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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天意,都是天意

第44章 天意,都是天意

“有首诗说得好:天道报应如转轮,一时凶吉不为真。地府阴曹评功过,岂肯妄收良善人?”

八月上旬,桂花已经开了,苏州城旮旮旯旯弥漫着甜腥醉人的桂花香。街上卖月饼糕点的摊贩多了起来,赛着吆喝。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早晚凉,中午依然闷热,龙泉茶馆里坐满了茶客,哗啦啦挥舞着折扇,个个挺直脖子,听阿难说书。

“那刽子手满脸横肉,额头发青,身高一丈,腰阔十围,肩上扛的那把大法刀,足有四十斤,一拃宽的刀面,两寸宽的钢刃,砍了太多人头,浸了太多人血,发紫发黑。犯妇陶青凤,五花大绑地跪在台上,背后插着犯由牌,最上面一个血红的‘斩’字。

“底下的百姓成千上万,波浪一般来回推挤,苏州城多少年没斩过女人了,大家都兴奋得发了疯。几百名官兵围成个圈子,将众人隔开。后面的亭子里,坐着监斩官——江苏巡抚大人,时不时看一眼怀里的西洋钟,还有一会儿,就是正午三刻。

“陶青凤的罪过,连三岁的娃娃都听说了。为了交代清楚,咱们还是再介绍几句。她的姐姐陶素云,嫁给前任苏州府同知宋好问,宋好问停妻再娶,别立正室,把素云降为偏房,更毒辣的是,竟与新娶的妻子合谋,伙同祗园寺淫僧缘冲和尚,用计侮辱素云,逼她悬梁自尽。素云的生母袁七娘为女鸣冤,宋好问用重金委派缘冲,在野外杀死七娘。陶青凤查清楚了前因后果,杀死宋好问夫妇并缘冲,为亲报仇,实乃千古女侠!”

底下有人欢呼响应:“青凤报仇,真是痛快!”

“怎奈国有国法,陶青凤杀官戮僧,犯了重罪,情可恕,法难饶。她的事迹不胫而走,成为全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大多数百姓都很同情青凤,认为她是个有情义的女侠,甚至说她是聂隐娘转世。也是天缘奇巧,青凤的新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数千里外的陕西,惹怒了一位好汉。

“这好汉姓娄,本名不知,陕西蓝田人,从小不爱读书务农,最好打抱不平,使一对双刀,武艺超群,三五十人近身不得,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娄金刀。他听说了青凤的事,真个是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这女子出于孝悌之道,只身杀死恶官淫僧,这等气魄,是男子汉大丈夫也比不上的,怎么朝廷不讲人情,竟要杀了她!’

“自古豪杰,气性都大,这股气几天也消不下去,日思夜想,娄金刀竟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要奔去苏州,劫法场,救下青凤,哪怕死了,也不枉一世英豪。叫了几个向来服膺他的同伙商议,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为了义气赴汤蹈火的莽汉,听了娄金刀的想法,个个叫好。一伙人带上兵器,凑了盘缠,隔天便离开蓝田,赶奔苏州。有分教:

义薄云天血气刚,姑苏城里聚豪强。

不辞刀山探虎穴,纵死犹留侠骨香。

“此时,娄金刀等人正在百姓堆儿里藏着,使劲地往前挤,来到守卫的官兵面前站定,冷眼看着上头的行刑台。他们早计划好了,等巡抚大人下令行刑,便一齐动手,同伙里有个使飞镖的高手,先由他射死刽子手,其他人力战官兵,掩护娄金刀冲上刑台,救下青凤。

“别看娄金刀是江湖上的粗人,心思却缜密,救人后的逃跑计划事先想好了,先让青凤换上男装,打扮成商人,从阊门混出城,然后奔去山西,把她安置在五台山的一座道观,那间道观的方丈,是娄金刀的授业师父,已经通过信打好招呼了。

“娄金刀等人紧张地望着巡抚大人,暗暗摩拳擦掌,就等他把竹筒里的那支签子扔下来。估摸着马上到午时三刻了,巡抚大人站了起来,掏出西洋钟看了看,把那支签子拈在手里,旁边的典史高声宣道:‘时——辰——到!’

“巡抚大人举起签子,正要扔下去的刹那,忽然,晴空里响了声霹雳,吓得众人一个激灵。接着,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八月初的烈日里,吹得人寒毛直竖。这阵风一过,天色忽然黯淡下来,众人还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巡抚大人往天上看了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拿着竹签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娄金刀也不由自主地往天上望去,太阳周围并无云彩,只是光线好像被什么罩住了,正纳罕着,只见一片弯弯的黑影从太阳后面闪了出来,像一张大嘴巴,顺着太阳边缘缓缓地挪动,动一点,天色便暗一分,速度越来越快,太阳很快被吞噬掉大半个,弯弯的如初一的新月。

“‘啊呀!天狗吞日!’

“一个百姓喊了起来,一百个百姓喊了起来,所有人都喊了起来,街上登时大乱,男女老少惊声尖叫,纷纷逃散。早有人跑去街边的铺子里抢来锅盆,使劲敲打,乱跑乱叫:‘救太阳公呀!救太阳公呀!’正在吞太阳的天狗没有被吓到,很快,将太阳吞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底下的几个听众插嘴道:“没错儿!我们那天就在场,那叫一个突然,所有人都慌了神。”“老人们说,天狗吞日,必有大灾。”“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乱跑乱挤,听说踩死了十来个人。”阿难轻轻敲了下醒木,示意他们安静,继续说书:

“娄金刀率先缓过神来,大喊一声:‘兄弟们!动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娄金刀反拿大刀,抡起刀背,朝着行刑台的方向狂奔,中间不管遇到谁,用刀背狠狠打开。这边舞刀弄枪地救青凤,那边敲着盆盆罐罐救太阳,乱成一团,只听见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娄金刀摸黑乱闯,脑袋撞在了台子上,顾不得,飞身跳上去,瞎子探路一样双手乱摸。

“先是摸到一身油腻的横肉,被一拳打在胸口,那人粗声大喝:‘滚下去!’明显是刽子手了,娄金刀掉转刀背,循着声音一刀砍下去,将刽子手断为两截。又在地上一摸,抓到一只纤细的脚踝,一个女子怒喝:‘混账!’娄金刀大笑:‘陶青凤?’那女子一脚踹在他脸上:‘你是谁!’

“娄金刀来不及解释,拉过青凤,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又一把提起,背在肩上,把手指头放在嘴里打了一串儿呼哨,这是他们的暗号,表示已经救到了人。这时,天狗开始往外吐太阳,天上洒下来一小片光,依稀能看清地面了,娄金刀扛着青凤朝西狂奔,身后,巡抚大人已经发现青凤逃脱,忙命官兵封锁街口。

“太阳重新高举当空,似乎是元气大伤,光线还是阴柔柔的。在阊门附近的巷子里,娄金刀被一队官兵追上,他将青凤护在身后,力战众人,青凤身子虚弱,不能相助,娄金刀打斗的时候总要顾及她,加上天色不明,没注意有人偷偷拿出了弓弩,朝他一箭射去,娄金刀躲闪不及,正中胸口。

“这时,同伙们终于赶到,很快将这队官兵杀尽了。娄金刀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摸了摸后背,惨笑道:‘日他娘的,穿了心了……’他自知性命将绝,让兄弟带青凤速速出城,他对青凤拱拱手:‘陶姑娘,可惜不能和你把酒言欢了!’又吐了几口血,遗言道,‘快出城,别管我!’说完,气绝而死。同伴大哭。

“青凤完全不知所以然:‘各位英雄,你们是谁?这位兄长又是谁?你们为何救我?’一个汉子哭道:‘我们娄大哥仰慕姑娘为人,说你是男子汉都比不上的女豪杰,带我们从陕西赶来救你,谁知老天爷有眼,不偏不倚来了出天狗吞日,让咱们趁乱成功,可见姑娘真的是替天行道,天也帮你!但老天爷又太瞎了,竟让我大哥死了!’

“青凤感动万分,对娄金刀的尸体跪下拜了,众人拿出准备好的衣服,给青凤换上,头上戴了个大斗笠,遮住青丝。另一个好汉掏出匕首,把娄金刀的脸划烂——他们提前商量好了,谁被俘,谁战死,都要毁坏容貌,免得连累亲友。

“众人把备下的几条扁担货物分了,个个挑着,装作商人,一溜儿出了阊门。之后远遁山西五台山,找到娄金刀的师父,秘密安置了青凤。过了几年,风头过了,青凤离开五台山,从此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正所谓:

为亲报仇却遭诛,视死如归女丈夫。

遮天蔽日非侥幸,天理昭然在姑苏。

——《救凤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阿难将醒木重重一拍,起身作揖,满堂喝彩。

“那天劫法场的是娄金刀?”一个老汉问。不用阿难解释,有人答了:“你老头一回听说书?书里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个娄金刀明显是乔先生编造的。”众人笑了一回。那老汉又道:“我听说是八卦教的人救了陶青凤,他们算准了那天会有日食。”“扯淡,日食是能算出来的?这是老天爷发威呢!老天爷什么时候发威,谁能算定?”很快,众人沸腾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坚信是二郎神奉了玉皇大帝的圣旨,派哮天犬吞了太阳,自己趁机下凡,将青凤救去天庭做殿前女将了。

乾隆四十年八月初一正午三刻,苏州发生日食,全城大乱。阿难当时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站在刘雨禾身后。他本不必来的,但不想在家苦等消息,壮起胆子来了,想目睹刘雨禾他们动手,或许还能帮上忙。

日食天黑时,刘雨禾慌了:“这是大凶之兆!今天要死了!”阿难恍然大悟了保禄的计策,保禄说的“到时候别人看不见你们”,岂不正是此刻?原来保禄要拖延死刑到今日今时,就是为了撞上日食,天色大黑,万民张皇,正好趁乱救人。

经阿难提醒,刘雨禾等人也反应过来,朝着行刑台的方向冲去。一片混乱中,有零星的刀兵之声,几个人的惨叫,终于传来刘雨禾的口哨声,救到了青凤。这时,天狗开始吐日,天色微亮,众人朝北奔逃。阿难跟着跑了几步,一头撞在一顶轿子上,脑袋破了洞,血流满面,猛然想起张半仙的叮嘱:不要去北方,往东西南,最好去南。

此时,巡抚发现青凤失踪,忙令官兵封锁现场,官兵围成圈子想兜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百姓,阿难弯着身子朝南疾走,终于跑出了人群。天色大亮了,头上流血不止,想起怀中带着一包香灰,赶紧拿出来撒在伤口上,立刻止了血——张半仙让他近日随身携带香灰,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而所谓船破个洞,便是脑袋破个洞。阿难不禁对张半仙佩服得五体投地。

“真精彩,你说得快赶上赵先生了。”保禄走上前,对着阿难拍手。阿难惊喜道:“没看见你,你躲在后面呢?”一把拉住他,来到楼上的雅座,叫了几样荤素,三斤黄酒。保禄回来后,他俩还是第一次喝酒谈心。

“估计已经到山东了。”阿难低声道。保禄有些失落:“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阿难笑道:“怎么?还念念不忘?”保禄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羞涩,话题一转:“金刀娄,金刀刘,你化用得好,而且没提青凤和八卦教的关联,把劫法场这件事说成了替天行道,百姓听了,对青凤只会心怀同情,真是妙。”

阿难问:“保禄,你怎么知道那天正午会有日食?”保禄指指自己的脑门:“算出来的,用西洋的学问,可以推算出月食、日食,月份、日子、时辰,我的计算可以精确到五分以内——你书里说得神奇了,那天也没那么准时不是么?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钦天监的西洋人,就靠着这种学问做官儿呢。可惜中国人不喜欢这门学问,喜欢的,也用的回人的旧算法,元朝流传下来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阿难诧异道:“怪了,张半仙也能算出来呢!”保禄笑道:“你说的那位张半仙,用的法子就玄乎了,也许是他蒙的呢。我是不相信算命这种事的。”阿难赞叹:“保禄,你真是个天才。从小你就比我们聪明。”保禄问:“‘我们’是谁?”阿难尴尬地笑了:“反正比周围的人都聪明。”

保禄轻叹道:“也是天意。这次回苏州,本想悄悄来,悄悄走,没打算看望陶先生,也没想见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关心则乱。这些年我在澳门的教会潜心做学问,满足快乐,见到你们,我怕自己又乱了,又得天天想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西洋人,真是够了。但回到苏州,大家都在讨论青凤杀人的事,我知道了原委,不得不露面了,利用这次日食,筹划整个行动。”阿难点头:“你说的对,没有一步登天的事,都得耐心盘算。若没有张鹤松,改不成日子;若没有刘雨禾,没人动手。还得有运气,巡抚递上公文,刑部批了,皇上也没干预。雨禾他们装扮成商人,也顺利出了城,守门官兵若严格些……你说的对,都是天意。”

保禄喝了几杯酒,神色感伤起来。

“保禄,瞧你这脸大胡子!”在石马村接到青凤一行后,这是青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多年不见,她说了这么一句,让保禄本来紧张的心情放松许多,笑说:“你长这么高了。”青凤也笑了,但很快变了脸,看看保禄,又看看刘雨禾,冷笑道:“谁让你们救我的?我同意了么?你们就自作主张!”

刘雨禾不忿道:“凤妹子,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救你,你半个谢没有,还怪起我们了?我说你一路板着脸,还以为你是受了惊吓,原来是为这个!奇了怪了,我们救你还不对了?谁不想活着!”青凤鼓着气:“我杀了人,犯了法,就没想活!”刘雨禾气得面红耳赤:“好!是我自作多情,你不想活,就死好了!你先头死,我跟着也死!大家干净!”

看着他俩孩子一样斗嘴,保禄心里万分不是滋味,他不介意青凤的指责,他知道青凤的脾气,让他难过的是,青凤和雨禾可以这样斗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的,只有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斗嘴。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何姑扶着陶铭心走上前,打圆场道:“三姐儿,保禄、雨禾也是好意,既然救出来了,就好好活着,再赌气,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青凤瞄了她一眼,微微点点头,看了眼陶铭心,老人家眼看又要掉泪,青凤想说几句热乎话,舌头却似打了结。

“快走罢!追上来,就不好了!”陶铭心扬手催促。青凤顿时哭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女儿不孝!”陶铭心也哽咽了:“爹错怪你了。见着了,放心了,快走!”刘雨禾拉起青凤,对保禄拱手道:“兄弟,这事多亏了你,我欠你一份大人情!来日报答!”保禄笑了一声,心里更加难过了。青凤拉过他的手:“保禄哥,请你照顾好我爹。”又对何姑点了点头,“婶子,费心了!”

“保禄,你发什么呆呢?”阿难举起酒杯。保禄和他碰杯,一饮而尽。阿难道:“之前听说你离开苏州,是要回西洋看望汤先生,汤先生可好吗?西洋好玩吗?有什么新鲜的事跟我说说——保禄,你不知道我多想你,你走了,我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你快跟我多说说话,这些年的事,都告诉我。”保禄道:“我没有回西洋,这些年,我一直在澳门。”

当初,保禄得知那只在苏州叱咤风云的麒麟是葛理天造的,深为震愕,又看到葛理天隐藏的汤普照的信,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整个人陷入狂乱。他的世界被大风卷到高空,撕成碎片,加上青凤出走,陶铭心盛怒下的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决绝地离开,是他唯一的选择。

没有盘缠,南下一路受尽苦楚,加上相貌也特别,总有人找他麻烦。在泉州附近的一个村子,他被村民当作洋人的探子抓了起来,送到县衙里,保禄极力自辩。那个知县也有意思,让他默写《论语》,能写出来就证明他自小生长在中国,幸亏陶铭心给他打下了根基,写了十来条,知县信了,大为赞赏,还送了他几两银子。

到了广州,盘缠花光了,保禄浑身褴褛,和乞丐无异,在十三行的街头流浪了几天,被一个好心的郎中收留。这个郎中喜好西学,对西洋医术尤其着迷,苦于语言不通,让保禄为他翻译了一本从教堂里得来的治疗疟疾的法兰西文的小册子,保禄翻译得又快又明白,郎中大为满意,将他介绍给一位相识的法兰西商人。

当时保禄急于坐船去西洋,恳求这位法兰西人帮助。这人同意带他回佛郎机,条件是要他做随身翻译,在广州收购一批瓷器和药材才动身。忙活了两个月,大船将要起航了,这位法兰西商人却丢下了保禄,悄悄一个人走了。无奈之下,打听到澳门还有商船去西洋,保禄又辗转来到澳门,寄身在当地的一所教堂。主持教堂的神父是佛郎机人,中文名叫金松客,见保禄精通中西语言,颇赏识他,要他帮忙翻译一些传教的小册子,分发给中国人。

保禄看金松客善良,便如实说了去西洋寻父的事,求他相助。金松客听说保禄的父亲竟是汤普照,又惊又喜,原来他和汤普照是老相识,前几年还通过信,汤普照违反教规,娶妻生子的事,整个耶稣会都知道。过了几天,从印度来的一艘运茶的商船在澳门停泊,金松客通过耶稣会的关系为他订了一个舱位,还送了他几本书在路上消遣。保禄坐在甲板上,闲看民夫往来搬运茶箱,等着两个时辰后开船,这船在澳门卸下货物,要去广州补给。

邪门的是,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象牙十字架忽然掉了,民夫没看见,一脚踢开了,保禄忙去拾,又被其他人踢开,如此几番,终于捡起来时,面前站着一个胡须花白、瘦骨嶙峋的西洋人,佝偻着腰,背着一只小包袱,吃力地拄着一根拐杖,眼睛里一层灰色的阴翳,急促喘着气,正小心地一阶一阶下梯板。保禄看他有些面熟,他看着保禄也发了呆。

保禄咽了口唾沫,嘴巴里迸出话来:“汤——”一瞬间又卡住了,“先生!”那人眼睛里的阴翳消失了,现出亮光来,苍白憔悴的脸上现出无比欣喜的笑容:“保禄?是你吗保禄!”

两人紧紧相拥,往来扛箱子的民夫大声抱怨:“让开!让开!”保禄扶着汤普照下了梯板,将自己的行李也搬下来,租了顶轿子,和汤普照一起回到了教堂。金松客看着这对父子,惊讶得用佛郎机语乱叫,上前紧紧握住汤普照的双手,看着保禄道:“是我做梦呢?这么快把汤兄接了回来?”

保禄笑着解释了,金松客也很欢喜,收拾了客房,让二人安歇。汤普照洗了脸,疲惫得站不住,歪在椅子里哼哧哼哧捯气儿,细看,脸上没了一丝肉,两腮和眼窝深深陷了下去。保禄一头跪在汤普照膝下,抱着他的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原来汤普照苦等不到保禄的回信,决定重返中国,临死前再见保禄一面,哪怕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强撑着病体,在一个教民的帮助下上了船,在海上的几个月,他数次陷入膏肓,在鬼门关徘徊,夜以继日地祈祷,也许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帝,身体竟然挺了过来,还有好转的迹象,能起身走几步路了。

“都是天主的安排,你上船,我下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就错过了,你真要随船走了,那真是……”汤普照哽咽了,两行老泪滚了下来。保禄抚摸着那个象牙十字架笑道:“这个十字架还是先生当年临走前送给我的,今日多亏了它,又见到先生,真是险,差点就错过了!”保禄脸红了起来,垂头闷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喊了出来:“父亲……”

汤普照咯咯笑了:“好孩子,还是叫我先生,或者老叔罢,不必讲究口头上的规矩。你陶先生都好吗?这些年,全靠他照顾你。葛理天先生对你怎么样?他的学问极好,希望你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子俩亲密相聚了半个月,汤普照的病情急转直下,金松客请了西洋大夫来看,大夫束手无策:“这种病情,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临死前,汤普照眼巴巴地望着保禄,满脸微笑,说了几句话,就死去了。按照天主教的仪式给父亲下了葬,保禄伤心欲绝,也茫然无措,不知今后如何。金松客要他留在澳门,帮忙处理教会的事务,继续钻研各项西洋学问。澳门是中国教区的大营,西洋的学者、书籍、仪器应有尽有,保禄同意了。和父亲的重逢,让他重树对天主的信仰——那只十字架在那个时机掉下去,这纯然是上帝的旨意。

在澳门的数年,保禄得到许多传教士的指点,葛理天为他打下的西学底子很牢,许多学问触类旁通,很快,他就成了耶稣会中国教区里有名的年轻学者,尤其精于算学和天文学,因为澳门有佛郎机军队驻扎,他还学习了火炮火枪的原理,并练就了不错的枪法。

今年初,他和几名传教士协作,预测八月初一会发生日食,又经过精密计算,发现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大片地区可以观测到此次日食。早在明末时,利玛窦就计算出南京、苏州、扬州等地的纬度,其中,苏州的纬度是三十四点五度,但这一带的经度却很含糊,因为测量经度需要日月食的精确数据,只能看天行事。

一同工作的传教士知道保禄在苏州生活过多年,鼓励他北上苏州,观测八月初一的日食,记录数据,来算定这一区域具体的坐标。离开多年,保禄也思念陶铭心、阿难等人,过去的芥蒂,已在岁月的消磨中化为云烟,再说,他也惦记青凤,她现在应该和刘雨禾成亲了,或许已经有了几个孩子。

初夏,保禄收拾行囊北上,先到了南京,造访了几个传教士,他们有一批在南京北极阁天文台观测天象记录下来的数据,保禄为他们整理了数日,解决了一些疑问,修理了路上摔坏的用来观测日食的仪器。到达苏州,已是六月下旬。在城中的客店刚住下,就听到人们议论青凤杀人的案子,于是,便有了之后的所有事。

听完保禄的讲述,阿难长叹:“天意,都是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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