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欧洲地中海 繁荣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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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地中海
繁荣正在消失

为向拖欠债务的国家发出信号,德国抄没南欧小国塞浦路斯普通公民合法财产以偿还债务的做法震惊欧洲。事实上,从西班牙到希腊,欧洲地中海地区正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债务危机、迫于外部压力实行经济紧缩政策、日渐抬头的反欧盟情绪、反移民浪潮……

文明汇聚&烽烟四起

地中海是欧洲大陆的南部边界,也是一片封闭的水域。要想从这里进入海洋,只有两种途径:一是向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二是向东穿过人工开凿的苏伊士运河。虽然世界上还有其他相对封闭的水域,但都不像地中海这样面积辽阔又与世隔绝,更不像地中海这样曾经对世界历史产生过如此重大的影响。地中海盆地不仅孕育了犹太教和基督教,而且是伊斯兰教的活动中心。此外,它还是古希腊、古罗马和古埃及历史的中心。更加重要的是,这个盆地连接了欧、非、亚三洲。1492年,哥伦布就是从地中海启航,并且深受当地政治影响。总之,作为欧洲的南部边界,地中海既为欧洲带来了动荡,又带来了显著的影响。

除土耳其和巴尔干半岛以外,自古以来地中海北部沿岸大都是基督教分布地区,而南部沿岸(即北非)则是穆斯林占绝大多数。地中海东部沿岸被称作“黎凡特”,该地区宗教和教派混杂,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不同派别。这是历史上战争和移民造成的,并且一直持续到今天。

地中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整体。它长约2 000英里,最窄处不到100英里,最宽处为500多英里,南北两岸在直布罗陀海峡处距离最近,并在黎凡特地区接壤。尤其值得强调的是,地中海沿岸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对其他任何国家发生的事件产生影响,甚至决定其发展趋势。

地中海同样对罗马人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们将这片海域命名为“中间之海”或“我们的海”,因为这里是罗马帝国统治的重心。那时,要想通过地中海,进而有效地开展贸易,比如将粮食从埃及运往罗马,罗马人不仅需要船只,还要有舰队护航,以免遭海盗劫掠。因此,除了陆军之外,是贸易和海军将整个罗马帝国维系在一起,而地中海相对狭窄,从而使这一点成为可能。罗马人将南北两岸合为一体,时至今日,这种联系依然存在。罗马与埃及和黎凡特之间的往来,虽然并未促成单一的思想体系,但沟通了不同的文明和经济体系,使得罗马得以继续维持统治。

地中海风光如诗如画。我坐在山顶的悬崖之上,俯瞰位于欧亚大陆板块边缘的圣托里尼火山岛(最初名为“锡拉岛”),只见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水一片静谧,将克里特岛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在距离我较近的地方,有一个不规则的深蓝色圆环。这里就是大约2 500年前曾经爆发的火山山口,它将圣托里尼岛一分为二。火山爆发不仅摧毁了米诺斯文明,而且很可能催生了有关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并在随后数年中改变了全球气候。我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比圣托里尼岛更美丽或者更动荡不安的地方。

莎士比亚生前的最后一部戏剧《暴风雨》(The Tempest )讲述了一场发生在一座地中海岛屿上的海难,这座岛屿充满了巫术和魔法。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塞巴斯蒂安看到了其中的腐败。文森特·梵高说过:“地中海的颜色宛如鲭鱼般变幻莫测。你经常难以确定,它究竟是绿色还是紫色,抑或是蓝色,因为下一刻,它变幻的倒影中也许会呈现一丝玫瑰色或灰色。”荷马曾经提到,这片海域的颜色仿佛深色的葡萄酒。我一直不理解这种说法,直到我读到了梵高对地中海颜色的描述。但即使是荷马,也很难描述清楚地中海这种难以言表、变幻无常的色彩。

众所周知,地中海气候适中,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暖多雨。对短期造访的过客来说,地中海似乎气候宜人。当地的居民了解地中海的历史,清楚这里既令人愉悦,又充满诱惑。但在美好表象之下,这里还是一个暴力肆虐的地方。包括威尼斯和英国在内的欧洲文明、北非文明、发源于黑海盆地的强国以及包括巴比伦和波斯在内来自东方的大国,皆汇聚于此。因此,地中海沿岸经常烽烟四起。“二战”结束后,南斯拉夫、黎巴嫩、以色列、埃及、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先后爆发战争,而且其中许多都是在近年发生的。提起地中海,人们既会联想起慵懒的生活,也会联想到无情的战争。

这里也是一个对比鲜明、矛盾重重的地方。例如,地中海南北两岸相距不过数百英里,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边是伊斯兰教分布地区,另一边是基督教势力范围。

从表面上看,这两个地区存在许多相似之处,但实际上两者又截然不同,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它们、你所面对的方向以及投入的时间。就像梵高在描述地中海的颜色时所说的那样,这两个地区始终变幻莫测。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如出一辙。此外,两者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它们既是敌人,又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撒哈拉沙漠和南欧茂密的山区,它们既是一个整体,相距不过500英里,而且有着共同的历史,但又存在天壤之别。

我们在前文中谈到了边地,它们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分隔。这处海洋上的边地虽然在许多方面有所不同,但又具有边地的基本特征。双方既比邻而居,又存在分歧。这一地形既有利于开展贸易,又便于发动战争。因此,地中海就像欧洲的另一个边地,人们对它既倍感熟悉,又极其陌生。

伊斯兰教曾两次从地中海入侵欧洲,第一次侵犯了伊比利亚半岛,第二次是东南欧。与此同时,它还不断蚕食西西里岛等地。基督教也曾多次入侵伊斯兰教地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便将穆斯林从伊比利亚半岛驱逐出去。随后,基督教迫使土耳其人退回中欧。

19世纪,基督教徒终于横渡地中海,占领了北非的大部分地区。显然,这两种宗教都希望控制对方。虽然双方都曾胜利在望,但最终均功亏一篑。

事实上,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初次遭遇时,就为对方困扰不已。例如,罗马和埃及既有贸易往来,又曾发生兵革之祸。

19世纪末,欧洲人在谋求全球霸权时征服了北非,拿破仑出兵埃及更是一度闻名天下。众所周知,狮身人面像也许是世界上最大、最神秘的建筑之一,但却没有鼻子。这是因为它的鼻子被一名法国炮兵射了下来,只为了表明他具备这种能力。

在占领北非后,欧洲人得以控制地中海地区。英法两国就此展开角逐。最终,英国取得胜利,完成了法国人开凿的苏伊士运河。这让英国得以进入红海和印度洋,并且来到印度,从而将大英帝国及其殖民地联结在一起。

后来,北非成为德国与英国争夺苏伊士运河的战场,而英国再次获胜。但随着英国海军的衰落,美国海军第六舰队取而代之。美国虽然控制了印度洋,但并未登上陆地。

移民冲突

欧洲对北非的征服导致当地起义不断。埃及推翻了英国扶植的法鲁克王朝,并将苏伊士运河收归新政府所有。随后,英国、法国和以色列入侵埃及,试图重新夺回运河,并推翻埃及的新政权,但以失败而告终。20世纪50年代,由于法国力图维持其在阿尔及利亚的据点,当地爆发了一场血腥的起义,最终穆斯林推翻了法国人的统治,并将法国殖民者驱逐出境。欧洲人不得不从殖民地抽身,退回地中海北岸,集中精力进行战后重建。

但重建工作让双方不得不再次接触,而北非地区的居民以信奉伊斯兰教为主。随着欧洲经济不断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越发迫切。由于欧洲最近的劳动力来源是伊斯兰世界,所以数百万穆斯林先后前往欧洲赚钱。尽管欧洲并没有因此改头换面,但的确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例如,比利时目前约有10%的穆斯林人口,英国的数字小于5%,而德国为5%。这一比例在城市里更加惊人。比如,巴黎的穆斯林约占10%~15%,而布鲁塞尔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穆斯林。

当然,地中海北岸一直都存在着穆斯林。其中土耳其和波斯尼亚是最鲜明的例子,而保加利亚的穆斯林虽是少数民族,但人口众多。然而,穆斯林的这次迁徙有三点与以往不同:首先,这次移民的数量庞大。其次,移民定居的范围有所变化。长期以来,马赛和巴塞罗那都是迁徙穆斯林的定居地。但是,这一次穆斯林(并非所有穆斯林都来自地中海地区)纷纷迁往伦敦、布鲁塞尔和法兰克福等北欧城市,而这在过去从未出现过。第三点差异是这次移民的速度。实际上,这一变化始于20世纪60年代。

同样重要的是,欧洲社会并不擅长吸收大规模移民,以致部分欧洲国家由于无法安置大批移民,不得不回归政权的本质。正如前文所言,欧洲民族国家的基础源于共同的命运感,而这一命运感来自共同的历史、语言和文化。你从出生之日起就是匈牙利人或西班牙人,而其他通过法律程序加入该国的人,虽然同样可以获得匈牙利或西班牙的公民资格,但他们的身份有悖于人们过去对国家的认识,即一国公民应当具有共同的血统,至少具有共同的出身。

欧洲人试图通过文化多元主义解决这一问题。由于新的移民无法加入德国或瑞典国籍,而欧洲又不愿重返种族歧视的老路,所以欧洲国家在试图接受这些移民作为公民的同时,承认他们存在一定的文化差异。在多元文化的宗旨下,移民不仅可以保持自身的差异,而且他们的文化正式获得了与本土文化平等的地位。当然,宣布某件事情合法并不等于大多数人能够将其付诸实施,因为这是一个复杂而棘手的问题。

此外,多元文化和移民计划面临着另一种挑战。与美国不同,欧洲人口稠密,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数百万移民,更不用说进行长期安置。尽管欧洲的人口数量在不断减少,但欧洲国家,尤其是经济较为繁荣的国家,很难控制这些新增的移民。多元文化必然从某种程度上支持分裂主义。所谓文化,即意味着希望与本身相似的人群生活在一起。由于这些移民来自伊斯兰世界,其经济状况让本土居民在承认多元文化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甚至无意之中对其加以排斥。人们总是希望和自己相似的群体生活在一起,因此穆斯林居住区往往人口拥挤、条件较差。巴黎周围随处可见高高矗立的公寓楼,就将穆斯林与居住在其他地方的法国人分隔开来。

在这一点上,除了一件事情以外,欧洲与美国并没有太多差异。在美国,你可以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但必须接受美国的语言和文化规范,否则你将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排斥。接受这些规范可以使你顺利进入美国社会,但也意味着除了在节日里享用特殊的餐点,你将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本土文化。这一代价虽然十分高昂,但并未阻挡你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在欧洲,情况显然更为复杂。与美国相比,欧洲的文化过于深厚、复杂和悠久。因此,要想成为地道的法国人,无疑更加困难。

在战争爆发前,我的父母都非常热爱匈牙利。虽然他们并未表明这一点,但他们毕竟是匈牙利人。此外,他们还是犹太人,因此无论他们已经从多大程度上融入匈牙利,这一身份都关系重大。来到美国后,我决心成为一名地道的美国人,而我遭遇的唯一障碍,借用小学同学的话来说,就是我在打棒球时像一个小女生。于是,我苦练举手过肩投掷的技巧。在实现这一目标后,我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同样,在康奈尔大学读研究生期间,我唯一的障碍不是犹太人的身份,因为这所大学里有许多犹太人,而是浓重的布朗克斯贫民窟的口音,还有我的举止显然更适合布朗克斯区的校园。不过这些缺点都能够加以改正。当时,还有许多新来的其他移民会受到轻视。虽然美国也有反犹太主义,但影响十分微弱,与欧洲的反犹太主义有着根本区别。在欧洲,外地人始终是外地人,这不是因为他们的举止不够得体,而是因为他们的出身。

纳粹的反犹太主义是对欧洲的反证,即将恶习归结于血统,血统归结于出身。时至今日,欧洲仍然不会把外来人口视作自己的一部分加以欢迎。现在穆斯林的经历就是过去犹太人的经历。欧洲虽然能够容纳小规模的外来人口,但无法接纳19世纪成群结队来到欧洲的东方犹太人。同样,他们也无法接纳近年来大批迁徙至欧洲的穆斯林。这并非欧洲富有阶层的问题,因为他们能够将自己与欧洲的下层阶级隔绝开来,而是欧洲中下层和贫困人口的问题,因为他们无法忽视外国人的存在,并憎恨后者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压力。双方的摩擦也因此而起。

尽管多元文化使移民和本土居民之间的差异得到了正式认可,但受到这一根本文化差异影响的往往是欧洲最缺乏安全感的民众,而对身份和文化多样性持开明态度的人几乎不可能受到这些差异的深刻影响。

这一点从德国特里尔的市立博物馆里便可窥一斑。在这座博物馆里,一个小型展区用于说明特里尔的开放性,展示了居住在当地的所有民族的物品。比如,其中一个小型柜子里陈列着犹太人和穆斯林的工艺品。但当地俄罗斯族或意大利族的展品被放置在其他地方,人们对待这些展品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我相信,馆长并非居心叵测,有意将特里尔的犹太人与穆斯林的展品放在一起。特里尔不仅是一个天主教城市,而且比德国其他地方更加虔诚。当地墙壁上和橱窗里的海报大都在宣扬和庆祝宗教活动和节日。的确,在特里尔人看来,犹太人和穆斯林都不是基督教徒,这一点是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作为国际化都市的特里尔,这一事实让当地民众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尽管犹太人和穆斯林在特里尔定居的时间有异,命运也不尽相同,但这一点却不足以成为区分他们的首要标志。

现代欧洲正日趋世俗化。在大多数国家,不管是哪种宗教,前往教堂的人数都在逐渐减少。民意调查显示,欧洲人对宗教的态度越来越冷漠,甚至怀有敌意。“二战”前,犹太人也是这种世俗主义力量的一部分,但他们还不至于因宗教引发冲突。穆斯林则笃信宗教。这一点也许并不普遍,但足以使他们与欧洲的世俗主义格格不入。例如,法国曾禁止穆斯林妇女在公开场合佩戴面纱。这一禁令虽然出于安全考虑,但人们普遍认为,此举旨在破坏伊斯兰教的公众形象,而非控制人口众多的穆斯林教徒。

对于渡过地中海来到北岸、从巴基斯坦抵达英国和从印度尼西亚进入荷兰的穆斯林来说,欧洲的问题层出不穷。欧洲的前殖民地国家在获得独立后,其民众可以选择移民欧洲。这就意味着,除了德国所支持的经济移民外,那些前殖民帝国还拥有其他形式的移民。

综上所述,欧洲的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体现在服装和举止上的文化与宗教差异导致了一些国家和城市严重失衡。在战后重建期间,欧洲急需外来移民,但他们并未成功融入欧洲社会,其中的原因错综复杂。首先,欧洲的社会结构使大批移民难以获得选举权。其次,许多穆斯林希望与社会隔离,以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他们来到欧洲仅仅是为了谋生,不愿为此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他们只是需要工作机会,而不是为了建设欧洲社会。

此外,还有两件事情促使这种局势进一步恶化。其一是恐怖主义。欧洲虽然没有经历过类似“9·11”的恐怖事件,但西班牙和英国都曾遭到袭击。受此影响,一些国家开始认为,如果要继续接纳穆斯林移民,移民国家的文化就需要作出调整,以保护言论自由。丹麦首相拉斯穆森甚至将恐怖袭击事件称作该国自“二战”以来最危险的关头。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实情,但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忧虑。

第二件事情是全球金融危机。2008年前,欧洲急需大量工人,尽管在欧洲人看来,这些工人的行为异乎寻常,但他们准备对此予以容忍。当时,欧洲的失业率普遍较低,这就意味着,人们只可能在文化而非经济上受到移民的威胁。但金融危机爆发后,尤其是随着失业率一路飙升,穆斯林不再仅仅被视作文化威胁,而且也被视为经济威胁。在穆斯林聚居的欧洲国家,尤其是那些经济压力较大的国家,金融危机使人们的反穆斯林情绪不断高涨。虽然这种情绪未必甚至往往不会转变为种族问题,但无疑会导致双方发生冲突。

随着反穆斯林情绪遍及欧洲,穆斯林社会也出现了反欧洲情绪。穆斯林抗议自己遭到不公待遇,巴黎爆发了大规模骚乱。这一问题主要是社会问题,即外来人口在欧洲国家引起的矛盾。但在南欧,反移民和反穆斯林情绪与当地的社会危机结合起来,使欧洲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危机。马赛和巴塞罗那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穆斯林。这两座城市虽然是极端的例子,但它们也是遭到经济萧条打击最严重的地区。这里的许多人在失业后,将外国人视作竞争对手,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双方的矛盾不断升级。因此,在失业率低于6%的德国与失业率高于20%的巴塞罗那,穆斯林人口引发的问题截然不同。

全球经济危机让欧洲发生了严重分裂,南欧比北欧遭到的打击更加严重。但南欧人的生活方式有异于北欧,因为地中海沿岸的经历对他们也产生了重大影响。此外,南欧在其他许多方面有别于北欧。南欧属于多山地带,地势比北欧更加崎岖,不仅难以通行,而且军队也很难在在乡间展开搜索。即使遭到入侵,南欧当地的宗族也能继续存在,因此较之于民族国家的抽象概念,家族的观念反而更加真切,影响也更为广泛。因此,罗马与西西里岛、马其顿与雅典之间虽然相距遥远,但只要是你热爱的地方,它们就仿佛近在咫尺。北欧平原难以藏身,而南欧遍布藏身之地。南欧不仅有民族国家,也有着深厚的民族主义情结,但在某些方面,南欧的民族主义比北欧的民族主义更温和,不像北欧那样至高无上。这一点我们从意大利法西斯与德国纳粹之间的区别便可窥一斑,因为前者比后者虽然更为夸张,但显然更加灵活。

我不是第一个注意到南北欧之间存在着这些差异的人,但它们的确存在,而且至关重要。工业革命发生在北欧,这里曾经是欧洲较为富有的地区,并恰巧位于地中海的贸易通道上,但如今反而成了相对贫困的地区。而南欧向来落后于北欧。我和许多人都认为,南欧人和北欧人对生存有着不同的认识,因为大自然并没有让南欧人变得像北欧人那样冷酷无情。当然,这并不是批评南欧人不够勤劳,相信任何见过希腊渔夫或者西班牙农民劳作的人们都会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但不可否认,南欧人的生活确实不像北欧人那样紧迫。在南欧人看来,即使冬天来临,而他们毫无准备,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死亡。此外,南欧的工业制度也没有北欧那样至关重要。要而言之,事实很简单,即南方的表现不同于北方。

德国人认为,南欧人之所以在行为举止和生活方式上不同于北欧人,也许是因为适宜的气候让他们变得更加懒散。除此以外,也许是地形的问题,又或者是因为南欧国家没有殖民地。其中可能存在许多原因,但南欧在2008年的遭遇的确不同于北欧。不仅是对欧洲整体而言,即使是对单个国家来说,在对金融危机的反应上,南北方之间也存在天壤之别。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曾表示:“法国是北欧的出口强国,还是地中海债台高筑、依赖他人的经济体?这两者兼而有之。”

塞浦路斯危机

法国的矛盾状况也是南欧的写照。在这里,也许我们最应当讨论的是地中海地区以及欧盟危机对塞浦路斯岛的影响。这座岛屿毗邻黎巴嫩和以色列沿岸,是目前南欧部分危机的缩影。有时,极端的案例反而有助于我们看清事实。

塞浦路斯岛位于地中海东部,很可能是南欧受金融危机影响最严重的地方。在1960年独立以前,这里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塞浦路斯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其余人口是信仰东正教的希腊人。1960~1974年,该国由希土两族联合统治。然而,1974年,希腊族的民族主义者希望该国与希腊合并,并发动了政变。作为回应,土耳其入侵了土耳其族占据主导地位的北部地区,导致塞浦路斯长期处于分裂状态。

尽管大多数国家并不承认该国的南北分裂,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南部的塞浦路斯共和国是唯一的正式国家,并于2004年加入欧盟。这既是源于希腊政府的要求,也是源于欧盟扩张的抱负,此外还与土耳其问题不无关联。人们认为,凡是加入欧盟的国家都会从中受益,并且将促进本国的经济增长。土耳其也希望加入欧盟,但需要得到欧盟成员国的一致同意,因此希腊可以加以阻挠。此外,欧洲人并不希望看到这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大国加入欧盟,因为他们可能无法控制土耳其的穆斯林向欧洲移民。欧洲人不愿说明这个原因,但土耳其占领北塞浦路斯正好给了欧盟口实,欧盟得以拒绝促成其成员国资格。因此,以希族为主的南塞浦路斯加入欧盟并成立正式政府,无疑是对土族发出的一个信号。就像欧洲与穆斯林一样,欧洲与土耳其人在许多方面也会相互影响,尤其是在塞浦路斯问题上,而且双方的相互影响极其明显。

从历史上看,塞浦路斯的土族比希族更加贫困。但风水轮流转,地中海的经济危机对希族造成重创,而土族地区则相对良好,因为与土族地区息息相关的土耳其经济较为健康。如今,这两个地区的差别十分典型。如果你不租车,而是亲自从一个地区来到另一个地区,你就会发现,两者的差异确实存在。这两个地区已经共存了很久,因此塞浦路斯就像土耳其与希腊之间的一块边地,而希土两国长期以来互相仇视。虽然这种敌对情绪目前相对缓和,但在过去,双方有时会变得剑拔弩张。

当你来到塞浦路斯,沿着南岸驾车前行,你会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南欧地区。这里既感觉不到分裂引起的紧张局面,也没有任何贫困的迹象。但奇怪的事情很快就会出现。有一次前往塞浦路斯时,我们在利马索尔的四季酒店预订了房间,并且坚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但是,我们很快发现,这里虽然是一家不错的豪华酒店,但绝对不是四季酒店的连锁店。毋庸置疑,使用四季酒店的名字不仅能让店家要价更高,而且能吸引更多游客。在其他地方,商标至关重要,但在塞浦路斯,这一规定相对宽松。其次,我们还注意到,当地游客使用的主要语言不是希腊语或英语,而是俄语。在一个露天酒吧,我无意听到两名俄罗斯人在谈论一笔价值7 500万美元的交易。我环顾四周,发现人们都坐在那里交头接耳,神情极为专注。

我们租了一条小船离开海岸后,经过利马索尔以西一处庞大的英国空军基地,并绕过该岛的部分地区,来到拉茨。时值2013年9月,美英两国威胁将要出兵叙利亚。所以,我很想看看,这座基地有没有什么动静。在返程途中,接近利马索尔时,小船的两个引擎中有一个突然失灵了。因为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所以我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但是那时海面上刮起了强风,我们很难用一个引擎控制小船。因此,船长试图联系利马索尔港的巡逻队和海岸警卫队。令我诧异不已的是,竟然没有人在紧急频道上回应我们的呼叫。船长说,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他们很可能是出去喝咖啡了。”直到那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里是第三世界。在这座岛屿的四周,虽然海上运输极为繁忙,但警卫队员可以中途休息,不再接听求救信号。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里已经不再是欧洲。

这一事实让人不禁要问,为什么要让塞浦路斯加入欧盟?部分原因在于,2008年以前,除了当时经济发展最快的土耳其,欧盟几乎接受了其他所有欧洲国家的申请。另一个原因在于,希腊人希望塞浦路斯加入欧盟。我们不应当忘记,一段时间以来,塞浦路斯一直希望成为第二个瑞士,而欧洲人对此信以为真。当然,塞浦路斯的地理位置十分理想,并非没有实现这一目标的可能。该国不仅距离以色列、黎巴嫩和叙利亚仅有咫尺之遥,而且接近北非、土耳其、巴尔干半岛和意大利。因此,只要能够负担得起,任何人都能来到这里。近年来,塞浦路斯成了各国特工互相刺探情报的臭名昭著之地。此外,它还是各国资金交汇的十字路口,其中包括阿拉伯国家、俄罗斯、伊朗和以色列。在这里,间谍与金钱的结合浑然一体。

塞浦路斯试图以瑞士和列支敦士登为范本,建立本国的银行和法人体系。在这里,巨额存款可以建立秘密银行账户,并且无法对公司的所有者进行追查。正因如此,当地才聚集着许多俄罗斯人。他们大都是来查看自己的资金状况。显然,这也促进了塞浦路斯旅游等行业的发展,包括内战爆发前向叙利亚等地运输石油。

塞浦路斯人决定加入欧盟的原因一直令我感到十分困惑。欧盟无疑会关闭这里的秘密银行和法人系统,而这也是瑞士不愿加入欧盟的原因之一。尽管瑞士人已经大幅缩减了相应的活动,但仍不愿向布鲁塞尔屈服。对塞浦路斯人来说,欧盟的魅力令人慑服。他们于2004年加入欧盟,从2008年起开始使用欧元。他们显然认为,放弃对银行系统的控制,能够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然而,如果瑞士加入欧盟,就不会再有人称其为瑞士,而塞浦路斯如果加入欧盟,就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瑞士。但是,加入欧盟的欣喜之情冲昏了塞浦路斯人的头脑。

解散秘密法人和银行系统并非易事,因为银行家和律师们喜欢这门生意,而储户也很难将存款转移到其他地方。直到2008年,塞浦路斯仍然存在不法交易。但日益增长的经济对银行系统的影响越来越大。随后,和其他欧洲国家一样,塞浦路斯陷入了金融危机,无法偿还其主权债务。解决这个问题向来有两种选择:一是帮助塞浦路斯人还清债务,二是迫使他们自行偿还。

德国人不仅倾向第二种方案,而且他们对塞浦路斯不同于对希腊等国,态度十分坚决。塞浦路斯政府无力偿还债务,因此欧盟迫使该国冻结了所有银行账户,并没收了个人账户中超过10万欧元的财产。其中将近一半资金未被归还,而是在那些即将破产的银行中转换为股份。

就像其他所有国家一样,塞浦路斯也有许多不法之徒。欧盟十分清楚,该国的金融系统成了这些人的避风港。德国人暗示,他们赞成没收俄罗斯黑手党的存款。据估计,非法资金约占被查抄资金的三分之一,而另外三分之二则来自塞浦路斯的企业和个人。尽管10万欧元不是一笔小数目,但这笔钱财有可能来自个人退休金、个人出售房屋所得或者其他收入的存款。事实上,欧盟抄没的是塞浦路斯和希腊企业普通公民的财产,其中大多数都是合法收入。塞浦路斯政府正是利用这笔资金,向持有塞浦路斯国债的欧洲银行偿清了债务。

这种做法在塞浦路斯引起了骚乱。公司无法支付员工工资,人们的退休计划遭到破坏,而企业纷纷从该国撤资,以避免更大的损失。由于宾馆、饭店的资本被没收,该国倚重的旅游业也遭到严重打击。我们听说,其中一家酒店失去了600万欧元,而这笔资金始终没有被归还。几个星期以来,由于大量账户被冻结,员工薪水无法全额支付,以致他们只能拿到平时75%的工资。塞浦路斯虽然偿还了欧洲银行的债务,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仅该国经济遭到重创,普通人的生活也受到冲击。迄今为止,该国许多被没收的财产仍未解冻。

德国之所以通过没收财产向塞浦路斯施加压力,是因为德国人既要向拖欠债务的国家发出信号,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欧洲大国。他们无法对西班牙、希腊或匈牙利下手,因为这些国家可以拒绝合作,而德国人无法承受大国对自贸区带来的威胁。塞浦路斯不仅对欧盟来说微不足道,而且深陷政治分裂之中。此外,这里严重腐败、效率低下,还有大批俄罗斯人。就像其他南欧国家一样,塞浦路斯失业率居高不下,在金融危机爆发时接近15%,经济严重衰退,甚至无法带来税收收入,同时黑钱泛滥成灾。严格来说,塞浦路斯不属于南欧,而且实力弱小,所以它无法进行抵抗。欧盟通过塞浦路斯传达出了一条重要信息,即它有能力强行采取不利于某国重大利益的措施。

有趣的是,塞浦路斯的政治领导层自愿遵从欧盟的基本要求,选择实行严厉的经济紧缩政策,而非继续拖欠债务。由此可见,该国领导人迫切希望塞浦路斯留在欧盟,为此甚至不惜同意没收银行存款,并坚决执行这一决定。虽然这种合作态度无论对社会还是政治来说都事关重大,但该国的政治和经济精英希望继续留在欧盟,他们的兴趣才是重中之重。

事实上,大多数上层人士储蓄账户的资产净值为零。因此,上述决定对中产阶级和小型企业造成了更大冲击,因为他们的大部分资产净值都存在银行。欧盟的策略让偿还债务的负担落在了中产阶级而非塞浦路斯政府身上。塞浦路斯政府之所以屈服,是因为从整体上来看,继续留在欧盟意义更加重大。如果不区分阶层而仅看GDP总值,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但对中产阶级来说,他们的利益无疑受到了践踏,因此这一决定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塞浦路斯从整体上反映了地中海地区的动态。德国坚决要求,由债务国自行解决其主权债务问题,而债务国的唯一选择是将资产转入北欧银行。由于塞浦路斯的政治和经济精英希望继续留在欧盟的框架之内,因此准备实施上述协议,从而导致该国上层与普通民众间产生严重分歧,而人们对欧盟和本国政府的信心大为下降。此外,塞浦路斯的希族和土族之间的关系也更加紧张。其后果是,许多塞浦路斯企业,尤其是服务业,纷纷制定政策,只雇用本地工人,迫使大批希望在塞浦路斯生活和工作的外国人(多为非欧盟国家的穆斯林)陷入贫困或从事犯罪活动,甚至不得不离开该岛。

从西班牙到希腊,欧洲地中海地区的情况与塞浦路斯大致相同。尽管这些国家各不相同,但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债务危机、本国政府迫于外部压力实行的经济紧缩政策、日渐抬头的反欧盟情绪以及将本国政府视作问题所在的反移民政党。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穆斯林的范围。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出现了分离运动。而在意大利、法国和希腊,右翼政党纷纷出现。在这些国家中,移民被视作对民族认同和工作机会的威胁。

欧洲南北部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虽然双方存在深刻的差异,其矛盾随着金融危机的爆发逐渐凸显,但不会导致战争的爆发,因为双方不存在可能擦枪走火的地理因素,而地中海地区也很难与北方开战。尽管如此,南方还是无法避免内部的动荡。只要失业率超过25%,其中还不包括薪水大幅削减的在岗员工,为政府工作的医生或工程师等中产阶级专业人士的人生就会毁于一旦,从而将引发一连串可怕的后果。

首先,欧盟南北方之间的裂痕将越来越大。其次,亲欧盟的上层集团与广大民众之间的矛盾将日渐增长,而民众对欧盟的态度不是半信半疑,就是坚决反对。从整体上看,北欧与南欧各国的政府都必须认真处理两种关系:与政治和经济精英的关系以及与下层民众的关系。但归根结底,无论上层集团作何希望,他们回旋的余地都将大为收缩。

鉴于目前的经济局势,穆斯林移民将成为南欧国家的不稳定因素。随着失业问题日益严重,欧洲有关民族国家的思想造成的潜在分歧将会进一步加剧。此外,这些国家中激进的政党与主要政党之间的矛盾也将不断增加。在这些激进的政党中,一部分可能是左派,但大多数实力较强的政党会成为右派,因为它们将会利用民众的反移民情绪。在欧洲,一旦阶级和种族矛盾同时出现,不稳定局势必然产生。

这并不意味着,南欧比北欧对移民问题更加敏感。相反,它可能对此更不敏感。因此,丹麦对移民和穆斯林的态度也许比任何地中海国家都令人不快。

实际上,地中海国家就像欧洲和伊斯兰世界之间的边缘地带。从许多方面来看,对于不断北上的移民,这些国家反而更容易接受。但随着经济状况日趋严峻,这些国家对移民的温和看法正逐渐消失。

如果经济问题继续蔓延,那么南欧的不稳定局势就会向北方扩展。这种局势虽然不会在国家间引发战争,但是会在国内民众与当权者以及各个民族之间引起冲突。对于这一点,地中海国家的政治向来心慈手软。部分原因在于当地的文化习俗,南欧人往往是得过且过,所以他们情愿忍受北欧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上文曾经谈到,当我们急需塞浦路斯海岸警卫队的救援时,无人响应我们的呼救。对此,船长却做出了宽容的回应。我问他会不会举报这种违法行为时,他只是耸了耸肩。显然,船长绝不是对此无能为力,而是宁愿纵容。这些警卫队队员需要喝咖啡,而船长对此表示理解。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即南欧人位于欧洲的边缘。位于欧洲南部的人虽然也是欧洲人,但从某种程度上看,他们仿佛置身局外。北欧人的工作效率极高,并将职场文化视作生命,因此他们与地中海对岸的阿拉伯邻国格格不入。一千多年以来,南欧与阿拉伯国家既征战不断,又始终保持贸易往来。这种贸易文化与工业文化的节奏截然不同。在南欧,讨价还价是一种社会活动,甚至可以持续一整天,而双方也都乐在其中。但在北欧,价格全都一目了然,没有商榷的余地。

当然,贸易文化也可能极为深厚,例如16世纪的威尼斯。但对地中海沿岸的欧洲国家来说,其现状并非如此。和平与繁荣的理想在这里比在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岌岌可危。因为和平有赖于繁荣,而这里的繁荣正在消失。与此同时,欧盟之外的另一个大国正在崛起,并且面临着变幻无常的时代。这个国家就是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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