第49章 选书
何姑哭得嗓子都哑了:“天底下,我一个亲戚都没了。”原来,在祗园寺刺杀乾隆的那两个汉子,便是何万林的两个儿子,何姑的亲侄子。母亲死后,兄长下落不明,何姑与嫂子一家来往渐少,两个侄子入了八卦教,行动诡秘,常年不着家,更是没有音信。前几天嫂子死在牢中,牢子打听了一大圈,才找到陶家来:“那婆娘就你一个亲戚了,赶紧去收尸埋葬,停了好几天,尸体都臭了。”
将嫂子安葬完毕,何姑又念叨起何万林:“哥哥离开快二十年了,生死不知,莫非在外地成了家,不要这边的亲人了?”陶铭心沉吟半晌,终于说了:“何万林,已经死了。当初他说要去京城,其实没去——他死在了拙政园的水法里。”何姑震惊得站了起来:“哥哥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断断续续地,陶铭心说了何万林刺杀乾隆的始末,索性将当年张卯死亡的内情也说了出来:“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何姑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怕我伤心?应该是怕我走漏了风声,坏了你们的大事吧?”她越说越气,嫁给陶铭心后还没有这样激动过,“你们这些年鬼鬼祟祟的事,背着我说,背着我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我能什么都不知道吗?对,那是你们男子汉的事,我一个妇人家,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张卯的死,是他倒霉,我也认了,可我亲哥的死,你都不肯告诉我,害我这些年日盼夜盼,提心吊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跟哥哥最亲……”
哭闹一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平静下来,何姑恳求陶铭心:“老爷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和八卦教那帮人折腾了,稍有不慎,就是灭族的罪过。青凤上次是死里逃生,再被抓住,总不能指望再来一次日食,我两个侄子的下场老爷也看到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香儿以后可靠谁呢?”陶铭心安慰她道:“我和八卦教多少年没来往了,我一个老废物,话都说不利索,人家不稀罕我。”
这天,于梦麟带着随从来陶家做客,送了各样礼物,还带来一个医生:“上次听伯父说,莲香妹子的嗓子不大好?这位付大人在太医院供职多年,一手好本领,最近回苏州丁忧,侄子擅作主张,请他来给莲香看看。”
陶铭心见过付太医,一寒暄,原来是薛神医的徒弟,付太医笑道:“我还记得呢!我师父给陶先生看过病,我挑着药箱跟着,来过的!”陶铭心笑道:“有印象,眨眼好多年了。”付太医给莲香检查了一番,按了按她的喉咙。何姑在旁道:“城里的郎中说是中毒,吃差了东西。”付太医道:“毒不毒不好说,至少是大热之物。摸着嗓子眼儿有肿块,还不太硬,脓血瘀住了,所以发不出声。要耽误几年,就治不得了。”何姑一听有救,高兴得直掉眼泪。付太医麻利地开了方子,胸有成竹:“过年前,应该能好。”
他又给陶铭心把了脉,掏出银针灸了一番:“感觉可松快些?”陶铭心点头:“是觉得清爽些。”于梦麟鼓掌道:“果然好手段!还请付大人多给我伯父治几回,所费医金,都在于某身上。”付太医道:“我一时半会儿不走,陶先生中风多年,根治是不可能了,不过可以缓解些。今天我还有事,后天我再来。”说完,告辞先去了。
何姑摆下家宴,于梦麟和陶铭心对坐饮酒。陶铭心兴致很高,说起赵敬亭的往事,听得于梦麟又哭又笑,感叹道:“真是惭愧,活这么大,没孝敬过父亲一天,这份遗憾,此生难平!”陶铭心道:“二弟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在天上也高兴。就是命,他到处找你们母子,等你们母子反过来找他,他却去世了。”
酒过三巡,于梦麟道:“今天来,还有件事跟伯父商量。这几年,朝廷不是在编纂《四库全书》么?皇上新下了圣谕,催促地方加快搜选。收上来的书,要遴选抄录,顺便呢,把一些歪门邪道的销毁掉,这件事,需要有学问的人来帮手。经书这一部分,关系尤其重大,多有野狐禅对孔孟胡乱注解然后私印流布,毒害多少士子,对天下的教化有害无益!这一块儿,我想请伯父来把关,好的,就留选,坏的,就一把火烧了。”
陶铭心一听,很是兴奋:“这是好事!前代大贤的注解,已经尽善尽美,有些无知狂徒,曲解圣训,自诩真知,好欺世盗名。我也不客气了,贤侄说的,我答应。”于梦麟大喜,举杯道:“这是正经的勾当,我回去了就告知学政,挂了伯父的大名。伯父行动不便,不必去城里办事,我让人定期送来书籍,伯父选好了,我再派人来取。这是给朝廷做事,自然也有薪俸,每月十两银子,足够伯父生活了。”陶铭心喝得脸上绯红:“银子事小,圣人事大!”
之后,陶铭心在家中开始选书、编写目录,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莲香的嗓子果然每日渐好,已经能开口说些简单的话了,付太医定期来针灸,陶铭心本已瘫痪的半边身子也有些细微的知觉。生活平静得如夜里的湖水,连一圈涟漪也无,家中衣食无忧,做的事又合脾性,陶铭心不禁感慨:这是多年来最好的时光了。
于梦麟送来的书越来越多,书房放不下,便将厢房的家具都搬空,没多久,连厢房也堆满了。而且送来的书越发杂乱,不仅是经史类的,还有许多笔记、小说、诗集、游记、地方志甚至家谱、乐谱等等。家里到处弥漫着书香,书香里还有浓烈的霉烂受潮的味道。
陶铭心不堪重负,向于梦麟建议,让阿难来把关这些杂书——他将经史以外的统称为杂书。于梦麟同意了,派人给阿难送了请帖,约定每个月五两薪俸。接到邀请,阿难本不乐意,他知道朝廷征书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毁书,但凡犯禁的,一律销毁,他热爱的各类小说自然首当其冲。但他家中境况不佳,英娥常年多病,前段时间因为阿难的案子到处奔走,日夜焦虑,病愈发严重,已经很少起床了,日日延医拿药,靠教书、说书已经不能支撑。每个月五两银子,对他来说不啻雪中送炭,犹豫少时,便答应了。
来到陶家,阿难粗略地看了看收来的杂书,有不少都在犯禁之列,按规矩,应该用朱笔在这些书的封皮上标明犯禁缘由,学政给了一份批语的参考,比如“内容淫秽,误人子弟”“尖新志怪,无教化之功”“厚古薄今,影射朝纲”“言语鄙陋,故事俗滥,以教化为名行诲淫诲盗之实”“有涉前明兴亡故事,煽动人心”“宣扬华夷之辨,污蔑满人”等等。有些书实乃好书,阿难自然舍不得销毁,至于那些确实无才无学的粗糙之作,他也心怀同情。他想:天下文士千千万万,才华优劣不齐,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写出佳作,佳作自然要努力保全,但劣作似乎也不能狠心毁去——诚然,岁月流转,自然会淘沙留金,但这是岁月的事,不应该由人来决定这些书的命运。
陶铭心看阿难忙活多日,竟保全了绝大部分杂书,要销毁的只有不疼不痒的破旧刊本,不禁有些不满:“阿难,这事是梦麟交给咱们的,为人做事,就要尽忠,他也没有逼你做这个,每个月还有银子发给你。你这么着应付,有些不妥。”
阿难叹道:“先生,我打心眼儿里不想干这种事,我是为了银子才干的。我实话跟您说罢,不仅这些小说,就是先生筛选的经书,我都觉得没有一本需要销毁。咱们干的事,和秦始皇焚书坑儒有什么分别?”
陶铭心生气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书,许多是蛊惑人心的邪书、妖书,不毁了,贻害无穷。照你说的,什么都留,就好比种田,杂草高过了庄稼,人心大乱。这世道这么糟糕,就是因为人心坏了,必须要好好整顿!”他拿过一本,“比如这本,圣龙教的,教人取婴儿血喝,好成仙。这种书,能留着?”
阿难道:“这种邪书自然该毁了,但是,但是……”他努力梳理要说的话,“不是所有犯禁的书都是这种邪书呀,比如这本——”他拿起一本《醉醒石》,“先生还记得吗?我小时候给您看过这书里的一篇小说,就因为激愤于明末乱象,感伤故国,这本小说就要毁掉,这太不公平了。”陶铭心看着那本书,陷入沉思,许久才说:“涉及明末的小说,你想留就留。别的,你要下狠心。”
阿难长叹一声:“我下不得狠心,罢了。”他一抱拳,“先生恕罪,我不干了!”
回到家,英娥正在床上喘息,看阿难面色不好,问他:“不是跟陶先生选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阿难苦笑了笑,也没解释,随口叫丫鬟,英娥笑道:“哪还有丫鬟?都卖了八百年了。”阿难摸摸她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大夫说吃人参有用,我想法子给你弄两根。”英娥叹道:“总是头晕,老病缠人,天天跟坐船一样。人参也不管用,还两根呢,咱们连两条须须都吃不起。”
阿难四下看看:“小米糕呢?”英娥道:“卢管家带去外面玩了。茶炉上温着药,你拿给我喝。”给英娥喂了药,看她躺下又睡着了,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慢慢汇聚,流在深陷的眼窝里,阿难摸了摸她的袖子,捏不到胳膊,已经瘦成筷子一般。不由地,阿难鼻子一酸,悄悄离开屋子。
卢智深带着小米糕回来了,小米糕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舔得满脸都是糖水儿。阿难用手帕给他擦了擦,问卢智深去哪玩了。“突然要吃糖葫芦,走到城门口儿,才遇到卖的。说来巧,还遇到保禄爷了,背着个包袱,说要去福建办事,来不及跟大爷告别,让我转告一声。还给了瑞哥儿一块银子。”卢智深掰开小米糕的手,拿出一块银锭。
卢智深去忙活别的了,阿难揽着小米糕坐在台阶上,墙外的大槐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初秋的下午还有些燥热,到处亮堂堂的,晃人眼睛。小米糕把糖葫芦伸过来,阿难咬了一颗,细细嚼着。屋里头,英娥不时咳嗽两下,阿难的心也疼两下。看样子,英娥命不久了,再怎么逃着不去想,这事实也明晃晃摆在面前,跟把刀似的。她的病根是生小米糕时落下的,血崩,灌了十来碗香灰水,竟救了回来。坐完月子就常常头晕恶心,前几年,又接连两次小产,身子更虚弱了。大夫私下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半后晌,何姑来了,带着一篮子鸡蛋和几包红糖。英娥病倒后,她三天两头来看望,和英娥说了几句话,英娥又昏昏然欲睡。何姑将阿难拉到屋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他:“好孩子,你接着,不接我就恼了。”阿难道谢收了,问:“先生没生我的气吧?”何姑笑道:“糟老头子,年纪越大,脾气越大,最近连我都骂呢,咱们别管他。”她朝屋内努努嘴,低声道,“阿难,师娘有话直说了,你媳妇,看样子不大好,衣裳、那块木头,该提前准备了,不然到跟前了抓瞎。”阿难点点头:“我知道。”
何姑脸上突然现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抿抿嘴唇,小心地问:“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几年前,赵叔叔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你俩来家里,给你先生看了封什么信。你们谈事情,我从来不听的,那次偶然听了几句,好像是你父亲写的日记——我知道八字驭人术的事,也知道是你父亲做的,我想问你,他的日记里提没提到我?”
阿难忙道:“师娘不要多虑,没提到你。我爹日记里头,围绕着陶先生提到许多人,但没有师娘。我爹犯下这样的罪过,我做儿子的也觉得羞耻。”何姑又问:“都提到谁了?谁在背后害你先生?”阿难道:“李婆是一个,还有张二赖子两口子,扈老三,这都是认识的,唯一不认识的是一个周氏。咱们村里也没有姓周的,可能是城里的某人罢。”
何姑叹了几声,又想起什么:“阿难,选书这差事,你还是不要丢下,家里也需要进账。而且,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你不忍心毁书,别人忍心;你咬牙毁三本,别人眨眨眼毁三百本。你本可以做好事的。”阿难点头:“容我想想。”
隔日一早,阿难再去陶家,陶铭心正在喝粥,瞥了他一眼,用筷子指了指对面:“坐,一起吃。”吃完早饭,阿难老老实实地开始了选书的活计,一上午选出十来本标红的。中午,县衙来了几个差役,赶了辆牛车,运走了几大箱书。阿难问他们运去哪里,回说运到圣塔寺,那有个大香炉,在里面烧掉。
过了几天,小周巡检将阿难的一部分藏书送了回来,还送了二两银子:“抄录完了,不白抄你的,这是酬金。”阿难瞪了他一眼,接过银子,胳膊一伸:“走好,不送!”小周巡检笑了,低声道:“乔老弟,你别急着恨我,你马上就要感激我哩。你的那些禁书,我偷偷留下来了,没有烧掉。等我抄一份,回头也还你,事关重大,你不要跟别人讲就是了。”阿难有些欣喜:“不怕我告发你?”小周巡检笑道:“都是爱书的人,你才不会告发我。还有一件事,你不是正在帮陶铭心选书吗?这个差事不如让给我,每个月的薪俸,我一文钱不要,全给你。”
阿难很是不解:“你图个什么?”小周巡检眼神泛光:“这是件美差呀!乔老弟,你别以貌取人,我看着是个粗人,其实最爱读小说、收藏小说了。利贞书店那个反贼娄禹民,你也认识吧?早些年他犯了事逃离苏州,整个书店的书来不及处理,都被我收了。你师父赵敬亭玩弄过我,我也折腾过你,恩怨两清。咱们应该交个朋友,咱们有缘!回头你来我家做客——我家就是你家,罗光棍死后,我买下了那座大宅子。选书这差事让给我,我比你还谨慎呢,而且我衙门里吃得开,有些书我能保全,你就不能。怎么样?”
阿难大喜:“若如此,我何乐不为呢?但你要跟陶先生说。”
“唔,”小周巡检拧紧了眉头,“我不要去他家,你代我说罢。”
正说着,莲香从大门口进来了,用清亮的嗓子高喊:“乔大哥,我妈让我来送东西。”小米糕在旁道:“我爹能做你爹了,你还叫哥。”莲香朝他做了个鬼脸:“懂不懂辈分!我娘是你爹的师娘,我和你爹平辈,乖侄儿,快叫姑妈!”小米糕啐了一口,钻进屋里了。
阿难接过东西,无非是些吃食和药材,摸摸莲香的脑袋:“跟师娘说,多谢她费心。还有啊,你不要欺负你侄儿,以后说不准你要嫁给自己侄儿呢!”莲香脸上唰地红了,白了他一眼:“你乱说,我告我妈去!”阿难笑道:“你去告,就是你妈提起来的!”莲香哼了一声,扭头跑了。
小周巡检看着莲香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阿难:“这姑娘,就是当年从黄金坑里捞出来的?”阿难问:“你也知道这回事?”小周道:“知道的。这孩子,长得很好,她娘老子跟老弟提亲了?”阿难摆手道:“说着玩笑罢了,他俩还小,过两年再正经说吧。”小周撺掇道:“这姑娘和令郎很般配。老弟不如正式提个亲,趁早定下来。”
闲话几句,小周巡检去了。隔天一早,阿难来陶家,说了想让职给小周巡检的事,陶铭心纳闷道:“你拿钱,他干活?那样一个大老粗,会不会选书?”阿难笑道:“先生别小瞧他,这个人猥琐下作,不过是真的爱书,我们聊过,读过的小说比我还多呢。再者,我也想多陪陪英娥,她不大好……”陶铭心同意了:“书都在我这里,他过来选,还是怎么着?”
何姑在旁一直闷不做声,听到陶铭心这句,立刻道:“来什么来!”觉察到自己失礼,平静了语气,“衙门里当差的走狗,我最讨厌,让他们上门,招来晦气。阿难,你弄辆车,给他拉去就是了。你啊,少和这种人来往!你是正经人,别和衙门狗瞎混。”阿难笑道:“师娘真个是疾恶如仇。我听您的便是了。”
将差事让给小周巡检后,阿难乐得无事,私塾放了假,说书也没兴致,安心在家陪伴伺候英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英娥推醒阿难,说口渴。阿难下床倒了一杯茶,送到英娥嘴边时,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没留下遗言,连小米糕也没见最后一面,就这么如风吹灯似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