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双轴终局 德法从兵戎相见到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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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轴终局
德法从兵戎相见到分道扬镳

拿破仑之后,法国衰落、德国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德国现在成为欧盟的主宰便是明证,但法德战争与否仍然关系到欧洲的繁荣与未来。夹在英德两个大国之间,曾经雄霸欧洲大陆的法国又该如何自处?出走地中海,与北非的前殖民地国家建立地中海联盟或许是它唯一的出路,至少可以籍此重获在欧盟输给德国的地区领导权……

卢森堡:从古战场到欧盟之家

在参观卢森堡市时,我和妻子雇用了一名导游,以便仔细游览。在经过一排普通而又整洁的房屋时,我们看到一位器宇不凡的长者正从汽车后备箱里取行李。导游热情地向他问好,并回头告诉我们,此人便是卢森堡首相让-克洛德·容克。我妻子想要与这位首相攀谈,而此人也停了下来,表示乐意与她交谈。我走上前去,听他说起明天将到芝加哥参加北约和八国集团首脑会议。我提到一条似乎对当天的会议十分重要的消息,即普京很可能不会出席。但他告诉我,几个小时前他刚与普京通过电话,并认为后者有可能会参加。

这一时刻恍如梦境。当我们得知导游也是卢森堡人,其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时,我们更加感慨不已。导游告诉我们,他与首相曾经是同窗。他还表示,希望容克不会遇刺,否则卢森堡就要像其他国家一样,给政治领导人配备无数保镖。卢森堡之所以独一无二,在于它的开放性以及缺少保安措施。

就在刚才,我们的谈话从过去直接转入当代。这一点似乎与卢森堡市有些相像。1973年,我首次来到这里,随后多次故地重游,因为这座城市干净整洁、景色宜人,但城堡和堡垒的遗址不禁让我想起,这个国家曾多次经历战火。这座城市非常适合散步和游览,一座美丽的公园将它一分为二,但公园里到处都是战时建筑的遗迹。

卢森堡市之所以令人愉悦,部分原因在于环绕四周的乡村。这里随处可见风光旖旎的乡村和城堡。从瑞士出发,沿着A35号公路一路向前,穿过莱茵河谷和阿尔萨斯,你会发现自己置身于硕果累累的田园之间,很难想象德法两国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兵戎相见。现在这里属于法国,但过去曾经被归入德国,所以当地人都能听懂和使用这两种语言。进入卢森堡市后继续向北,地势变得崎岖不平,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如果沿着乡间小路步行,你会发现这里地势崎岖、杂草从生、森林遍布,很难从中穿越,更不用说在其间作战。

这里就是阿登高地。1944年,突出部战役就是在这里爆发的。当时,乔治·巴顿将军在卢森堡指挥了反击战,成功解救了被困的第101空降师。而在1940年,希特勒也是从这片陡峭的林地对法国发动袭击。他之所以会选择阿登高地,是因为当时的法国人就像我一样,认为这里的地形无法逾越。“一战”中,德国人的首次行动就是对卢森堡发动袭击,以占领当地的铁路线。距此15英里向西是凡尔登和色当,“一战”中最血腥的几场战役便发生在这里。

该地区不只在近代发生过战争。卢森堡市80英里以北是亚琛。查理曼大帝就是从这里开始创建庞大的帝国的。向东20英里是特里尔,这是卡尔·马克思的出生地和君士坦丁大帝发动战争的地方。正是君士坦丁大帝将基督教带到了罗马。古罗马城门约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至今仍然矗立在市中心,并时刻提醒着人们,罗马人曾经征服这里。虽然人们对这座城门已经司空见惯,但它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该地区之所以战火频频,而罗马军队在条顿堡森林战役中未能打败日耳曼人,是因为罗马人的战术不适合茂密的森林地区,所以当他们跨越莱茵河征服了高卢(即近代法国)以后,却败在了日耳曼人手里。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跨越莱茵河一步,而罗马文明也始终未能超出这一地区。莱茵河以西既有日耳曼语(包括荷兰语)区,也有法语区,两地居民相互混杂,经常处于变动之中。因此,该地区冲突不断,两大文明多次交锋,双方都试图征服对方,以求得统一。

迄今为止,地中海沿岸仍然为拉丁人所控制。但当你从罗纳河谷向北,沿着昔日尤利乌斯·恺撒征服高卢的足迹,或者美国第5军在“二战”中经过的路线前行,越过阿尔卑斯山后继续向东,你就会来到另一个世界。在瑞士,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交相混杂。在瑞士到北海之间的地带,法德两国的历史渊源极其复杂。如果你从巴塞尔出发,沿着E25号公路北上,穿过斯特拉斯堡、卢森堡、列日和阿姆斯特丹,你所经过的古老边地不仅对古罗马,也对当代欧洲产生过重大影响。这一点从卢森堡便可窥一斑。

今天的卢森堡境内遍布欧盟机构,尤其是金融类机构。从卢森堡驱车向北,你很快就能抵达马斯特里赫特,建立现代欧盟的条约就是在这里签订的。该地区西北就是海牙,即国际法庭所在地。从这里返回斯特拉斯堡,在你所经过的法德边界上,战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 000年前。但与此同时,你也会经过欧盟所在地,而该机构设立的目的正是为了让战争不再重演。这条线上包含如此众多的重要机构并非偶然。在提出欧盟的设想时,人们最担心的是法国与德国的边界。所以说,这些机构的选址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即希望在两国之间的边缘地带用和平取代战争。

如果欧洲的半岛与大陆之间的边缘地带是欧洲最主要的分野,那么法德之间的边境地区就是欧洲的重要界限。虽然欧洲的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战争,但假如法德边境地区安然无事,欧洲将很难爆发全面战争。欧洲的地形遏制了战争的发生,除这两个国家以外,其他国家的实力尚不足以挑起将所有国家卷入其中的大战。阿尔卑斯山将该地区分为南北两半,各个半岛在某种程度上相对封闭。但如果法德交战,必将波及欧洲南部和东部,从而使所有欧洲国家卷入其中。正因如此,自拿破仑时代起,维持该地区的和平就至关重要。

19世纪60年代,卢森堡市周围的防御工事被拆除,法国与日耳曼国家达成了外交和解。几个卢森堡人告诉我,条约签订后,这些防御工事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才被拆除。显然,人们下定决心,不再让这里重蹈战争覆辙。从此以后,卢森堡市将变成一座和平的城市,它唯一关注的是商业和贸易。从中我切身感受到卢森堡人对和平的热爱和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信奉。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无法预料,这一举动徒劳无功。在接下来的80年中,卢森堡周边烽烟肆虐。在19世纪,假如卢森堡人真的认为,他们不再需要防御工事,这显然大错特错。但问题是,他们眼下的自信是否同样大谬不然。当然,欧洲最大的问题在于:在1945年之后乃至欧盟建立之后,这里是否仍会爆发战争,尤其是全面战争。

比利时或将解体?

对于比利时的问题,卢森堡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比利时所在地区在历史上被称为“欧洲战场”,因为它是德语区和法语区发生冲突的关键地区。1830年,该地区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国家,以充当英法之间的中立边缘地带。英国希望确保其主要港口,尤其是安特卫普不落入法国人之手,以免该地成为法国挑战英国的潜在基地。总之,这个地区最好既不属于法国,也不属于荷兰,而是一块位于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的中立边地。

在建国之初,比利时的领土部分来自荷兰,部分来自法国。位于荷兰语区的日耳曼人讲佛兰德语,位于瓦隆尼亚的瓦隆人讲法语。此后,双方的摩擦十分剧烈,有时甚至会引起骚乱。过去,瓦隆人的境况要优于佛兰德人。但现在的情况恰好相反,该地日耳曼人的境况要比法语区的瓦隆人更好。因此,比利时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边缘地带,而双方的摩擦对法德未来关系的走向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两个语区已经统一了近两个世纪,但仍然泾渭分明,而两地的民众也对此一清二楚。对法德两国来说,这里的情况就像一本活生生的教材。

近年来,双方就分裂问题和分别重回法国与荷兰一事开展了重要谈判。英国不再是此事的决定性力量,也无权要求英吉利海峡以东的地区保持中立。因此,比利时的解体并非没有可能。当然,尽管国内骚乱不断,甚至有人煽风点火,迄今为止该国并未分裂。不过,解体的结果并非难以想象。这将成为衡量边缘地带是否稳定的重要指标。一旦比利时解体,人们将没有理由继续充满信心。

目前,在这一边缘地带,比利时法语区与荷兰语区的冲突并不普遍。该地区整体和平,但此前并非没有意外情况。问题是,该地区是否能够继续保持和平,而这取决于德法两国目前的友好关系是否能够持久。上文我们已经对德国进行了详细探讨。接下来,我们来认真分析一下法国。

法国曾经是欧洲启蒙运动璀璨的中心。在18世纪,法国是世界的精神中心。直到20世纪上半叶,法语一直是文明社会的语言,有过良好教养的人没有不会讲法语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启蒙运动将基督教排挤出精神世界一样,法语也取代拉丁语成为精神生活的语言。

我认识的第一个法国人是一名政治哲学系的研究生,主攻笛卡尔和帕斯卡的哲学思想。笛卡尔和帕斯卡虽然都是杰出的数学家和伟大的哲学家,但两者又截然不同。笛卡尔是一位富于条理的思想家,他的所有观点都有条不紊。而帕斯卡擅长创作短小精悍的格言警句来认识这个世界。对笛卡尔来说,只有从整体上理解他的思想,你才能理解局部。但对帕斯卡来说,不存在整体认识,除非你想要强加于他。尽管两人判若水火,但仍有两个共同之处:其一是天主教,他们一边是忠诚的信徒,一边从逻辑上对其予以批判;其二是为了显得机智,他们不惜歪曲自己的想法。当时,我误认为这是他们的不足之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卢梭的一句话可以解释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我已经发现了这些矛盾,但它们并没有成为我的障碍。”此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卢梭的败笔。年轻时,你总会为这种情况的发生感到奇怪。随着阅历加深,你会意识到,最简洁的答案往往是错误的。无论自然还是人类,都不会整齐划一、毫无矛盾可言。笛卡尔和帕斯卡信仰天主教是为了忠于过去。而他们对天主教进行批判,是为了忠于未来。两人都清楚,他们只能生活在过去与未来的矛盾之间。

过去,我经常坐在圣日耳曼大道的咖啡馆里,参加学生们热烈的讨论。当时,我们还能负担得起那里的餐费。我们的话题不断变换,常常会偏离原来的主题。我还记得,在谈到某个话题时,别人一句信心十足的俏皮话,或者一个简单的法式表情,就能在瞬间战胜我的美式逻辑。当我还停留在这个话题时,其他人早已转向毫不相干的内容。

我经常觉得这种做法极不公平。但我后来懂得,人们在交谈时,即使是对笛卡尔的信徒来说,纯粹的逻辑也不足以对某个人进行全面评价,因为进行逻辑分析只是评价人的一种方式。那时,我的法国朋友懂得最重要的不是逞口舌之快,而是通过更能体现人类本性的方式进行辩论,其中体现的风度和智慧不仅比逻辑更为深刻,而且显示出人性中更加重要的另一个维度。如果人生就是一连串矛盾,那么对法国人来说,他们必须超越矛盾,而非将其消除。自信、风度、犀利的眼神和尖锐的言辞可以收到理性无法获得的效果。我不喜欢向他人示弱,尤其是当我的论点看似更加严谨的时候,但我一再处于下风。当我与妻子发生口角时,我的胜利很快会转化为失败。不过对法国人来说,失败也可以转化为胜利。

时值20世纪七八十年代,形形色色的阿拉伯和欧洲恐怖组织聚集在巴黎。同时,这里也汇聚着他们的敌人:美国人、以色列人和英国人。美国人认为,他们必须找到并消灭这些恐怖分子。而法国人不希望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生战争,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更加复杂。他们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时间和地点,其中一些事物不得不被毁掉,另一些则保留下来。他们的目标总是变动不定。虽然每一个组织都应被视作独立的个体,但不应忘记它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法国人尽可能不采取任何行动,并将这一做法发挥到极致,有时候似乎还庇护恐怖分子。法国虽然也是反恐联盟的一部分,但该国对恐怖分子的看法与其他盟国却有所不同。

借用卢梭的话来说,这一矛盾并没有对法国人形成障碍。有时,他们不无夸张地将反恐称作欧洲战争。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事关重大,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为此,各国不得不进行巧妙斡旋,以达到令人满意的结果,而不是一劳永逸地予以解决。这一结果很难用三言两语阐述清楚,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如果对所有被视作恐怖分子的人格杀勿论,那么你只能消灭你所知道的恐怖分子,但无法铲除你所不知道的。有人曾告诉我,监视和分辨恐怖分子就像集邮,你必须从容不迫、小心谨慎,并且对不同类型都要加以注意,绝不能仓促买卖。这是一种无声无息、深思熟虑的活动。对法国人来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在法国的领土上,尤其不希望在巴黎作战,否则就会招致更多恐怖分子。此人还告诉我:“我们势单力薄,无法为全世界而战。因此,我们只能为巴黎而战,以保卫和平。你们美国人可以为世界而战,但不能在巴黎开战。”

当时我年轻气盛,对法国人背信弃义的行为感到异常愤怒。这些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废话,但法国哲学同样如此,最终我理解了他们的想法:我们想要消灭所有恐怖分子,但不知道该怎么做。火车一辆接一辆地抵达巴黎。虽然我们不知道如何消灭全世界的恐怖分子,但若能阻止恐怖分子在巴黎滥杀无辜,我们也算有所作为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做法令盟国感到困惑,这将是我们不得不忍受的事情,而且我们也能够忍受,因为我们是法国人。对法国人来说,决定人生的不是职业规划,而是随机的会面、突然的醒悟、偶发的事件等。他们认为,这些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机会,沉思的时刻以及对人生的热爱,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与此同时,你还拥有家族、门第以及其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更加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的家人绝不会将你拒之门外。上文提到的法国人虽然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国际学者,但每年夏天他都会到孚日山脉探望家人。尽管这种前后矛盾的人生态度令人惊异,但我知道不能让这一矛盾对我形成障碍。此外,我还认识一位聪明美丽的女子,她对我十分友善。她虽然过着纯粹的波西米亚式生活,但每天晚上她必然回到父母家中,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除了那些过于机智的人们,法国人的想法大都十分微妙,以至于他们常常为自己感到困惑。对于这个世界的矛盾之处,他们的做法是拭目以待、静观其变。要想理解法国甚至欧盟,我们需要清楚,他们不会让矛盾、失败或者衰退成为自己的障碍。

冤家对头:既生英,何生法?

19世纪初,拿破仑失败后,法国开始衰落。随后,德国经济突飞猛进,超过法国,从而加剧了法国的衰退。法国随之发现,自己被夹在两大工业强国之间:西面的英国位于狭窄的英吉利海峡对岸,东面的德国位于莱茵河对岸。19世纪末,两国国力都远远超过了法国。

人们对法国衰落的原因进行了激烈辩论。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一书中指出,与天主教相比,新教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更为有力的基础。这种观点虽然很有说服力,但忽略了如下事实:德国的巴伐利亚和莱茵兰都是信奉天主教的地区,而莱茵兰是德国工业的心脏地带。也有人认为,法国的衰落应该归因于法国农民对工业革命的百般抵制。此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说法,其中许多无疑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但都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虽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我更倾向于如下解释。拿破仑战败后,英国一度称雄海洋,并以印度为中心,建造了一个辉煌的帝国。大英帝国规模宏大,并将其他进行殖民扩张的国家排除在外,从而使英国获得巨大的贸易优势。法国人虽然也有自己的帝国,但从许多方面来看,法兰西殖民帝国不过是囊括了一些残山剩水,不仅远远落后于英国,也没有形成像大英帝国那样自给自足的贸易体制。

另一个区别在于英国与美国的关系。英国虽然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战败,但它继续与美国尤其是盛产粮食的密西西比河流域保持密切的贸易往来。由于粮食开支较低,英国可以敦促农民进入城市的工厂。但法国对本国农民予以支持,并且对美国粮食产品利用较少,从而限制了投入工业化的劳动力数量,增加了城市的粮食开支。英国人对农民的态度更加果断,自然也更为成功。

与此同时,德国也实现了工业化。德国虽然没有建立英法那样庞大的帝国,但在欧洲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接近莱茵河和易北河,尤其是毗邻欧洲最主要的交通枢纽多瑙河。此外,德国经济与奥匈帝国和俄罗斯帝国的经济相比,明显占据优势地位。总之,无论原因何在,法国都被落在了后面。它虽然既没有被排除在欧洲最发达国家之外,也不缺乏重要的产业,但已经不再独占鳌头,而是屈居英德两国之后。

几个世纪以来,法国人一直在与英国人进行斗争。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曾经被英国占领,两国还为此兵戎相见。法国人将拿破仑的失败归咎于英国人,因为英国人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打败了法兰西联合舰队。更重要的是,英国的封锁还切断了法国的补给线。在法国看来,为了不使自身陷入险境,英国不仅支援了法国的敌人,而且阻断了法国进入海洋的通道。从“背信弃义的英格兰”这一称谓中,就可以看出法国人长期以来对英国人的态度。17世纪的一名法国主教博叙埃说过:

英格兰,噢,背信弃义的英格兰,

是她的重洋将罗马人阻断,

基督的信仰也在那里降临。

英法两国之间的历史并不美好,“二战”更是加剧了法国对英国的反感,因为按照法国人的观点,英国在法国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弃它于不顾,撤走了军队。不难发现,两国的历史关系不仅间接导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而且经常造成彼此间的伤害。

法国与德国之间的历史也很不愉快。普鲁士军队在拿破仑的惨败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而在德国统一过程中,普鲁士和法国再次爆发战争,结果普鲁士大获全胜。当时,盛气凌人的德国人不仅割走了法国的阿尔萨斯和洛林,而且坚持要在巴黎举行阅兵仪式,借此羞辱法国人。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后,法德关系甚至比法英关系更加糟糕。

法国夹在英国和德国这两个宿敌之间,麻烦不断。随着德国的崛起,法英两国结盟,最终将俄国也包含进来,以遏制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但法英之间潜在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深蒂固。英国人试图利用法国人遏制德国人,从而使德国无法成立舰队挑战英国的海上霸权。而过于畏惧德国的法国别无选择,只能肩负这项重任。然而,即使在英国的支持下,法国人也忧心忡忡,但又不得不扮演英国人和特殊的地理位置赋予的角色。

“二战”结束后,人们开始讨论欧洲一体化,而戴高乐之所以对此表示关注,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对英国人极其厌恶和怀疑。这种情绪自有其历史根源,但英国在“二战”中的表现更让戴高乐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他不希望英国加入当时的欧共体。在他看来,如果能够改造德国,使其处于法国的控制之下,要比与英国结盟更好。此外,戴高乐认为英国正在衰落,如今只不过是美国用于剥夺法国主权的一个傀儡。

因此,我们必须清楚,法德关系在欧洲受到法英关系的制约,在全球则受到美国的影响。如果法国希望抵制德国,只有在英美两国愿意支持法国的前提下才能付诸行动。在这里,我要谈的不是战争,而是重新界定各方经济和政治关系的问题。如果法国孤立无援,那么它只能跟随德国的步伐。相反,如果法国得到支持,它就可以考虑其他选择。由于法国无法与其他国家并驾齐驱,就像它目前无法企及德国和美国一样,所以这种支持显然必不可少。一言以蔽之,法国不可能孤军作战。

英国正从欧盟退步抽身。当然,英国并未放弃欧盟,而是不愿加入欧元区,也没有参与欧洲的几项规划。几个世纪以来,英国人一直对欧洲大陆表示关注,但只有在必要的时候,英国才会投身其中。否则,英国将难以在一边参与欧洲事务的同时,一边维持本国的其他利益。这一利益在过去是大英帝国的霸业,而如今是它借以平衡自身与欧洲关系的英美联盟。

目前,美国正从穆斯林世界撤军,并避免承担其他海外义务。美国认为,欧洲问题仅靠美国无法解决,因此除了维持双方的贸易往来以外,美国不愿过多卷入欧洲的经济事务中,以免惹祸上身。但事实上美国已经参与了法国的两次军事冒险。第一次是2011年对利比亚的空袭,美国选择响应法国的号召采取行动。起初美国犹豫不决,但最终不得不承担主要责任。同样,2013年,当法国派兵稳定马里的局势时,美国也对法国表示支持,并提供了后勤保障。

我们必须注意到,德国并没有参与这两次行动。这就说明法德关系正在发生重大变化。在上面两起事件中,法国人认为其根本利益受到威胁,而美国也出面予以支持,但德国人拒绝提供军事增援。由此可见,法国与德国的经济利益也产生了分歧。法国失业率约为12%,而德国不到6%。因此,法国人希望欧盟能够出台应对失业问题的政策,但德国人则希望欧盟的政策能够增加财政责任。

但这些矛盾尚未导致法国与德国分道扬镳。法国人清楚,德国人在军事干涉上面临着历史和政治局限。因为德国人急于在经济问题上弥补这一隔阂,所以他们无疑希望双方保持密切的交往。当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领导层的主观愿望,而是他们迫于国家利益和内部政治问题可能做出哪些举动。众所周知,经济问题一直难以解决。德法两国都比表面上更加脆弱。由于依赖出口,德国不得不受制于进口国,而法国从2008年起就开始出现经济疲软。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就像在过去200年中一样,法国在欧洲将越来越缺乏竞争力,尤其是与德国相比。这将迫使法国执行不同于德国的经济政策,而这一点在欧盟的现行体制下很难实现。在法德关系中,虽然双方都无意与对方决裂,但都希望对方作出政策调整。很难想象,双方在马歇尔计划中建立的密切关系会导致彼此间的敌对情绪。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它们争吵。在彻底一体化和战争之间,有许多种可能会让德法两国继续生存下去。它们可以一面保持良好的关系,一面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为了促进出口,德国战略政策的核心是与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建立经济关系。从这种角度来判断,德国具有某种全球视角,因为其伙伴遍及全世界。但德国绝不会使用经济以外的手段,迫使这些国家进口德国的商品。当然,这些国家既不依赖德国,也没有与德国开展贸易的义务。因此,欧盟制定的法律文件是德国能够支配其他欧盟成员国的唯一手段,而这些国家消耗了德国的一半出口。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德国对诸如自由贸易、规章制度、欧元价值和银行系统等欧盟杠杆使用得越多,这一体系就越发朝着有利于德国的方向发展,从而不可避免地使其他欧洲国家感到厌恶。其中,法国对德国的憎恶情绪尤其明显,而且它具备足够规划本国发展方向的力量。虽然德国人希望欧洲央行将工作重心放在通胀膨胀上,但法国人希望放在失业方面。因为通胀膨胀与德国息息相关,而解决失业对法国而言至关重要。

地中海联盟——法国唯一的出路

虽然德国人赢得了这场斗争,但法国人不会就此罢休。德国之所以要求欧盟实行经济紧缩政策,是为了满足本国的需求、打破限制,同时疏远那些承担这一经济负担的国家。因此,德国不可能提供法国要求出台的政策,欧盟也将成为各方明争暗斗的场所,而不是人们曾经梦想的和平与繁荣的舞台。

法国既不会离开欧盟,也不会安于现状,而是必须制定自己的税收政策,解决本国的财政赤字问题。法国领导人必须设法通过政策手段降低失业率,这些政策从长期来看可能不起作用,但其短期效应足以帮助他们再次当选。当然,任何其他策略都不可避免要涉及其他国家。但关键问题是,法国还有哪些其他选择,以及如何协调这些选择与法德关系以及法国和欧盟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法国国内还存在着贸易保护主义的巨大压力,这一因素同样不容忽视。在法国,从农民到右翼的“国民阵线”,一系列群体都希望法国减少对外界的依赖。因此,不管他们的想法如何不切实际,对于这一重大政策意向,法国政府都不得不认真考虑。

总之,法国人可以从三个方向进行设想:欧洲平原和德国、英吉利海峡和英国、地中海和非洲。地中海联盟的设想始于2008年7月,源自法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法国既是一个北欧大国,也是一个地中海国家。按照这一设想,位于地中海盆地的国家将另外组成一个经济联盟。这就意味着,从直布罗陀海峡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所有国家,包括欧洲和北非的部分国家以及以色列在内,将建立起一个自由贸易区。在这个自贸区内,法国可以参与竞争,并取得控制权。

为了弥补经济上的不足,法国的策略是与非洲的前殖民地国家建立密切关系,并加强自身在中东和地中海的地位。为此,法国提议成立地中海联盟,试图使该联盟既独立于欧盟,又与其保持联系。虽然这种设想无果而终,但地中海联盟早就存在,共包括43个成员国,其中28个加入了欧盟。地中海联盟主席任期两年,在欧盟成员国与非成员国间轮流产生,决策将由外交部长年会和两年一次的首脑峰会制定。这一设想虽然被付诸实施,但缺乏现实基础。人们并不清楚,该机构如何才能有效运作?叙利亚与以色列是否能够同时加入?其规章是否能够与欧盟相互协调?这的确是一个杰出的构想,但本身存在深刻的矛盾。法国人看到了这些矛盾,但并没有畏缩不前。

在这个联盟里,任何事情都没有作出明确规定,不过也许存在某种形式的自由贸易区。在法国,该联盟的支持者们试图使其起死回生。对于法国的经济与政治地理,从中我们可窥一斑。法国发现,自己很难协调该联盟与德国的利益,但极力希望建立一个维持“二战”后欧洲秩序的基础。法国认为英国对这个问题及其解决方案影响不大,因为英国正忙于纠集所谓的“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尽管在人们的印象中,这早就是一个过时的概念。法国不仅是北欧国家,也是南欧和地中海国家,而且地中海地区,法国无疑是一个强国。尽管该地区同样四分五裂,但法国必须将其作为自己的备选方案之一。

与英国和英联邦国家之间的关系相比,法国与欧洲殖民地保持着更加密切的联系。法国不仅是殖民地的常驻力量,而且往往是决定性力量,并频繁进行军事干预。与英国前殖民地不同的是,法国的前殖民地尚未完全做好独立的准备,而法国也继续将它们视作半殖民地予以对待。

在中东地区,法国仍然与黎巴嫩和叙利亚保持着关系。但法国之所以没有出兵干涉叙利亚,唯一的原因是美国拒绝参与这一冒险行动。黎巴嫩和叙利亚在“一战”后成为法国的保护国,而法国在北非的利益同样事关重大,并且仍在继续扩大。因此,地中海联盟的设想并非毫无道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看,法国已经成了地中海地区的贸易中心。

按照法国的想法,如果得到穆斯林国家的允许,以色列也将加入这个联盟。这一设想无疑对以色列人极具吸引力。此外,遭到欧盟拒绝的土耳其也有可能加入地中海联盟。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最初看似荒诞不经的设想开始变得合情合理。正因如此,欧洲人才开始热衷于谈论这一话题。在北欧国家进行工业革命之前,地中海曾经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虽然穆斯林居多的北非和基督徒居多的南欧存在分歧,而且该地区并非始终天下太平,但双方的分歧最终得到了遏制。

对法国来说,如果地中海联盟能够成为对欧洲关系的补充,那么它显然利大于弊。至于法国能够获得多大利益,取决于这个以法国为中心的组织能够创造多少财富。迄今为止,这一点尚不明确。如果法国能够将土耳其、意大利等发达国家与阿尔及利亚和利比亚等能源充裕的国家联合起来,其中的可能性将极大地增加,而法国也可以藉此重获在欧盟输给德国的地区领导权。

然而,法国不太可能成立一个类似欧盟的组织,而人们也不太可能对这样一个组织感兴趣。我们并不清楚,该联盟如何才能将诸多成员国联合起来,以及如何才能使它们从中获益,尤其是法国。同样,我们也不确定这一组织是否能够和平共处,因为其中许多成员都互相敌视。

尽管上述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目前法国唯一的出路,除非它能够提高生产力、增加利润,从而与德国分庭抗礼。但是,鉴于法国选举受失业问题影响严重,届时政府将不得不出台相关政策,因此很难想象法国能够与德国平起平坐。实际上,从工业革命之初,结构缺陷导致的效率低下就一直让法国困扰不已,而如今这一缺陷仍然存在,所以法国只可能在欧盟节节败退。如果仅凭一己之力,法国只不过是一个孤立的国家,可供选择的余地极其有限。虽然地中海联盟的方案不一定能够实现,但不失为法国的一种选择。

这就意味着,法德之间的边缘地带可能继续处于和平之中,虽然两国的关系或许并不愉快。对于这一点,比利时是最好的例证。在这个为了缓解英国人的顾虑而人为制造的国家中,法语区与荷兰语区被合为一体。但问题是,荷兰语区变得更加富有,而法语区愈发贫困。随着佛兰德人和瓦隆人之间的矛盾不断深化,我们不确定比利时是否能够继续存在。即使该国能够继续存在,我们也不可否认其前途未卜。这一事实对欧洲十分重要,因为欧洲早已对类似危机深恶痛绝。

比利时可以被视作法德关系的象征。虽然这一关系并不完美,但双方都不希望分道扬镳,而许多比利时人的想法恰恰相反。随着德国变得更加富有,法国变得愈发贫穷,德国人虽然不希望被法国人拖累,但也不愿放弃法国提供的心理和政治安全保障。同样,法国人虽然不希望放弃自己在欧洲的地位,但是无法忍受本国无限期的经济衰退。

德国人将选择向东,结纳俄罗斯和其他希望购买德国产品的国家。而法国人将选择向南,拉拢地中海国家。法德关系开始陷入衰退之中,尽管双方暂时不会各奔前程,但曾经将两者紧紧维系在一起的纽带已经不复存在。德国不再力争偿还自己的罪孽,法国不再谋求主宰一体化的欧洲。然而,双方都有各自的邻国,这些邻国不仅颇具吸引力,而且正向它们暗送秋波。据我分析,未来德法两国的分手可能是温和的,而E25号公路也将一如既往地呈现一派和平景象。但法国以南发生的事将是另一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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