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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庄夫人的回忆

第48章 庄夫人的回忆

皇帝离开苏州,继续巡游去了,但苏州城并未恢复平静,祗园寺那两个刺客的事,让江苏巡抚胆战心惊。虽然皇帝没有明说,可巡抚知道,此事若查不出个所以然,自己的乌纱帽必定不保。刚送走皇帝,巡抚就派兵在城内外大肆搜捕反贼。谁是反贼?无人知道,便抓了许多乞丐、江湖卖艺的,一一审问,打死了十几个,也没有任何收获。

巡抚不甘心,划定了祗园寺附近的七里八乡,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若有可疑人物,立刻抓捕。官兵趁机巧取豪夺,比强盗还不如,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抢劫,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搜到三棵柳村,没有发现反贼,却在阿难家搜出四五百本小说。

也是阿难命中有劫,寻常的官兵不识字,识字的也不读书,看不出这些书有什么不妥,但带兵的周巡检偏偏最爱读小说,知道朝廷这几年在编纂《四库》,在全国征集图书,看到阿难藏有不少宋明小说珍稀刻本,又有《金瓶梅》《姑妄言》《大明英烈传》等禁书,更甚者,还有顾亭林、钱谦益、屈大均、黄宗羲等人的文集,不由分说,以“不应朝廷征书之令并私藏禁书”的罪名,将阿难捆到了衙门。

英娥心急如焚,拿出家中所有积蓄,派卢智深去找周巡检求情,被其一口回绝。原来,这个周巡检不是之前为陈洪绶自画像抓捕陶铭心的周巡检,而是他的独子。老周死后,小周花钱袭了父职,也袭了父亲的品性,奸诈卑鄙,人都叫他小周巡检。他当年被赵敬亭用计骗了,对那幅画做了手脚,后来从扈老三处得知,那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赵敬亭,心中生恨。又听说阿难乃赵敬亭唯一的徒弟,此番抓到他的把柄,于公于私,小周巡检铁了心要报复。

阿难后悔没听纪昀的建议,将这些书藏起来,而今果然出了事。英娥来牢中送饭时,阿难让她去找保禄,让保禄拜托葛理天,给纪昀写信求助,纪昀是《四库》总编纂,一定有办法相救。保禄听说,也很着急,但葛理天已经随皇帝离开苏州了,只能让一个去杭州办事的教民帮忙送信,过了十来天,也没有音讯。

另一边,江苏巡抚为了确认两个刺客的身份,加印了一千份那两人的画像全城张贴,认出来的,赏银一百两。很快有人出首,说这两个刺客是何家庄的一对兄弟,哥哥叫何栋,弟弟叫何梁,家中只有个老娘,兄弟二人很早就加入了八卦教,最近几年很少在家乡出现。巡抚大喜,赏了此人,派兵去何家庄把何家兄弟的母亲和邻居抓来衙门,老妇耳背眼花,染着病,一问三不知,邻居说两兄弟常年不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巡抚无奈,放了邻居,将老妇暂时收监,指望隔日再审,谁知这老妇吓破了胆,当晚就在牢里呜呼哀哉了。

巡抚一时没了头绪,只好将这案子归为八卦教造反——反正他们在山东三天两头就造反——上奏了事。将最近抓来的百姓释放宁家,唯独阿难藏书的案子特殊,也懒得亲管,就移交给长洲县处理。小周巡检怂恿知县,把阿难定罪为私藏禁书存心谋反,被知县一顿骂:“王八羔子,就是你这种人,唯恐天下不乱!”

长洲知县姓于名梦麟,河南人,最近新上任,看阿难是个村塾先生、说书艺人,他小时候也爱听说书的,心生同情,便从宽判了:销毁阿难所藏禁书,其他珍版图书待官府抄录后归还,此外,杖二十,罚银一千两,限三天缴齐,以示惩戒。

“一千两?”英娥听到这个数目,吓得腿都软了,为了打点阿难的案子,她已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莫说一千两,就是十两也无能为力。无法,只好找房牙子要卖掉村子里的家宅,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买主,三天期满,英娥只得去县衙请求宽限时日。于知县顿时变了脸:“本来这样判就是便宜乔阿难,你知不知道,照旧例,私藏禁书要杀头的!现在让你拿钱消灾,你不烧高香,还敢跟本官打马虎眼!”当即命皂隶拖出阿难,狠狠打了一顿板子,阿难疼得哀号,英娥在边上哭得梨花带雨,无可奈何。于梦麟说:“一天交不上来,我一天打他二十板,不要丈夫的,尽管拖延!”

走投无路,英娥只能向陶铭心和保禄求助。陶铭心听说她要卖房,极力劝阻:“那是家,不能卖!”把所有家底儿翻出来,有一百多两,还是之前余庆离开苏州前让阿难送给他的私财,保禄手上有两百多两,是葛理天留给他翻修教堂的官俸,两下凑一起也才四百两出头。英娥哭哭啼啼:“差得远呢……还是卖宅子吧,没有阿难,这家也不成个家呀!”

保禄道:“我听教民说了,这个于梦麟出身贫寒,品格不算坏,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极为贪财,动不动就让人拿钱赎罪。前不久罗光棍死了,城里的大宅子入了官产,听说他想买下来,钱不够,这不正好遇到阿难的案子,趁机捞一笔。”听保禄一说,英娥又伤心又气愤:“那宅子本来就是乔家的!公公被革了官,宅子归了罗光棍,罗光棍死了,于梦麟倒惦记上了,让我们家出钱给他买我们家的旧产,这算什么事?老天爷就不讲公道了吗!”

沉默好久,陶铭心发话了:“银子,就这么些,我去跟姓于的说。”保禄劝道:“您老行动不便,还是我去求情罢,有个教民在县衙里当差,或许能帮忙说上话。”陶铭心摇头道:“你去,不顶事。我参加过皇帝寿宴,有点面子,便是江苏巡抚,也不敢为难我。这个于梦麟,我会会他。”

英娥陪同陶铭心来到县衙,呈上仅有的四百两银子:“若不是有儿子,民女恨不能卖身救夫,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这四百两还是借来的,恳请大人通融通融。”于梦麟大怒:“放屁!我不通融,你丈夫能活到今天?一千两,一厘也不准少!本官早说了,你一天不交齐,你丈夫便受一天罪!来人,把乔阿难拖出来,打二十大板!”

“慢着!”陶铭心用拐杖敲了下地,对于梦麟拱了拱手,“敢问大人,罚银一千两,是按照大清国的哪一条律法?”于梦麟冷笑道:“你是谁?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英娥代为回答:“这位是陶老先生,我丈夫的授业老师,去北京参加过皇上的万寿宴,皇上不久前来苏州,还请陶先生坐一块儿看戏呢!”

于梦麟脸上的肉抖了抖,让皂隶给陶铭心搬来一张椅子:“老先生请坐。本官说了,要死抠律法,乔阿难私藏禁书,不说砍头,充军总是少不了的。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做父母官的,都说爱民如子,谁想动不动把自己孩子发去充军呢?乔阿难的禁书,也不是什么邪逆妖言,小说而已,所以本官愿意从轻发落。就是罚一万两银子,也是入官库,将来孝敬皇上的——”

他喝了口茶,话锋一转:“老先生既然是万岁爷的座上宾,亲自来说情,本官岂敢不给情面?四百两也罢。来人,传我的令,释放乔阿难。”皂隶下去,很快跑上来:“回大人,乔阿难不在狱中,老夫人刚刚把他叫去问话了。”于梦麟惊讶道:“老夫人叫他问话?这可奇了!”当下退了堂,匆匆去了后面。

陶铭心和英娥也相对犯疑,英娥道:“知县的娘找阿难?不会又有什么事吧……”陶铭心道:“别急,咱们就在这等消息。”好一会儿,有一个家仆来唤:“哪位是陶先生?于大人有请。”陶铭心更加不解了,跟着家仆转过几道小门,来到衙门后面的宅院,于梦麟已经换了便服,上来搀扶陶铭心,脸上全是泪水:“老先生,家母请您说话。”陶铭心问:“令堂是谁?认识我?”于梦麟擦擦眼角的泪水,叹了一声,并不回答。

来到一间暖阁,阿难正在圆凳上坐着,上面一张黄梨木大榻上端坐着一位老太君,约有六十上下,长得慈眉善目,服饰雅素,额头上勒着一条抹额,正在用手帕擦眼泪,几个丫鬟在旁劝解:“老太太别急,病刚好呢。”

见到陶铭心,老夫人慌忙从榻上下来,直直地盯着他看。陶铭心很不好意思,欠身施礼道:“老太君找老朽何事?”老夫人声音发颤:“老先生,你姓陶?”陶铭心点点头,说了姓名。老夫人又问:“老先生,你认不得我了?”

陶铭心细细看她的容貌,隐约好像见过,但老妇人长相都差不多,想了半天,摇头道:“并不认识老太君。”老夫人颤抖着嘴唇:“不对……不对……我记得你,你可是我张伯伯?南京水西门,秦淮河边,咱们邻家……”陶铭心一听,心里响了声霹雳,再看这老妇,又扭头看看于梦麟,眼泪流了下来:“老太君,莫非是,庄弟妹?”

老夫人登时大哭:“真是张伯伯!我是在梦里么?梦麟,快跪下!这是你父亲的结义大哥!”于梦麟扑通跪倒在地,在陶铭心脚下痛哭。陶铭心俯身一看,于梦麟耳朵后面果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真个是泪如泉涌,摸着他的头:“原来是侄儿!”老夫人也不顾礼节,拉着陶铭心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伯伯,景亭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这老夫人,便是赵敬亭的发妻。当年赵家的货船撞了皇上的龙舟,弄得家业凋零,赵家父子被捕入狱,父亲、弟弟接连死在狱中,经过陶铭心等友人相助,赵敬亭终于脱罪,但夫人和儿子却不知去向。他夫妻感情深笃,友人劝赵敬亭再娶,赵敬亭执意不肯,此后,便做了说书艺人,周游各地,暗暗寻访妻儿。

赵敬亭本名赵景亭,因看了张岱和黄宗羲的书,知道有个叫柳敬亭的说书人,乃是此艺的大宗师,所以入行后,改“景”为“敬”,以表敬意。庄夫人并不知道这一节,这几天染了风寒,休息在床,闲来问丫鬟:“大爷这两天审什么案子呢?给我说说解闷儿。”

丫鬟说在审一个乔阿难私藏禁书的案子:“听小厮们议论,这个乔阿难是说书的,他的师父在江南可有名了,叫赵敬亭,乔阿难是他的徒弟——”庄夫人听见“赵敬亭”三字大惊:“赵景亭?在苏州?快叫这个乔阿难来!”

等召来阿难,庄夫人细细一问,才知是“敬亭”而非“景亭”,顿时泄了气,但又听阿难说赵敬亭有两位把兄弟,一个叫陶铭心——不认识,一个叫宋知行——庄夫人立刻精神了,但其中疑云重重,不好确认,听说陶铭心今日来了衙门,便让于梦麟请来相问。

庄夫人问:“张伯伯怎么改名了?”陶铭心红着眼圈叹道:“说来话长。弟妹,你和侄儿,这些年在何处生活?我兄弟……”说着哽咽了,“敬亭临死前,还念叨你们……”庄夫人又是一阵痛哭,于梦麟连连解劝。

原来,庄夫人嫁到赵家没多久,父母接连去世,赵家遭难后,庄夫人带着幼子梦麟无处安身,她有个嫡亲的叔父庄老二,做了回好人,将她母子接回自己家中。庄老二品行下作,这些年常来赵家打抽丰,在外面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如今赵家没落,他又欠了大笔赌债,收留侄女,实则怀有私心——他见侄女青春年少,侄女婿又在狱中,便谎称带庄夫人去城外寺庙烧香祈福,赚其上轿,竟把她卖给一个姓于的大财主做了妾。庄夫人身陷高墙深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个是叫苦不迭。

卖了侄女,庄老二又打起年仅四岁的侄孙儿的主意,男孩子不缺买主,都找好人家了,庄老二到底良心上过不去,不忍让他母子分别,就用了些人情,把梦麟卖到了于财主家做小厮儿,让她母子还能见着面儿。

小梦麟由一对老仆夫妇收养,饥饱不定,吃了不少苦头。庄夫人常私下照顾他,人多眼杂,几年后就有风言风语,说这小厮儿其实是庄夫人改嫁前的儿子。于财主听说了,质问庄夫人,庄夫人无法,只得说明了原委。谁知这财主是个心善之人,听了庄夫人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没有子息,也不让梦麟做下人了,收为义子。

梦麟十岁时,于财主花钱捐了河南陈留的知县,带全家赴任,正房夫人病死在途中,于财主看庄夫人温良贤惠,便将她扶为正室,只是常常感叹,庄夫人未能再孕,自己终究没个嫡亲的儿子。因为这点执念,于财主在陈留大肆采买姬妾,服用春药,沉溺于女色,庄夫人劝谏,于财主还不高兴:“我对麟儿不薄,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骨肉,你拦着我,是想断我的香火,好让麟儿继承我的家业么?”这话说得庄夫人心中大愧,也不好再劝。

梦麟十五岁那年,庄夫人偶然得知,一个叫“赵敬亭”的说书人在城中卖艺,她秘密派心腹丫鬟去打听了,长相、来历,确实是自己丈夫,一时间五味杂陈,想哭也不敢哭泣。她想过偷偷去见赵敬亭,但心中有两段苦处:一是自己两嫁,已是不贞之妇,见到赵敬亭无地自容;二是于财主对自己母子甚厚,不想辜负他的情意。

思量许久,庄夫人终究挂念赵敬亭,虽没有亲自去找他,但吩咐老嬷嬷、丫鬟、小厮,天天去赵敬亭说书的茶馆中捧场,大块银子打赏,有次还特意支派梦麟去听书,只不告诉他赵敬亭是谁,让这对父子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相见,也让庄夫人有所安慰。

后来,只要赵敬亭来河南说书,哪怕不来陈留,庄夫人只要知道了,都会派人走州跨县地去捧场,大赏金银。赵敬亭是聪明人,看这些人出手阔绰,定是有人在背后授意,追问起来,这些奴仆被庄夫人叮嘱过了,含糊应对。如此一来,反而让赵敬亭心里不踏实,渐渐便不来河南了。

“我那些年天天盼着他来,虽然见不着他,但丫鬟、小厮去听他说书——他年轻时就爱这门技艺,经常在家对着镜子练——回来跟我一讲,就跟当面听他说似的,锻炼得我的丫鬟一个个伶牙俐齿的。”庄夫人摇头笑着,又喟叹,“谁知道,他竟然不来了。他是个正直的人,太多银子,让他心下不安,我总想着对他好,没想到却吓跑了他。”

那年冬天,长年纵欲的于财主终于垮了身子,汤药无效,在床上悲叹:“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吃苦果。”临死前,将所有人都支出去,单独跟庄夫人说:“那个说书的赵敬亭,我知道,就是你的前夫。你派人给他银子,我也知道。之前不说破,是给彼此存些体面。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我要死了,所有家产都是你母子的。你可以去找赵敬亭了,我不怪你,但麟儿一定要姓于,继承我家的血脉。”说完,于财主咽了气。庄夫人又羞愧又伤心又感动,痛哭流涕。

之后,庄夫人把家里的姬妾都打发嫁了人,等梦麟三年孝满,便将深埋心底的秘密告诉了他。梦麟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说书的那个赵敬亭竟是自己的父亲,自己还听过他讲三国水浒,一时间心如锥刺,母子二人相拥痛哭。

寻找赵敬亭,成了母子二人的夙愿。谁知那以后赵敬亭再也没来过河南,派人去直隶、江南一带打听,都没有他的踪迹——他们不知道,那时候赵敬亭已经死在苏州府的大牢中了。两年前,于梦麟中了进士,外放时用了许多银子打点,谋到了长洲县知县。庄夫人盘算,赵敬亭最喜欢苏州,在这里打听他的下落更为方便。“哪知道,他已经死了呢……”庄夫人抽着鼻子,眼泪如雨。

陶铭心叹道:“谁能想到,弟妹、侄儿,也在找敬亭。”于梦麟道:“我一直想改回赵姓,母亲总不同意,大伯以为呢?”庄夫人说:“我不让他改姓,是为了遵守对于老爷的承诺。”陶铭心点头道:“那位于老爷,对你母子恩情不浅,既然答应了,就姓于罢。不管你姓什么,都是敬亭的儿子。”

临晚,于梦麟吩咐家中设下盛宴,又让人将英娥请到后面,众人欢饮。阿难说了原委,英娥口念菩萨不绝。于梦麟道歉再三,弄得阿难和英娥倒不好意思,自然,那四百两银子原数奉还,还另拿出一百两孝敬陶铭心。陶铭心不肯受,说:“贤侄,我做大伯的,说你两句:你做官,要记着——仁爱廉洁,才是正道。”于梦麟脸上红了一阵,唯唯而已。阿难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于大人,我的书,能不能都还给我?您知道,我是说书、写小说的,那些书都是自己看着借鉴,咱也不刊印卖,也不借人,于国于民都无害。”于梦麟笑道:“那些善本,等抄录了自然还你,那些禁书可不能,朝廷法度在呢,还望乔兄体谅。”

最后,于梦麟举杯道:“大伯不必说了——我父亲的把兄弟,我的至亲长辈,乔兄也是我父亲唯一的高徒,咱们算是兄弟,以后啊,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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