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救下青凤,保禄留在苏州。此次北上,除了观测日食,他还有个没有跟任何人讲的目的:寻找自己的母亲。当初看到汤普照的来信,得知自己的父亲并非什么西洋来华的商人,而是自己从小跟随的汤老叔,保禄的震惊难以言喻,而随之他也有了一个新问题:汤普照是父亲,那么,母亲是谁?
在澳门与汤普照重逢后,保禄总想问他,却又不好开口。在汤普照弥留之际,保禄泪眼涟涟,纠结半晌,终于将那个深埋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我娘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汤普照紧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透露出一些信息:广州一个财主家的丫鬟,姓胡,主人给起名叫春梅,个子娇小,长相甜美,比他小整整十二岁,如今若活着,得五十整了。“她呀,爱抽旱烟,烟不离嘴,身上有烟味儿。”说完,汤普照便断了气,嘴角带着笑。
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和大概的样貌,总比大海捞针容易些,保禄拜托在广州的传教士朋友打听,有教民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妇人,但很早前就离开了广州,不知去了何处。保禄身在苏州,也不知道该怎么入手寻找,总不能去街上逢人便问,正一时无措,恰好接到澳门教会的来信。教会命他将葛理天留下的苏州教务重新收拾起来,为这里的教民服务,教会会定期寄来银钱,供他传教和生活。
乾隆三十六年时,天主教发生大变动,西洋教皇下令解散了耶稣会——在华传教士多属这个教派,乾隆三十八年时,中国的耶稣会也被取缔,不过这些教会内部的派系争斗对在华传教士的影响不大,耶稣会没了,传教士还是传教士,依然以传播天主教为最重要的使命。保禄北上时,澳门几个教派之间正斗得厉害,他也不想回去蹚浑水。
城内的教堂还在,这处房产是葛理天当年买下的,后来他下落不明,一家贫困无产的教民就暂住进来。门口没有了那只铁十字架——禁教的风声时紧时松,教民不敢张扬,只在正堂里秘密设了个祭坛,每个月举办四次礼拜。
教民还记得保禄,如今重逢,喜出望外。保禄这些年精研教义,在教堂开了几场讲经会,受到教民的热烈拥护。保禄趁机向他们打听一位叫“胡春梅”的五十上下的妇人,可惜无人知晓。为了引起教民的重视,保禄说这位胡春梅是圣母玛利亚身边的一位天使转世,找到这个妇人,是一件大功德,果然,教民踊跃积极地四处打听。
此后,保禄便住在教堂,由那家教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处理教务之外,保禄依旧孜孜不倦地钻研各种西洋学问。阿难常来看望他,两人时不时去陶铭心家坐坐,如此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偶尔想起青凤,还会有些伤感,他禁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不能和青凤在一起,自己才选择做了传教士?传教士不能结婚,不能有爱情,反过来也强迫自己不再痴恋青凤。
这天,保禄看望一个病重的教民,听他忏悔了一下午,傍晚时才回教堂。经过一座小桥时,栏杆边靠着一个披斗篷、戴瓜皮帽的人,轻声笑道:“汤神父,你好吗?”保禄扭头一看,竟是葛理天,他长胖了好多,胡子花白,戴着一副银脚水晶眼镜,在夕阳下映出彩光。“葛先生!”保禄热情地拉住他的手,“你这些年去哪了?”葛理天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回到教堂,葛理天四处看了看,感慨不已。住在教堂的老夫妇见到葛理天,也很激动,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为他洗尘。保禄忍不住问:“多年前八卦教在北京造反的事,我听陶先生说,您也参与了?事败后,官府没有追捕先生么?这些年在哪里躲避?”
“就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躲避。”葛理天微笑道,“我如今在钦天监任职,帮皇上看星象、算吉凶,偶尔也修修宫里的钟表、八音盒、天文仪器,给皇上造些新奇的玩意儿。”
乾隆六十大寿那年,薛神医背叛八卦教,向朝廷告密,八卦教诸好汉在畅春园外遭到官兵伏击,刘稻子被俘自杀,月清下落不明,葛理天当时没有在现场,在钦天监和几位西洋传教士鼓捣火龙祥瑞。事发后,薛神医列出同犯名单,其中就包括葛理天。危难关头,时任钦天监监正的西洋人刘松龄,把葛理天藏在宣武门大教堂的密室内——这密室是传教士私修的,用来藏匿传教的书籍和一些仪轨法器,外人不知。
躲了几天,听到消息,薛神医率兵在通州抓捕八卦教余党,夜里熟睡中,被自己的表妹、曾经的情人孙兰仙杀死,喉咙被割开,眼睛被剜下,满床的血。孙兰仙在墙上留了字:“背信弃义,天理难容”,最后还署了大名。薛神医的尸体早上才被人发现,官兵到处缉捕,早已不见孙兰仙的踪影。
这案子闹腾几个月,杀了许多人,风声也渐渐松了,刘松龄、傅作霖、鲍友管等宫内传教士趁机为葛理天辩白,说薛神医在苏州时与其有私怨,所以才有前番诬告,关键的说辞是:葛理天信奉西洋天主教,怎会与八卦教这种邪教相勾结?乾隆也信了,亲自接见葛理天,考问了一番学问,很是满意,令他进入钦天监,任职天文科。
葛理天道:“这次南下,有两件事,一是到南京的观星台见几位同僚,改造两件观星仪。他们说和苏州的一位精通天文学的汤保禄常有书信往来,我一听,高兴得什么似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澳门,汤普照的事我也听说了,天主保佑他!北京的传教士和澳门有联络,教会说你学问有成,是新一辈里的翘楚,我很为你高兴。”
保禄问:“第二件事呢?”葛理天道:“皇上过了年又要南巡,知道苏州园林的水法是我修的,派我提前下来,整修整修。本来就是给皇上玩的东西,好些年没用,都已经荒废了。织造府的十来座西洋钟也要维修,还有些别的琐碎事,这次至少要在苏州待半年。”保禄笑道:“听起来,先生在皇上跟前很吃香。且说,皇上如今对我教是什么态度?”
葛理天道:“还是老态度,总体来说是禁止的。不过只要咱们警醒些,不煽动教民,不诋毁儒教,不惊动官府,就没有大碍。我们在北京也偷偷传教的,有些官员也在家里供奉天主,拿捏好分寸,慢慢来吧!皇上今年也七十了,天有不测风云,等下一个皇帝上台,兴许就爱我们呢,康熙爷一开始还鼓励我们传教呢!”
临睡前,两人一起跪在耶稣像前祈祷,葛理天向保禄真诚道歉:“我当初造麒麟、和八卦教反清,不该瞒着你、利用你,藏着汤先生的信,更是不对,我无数次忏悔,希望能当面求得你的宽恕。保禄,我没有亲人,也没有知心朋友,天底下你是我最亲的人,我能得到你的原谅吗?”保禄也感动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葛先生,你永远是我的老师。”
隔日,保禄陪葛理天去三棵柳村看望陶铭心。三人在书房密谈,说起当年在北京的事,不胜感慨。葛理天道:“八字驭人术这种邪法,是恶魔之法,开始我也以为是月清编造出来骗你的,后来和钦天监的一位中国官员喝酒,他大醉后提起来了。原来他哥哥是督察院的,参与了乔陈如的案子,知道了乔陈如的差事,这个秘密就此传播了出来。如今朝廷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敢公开谈论而已。”
陶铭心从书箱中拿出一沓信:“葛先生,你认得这是谁的笔迹吗?”葛理天翻了翻,摇摇头:“不认得,都是皇上的起居生活,怕是朝中官员写的?”陶铭心道:“这几年时不时收到,像是在提醒我。”
葛理天叹道:“要我说,此邪术本就虚无缥缈,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无之间,多少人一辈子就赔进去了,想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又聊到月清,“他呀,本名袁坤,是袁崇焕的后代——他先祖是明朝建文帝的八字官,当年成祖朱棣篡了侄儿的皇位,建文下落不明,其实躲去了云南。后来建文死了,他祖宗出来做官。他曾祖,就是袁崇焕,祖父那辈,又给永历皇帝做八字官。吴三桂杀死永历帝后,月清的父亲逃到了山东,入了八卦教,后来生了他。月清确实有能耐,做到了八卦教的震卦卦长,后来和刘稻子联手起事,遇到官府镇压。月清为隐藏身份,挂羊头卖狗肉,出家做了和尚,辗转来到苏州,看中这里富庶,千方百计笼络钱财,为八卦教起义做准备。谁能想到,一个和尚竟是八卦教的头领呢?老奸巨猾如乔陈如,也猜想不到,还和他讲经谈玄的。月清铁了心反清复明,要恢复汉人江山呢!”
陶铭心愕然道:“原来如此!”
葛理天继续道:“此人心深如海,当初和他们结盟后,我就知道,此人手段阴邪。刘稻子有勇无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常说,等赶走了满人,就让刘稻子做皇帝,他要做周公,把刘稻子哄得晕头转向的。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薛师陀和刘稻子为了孙兰仙争风吃醋。当年薛师陀为了孙兰仙,救下了中毒要死的乾隆,刘稻子大为恼怒,本想杀他,月清让薛师陀戴罪立功,加上有孙兰仙在中间阻挡——刘稻子爱他老婆爱得发疯,不敢伤她的心,所以苦于无法下手。畅春园那次,刘稻子本想公报私仇趁乱杀死薛师陀,不想却被姓薛的先下手为强。一段拈酸吃醋的风流情事,竟毁了月清筹谋多年的计划,想来真是可笑。”
正说着,莲香在外面哭了起来,何姑焦急地连喊:“香儿,你怎么了?哪里疼?”保禄忙跑出去,见何姑正揽着莲香给她揉肚子。莲香脸白如纸,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双手捂着脖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陶铭心也跟出来:“怎么回事?”何姑哭道:“不知道呀,突然就这样了!”保禄四下一瞧,见葡萄架下有半块月饼,果脯馅儿的,已经发了黑,闻了闻,恶臭,忙道:“吃差了!快催吐!”将莲香抱过来,用膝盖抵着肚子,把手指头在她嗓子眼儿里一阵捣,莲香吐出来好些腌臜,一阵腥臭。又灌了一大碗盐水,莲香伸着舌头大口喘气:“嗓子疼……”
保禄用手帕裹起那半块饼,等大夫来时给他瞧了,大夫掰开闻了闻:“是了,这馅儿有毒。”何姑急得满头大汗:“家里的月饼都是火腿馅儿的,没这种,我怕她坏牙,不给她吃甜的。”问莲香,“哪里来的?”莲香嗓子哑得厉害:“一个大人从门口过,给了我一块……”话没说完,莲香猛地咳嗽了一阵,吐出一股脓血,便说不出话来了。
大夫检查了,说莲香的嗓子烧坏了:“这毒的配方我一时晓不得,但肯定是大热之物,这孩子的嗓子怕是不好了。”又把了把脉,“性命无忧,这毒不往下走,烧的就是嗓子。我开些去火的药,吃吃看罢!”抓来药给莲香吃了,缓和了些,沉沉睡去了。何姑哭得两眼红肿,守在莲香床前啜泣。陶铭心悔恨不迭:“都怪我!那人最近的信里说了,皇上生了病,可能要有灾祸……”葛理天倒吸一口凉气:“这种事简直防不胜防……给一个孩子下毒,何其狠毒!”
保禄又伤心又气愤,莲香是他从黄金坑救上来的,从小看着她长大,前阵子回来,隔了多年,莲香还认得他,一口一个“保哥哥”,乖巧又可爱。听陶铭心和阿难说八字驭人术的事,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现在亲眼看到莲香无缘无故地被人毒害,联系起陶家的诸多经历,不得不信了。
没两天,莲香身子复原了,依旧活蹦乱跳,但嗓子无法救了,成了一个小哑巴。把这件事报了官,县里派人调查,但要找一个过路人,简直如同海里捞针。陶铭心也知道查不出个所以然,无凭无证,无人可告,虽然他无比确信,就是罗光棍捣的鬼。
他给亲家刘从周写了信,刘从周很快回复了,说小蚂蚱下田干活儿时被一条毒蛇咬了,幸亏小蚂蚱跳得快,只咬到了脚指头,立刻用镰刀砍了下来,才保住性命,如今正在休养。还夸奖珠儿勇敢,用锄头砸死了那条蛇。小蚂蚱受伤,莲香中毒,前后只差两天。刘从周信里还说,邻村有个同八字的虫草,他去打听了,那个虫草如厕时墙倒了,砸断了腿,差点没命,时间也差不多。
陶铭心恨骂一通,又陷入深深的无奈:“怎么防备呢?没法防备。”保禄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邪术。杀了罗光棍?他府上守卫森严,轻易也不上街,便是能杀他,也是治标不治本,皇上会任命一个新八字官,继续折磨这些虫草——虫草,多么滑稽而残酷的名字。
这件风波暂且过去了,大家都很气闷,却无计可施。保禄忙于传教,葛理天每天穿梭于各个园林,向巡抚衙门支取银两,雇民夫修理损坏的水法,闲暇时,也帮保禄处理教务,一起研究学问,师生之间尽弃前嫌,很是默契。皇上南巡的消息很快传来,衙门催促百姓打扫街巷,翻修织造府行宫,整座城忙得热火朝天。
这天晚饭时,葛理天问保禄:“保禄,我一直想问你,我和陶先生之前密谋反清,你是个什么态度呢?支持我们还是反对我们?你对大清国有什么想法?”保禄讶异道:“怎么突然问这个?”葛理天耸耸肩膀:“很想听听你的想法。”保禄沉吟道:“我——没什么想法,满人做皇帝也好,汉人做皇帝也好,我都是外人。阿难常跟我聊历史,说起来,明朝没几个好皇帝,一个个不是暴君就是昏君。本朝呢,从顺治、康熙、雍正到今上,虽然也有些混账事,但比明朝的皇帝出色多了。”
葛理天拊掌道:“你说到我心坎上了——在钦天监这些年,我深切感受到,咱们真是外人,皇帝到底不信任,中国的同僚也排挤我们——我们也耍心眼儿呢,好多算法、原理也不告诉他们,天文这块的能耐,是咱们在中国安身立命的宝贝。”
保禄道:“我在澳门听说了许多钦天监的事,西洋人之间也不和,有的坚信哥白尼的日心说,有人坚信第谷那套旧理论。只要算过,都知道日心说才正确,但钦天监有些西洋人却不肯承认,觉得承认了就有损西洋天文的权威,被中国人笑话——这种想法,太‘中国人’了,他们被同化了。”葛理天仰头大笑:“一点没错。”他起身关好了门窗,又问,“你如今既然是传教士,想不想把天主教推行到全中国?”
保禄笑道:“当然,不然传教做什么?我笃信天主,也相信我教有益于中国百姓。”葛理天道:“我们这种以卖弄技艺来指望皇帝开恩的法子,到底是没用的。汤先生行医看病,我看星象、修水法、修钟表,时间一长,都忘了我们来中国的本心是什么了。我之前和八卦教结盟,条件是我帮他们夺取江山,他们允诺事成后任我教自由传播。眼下这条路是死了,但我有个别的办法,让皇上允许传教,你会帮我吗?”
保禄警惕起来:“若是杀人或胁迫的法子,我帮不得。”葛理天笑道:“我哪里敢杀皇帝或胁迫皇帝呢?再说,也没有必要。满人当皇帝还是汉人当皇帝,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乾隆是个聪明的君主,只是守着祖训,天生蔑视我教,咱们若能钻进他的肚皮,改变他的想法,也许就能让他解除教禁。”
“先生,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钻进他的肚皮里。”
“钻进他的肚皮里?”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
“比喻什么?”
“你知道佛教是怎么从印度传到中国的吗?”
“阿难讲过,是汉朝的哪个皇帝,派人去西方取经,迎到洛阳白马寺。”
“是汉明帝。你说,他为什么派人去取经?”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做了个梦。”
“做了个梦?”
“他梦见西方有一个金光神人,肃穆威严,醒来后,立刻派人去西方寻找这位神明,找到的神明,便是佛祖,之后便有了佛教在中国两千年的盛况。”
“先生想说什么?”
“我们让皇帝做个类似的梦,让他主动请天主降临中国。”
“让皇帝做梦?先生,我越发不懂了……”
“保禄,我们给他造个梦,让他自以为在梦境中,为他演演戏,让他见识到天主的神力。等他醒来,定会改观对我教的印象,我和钦天监的朋友再活动活动,也许能让皇帝解除禁令。总之,这个法子就是:我日有所思,让他夜有所梦!”
“先生,”保禄啧啧赞叹,“我好佩服你的想象力。这个法子闻所未闻,妙是很妙,但也太异想天开了,怎么可能做到呢?我们为皇上假造一个梦,这,简直匪夷所思!退一万步说,这个梦造成了,皇上就一定会信奉我教吗?”
葛理天振臂道:“不一定会,但若不做,就一定不会。敢想就要敢做,只要敢做,就有机会。当年月清要我造一头用来造反的麒麟,我一开始不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最终还不是成功了?如今我们的事业在中国如一潭死水,全国的教民加起来才十来万人,大清两万万人口,任重道远呀!不剑走偏锋,怎么可能有转机呢?保禄,我们是为上帝做事,上帝万能,会帮助我们。”
保禄依然不信:“怎么接近皇上?怎么让他自以为进入了梦境?我们又怎么演戏?皇上身边那么多太监、宫女、大臣,又怎么骗得过他们?万能的上帝会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吗?”葛理天笑道:“这些问题,用不着上帝帮助,我已经有计划了。”
乾隆的母亲孝圣宪皇后三年前驾崩,之前皇帝数次南巡,这位皇太后都随驾同行。皇太后钟爱苏州风景,而且信佛,本地诸多寺院中,最喜欢祗园寺,每次来苏州都会在祗园寺吃斋布施。临崩前,她还说自己梦到了祗园寺的那片竹林。
乾隆出了名的孝顺,命宫女收集了母亲床榻上的遗发,弄成一绺儿,用金盒装了,派专使送到祗园寺建塔供养。建塔,中国不缺手艺高超的匠人,但乾隆心细,想着母亲生前常夸赞西洋水法有趣,突发奇想,要在塔周围建一处水法,给母亲在天之灵赏玩。苏州的水法都是葛理天造的,此番,也命他承办此事。
那座塔前阵子刚建成,江苏巡抚率百官前去参拜,葛理天也顺便去勘测地形,设计了水法样式,向巡抚支取了工银,这几天已经募齐工匠开工了。昨天,池子挖好了,要注水进行试验,却发现池水不断下渗,一顿饭的工夫,竟然全渗下去了。葛理天猛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他造了麒麟,和八卦教的人作乱,正是通过祗园寺与藏鼎山之间的密道来回活动。月清说过,他做方丈那些年,苦心经营,祗园寺下面的密道四通八达,通往藏鼎山,仿若耗子洞。这水池渗水,定然是底下有密道的缘故。
紧接着,葛理天有了个主意:皇上早说了,这次南巡,要来祗园寺参拜母亲发塔,还要做三天功德,为母亲祈福,届时他会住在祗园寺,亲自诵经——寺里的方丈室已经在装潢整修了,作为皇帝的寝宫。何不利用密道,对皇帝做些手脚?刹那间,他起了造梦的疯狂念头。掩住狂喜,葛理天谎称此处沙多,不适合挖池,选在塔的西侧开挖,将这里填埋了。黄昏时,等匠人们放了工,葛理天住在寺内,耐心地等僧人们都睡下了,从祖师堂的一个秘密入口,下了隧道。
虽然多年前常跟着月清、刘稻子在密道里穿梭,但里面错综复杂,很容易迷路,还好墙壁上有木牌,标示寺院各处所在,珈蓝殿、大雄殿、罗汉堂等等,下面都有密道连接。葛理天顺着木牌来到方丈室下面,登上几级台阶,有一个石盖,用力顶开,发现自己在一个大柜子里,周围摞着数百册经籍,散发着浓烈的樟脑香气。
听得外面寂静,葛理天推开柜门。佛像前有供灯,凑着灯光,看到墙角设了一只大床——皇上在祗园寺的龙床。紫檀木床头雕着九龙戏珠,并无枕被,锦绣明焕的垫褥绣着百子嬉戏图,蝉翼般轻薄的帐子上也是龙凤图案,地下还有两尊仙鹤踏龟铜香炉,袅袅飘着醉人的香烟。
“祗园寺下面的密道,除了我和八卦教少数人,余人一概不知。皇帝住在祗园寺,是天赐良机!过阵子他到了,在方丈室里睡下,咱们偷偷下密道——入口多得是,放心,我都熟悉——从那只柜子里出来,用什么法子让皇帝神志不清,然后把他拖入密道,一直来到藏鼎山的山顶,在他如梦如幻之际,施展咱们的把戏。之后再将他原路送回,神不知鬼不觉,连他一根毫毛也不伤,只是造一个梦而已,这岂不稳妥?”葛理天眉飞色舞地阐述他的计划,唾沫横飞,保禄听得瞠目结舌。
好一会儿,保禄才问:“要让皇上神志不清,用迷药吗?”葛理天摆手:“不行,迷药会让他昏迷,得让他似睡似醒,虚幻缥缈——跟做梦一样,可不能真的昏过去。”保禄又问:“那醉酒呢?”葛理天笑道:“一阵风就吹醒了。”
保禄实在猜不到:“那怎么办?”葛理天微笑道:“我早想好了,用福寿膏。”保禄奇道:“福寿膏?”葛理天点头道:“就是鸦片。”保禄恍然道:“鸦片?我在澳门听说过……”葛理天笑道:“现在京城最时兴吸这个,印度贩来的,比旱烟劲儿大,让人飘飘欲仙,抽一口,一个时辰都缓不过来,人醒着,跟做梦一样。我就准备给皇上来点子鸦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