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变
两人顺着密道又回到山顶,拆了十字架,将四尊天王石像和木槽扔下悬崖,用树枝把四下的灰烬扫净了,看不出任何痕迹了,才闷闷无言地下了山。此时天微微亮了,城门刚开,起早营生的百姓往来进出,两人随人流混了进去。
回到教堂,葛理天一肚子火终于发泄了出来:“你说你!我是拿刀架脖子上逼你了吗?是以自杀要挟你了吗?你是自愿帮我的,可瞧你那慌乱的样子!《圣经》你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几句经文也念不出?天天布道,说几句劝他信教的话也说不出?亏你还是个传教士!唉,唉,唉!费尽心机造梦,却造了个乌七八糟!谁做了这个梦会信天主?”
保禄不服道:“便是我说了又怎样?那头熊谁能料到——山顶上怎么会有一头熊呢!”葛理天背着手踱步:“你个傻孩子,那头熊明显是人假扮的,弄一身熊皮穿上,也容易。但那团起起落落的红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故意跳出来捣乱?谁会捣乱呢?为什么不抓住我们请赏呢?这可是救驾大功……不对,不对……这个计划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保禄!”他站定了,一双蓝眼睛瞪得牛铃般大:“你说实话!”
保禄强忍着笑,俯身给葛理天深深作了个揖:“先生,你先答应我不生气,我再告诉你。”葛理天使劲一跺脚:“果然是你捣鬼!快说,这都是怎么回事!”保禄道:“那头熊,是阿难扮的。那团红光,是一只扁形的灯笼,蒙了层红绸子,是阿难举着竹竿弄的。”
葛理天奇道:“乔阿难?你俩到底要干什么?熊、红光,都是什么意思?”保禄笑道:“造梦。我们也是造梦,只是造出的梦,不是为了让皇帝信天主——先生恕罪,我真的不相信你的计划能奏效,所以我和阿难设计了另一套戏,让皇上做了这个梦,可以信另一件事。”葛理天更好奇了:“你们想让他信什么?”
听了保禄的解释,葛理天气得七窍生烟,对他一顿臭骂:“混账东西,原来是我种竹子,给你们吃了笋!你坏了我的大事!坏了我教的大事!坏了天主的大事!”架不住保禄软言温语地劝,葛理天最后消了气:“罢了!我看走眼了,用了你这么个鬼滑头!早知道,还不如我一个人办呢!”保禄恳求道:“皇上若问起这个梦来,还求先生按我和阿难的意思解释解释。”
葛理天冷笑一声,扬扬手:“不然呢?你们把梦改成这样,只能照你们的法子解释了,好不容易给皇帝造个梦,总不能糟蹋了,能用就用。白白便宜了陶铭心……唉,也不能这么说,你和阿难的初衷也是好的。对了,那身熊皮多少钱买的?”保禄大笑:“我们哪有钱买熊皮呀,是他爹留下的一件羊皮大袄,阿难老婆缀了许多马鬃毛上去,又用竹条编了个熊脑袋,用墨涂黑了,大晚上也看不出来——这不差点儿就骗过您了。”葛理天凿了他脑袋一下:“好啊!把你先生当猴儿耍!”
吃了碗稀饭,葛理天洗了头面,换过官服,赶去祗园寺应卯。江苏本地官员、随驾南下的京官在方丈室旁的暖阁里等候奏事,正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聊天,见葛理天进来,也没人搭理他,有几个官还朝他翻白眼儿。此次南下,钦天监只派了葛理天随驾,并无其他西洋同僚,他有些不自在,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架上的盆景发呆。
“葛大人?”
葛理天一回头,是个汉人大臣,有些面熟,但不知姓名。他在钦天监供职,除了监内同僚,很少和中国文官往来,乾隆也严格限制西洋臣员的交游,怕他们宣扬邪说,结党营私。面前这位大臣,约莫花甲之年,身材清癯,四方脸,山羊须,气质儒雅,看他官服的服色,乃是二品高官,葛理天忙欠身道:“卑职见过大人。”
那人笑道:“葛大人不认得我?年初我随皇上去钦天监看玑衡浑天仪,就是葛大人讲解的呢。”葛理天陡然想起来:“啊,纪大人!恕罪恕罪,卑职有眼无珠。”
这人,便是太子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纪昀,乾隆最宠信的汉人大臣之一。纪昀笑道:“葛大人不要客气,我想问问大人,这几天观看天象没有?”葛理天道:“苏州没有观星的仪器,只能肉眼观看,这几天没什么异样。”
“哦?”纪昀沉下嗓子来,“一点异样也没有吗?”葛理天何等聪明,在朝中做官几年,熟稔中国官场的规矩,立刻领会了纪昀的意思,微笑道:“也不是一点没有,天上有成千上万的星辰,时刻在变化,不知纪大人想知道哪方面的变动?”纪昀问:“紫微星附近的天魁、从魁、禄存等星,有没有什么变动?”
听纪昀这么问,葛理天心里打起算盘:紫微星是帝星,主皇上;天魁等星都是紫微下属,主臣子。纪昀问这些臣星有无变动,肯定是要弹劾某位大臣,找他要星象上的佐证,好说服皇上。他正苦于在朝中没有相熟的中国高官,如今有机会帮助纪昀,乃是天赐良机,以后若能让纪昀在皇上面前颂扬天主教,解除教禁的事就有眉目了。想到此,不禁眉开眼笑:“大人提醒我了,昨晚是看到从魁星发出一道白光,从紫微下面掠过去了。”
纪昀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亲昵地拍了拍葛理天的肩膀,“等回北京了,欢迎葛大人来敝府做客。我对西洋乐器很有兴趣,家里有几件铜管和竖琴,当摆设怪可惜的,回头葛大人教教我。”
这时太监进来禀报,皇上已经用毕早膳,在藏经楼内接见大臣。群臣鱼贯而出,来到藏经楼,乾隆正坐在一张大榻上喝茶。大臣们行了礼,轮流上前奏事:俄罗斯又在黑龙江边境闹事,台湾有人造反,云南土司需要册封,蒙古王公求亲等等,乾隆一一做了指示。
一个武将上前道:“启禀万岁,昨夜在寺内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带有兵器,臣率侍卫将其制服,谁知二人一齐咬舌自尽。臣怀疑二人乃八卦邪教的教徒,已经画了二人的像,去城中张贴,悬赏辨认。此外,这寺紧邻藏鼎山,山上多茂林,容易藏匿反贼,臣斗胆请万岁移驾回城。”
乾隆冷笑道:“寺里进了贼,是你们太草包,怎么倒想让朕移驾?朕要留在寺里,给皇太后念经超度,回不去!你们继续吃睡等死,等反贼杀到朕的床头,你们才高兴哩!”一顿话,吓得那武将在地上叩头不止,连称不敢。乾隆一挥手,那人惊惶地退下了。
等纪昀上前要奏事时,乾隆正往指甲上倒鼻烟,猛一吸,连打几个喷嚏,涕泗横流,太监忙上去帮忙擦拭了。乾隆打了个哈欠道:“昨晚大概着了凉,没睡好,醒来就头痛。”纪昀忙关切地问候了几句。乾隆突然想起什么,笑问:“葛理天来了吗?”葛理天忙从后面站出来:“臣在。”
乾隆笑道:“葛理天,你个伶俐东西,朕昨晚梦到你了,你说那个水法改好了,给神龟背上加了聚宝盆,朕在梦里一瞧,什么狗屁聚宝盆,是个马吃草的食槽!”
众臣大笑,乾隆也笑得很开心:“这个梦有意思。罢了,你也别改了,有神龟就行了。说起来,朕活了七十年,第一次做梦梦到西洋人,还不是什么西洋美人,竟然是你这个糟老头子。”群臣又是大笑。葛理天跪在地上道:“臣三生有幸,能出现在皇上的金梦中,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呢,想必臣的西洋祖宗这会子正在棺材里拍手乐哩!”乾隆笑得前仰后合:“行了行了,别抖机灵了。”
一瞬间,乾隆收起笑容,大臣们也立刻肃静了。乾隆又吸了一口鼻烟,打完喷嚏,长吁一口气,疲惫地说:“纪昀、葛理天留下,其他人先退下罢。吩咐御膳房,今天中午不用开伙,就吃寺里的斋饭,你们也不要回城,留在寺里陪朕吃斋。”众臣接令下去了。
纪昀上前又要奏事,乾隆摆摆手:“晓岚,一会儿你再说。朕有别的事想问。”招手让葛理天近前:“这几天,你看星象没有?”葛理天瞥了眼纪昀,说道:“回皇上,臣昨晚看了,从魁有白光掠过了紫微,不算大凶,但也不太吉利。”乾隆捋着胡子:“唔……月亮呢?太阳呢?”
“日月并没什么特别变化。”
“朕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梦到你说水法修好了,这没什么,但梦里还有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好像还有个人,跟你们天主教的耶稣像差不多。可能昨天江苏巡抚跟朕说南京有传教士秘密传教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蹊跷的是,朕还梦见了太阳,红彤彤的,像是灯笼,但朕在梦里知道,那就是太阳,从东边起,往西边落,反复四次。朕好生纳闷儿,这种星象是个什么意思?”
葛理天故意道:“臣愚钝,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天象,一时想不出。”
纪昀想了想道:“也许这不是天象,而是一个谜语。”
“谜语?那谜底是什么呢?朕觉得,这个梦是有寓意的。那太阳落下去后,朕又看到了一头大黑熊。晓岚,你应该知道朕小时候的一件事:朕随圣祖康熙爷去围场打猎,圣祖用火枪打倒了一头黑熊,朕自告奋勇上前查看,谁知那熊并未死透,张牙舞爪地朝朕扑来,要不是护卫放箭,朕也许就命丧熊口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宫里宫外的都知道。这头熊,朕少年时经常梦到,它是朕的大灾厄,每次梦到,准没好事。太阳起落和这熊连在一起,让朕非常担忧。”
君臣沉默了一会儿,葛理天道:“纪大人所言极是,这是一个谜语。臣以为,太阳四次起落,是一个字谜。”乾隆来了精神:“哦?你说说。”葛理天用手在空中比画着:“太阳从东向西反复四次,便是四次夕阳,‘夕’上一个‘四’,便是‘羅’的俗体,如此隐着‘罗阳’——皇上身边可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乾隆和纪昀同时大惊,尤其是纪昀,用意味复杂的眼神看着葛理天,不知是责备还是欣赏。乾隆怔了会儿,笑道:“你一个西洋人,竟然能解中国字,难得。晓岚,你说他解的对吗?”纪昀道:“若是个字谜,未免太简单了些,不过从四次日落解出‘罗阳’二字,还是说得通的。”乾隆点点头,小声念叨:“罗阳……行了,你们先下去罢。哎,等等,晓岚,你刚才要奏什么事?”
纪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恭敬地递上去:“臣,有本弹劾罗阳。”乾隆一时懵然:“你要弹劾罗阳?”指着葛理天道,“你们两个给朕演戏呢?”葛理天忙跪下道:“臣连罗阳是谁都不知道,纪大人要弹劾他的事,臣更不知道了。”纪昀也跪下解释:“臣万万不敢欺君,实在是巧合。这本奏折臣昨天就写好了,皇上刚刚才说的梦,葛大人也是听了皇上的梦后才解出的字谜,臣哪有机会和葛大人串通?”乾隆摸了摸下巴:“是了,差点冤枉你们。先下去罢,这奏本,朕慢慢看。”
出了殿,纪昀一把拉住葛理天,来到偏僻处:“葛大人,我要做的事,你事先真的不晓得?”葛理天摊手道:“下官从何晓得呀!”纪昀眼珠子一转:“你也不认识罗阳?”葛理天装糊涂道:“闻所未闻,他是一位官吗?”纪昀呵呵一笑,上下打量了葛理天一番,背着手走了。
两天后,乾隆结束斋戒,回到城中的织造府行宫。当晚,宴请苏州耆宿,陶铭心也受邀在列。他穿着官府给定做的新绸衣,坐在最前面一排。相隔十年,陶铭心再次见到了大清皇帝,同庚八字的两人都老了,脸上皱纹密了,相貌也相似了。陶铭心眼神老花,看着模模糊糊的天子,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不禁有一种荒唐之感。
罗光棍没有穿官服,套了件黄马褂,在御前伺候,不时跟皇上交头接耳。陶铭心瞧他们君臣相契的样子,郁闷无比——他们肯定又在商量什么害人的计谋。身后,是文武百官的酒席,他转身一瞧,纪昀恰好也看着他,两人点头致意。
他跟纪昀刚认识几天——乾隆二十二年题诗案发,他第一次听说了纪昀的名字,就是他,买了归八爷的那幅美人图,说起来,纪昀算是他中年变故的始作俑者。后来在曲阜见到假扮的孔昭炼,听他讲述乾隆侮辱孔圣人的故事,再次听到纪昀的大名。孔昭炼是八卦教的人假扮的,但他讲的故事,据纪昀证实,却是真的。
数日前,乾隆圣驾刚到苏州,入了夜,纪昀身着便服,领着两个跟班,抬了许多礼物,来三棵柳村拜访陶铭心。陶铭心并不认得他,邀入书房坐定,纪昀开口就说:“下午,已派人将隔壁李婆一家押入县牢,没有罪,明天就放。只是我来,不能让人知道。李婆,之前是乔陈如的,现在是罗阳的眼线,想必陶兄也知道。”
陶铭心微微点头:“知道。”纪昀俯身道:“在下纪昀,草字晓岚。这些年一直给陶兄写信的,就是我。”陶铭心惊呼道:“都是你写的?”
“早些年我在史馆做编修,又伴随皇上左右,知道宫里的吉凶事,抄送给陶兄,是让陶兄提防。八字驭人术的事,乔陈如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看陶铭心欲言又止,笑道,“我知道陶兄想问什么,我为何这么做?陶兄,我亏欠你很多,乾隆二十二年,因为一幅画,我害得陶兄家破人亡。”
“那件案子,实在是我的罪过。那时候刚入官场,意气风发地想大展宏图,皇上命我负责这案子,我不得不依法办理——我何尝没有劝皇上?但无济于事。为了前程,我只好奉命办事。后来,听乔陈如说陶兄没有死,我极高兴。乔陈如垮台后,我知道了八字邪术,想帮你们解困。今晚来,就是想问问陶兄,有没有什么罗阳的把柄,告诉我,我要在皇上跟前弹劾他。”
陶铭心道:“纪大人,多谢你的好意,但你帮不得。”纪昀笑道:“陶兄是说,哪怕我扳倒了罗阳,也只是扬汤止沸,抽不得釜底之薪?皇上自然会派一个新八字官,但陶兄想过吗?下一个八字官,也许就是我。”陶铭心诧异道:“你?”
纪昀点头:“要皇上放弃这门邪术,是不可能了,用了这么多年,皇上深信不疑。但陶兄你们这些苦命人,又实在可怜,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我做八字官,用些阳奉阴违的手段,保你们周全。这差事,不在朝廷监管之中,由八字官直接和皇上沟通,中间做手脚非常容易。”陶铭心问:“纪大人,你不怕?若欺君,会灭族。”纪昀捋着胡子探出上身,直勾勾地看着他:“若刘雨禾、陶青凤他们努把力,也许这三五年就要变天呢!”
见陶铭心惊恐万分,纪昀得意地笑了:“我认识令千金。大概十年前,我因事被贬到新疆,在迪化认识了孙兰仙,见到了刘雨禾和青凤,叙起来,才知道青凤是陶兄之女。有此缘分,我更要义不容辞地帮陶兄了。我虽是文官,但将来起事,未尝没有作用。”
陶铭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与其说惊诧于纪昀所言,不如说更惊诧于纪昀的坦率。二人初次见面,纪昀就说了一通足以灭族的话,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一个诱引的圈套?经历了大半生的欺骗和背叛,陶铭心难以相信任何人。“唔……”他缓缓道,“罗阳的把柄,我没有。”纪昀追问:“听说,罗阳之前害死了姓任的一家人?姓任的,是陶先生的学生、乔陈如儿子乔阿难的老丈人,具体怎么回事,陶先生知道吗?”陶铭心摇摇头:“不知。”纪昀看出陶铭心的提防,也不问了,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陶兄好生安歇。纪某今晚的话,字字真心诚意。”
陶铭心缓过神来,台上正在表演的是苏州弹词的高手王周士,弹唱了几段,果然绕梁遏云,温雅清扬。乾隆赞叹不绝,摘下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赏了他,王周士激动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上高呼万岁。
弹词后,又是唱戏,闹腾腾的《武松打虎》。扮武松的那武生精神抖擞,身手敏捷,一出场就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引来台下阵阵叫好,乾隆也欢喜地拍手。此情此景,让陶铭心想起当年在北京畅春园的夜晚,似乎已经隔了半辈子了,虽恨乾隆,但就算是仇人,相隔十年再见,心里也会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滋味。
乾隆让罗阳代替自己为老人敬酒。这个光棍倒越活越年轻了,步履轻盈,红光满面,陶铭心还记得多年前他在三棵柳村的情景,那般龌龊,那般落魄,跟冬天柴火堆里的老猫一样,当时哪能想到他有今天呢?
罗光棍给陶铭心敬酒时,笑说:“陶先生,好久不见,平日也不说来敝宅串串门儿。”陶铭心浅浅一笑,没有说话,他想起在通州看过的皮影戏,自己就是那皮影,罗光棍,之前的乔陈如,就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艺人,他不能和罗阳说话,皮影哪能和艺人说话?
听了一下午的戏,乾隆坐得不耐烦,下了高座,来到底下溜达,和臣民话家常。来到陶铭心面前,乾隆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老先生,朕还记得你,畅春园一别,咱们有十年没见啦!你身体可硬朗?”陶铭心俯了俯身子:“都好,谢陛下,垂问。”旁边的太监道:“陶先生中风了,说话不利索。”
乾隆啊呀呀叹了几声:“咱们是同天生的,今年都七十了,人一老,病就多。”他拍拍陶铭心的手背,“回头让太医给先生瞧瞧,中风这种病最是恼人,脑子清亮,手脚却不听使唤。陶先生凡事放宽心,不要着急上火,朕管着两万万人,每天的烦心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事事要上火,早急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要看开些,乐天知命。”陶铭心笑道:“谨遵陛下教诲。乐天知命。”
这时,《武松打虎》结束了,乾隆大为满意,命太监抬着一簸箩的铜钱往上面撒。那武生跪在台上谢赏,久久也不起身,就那么铁硬硬地趴着,像是一尊上马石。众人都觉奇怪,戏班的人来拉他,他竟哇哇大哭起来。老太监上去问,他高声喊起冤枉来:“皇上给草民做主!皇上给草民做主!”
乾隆不耐烦地抱怨:“哎哟,唱个戏罢了,怎么还告起御状了?”命那武生上前,“你这孩子,叫什么?哪里人?有什么冤屈?”那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回皇上的话,小人艺名千里云,本名叫任玉生,就是苏州本地人。小人的爹任有为、爷爷任弗届,都被苏州恶霸罗阳害死了,小人的娘为了救小人,也被罗阳杀死了。罗阳就是罗光棍,苏州人都晓得他的。”
罗阳从众臣中跳出来,慌慌张张地跪在乾隆跟前,指着任玉生道:“皇上,千万不要信这个刁民的胡言乱语!他的爷爷任弗届,本是臣的幕宾,臣看他办事殷勤,抬举他儿子任有为做了管家,谁知这对父子贪财成性,为了钱反目成仇,不知怎么,被他儿媳胡氏杀死。他们的死,和臣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这奴才来臣的家里闹了几次,想讹钱,臣不理他,谁想他今天竟当着皇上的面儿诬告臣!”
任玉生指着他大骂:“姓罗的畜生,你休想糊弄皇上!”他对乾隆哭诉,“罗阳在苏州鱼肉百姓,祸害了多少人家的孩子!他家里养着一百多个少年,扮作女子,供他享乐,苏州百姓哪个不晓得?这些少年,要么是他花钱买的,要么是他抓来的,弄得多少人家断子绝孙!万岁爷圣明,给小人做主啊!”罗阳气得大骂:“狗混账,你血口喷人!”
乾隆大怒,狠狠摔了茶杯:“都是什么糊涂账!你这戏子,既然在朕跟前告状,可知若是欺君,朕要灭你全族的!你告罗阳害死你的父母,败坏风俗,可有什么证据?”任玉生道:“皇上派人去街上打听打听,百姓的话,就是证据。而且,”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高高举过头顶,“小人还有物证!这手帕是罗阳的,上面有他的字迹。当年小人年幼,遭了他的毒手,他许诺给小人多少好处,小人留了个心眼儿,让他写个凭据,他便写在了这块帕子上,请皇上明鉴!”
太监上去拿过手帕,摊在手上给乾隆看,上面写着给银若干两,衣服若干套,还说要为任玉生开一间当铺经营云云。乾隆厌恶地皱起眉头:“罗阳,这是你写的吗?”罗阳吓得面如土色,知道那帕子末尾有自己的署名,千不该万不该,当年给任玉生留下这个把柄,如今也不敢回答,只是使劲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乾隆气得手直发抖:“好啊,真是个好奴才!原来是个龌龊下贱贼!江苏巡抚呢?按察使出来!”两个官员连忙上前跪下。乾隆恨道:“这案子就交给你们审,三天之内,给朕一个结果!”
陶铭心又惊又喜地看着罗阳被侍卫押下去,再去看纪昀,正朝他点头微笑。
陶铭心不知道,那晚纪昀离开后,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阿难家。纪昀来访时,阿难正在屋里试穿英娥做的那身熊皮衣,听到敲门声,还以为和保禄的计划败露,官兵来抓人了,吓得来不及脱衣服便躲在床下。卢智深说是乔陈如的一位叫纪昀的故人来访,阿难才放了心——他年幼时随父亲在北京见过纪昀,还向他请教过学问。
以子侄之礼见过了,阿难亲自奉茶:“世伯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急事?”纪昀道:“下午去祗园寺看望了令尊,想问他一些事,谁知他是柳絮沾泥,心如死灰了,对俗事一概不管。得知皇上要来寺里做功德,他为避免尴尬,今晚要坐船去常州的一处寺庙。无法,事情重大,我只能来打扰贤侄了。”阿难躬身道:“世伯客气了,不知世伯要问我父亲什么事?”纪昀道:“贤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直说吧:我准备弹劾罗阳。他在苏州作恶多端,早传到北京了,我派人来苏州探查,舆情也是如此,但苦于没有证据,有些人光是说,但不敢出来作证。令尊是被罗阳害的,我想,照令尊往日行事的风格,这些年一定暗中监视罗阳,搜集他的罪证,我问令尊,谁知他真个是一心向佛了。无奈,我只好来问贤侄,是否知道罗阳的一些不法之事,好支持我的弹劾?”
阿难笑道:“有是有的,不过小侄想问问世伯,为什么要和罗阳做对头?”纪昀把对陶铭心解释的缘由向阿难复述了一遍,阿难听后极是佩服。他和保禄计划给乾隆造梦,目的也是为了扳倒罗阳,没想到和纪昀殊途同归了,不过没必要告诉他这个计划,只问:“除掉了罗阳,世伯就那么有把握可以继任八字官?”
纪昀笑道:“令尊在北京受审后,朝廷里,八字驭人术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能做这个差事的,一要皇上信任,二要行事机敏,三要足智多谋——非纪某夸口,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合适。加上太监那边我也有门路,帮着吹吹风,罗阳一倒,皇上筛选继任,定会选中我。”
阿难道:“世伯如此有信心,那我就放心了。只是,做八字官,要杀死最心爱的人自证忠心,这规矩,世伯晓得不晓得?”纪昀点头:“我晓得,上一任的八字官会选定让你杀谁,除了父母,谁都可以杀的。若上任八字官犯了罪,就由皇上指定——做大事,总要下本钱。当年罗阳初任八字官,杀的是自己儿子;你父亲,杀的是自己表妹;我——我会听从皇上指派。”
阿难看他心意已决,便道:“我有个亲戚,对罗阳恨之入骨,这些年忍辱偷生,在戏班子里讨生活。如果大人肯为他做主,他肯定愿意出头告状。”他将侄子任玉生的遭遇,连同胡剌子杀夫杀公的案子一并告诉了纪昀。
纪昀听完一拍大腿:“罗贼的死期到了!”
“凭这个案子,能扳倒罗阳?他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心腹。”
“这个案子能占五分,我的弹劾再占两分,剩下三分,我再想想办法,总之值得一搏。”
“剩下的那三分,”阿难指指房顶,“要看天意,不过,天意也可以人为。”
纪昀眼神猛然一亮:“贤侄提醒我了……钦天监……”
临走,纪昀看着阿难书架上的众多小说,笑道:“这几年,我奉御令在编纂《四库全书》,要将天下所有图书收录在内,贤侄这些小说,若有孤本的,可以上交给巡抚衙门,他们派人抄录后会奉还,还有赏金。若有犯禁的,贤侄最好藏起来,官府知道了,会有麻烦。”阿难道谢了,亲自打着灯笼,送纪昀出了三棵柳村。
两天后,江苏巡抚和按察使将审理结果呈给乾隆:罗阳蓄养男妓、霸占民男等伤风败俗之事,证据确凿,害死任玉生祖父、父母之事,却有疑点。奏本里说:任玉生祖父任弗届、父亲任有为,乃任玉生之母胡剌子所杀,据胡氏口供,罗阳强奸任玉生后赠予厚财,任弗届父子为财相争,胡氏深以为耻,故杀死二人,并杀罗阳未遂,后勾结强盗越狱,遭官兵诛灭。
看了审判结果,乾隆怒不可遏,但念在罗阳忠心耿耿,开始只想照乔陈如的旧例,将他革为庶民。纪昀接连上本建议严惩,还让葛理天拿出天象的佐证,说:“罗阳罪大恶极,所作所为,不仅辜负圣恩,还有损朝廷清誉。正应了从魁犯紫微,以下冲上。杀罗阳,实乃天命也。若只革为庶民,怕会招致上天谴责,也难平苏州民愤。”乾隆无奈,只得下令将罗阳杖死狱中,抄没家产。
正如纪昀所料,乾隆私下命他为新一任八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