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八月初一
“你说你有办法,办法呢?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刘雨禾急得团团转。保禄头也不抬,继续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地上、案头上全是散落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各种玄乎的图形、数字还有天书一般的西洋文字。回来后的几天,保禄足不出户,闷头在陶铭心的书房里鼓捣这些,弄得旁人一头雾水。陶铭心问他,他不答;阿难问,也不答;刘雨禾问,更是不答。
阿难将雨禾拉出去:“别打扰他,我相信我兄弟,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还玩笑道,“说起来,保禄对凤妹子的感情,并不亚于你哩。”刘雨禾冷笑一声:“怎么?凭着喜欢救人?那我早救了一万次了。”
黄昏,何姑端着饭菜来到书房,拨开桌上一块地方,摆下碗筷:“保禄,先吃饭。”保禄满头大汗,正好手中的鹅毛笔写断了,摇了摇竹笔筒,里面几十根用废了的,找不出一支好的,无奈,只好拿起陶铭心的一支小楷狼毫,蘸了墨,在纸上继续算着什么。看得出他好久没用毛笔了,拿不准力道,软塌塌的笔尖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粗细不匀,将就着,写了十来行,保禄停下了。看着那张乌漆墨黑的纸,保禄发起了痴。何姑蹲在旁边,看看保禄,手上脸上都是残墨,怪滑稽的,想笑也不敢笑。
过了好久,保禄抬起头来,吓了何姑一大跳,心里惊叹:原来洋人的蓝眼珠也会有红血丝,蓝中带红,晚霞似的绚烂,又漂亮,又诡异。保禄揉揉眼睛,端起一碗豆腐汤喝了一口,缓缓道:“婶子——师娘,我算了十遍,没错,没错。”
何姑好奇:“保禄,你在算什么呢?”保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坦地长吁了一声:“秘密!总之呀,”他清清嗓子,欢喜地叫道,“青凤有救了!”阿难和雨禾在外面听见,一齐跑进来:“怎么说?”陶铭心也拄着拐杖进来:“好小子,有法子了?”保禄坚定地点点头:“有了!”看着满脸期待的众人,他又笑道,“不过,我不能说。”
刘雨禾烦躁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卖什么关子呢!有法子了还不说!怕我们泄密不成?”保禄摇头道:“我这法子,并不是什么奇妙的法术,也得靠人力,雨禾,尤其要你们的人出力。”刘雨禾得意道:“还以为你自己能力挽狂澜呢,说到底,还得靠我们。”
保禄道:“你之前打算劫狱,但现在牢狱有重兵把守,这条路显然走不通。除非是青凤上刑场那天,出了大牢,在街上才有机会得手。”刘雨禾失望地跺了下脚:“你以为我没想到么!但出了牢,还不是有重兵押着去刑场,街上老百姓也多,我这边就十来个人,毫无胜算!真以为这是《水浒传》呢?我们不怕死,可青凤也活不成呀!这是飞蛾扑火的法子!”
“当然,当然。”保禄背着手徘徊了两步,“但如果官兵、百姓看不见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去救下青凤,胜算就很大了。”
陶铭心、何姑、刘雨禾互相看看,完全听不懂保禄的话。阿难问道:“兄弟,不明白你的意思。看不见我们?我们有隐身术吗?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去救青凤?官兵是木头人吗?这是上树摘果子呢?你到底在说什么?”
“原谅我不能多解释,一是怕你们大惊小怪,觉得我的法子太玄乎,不肯做;二是雨禾兄弟那边的人,我并不认识,万一走漏了消息,整件事就黄了。雨禾,你别介意,都是为了青凤,我不得不谨慎。”保禄看了眼一桌子的纸稿,拍拍胸脯道,“总之,你们相信我!要按这个法子做,还得要阿难兄弟帮个忙。”
“听你吩咐。”阿难兴奋地笑了,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保禄亲如手足的往昔。保禄这次回来后,忙于盘算他的大计,两人还没好好聊过,不过阿难对他完全信任,两人相识多年,保禄从没让他失望过。保禄问:“公布的行刑日期是七月初十?”阿难点头:“对,午时三刻。”保禄道:“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青凤受刑的日子延后二十天,从七月初十,改到八月初一,还是午时三刻——当然,砍头的惯例都在午时三刻。”
雨禾又烦躁了:“改行刑的日子?这是什么道理?这又怎么改得成?保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的法子听起来好生奇怪,你闷在屋里盘算了这些天,还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策,谁知道办起来这么麻烦!”保禄耐心道:“雨禾,天底下没有一步登天的神机妙策,都得靠一丝一缕地算计。这不是阿难写小说,一个人有盖世武功,飞天遁地,凭一己之力救了青凤——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只能沉下心来,靠细细的筹划来行事。”
陶铭心用拐杖敲了敲地:“雨禾,相信保禄。阿难,你能吗?”阿难挠挠脑门:“改行刑的日子……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既然保禄说了,我想破脑袋也要想出办法!”
保禄拍手道:“好!阿难改了日子,八月初一正午,雨禾你们动手。”他看看陶铭心,“等那天一早,我和先生,还有师娘,提前在城北齐门外十里——我记得那里有个石马村,咱们在那等候。我想,雨禾救下青凤,肯定要躲去山东的,走旱路,必过此村。逃亡前,得让青凤见见自己的家人,还有我。”
回到家,阿难一头钻进书房,苦思冥想如何拖延青凤的死刑。保禄说了,必须在八月初一,七月三十、八月初二都不行,保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说,自己也猜不到。本案重大,杀青凤,江苏巡抚将亲任监斩官,死刑的日子也是由他定下,经刑部复审同意的。若要改日子,必须先说服巡抚,由他往刑部递公文,说不定还要皇上过目,任何一个环节卡住,这件事就做不成。
阿难愁得满屋子乱转,嘟囔着抱怨:死保禄,鬼保禄,你派了我一个大难题啊!相比起来,刘雨禾的任务简单多了,到那天动动胳膊腿儿出出汗就行,我这不然了,他娘的全是脑袋活儿,真能憋杀死人!
正烦恼中,卢智深在窗外道:“大爷,有个老汉求见,说是姓于,奴才不认得。”阿难纳闷,并不认识姓于的朋友,吩咐把客人带来书房。没一会儿,房门开了,一个驼背的老汉捧着一只小匣子,上前给阿难规规矩矩请了安。阿难认了出来,笑道:“啊呀!余老爹!我就说呢,一时想不起姓于的……”
余庆回道:“奴才贸然登门贵府,请公子恕罪。”阿难摆摆手:“老爹不要客气,你是从陶先生家来的吗?快坐下说话。”余庆不敢坐,苦笑道:“现如今,我怎么好意思上陶家的门呢。此来,是跟乔公子告别,我要跟夫人、小少爷回济南。这些年,我攒了些家私。”他将小匣子放在桌上,“我是半截儿身子入土的人了,没老婆没孩子,留着银子下崽儿吗?我想着,陶老爷向来清贫,不如送给他,毕竟,我们宋家对不起陶家……劳烦公子代我转交。”
阿难感叹道:“老爹真是有情有义,发生这么多事,搁着一般人,哪有这样的胸怀?”余庆道:“我恨青凤小姐,但我不恨陶老爷,陶老爷是个好人。”阿难道:“老爹,别怪我唐突,你们宋大爷、刘奶奶,心地也忒歹毒,死在青凤手里,也是报应。”
余庆叹了一回:“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我的主子,主子被人杀死,我心里能舒坦么?小少爷现在没爹没妈,天天哭,看着真是难过。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青凤哪怕只杀大爷呢……饶过奶奶,也给小少爷留个依靠……唉,我能说什么?我伺候了宋家三代人,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阿难问:“你家什么时候动身呢?”
余庆道:“五天后走,这几天忙着收拾哩!大爷生前和巡抚大人交情很好,这次回山东,要先去徐州,巡抚大人还请了阴阳先生,给我们算好了出发的日子、下葬的日子。大爷比巡抚的公子大整整两轮儿,都属牛,生日是同一天,巡抚大人迷信,大爷死得惨,生怕儿子也招了霉运,所以什么都要管。”
阿难陡然来了精神:“哦?他请的哪一位阴阳先生?”灵机一动,又解释了几句,“前阵子不是总下雨么?我母亲托了好几回梦,说她的坟墓地势太低,棺材吃了水,我想着找个稳当的阴阳先生,选块风水宝地,再选个好日子,给母亲迁葬。做儿女的,这上头不敢马虎,只是迟迟找不到牢靠的人,老爹知道,这行当里骗子太多了。”
余庆赞叹道:“公子真是孝顺,迁葬事关家族兴衰,可不是得谨慎!巡抚大人找的这位,是苏州有名的张鹤松,人称张半仙,极是神准。巡抚大人最信他了,衙门里、家里有什么事都请他测算吉凶。这次我们回山东,大人送了三百七十三两八钱五分二厘的盘缠,这有零有整的数目,就是张半仙算出来的,说送这个数儿才吉利。你说奇不奇?”
阿难笑道:“头一回听说送银子也要卜算的。”
“几年前,巡抚大人把张半仙引荐给我们大爷,大爷也是信得不行,在他身上撒了多少银子呀!我记得,大爷出事前几个月,这个张半仙说他有血光之灾,劝他去别处避难。大爷说,我做官的,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就没在意,果不其然被青凤杀了!这个张半仙,周易测卜、麻衣相法、地理堪舆,都精通的。他就住城东太平巷,公子要找,一打听就知道。”
“太平巷?落花桥往南一直走呗?”
“对,这个人走家串户的,很少在家,而且性情古怪,冷傲得很,不管你是多大的官,不合他的心意了,甩脸子就走,要摆一点官架子,他破口就骂,就这么个脾气,当官的反而更敬重他了。只是啊,这个人有个‘今贝’的毛病,常常狮子大开口,算个命,百八十两起价,不过用起来也散漫,据说有回醉了酒,随手把身上的一百多两银子分给了路边的乞丐。哦,他最爱喝酒,我们大爷常派我给他送好酒喝。哎呀,我真是老了,本来是跟公子告别的,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
阿难连访三天都不遇,仆人说张半仙去南京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阿难着了急,派卢智深一天两次往太平巷打听,另一头,刘雨禾也坐不住,天天来催迫,让阿难尽快解决拖延刑期的事。终于,第七天上,张半仙回来了,距离青凤的刑期只剩下十天了。
阿难抱着一坛好酒、提着许多礼物上门拜见,正碰上张半仙要出门,阿难死死把住大门哀求:“老神仙,可不能放您走了!先给晚辈解解难!”仆人道:“爷,就是这位公子,天天来问。”张半仙将阿难打量一番,着重瞅了眼他怀中的酒:“什么酒?多少年的?”
阿难忙道:“两斗糯米,三十斤酿出来的,还兑了十二斤烧酒,一滴水也没掺,在地下埋了足足九年零九个月,晚辈跑断了腿才买到这样的极品。”张半仙没听完就开始舔嘴唇,拉着阿难大步往里走,吩咐家仆:“不拘什么菜,赶紧上来。”
这酒劲儿极大,喝一杯如一拳打在嗓子眼儿,如炮轰在胃里,炸过了,又有无尽绵绵之意,遍身通泰。阿难喝了两杯就不敢喝了,眼瞅着张半仙杯不离手,干了小半坛子,才略有些意思,脸上红起来,修长的白胡子无风而颤,一双鹰眼更加亮了,悠悠地问:“你叫阿难?佛祖那个徒弟阿难?说吧,要我算什么。”
“就算一算晚辈最近的运势。”阿难报了八字。张半仙微闭着眼,几个指头动了动:“无风无浪,但会触礁,不用担心,不至于翻船,顶多在船右舷撞个窟窿。要解也容易,这阵子出门,随身带一包香灰,别往北走,东西南随意,最好是往南。”
阿难听得稀里糊涂,奉承了两句,转入正题:“老神仙,晚辈还有一件事相求。”他从怀中拿出一包金银,里面是家中仅剩的积蓄和英娥所有的首饰,“我的一位表妹,如今陷在死牢里,十天后就要砍头,老神仙有没有法子,让她晚死二十天?这点薄礼,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亵渎老神仙,只是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张半仙笑道:“十天后要砍头……你表妹是陶青凤?”阿难点头承认。张半仙一算:“初十往后延二十天,是八月初一,为什么要在这天死?”阿难叹道:“实不相瞒,八月初一是我姨妈的忌日,我们祖上是江西人,那边的风俗,母子同日而死,来世依旧是一家人。我姨妈死得早,表妹最是孝顺,想死在八月初一,下辈子还可以相见。”
张半仙哈哈大笑,转而变了脸色,指着阿难大骂:“小畜生!敢在关二爷面前耍大刀!我就是江西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讲究,你胡编乱造蒙起我来了!陶青凤是杀官的要犯,你定是打听了我与巡抚大人交厚,想让我劝他改日子,其中必有所谋!”他一边骂,手指头一边掐算,大惊道,“八月初一!啊,你们要造反不成!”
阿难紧张得满头大汗,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半仙又骂了几句,将一盆煮羊肉往地上一泼,抱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倒满了,把漂着油花儿的一盆酒推到阿难面前:“混小子,喝了!”阿难不知他是何意,看着这盆酒,少说五六斤,心里叫苦:这一口气喝下去,可不要了亲命了!
张半仙催道:“喝!不喝我就向巡抚大人告发你!”阿难噙着眼泪,双拳往桌子上一砸:“娘的,豁出去了!”抱起酒盆,一口气锁在鼻子里,将这盆混着羊汤的、油腻的、醇香的、暴烈的酒倒入口中,刚喝完,呼了一大口气,左右两边太阳穴擂起战鼓来,咚咚咚咚,胃里一翻腾,嗓子眼儿一提,跪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脖子上似吊了只水桶,再也抬不起来了。
张半仙提猫一样揪起他的后领子,往他嘴里塞了块凉碜碜的石头:“含着,这是醒酒石。”过了会儿,阿难觉得脑袋轻了些,恢复了意识,只是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痛,肚里火辣辣的,嘴里含着石头,话也说得含混:“老神三,您娄不会各发我吧?我娥子还小……”
张半仙自斟自饮,冷笑道:“瞧你这副 样子!你怕我告发就别来求我。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麒麟楦子——徒有其表的蠢驴!你爹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是条硬汉,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拉稀货!”阿难忙拿出醒酒石:“您老认识我爹?”
张半仙愤愤然:“整个江南,哪个官不敬我爱我?哪个官不求着我上门?除了你爹这个老浑蛋,守着山一样的金银财宝,连个屁都不给我闻。当年两江总督尹继善荐我上你家打抽丰,被你爹一杯茶就打发了出来——他送我一杯茶,我送他儿子一盆酒,我比他大方多了!”他又冷笑:“你爹是木命,这个木还不是普通的木,是箭木,飞得最高,但迟早要掉下来。当时我还说,不出百日,你家有大灾,用火能解。后来可不是么,苏州城里出了只麒麟,百姓暴乱,差点将你家打破,你爹用了火药雷才把乱民吓走,我算得一点没错!”
阿难咂舌道:“果然没错!”
“可你爹听不得不吉利的话,当时就耷拉下脸来:‘张先生,乔某平日里吃斋念佛,广修功德,原来一点用也没有的?呵!钱,我有的是,但不会给信口雌黄之人。’”张半仙惟妙惟肖地模仿乔陈如的语气,阿难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呢,你爹也讲公道,尹继善那个狗日的后来要害我,是你爹帮忙,救了我一命。他跟尹继善说:‘你自己不懂忌满守缺的道理,做事不谨慎,如今被撤了总督,倒怪一个算命先生没有提醒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几句话,臊了那老狗一顿,救了我的命。”张半仙晃了晃坛子,没剩多少了,举过头顶,一股脑倾到嘴里:“真是好酒哇!——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看在你爹的分上,我帮你这个忙。八月初一是吧,随便,那就八月初一!但我要警告你,那天是整个苏州城大凶的日子,你可别乱了阵脚!”
阿难喜不自禁,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多谢老神仙——晚辈不明白,八月初一,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整个苏州城都大凶了?”张半仙拧着眉头:“浑小子,你选在那天,却问我什么日子?”阿难道:“不瞒您老,这个日子并不是我选的。”
“不是你选的?也是,就你这道行,也选不出来这个日子!选这个日子的人,非同小可!他也是算命的么?多大岁数了?这人在命理上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他紧张地念叨,“这人要在苏州竖起招牌,就抢了我的生意了,不行,必须得赶他走。”
阿难笑道:“老神仙安心,我这位朋友不是算命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选出来的这日子。”张半仙这才放松些:“也许是他蒙着了——除了我,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那天有多特别。”阿难更好奇了:“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张半仙故作神秘:“此事乃天机,我可不敢泄露。”
“老神仙要怎么跟巡抚大人说呢?”
“这也叫个事?他是监斩官,要在场的,我只说星位变了,七月初十和他八字不合,冲煞了,八月初一大吉,他不敢不信的。乔阿难,你们那天要劫法场,我不管,事成了,我更不管,但事要败了,你敢供出我来,我让你全家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