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走投无路之时，美国“雪中送炭”。马歇尔计划旨在复兴欧洲，但却遭到了欧洲各国的质疑。想要不事事唯美国马首是瞻，富有远见的欧洲领导人意识到欧洲必须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盟，然而这意味着国家主权遭遇挑战。从欧贸联到欧共体，再到欧盟，联盟前途未卜，欧洲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别有用心的“橄榄枝”据记载，1945～1946年冬是欧洲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彼时，欧洲的煤炭极其匮乏，粮食和御寒衣物也奇缺。无家可归的难民在欧洲四处游荡，他们走投无路，处境危险。尤其是在德国等地，许多人忍饥挨饿。饶是如此，这个冬天似乎还是难以熬过。当然，法英等国的情况稍好一些。但毫无疑问，所有欧洲人都面临着可怕的贫困。
这些欧洲国家都建立在旧式的民族国家之上，政府往往是由回国的流亡人士组成。对于比比皆是的人道灾难，他们根本无能为力。东欧各国在苏联的统治下联合了起来，但西欧国家仍是一盘散沙。西欧没有人考虑过统一的问题，他们关注的只是如何生存以及怎样重建国民政府。
美国人不太关心占领的问题。有传言称，战争结束后，美国将立即着手与苏联开展冷战。然而，这一传言显然不符合实际，因为若事实果真如此，美国就不会遣散部队。无论联合国有多么不可靠，富兰克林·罗斯福也发自内心地信任联合国，况且美国并没有其他战略。虽然美国的确会对重大事件作出反应，但很少主动开展行动。有时，这种反应甚至与其大国地位极不相称。美国人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改变自己的战略信条，所以，虽然罗斯福已经辞世，但其影响依然存在。
自美军入驻欧洲后，他们举目四望之地都混乱不堪，因此美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义务施以援手。平心而论，如果认真研读当时美国国会以及其他部门的记录，你就会发现，人们确实认为美国在那时应当有所作为。美国的首要援助渠道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而急救物资也被送往除德国以外的欧洲国家。尤其是对德国，美国本可以表现得冷酷无情，但战争结束后，它却将投降的德国人认定为“被缴械的敌军”，而非“战争俘虏”。按照美国的既往政策，战俘与美军的口粮配给相同，但被缴械的敌军却没有任何给养。然而，随着1946年严冬降临，美国意识到，一场人道灾难正在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上演，因此开始为德国提供救援。
此时，美国国内出现了两种自相矛盾的愿望，即美国人既希望离开欧洲，又希望伸出援手。虽然美国最终选择了留下，但其中的战略原因并不明显。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极易遭到驳斥，或者被视作美国冷战战略的组成部分，但现实情况却是，这只是斯时斯地美国的选择而已。无论如何，这个决定进一步影响了欧洲人对美国的看法。当然，美国需要付出的代价并非不可忍受，而当时的社会舆论也认为，美国“必须为那些可怜的人们做些什么”。有时候，美国的做法只能被理解为利他主义，但这种看法很快发生了变化。
我还记得，从小到大我经常听父母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当我们一家在维也纳避难时，难民营供应的是美国剩余的奶酪，并且一直供应到1949年。按照父母的说法，这种奶酪的质量不算上乘，颜色已呈深黄。母亲不愿给我喂食这种奶酪，但是家里的其他人都吃过。这无疑是威斯康星州的切达干酪，因为当时美国政府为了帮助奶农销售，购买了大量干酪，并将其运往欧洲。当时，世界上几乎所有其他国家都无力为难民提供援助，所以，美国向欧洲伸出了援手。多年以后，我的家人仍会谈起这种奶酪。
然而，随着年深日久，美国的慷慨义举演变成了某种战略。1947年，美国越来越清楚，苏联人不仅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东欧，而且企图向西扩张其势力，尤其是在希腊和土耳其。美国认为，这就是苏联的战略，并开始制定计划进行抵抗。此时，西欧国家的经济状况不再仅限于是否需要援助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美国的国家安全。显而易见，如果欧洲经济脆弱，那么就避免不了会发生社会动荡，从而在面对苏联时不堪一击。与此同时，西欧也希望证明，资本主义比共产主义更加富有成效，能够为人民提供更高的生活质量。更为重要的是，美国不希望孤军奋战，而是希望将欧洲国家重新武装起来，以共同对抗苏联。为此，欧洲需要增强经济实力，美国也开始进行筹划。
1947年，负责经济事务的国务次卿威廉·克莱顿向国务卿乔治·C.马歇尔递交了一份备忘录：
如果美国不能迅速提供大力援助，欧洲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就会彻底崩溃。这一状况不仅会为世界未来的和平与安全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会对美国国内经济造成灾难性的直接影响：剩余产品的市场将不复存在；堆积如山的战争债务将会引发工人失业、经济萧条和国际收支严重失衡等问题。所以，这种情况绝不能出现。
随后，他继续指出：
该计划应当建立在类似比、荷、卢三国关税同盟的某种欧洲经济联盟之上。如果欧洲经济继续如今天这般相互防范、各自为营，欧洲就不可能从战争中复兴并重获独立。
克莱顿是马歇尔计划的关键人物，他试图通过向欧洲投入资金并鼓励贸易往来以振兴欧洲经济。该计划正式确立了美国在此前与苏联对峙时的做法，并极大地扩展了规模。同时，该计划也是促进欧洲统一的真正起源。
在美国国会最后批准的马歇尔计划中，还包含以下内容：
考虑到美国过去从不存在内部贸易壁垒的大规模国内市场中获益，并且相信欧洲国家也可以同样受益，我们在此宣布，美国人民的政策是：鼓励接受马歇尔计划援助的国家通过联合机构开展共同行动……以迅速实现欧洲经济合作，而这对持久的和平与复兴都必不可少。
马歇尔计划既没有试图让欧洲成为美国的翻版，也没有打算制定复杂的管理制度，而是希望建立欧洲自由贸易区以及协调欧洲经济发展的联合机构。自由贸易与合作政策需要的不是某种共同身份，而是某种共同利益。这些就是欧盟建立的思想基础。
欧洲人虽然乐于接受美国提供的援助，但对后者促进欧洲经济一体化的计划感到忐忑不安，其中英国人尤其心存疑虑。英国曾经在帝国内建立了自由贸易区，并使用统一的货币英镑。1947～1948年，英国政府仍不愿承认，大英帝国已经名存实亡，因为对英国来说，大英帝国仍是其经济体系的基础。由于在这一范围内，英国人可以按照有利自身的利率确定币值，所以他们仍然相信，大英帝国能够渡过难关继续存在。因此，为了维护帝国的地位，他们必须将其他欧洲人排除在外。
几个世纪以来，凭借英吉利海峡的天堑阻隔，英国人一直操纵着欧洲的政治天平，推行大陆均势政策。对英国来说，统一的欧洲大陆是一种威胁，更何况其中还包括法国和德国的部分领土。长期以来，英国始终和德法两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并在双方之间巧妙斡旋。毋庸置疑，欧洲一体化的想法令他们震惊不已。一想到自己要在单一的经济结构中，夹在复兴的德法之间左右为难，英国就会本能地退缩。
英国是“二战”的战胜国之一，所以英国人认为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地享有特殊待遇。他们无法接受大英帝国已经不复存在的事实，也不肯承认英国的基本政策早已落后于时代。他们固执己见，认为美国有关欧洲一体化的想法既幼稚又危险。然而，考虑到美英之间深厚的盟友关系，他们希望参与马歇尔计划，但又要求该计划必须建立在类似《租借法案》那样互利互惠的基础上，并且要给予英国同等的优先权。由此可知，英国无法接受自身与法德相提并论，因为这两个国家都曾在“二战”中一败涂地。
法国同样对经济合作的前景感到担忧，更何况这一体系还将德国纳入其中。在德法两国经历了三次战争后，法国丝毫不愿意看到德国复兴。此外，那些信奉戴高乐主义的人力主恢复法国主权。然而，法国如今已经千疮百孔，尽管它不喜欢马歇尔计划，但急需美国援助。法国人希望保持帝国的辉煌，但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单枪匹马使经济复苏。
无论法国对德国的复兴如何畏惧，美国关注的都是依靠欧洲抵御苏联。从地形上看，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简称“西德”）将成为美国防御苏联的堡垒。因此，德国急需人力和军队，以修建防御工事。这就意味着，德国的经济实力将日渐增强。受此影响，1947年，许多欧洲人和美国人都认为，战争似乎迫在眉睫。当然，也有人认为，避免战争的唯一途径，就是在德国建立堡垒。
法国人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们仍为美国重新武装和建设德国的想法感到惊恐不已。这无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如此一来，法德之间的火药桶可能一触即发。然而，美国人认为，法德之间的宿怨固然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并非需要顾及的重点。在美国人眼中，如果不能复兴德国，那么它将仍然一蹶不振、不堪一击，欧洲经济复苏便不可能实现。因此，欧洲必须促使德国经济复苏，并完成德国与其他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的一体化。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诺曼·安吉尔的理论，但同时也是美国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即建立某种不仅仅是相互依存，而是某种将德法两国结合起来的正式体系。
法国人不认可这种做法，但也清楚本身所面临的现实。他们意识到，要想发展经济、避免战争，欧洲就必须改变整体结构。因此，无论他们对德国人多么恨之入骨，在这一点上，法国和西德的利益是一致的。从政治上来看，如果法国政府不能在战后减轻贫困，已经在法国政坛上颇有影响的法国共产党就有可能控制政府，从而严重削弱法国防御苏联的能力。
此外，法国人还有两种考虑：首先，因英国选择不加入欧洲一体化组织，法国便自然是欧洲的龙头老大。因此，法国人认为与其勉为其难，不如因势利导。其次，法国人清楚，他们无法独自重新获得主权。更何况，如果法国一意孤行，美国就会利用自身强大的实力，迫使欧洲采取不利于法国的行动。为了抗衡美国，法国需要与其他欧洲国家联合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国人越来越意识到，对于日趋一体化的欧洲，他们的最佳选择是成为其主导力量，并施加自身的影响，而不是尾随他人或自我孤立。
一旦苏联入侵，美国的战略是由欧洲盟国展开主要战斗。届时，尽管美国将向欧洲部署若干兵力，但主要还是提供增援、空中力量和后勤补给，以及在紧急关头提供核武器。苏联入侵必然向西穿过西德，因此后西德必须被纳入同盟体系，因为该国领土将成为主战场。为了实施这一战略，美国需要成立两个组织：其一是将西欧军队合为一体的军事联盟，由美国主导的联合司令部进行指挥；其二是一体化的经济体系。最终，德国也将加入这两个体系。
1947年7月，欧洲各国首脑在巴黎会晤，成立了欧洲经济合作委员会。然而，该委员会未能满足美国的期待，因为它不是开展欧洲重建的一体化和过渡机构。反之，这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委员会，一个由独立国家讨论合作计划的论坛。但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很快法国便一反常态，转而支持美国的设想，不仅同意与德国合作，而且接受了以马歇尔计划为主导的一体化方案。当英国人继续做着帝国梦，德国人等待着其他国家决定自己的命运，其他欧洲国家墨守战前的不可靠模式时，法国率先转变了态度。
欧盟的成立常常被归功于时任法国总理的罗伯特·舒曼，因为他曾经积极致力于欧洲一体化运动。但不可否认的是，舒曼的后盾是戴高乐，而此人十分清楚3件事情：首先，没有美国以及某种集体防御机制，欧洲将无法抵御苏联的进攻；其次，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一旦成立，德国最终必将复兴，因此法国参与德国的复兴，并与其建立紧密关系，就成为必要之举；其三，他意识到，如果由法国主导欧洲的一体化进程，并将德国纳入其轨道，法国就可以利用自身地位主宰欧洲，使其发展成为对抗苏联和制衡美国的有效力量。当然，实现这一目标的道路必将曲折艰难，随着这一过程逐步展开，戴高乐很可能已经不再当权，但他本人对此了然于心。
戴高乐的影响是巨大的，而戴高乐主义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舒曼希望欧洲成为美国的翻版，但戴高乐对此毫无兴趣，他关注的是如何利用欧洲达到法国的目的。因此在这一点上，法国人顺理成章地与美国人达成了一致。法国对欧洲未来的模式作出了明确阐释，即在一体化的欧洲，主要国家能够为己所用。这是欧洲历史上一个崭新的阶段，将过去的民族利益置于全新的框架之内，从而平衡了爱国主义和欧洲一体化思想，促使欧洲所有力量在无需放弃国家利益原则的前提下，朝着一体化的方向发展。
法国人在委员会组建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但该委员会力量薄弱，其成员国只是迫于美国的压力以及对苏联的恐惧才被捆绑在一起。所以，只有少数成员国对欧洲的未来有所展望，况且这种憧憬传播有限、缺乏活力。相反，狭隘的国家利益、机会主义以及对美国压力的屈从占据了上风。在这个委员会中，穷困潦倒的战败国、日暮途穷的帝国和企图借结盟增强实力的国家混杂在一起。
最终，美国不断增强的国际实力促使欧洲朝着军事与经济一体化的方向发展。除北约以外，欧洲人从未实现过军事一体化。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他们在经济一体化方面的成就虽然超越了美国设立的框架，但不可否认的是，欧洲经济一体化的根源并非来自欧洲国家的设想。实际上，欧洲今天所获得的一切正是源于美国的设想和战略，但美国在促进和实现欧洲一体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欧洲人所做的抵制，常常为世人忽略。
戴高乐的欧洲计划——谁将主导欧洲？欧洲国家最不情愿的一件事就是放弃国家主权，成为某个全面联盟的一部分。当然，也有少数颇有影响的人士梦想在欧洲建立真正的联盟，但他们没有足够的政治权力将其付诸实践。对国家主权的渴望十分普遍，而英国尤其强烈。英国认为自己赢得了“二战”，因此不应该与其他欧洲国家等量齐观。即使大英帝国已经难以为继，他们仍然不希望过多卷入欧洲事务。英国外交政策的依据是，只有平衡欧洲列强的势力，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同样，英国也将自己视作平衡两个超级大国的力量。
与此同时，法国人虽然在主权问题上的态度同样坚决，但他们比英国人乐于参与更多的欧洲事务。随着欧洲日趋繁荣稳定，“二战”后下野的戴高乐于1958年复出。他很清楚，法国要想拥有真正的权力，就要率领欧洲联合起来，而所谓真正的权力，是指不再依靠美国与苏联打交道，而是独自对付苏联人。戴高乐看到，欧洲已经不再需要美国的经济援助。由于精明老练的欧洲人有效利用了救济资金，如今欧洲经济蒸蒸日上。对欧洲来说，现在的危险是美苏争霸，因为战争与和平不再由欧洲各国决定，而是令出莫斯科与华盛顿。作为法国新任总统，戴高乐希望，以法国为首的欧洲能够收回全部主权。
戴高乐希望将欧洲的两方对峙转变为三方博弈。在这场博弈中，欧洲虽然不会在苏联扩张问题上保持中立，但也不再唯美国马首是瞻，完全依赖美国进行防御。他尤其不希望欧洲被美国人占领。因此，1958年，戴高乐下令所有北约军队离开法国领土。当然，他并没有退出北约组织，而是在数年后率领法国退出北约军事委员会。此后，法国继续与北约开展合作；而一旦爆发战争，法国的参与计划仍然存在。但是，如果真的爆发战争，他已经下定决心，法国和欧洲将自行作出决定，而不是等待华盛顿与莫斯科的命令。
要想实现这一目标，戴高乐认为，有两件事情必须完成。首先，欧洲需要拥有自己的核计划。鉴于欧洲国家无法齐心协力制定核计划，戴高乐坚持认为，法国应当扩大本国的小型核项目。他表示，在现有战略下，一旦苏联发动常规袭击，要想保住欧洲，唯一的办法就是由美国发动核打击，但他不相信美国会为了欧洲放弃芝加哥。更重要的是，苏联人也不相信美国人会这样做。因此，美国的核保护并不可靠，只有依靠法国自身的核力量才能达到目的，否则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将面临一场浩劫。戴高乐主张，欧洲人必须让苏联人清楚，欧洲很可能会动用核武器。只有这样，苏联人才会三思而行。正如戴高乐所言，法国不需要具备摧毁苏联的能力，而是需要具备壮士断臂的勇气。正因如此，他坚持认为法国应当发展独立的核计划。
其次，戴高乐意识到，欧洲经济一体化极其重要，尤其是法德两国的密切合作。一旦爆发战争，德国必将成为战略要地，其领土需要加强防御。同时，他认为，只要法德两国团结一致，就能保卫整个欧洲，因为它们要远比其他欧洲国家幅员辽阔、实力强大。正因如此，他十分乐意将英国排除在欧洲大陆的政治事务之外，从而给予法国更多操纵的余地。他相信，只要德国与法国联手合作，其他西欧国家将不得不向核心集团靠拢。
戴高乐清楚，法国不具备竞争力强的现代经济，而德国的经济如日方升。他诚恳地希望德国出现所谓的“经济奇迹”，从而带动法国经济发生转变。经济一体化不仅将增强欧洲的经济实力，减少其对美国的依赖程度，而且将形成某种联盟，将欧洲的防御权夺回到欧洲人手中。更何况，这一联盟不一定就是一个过渡性组织。
此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法国将成为欧洲的主导力量，而欧洲也将跻身世界超级强权之列。鉴于法不责众的观念，德国人受到了宽宥。这一原则是指，德国作为一个整体不应当为纳粹的罪行负责，需要负责的是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个人。尽管如此，德国人仍然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和羞愧。因此，法国人顺理成章地成为欧洲的政治领袖，德国人毫无颜面争夺地缘政治的领导权。其他国家也不可能反对法德联盟，因为这种关系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和以欧洲为基础的防御体系。英国人摇摆不定，与美国的关系过于复杂，并热衷于维护本国利益，所以试图从中作梗。按照戴高乐的计划，在“二战”中被打败和占领的法国，最终将东山再起，率领经济繁荣、军事强大的欧洲联盟，捍卫自己的全球利益。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戴高乐的计划发展。在东部的危险地带，德国几乎没有部署任何兵力，更何况美国对德国的影响要远远超过欧盟。同时，其他小国也不希望成为法德联盟的卫星国，甚至认为美国所扮演的角色比该联盟更加温和。此外，法国发展缓慢的经济与德国蒸蒸日上的经济存在根本冲突。戴高乐主义信奉者曾经梦想建立一个独立而强大的欧洲，但这一宏图并没有完全实现。
问题的关键在于，戴高乐主义才是欧洲一体化雄心勃勃的真正源头。戴高乐认为，欧洲不应当仅仅是美国的卫星国。自1871年起，民族主义就让欧洲祸起萧墙。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并让欧洲变得更加强大，德国和法国必须建立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广泛的欧洲联盟必须围绕法德联盟这个中枢进行运转。当然，对戴高乐来说，如果没有军事同盟，就无所谓经济联盟或一体化。所以，他希望将北约重新界定为一支欧洲力量，并逐渐减少美国的驻军。但他最终未能如愿以偿，其中也暴露了欧洲潜在的弱点。
理性繁荣——一个欧洲人的联盟欧洲一体化正式开始于1957年，标志是《罗马条约》的签订。在此之前，欧洲还出现过一些其他类似组织，包括1951年成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然而毋庸置疑，《罗马条约》涉及的范围更广、程度更深，其中蕴含的远大梦想最终促成了欧盟的形成。
该条约将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和意大利这6个国家联结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德国与法国建立了密切联系。而比利时、荷兰与卢森堡只不过是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边缘地带。
对欧洲人来说，这代表德国与法国达成了谅解。自1871年来，甚至从拿破仑战争以来，双方在边境地区的敌对状态就对欧洲产生了重大影响。欧洲共同体（简称“欧共体”）在《罗马条约》中对和平与繁荣作出了承诺，这无疑是向欧盟又迈出的重要一步。欧洲人现在的理想如同他们父辈前往美国时的希望一样：生命安全和谋生的机会。但该条约还有一个更加雄心勃勃的目标，即在欧洲各民族之间建立起更加紧密的联盟。
无论是欧共体，还是随后成立的欧盟，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它们承诺给予欧洲人民和平与繁荣，而为了获得和平，各民族之间必须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盟。但是，该条约中并没有对所谓“更加紧密的联盟”作出限制，而每一个国家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上述提议必然会对各国的独立性造成挑战。然而，如果不能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盟，有着深仇宿怨的法国和德国怎样才能获得和平与繁荣？从一开始，这就成了欧洲无法解决的问题。
欧共体也是冷战的工具。它将法国和德国置于北约之内，让德国位于前线保卫北欧平原，而使法国位于后方，以便美国的增援部队可以在法国登陆并继续前进。此外，欧共体还将意大利也吸收进来，从而使欧洲的防御变得更加全面。在起草条约的过程中，比起其他国家，意大利的参与度虽然很低，但极为关键，因为它控制着北约的南翼。除了正式表示中立的瑞士与奥地利以外，将意大利纳入欧共体，就意味着在整个欧洲大陆筑起了一条防线。
英国人仍然游离在欧共体之外。他们虽然希望继续控制本国经济，但同样需要自由贸易区。他们担心，欧洲大陆的自由贸易区会缩减对英国的出口量。为此，20世纪50年代中期，英国发起成立一个类似欧共体的组织，名为“欧洲自由贸易联盟”（简称“欧贸联”），并于1960年正式成立。成员国包括英国、奥地利、丹麦、瑞典、挪威、芬兰、瑞士、列支敦士登公国和葡萄牙。欧共体和欧贸联的区别十分明显，欧贸联不仅只有英国一个大国，而且它由位于欧洲边缘的国家组成，其中大部分成员国均不在欧洲大陆。长期以来，英国一直担心被卷入欧洲大陆错综复杂的事务中，并渴望通过支配其他国家来掌控本国的经济政策，成立欧贸联正是英国对欧共体作出的回应。
最终，欧贸联功败垂成，其失败的最主要原因是美国对欧贸联的反对以及对欧共体的支持。美国不希望欧洲四分五裂，所以较之于欧贸联，美国更偏爱欧共体的法律体系和贸易政策，尤其是地理布局，因为这更符合美国的利益。总之，欧贸联只是试图在欧共体之外提供另一种选择，但最终不了了之。
实际上，欧贸联的失败标志着英国希望成为欧洲领导者的最后一搏落空。不可否认，大英帝国气数将尽，它缺乏强大的政治经济实力，无法争夺欧洲霸权。此外，随着英国日渐衰微，其集结起来建立自贸区的国家总共只有5 200万人口，而英国的人口为9 400万。尽管英国、丹麦、葡萄牙等国家最终退出欧贸联加入了欧共体以及之后的欧盟，但挪威、冰岛、瑞士和列支敦士登公国仍是欧贸联的成员国，足以证明该国际组织并未消亡。欧贸联的发展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它的成立无疑表明，英国对欧共体不无担忧，而其一贯奉行的原则是不愿过度卷入欧洲大陆事务。然而，这一次，历史站在了不利于英国的一方。让英国始料不及的是，欧共体不断壮大，最终演变为欧盟。
虽然欧共体成员国之间的关系日趋密切和复杂，但直到1973年，随着英国、丹麦和爱尔兰的加入，欧共体才开始渐渐扩大。其缓慢扩张一直持续到1991年，在增加了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之后，共有12个成员国。欧共体的增长缓慢而谨慎，始终力图确保其成员国自给自足并适合加入。该组织既未向其成员国索取巨额资金，也没有给予它们过多优惠，而是创建了一个稳定的贸易区，以促进经济繁荣和地区和平。无论在政治上、历史上还是地理上，这些国家之间的关系都错综复杂，而这种复杂性撕裂了欧洲社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欧共体的雄心也在与日俱增。
1991年，冷战宣告结束，曾经对欧共体发展尤其是在其成立之初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美国，不再显得那样重要。与此同时，欧共体潜在的激进性质暴露无遗。同一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出笼，标志着现代欧洲联盟的框架初具雏形。
马斯特里赫特是荷兰最南端的一座小镇，毗邻比利时边境，位于阿登森林的边缘，而阿登森林是两次世界大战西线战事真正结束的地方。此外，这座小镇还靠近亚琛，即查理曼大帝的加冕之地。马斯特里赫特距离特里尔仅有一小时的车程，后者是康斯坦丁大帝首次定都的地方。这里是欧洲大陆的心脏地带，也是诸多欧洲思想的发源地。
同时，马斯特里赫特既是法德之间边境地区的中心区域，还是大多数欧盟主要机构的所在地。欧洲议会的官方地点便坐落于莱茵河畔法国阿尔萨斯省的斯特拉斯堡，而欧盟委员会则位于比利时的布鲁塞尔。这里现在虽然安静祥和，但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曾经暗流涌动。如果欧洲想要实现和平与繁荣，一切都要从马斯特里赫特开始。人们毫不怀疑，这里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是欧盟的生命力所在。《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签订，标志着欧盟的诞生，而马斯特里赫特在地理上恰恰位于欧洲的心脏地带，这也并非出于偶然。
《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俗称《欧洲联盟条约》，是对“在各民族之间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盟”这一观念的合理扩展。它旨在超越欧洲在经济领域的联盟，走向社会与政治领域的合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激进的构想。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它在道义上的目标，即成立一个欧洲人的联盟，而不只是欧洲国家的联盟，从而使欧洲人的身份认同与其国籍同样重要。它希望欧洲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是某种将欧洲人联合起来的文化现实。该条约为欧洲人提供了欧洲公民的权利和身份，但并不排斥国家公民的权利和身份，力图在保留民族认同的同时克服这一难题。
欧盟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世界各国在提起欧盟时，仿佛其成员国拥有共同的政治身份，而不只是一个主权国家的集合体。也许更为重要的是，欧盟虽然没有废除国籍，却创造了“欧洲性”这一包罗万象的观念，从而使欧洲人开始相信，他们拥有共同的命运。该条约希望把国籍视作处于共同欧洲文化背景之下的某种民族特性。这的确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有意思的是，美国内战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美国人在参战时以州为单位，但认为自己来自同一个经历浴血奋战后共同缔造的国家。但是，这一点在欧洲很难实现，其主要原因在于：首先，欧盟并非浴血而生，而是建立在和平与繁荣的思想之上；其次，美国各州之间的差异与那些难以改变的因素无关，譬如语言和文化，而是关系到那些可以通过战争解决的问题，比如取缔奴隶制和改变经济结构。
欧盟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抵制。时任英国首相的约翰·梅杰反对在条约中使用“联邦目标”一词，为此欧洲议会主席将其更改为“联邦使命”，但梅杰仍大为光火。显而易见，英国人无意加入某个联邦，或者某个朝着这一目标发展的组织。他只准备签署一项能让英国从中获益的条约，而不打算让英国成为统一欧洲的一个州，因为届时欧洲的权力将处于欧洲议会而非英国人的掌控之中。但是，欧洲当时尚不具备从这个民族国家的混合体中缔造一个多民族国家的能力。
然而，那些可以直接达成的目标也可以通过复杂的体制来实现。也就是说，这种管理体制越复杂、越难操作和理解，就越难以反对。因此，作为折中方案，欧盟制定了一套极尽复杂的管理体制，不仅设立了轮值主席国，还成立了欧洲议会和法院。但轮值主席国的权力混淆不清，而欧洲议会和法院的权力就像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显现。
更为重要的是，欧盟建立了一套决策机制，在某些情况下需要成员国一致同意才能通过决策，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则多数成员国通过即可，所以这种制度并未固定，而是在慎重地发展演化。除此之外，欧盟还建立了一套官僚制度，甚至可以在无需投票的情况下，暗中施行针对全欧洲的方案。由于欧盟尚且没有能力建立某种制度，在保留各国主权的同时确保全体通过，所以只能建立一套极其复杂、难以理解的管理体制，而这一体制只能由行家里手操纵。
来自欧元的主权挑战随着《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签订，欧元无疑对各国主权形成了挑战。不难发现，这种货币上没有统一的头像。虽然大多数国家的货币上都印有历史上的政治、文化名人，但欧元没有，因为欧洲各国无法就在欧元上印制谁的头像一事达成共识。然而，硬币似乎不太重要，所以各国在欧元硬币的反面印制了不同的头像。在美国货币上，人们一致认为应当印上华盛顿、林肯、杰克逊、富兰克林等美国名人的头像。这是因为美国人拥有共同的历史，但欧洲人没有。不难理解，一个国家不一定会喜爱另一个国家的英雄，正如拿破仑在法国也许声名赫赫，但在西班牙很可能不受欢迎。
欧元无疑是对国家主权的僭越。一般来说，一个国家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控制本国货币币值，而使用某国际组织的通用货币就意味着其关键经济决策将处于另一政治实体的控制之下。更何况，这还表示，欧元的对内和对外币值将由欧洲中央银行（简称“欧洲央行”）统一确定，而税收政策、公共开支和其他财政政策由主权国家自行确定。目前，欧盟共有18个国家在使用欧元 (1)，使用欧元的国家集中于西欧西部，东部的一些国家基本被排除在外。但即使在欧元区内，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状况也天差地别。比如，发达国家作为国际市场上的净债权国，通常希望货币保持稳定，以保护该国贷出款项的价值。而相对贫困的发展中国家也许希望货币疲软，从而减少出口成本，或者希望通货膨胀，以减少尚未结清贷款的价值。毫无疑问，货币是操纵经济的重要杠杆，一个国家可以偶尔利用这一杠杆，让市场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在大规模经济危机中，货币贬值甚至还可以增加出口和稳定经济。
人们很难完全理解，欧盟为什么将欧元区向南部和东部扩展，以及这些国家为什么会同意加入欧元区。唯一的解释是，欧洲人具有轻率的乐观主义和欧洲梦。这种乐观主义建立在某种信念之上，即认为欧洲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消除了经济危机，再也不会面临由谁来承担经济紧缩重任的艰难抉择。此外，还有人认为，加入欧盟和欧元区，就意味着成为了欧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在无需放弃本国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前提下成为西欧的一部分，并且拥有西方的价值观、财富和文明。正是出于这种乐观精神，人们对欧盟和欧元区成员国身份的陷阱视若无睹。如此一来，那些难以度过经济危机的国家开始大声疾呼，要求获得成员国资格，并且得到了批准。
如此众多的国家使用同一种货币，不免会出现一些重大问题。例如，由于德国和希腊处于发展的不同阶段，存在各异的经济问题，拥有不同的税收政策，所以两国需要不同的货币政策。然而，在欧洲央行，德国的影响远大于其他国家，因此欧洲央行是围绕德意志联邦银行的理念成立的，而该银行的主要目的是对抗通货膨胀。德国的经济规模在欧洲首屈一指，所以对欧洲来说，德国经济健康与否至关重要。相比之下，希腊的经济状况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因此，欧洲央行制定的货币政策不可避免地向德国倾斜，而不利于希腊的发展。总而言之，只有将上述情况与欧洲所有的变数结合来看，你才能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
“二战”结束后，欧洲的许多梦想都化作泡影，甚至只剩下对安全与繁荣的渴求。启蒙运动的世俗梦想建立在对生活和欢乐的热爱之上，超越了用理性洞察万物的渴望。如今，欧洲人已经对抽象的梦幻感到厌倦。于是，他们砍下了启蒙运动的胳膊，只保留了它的双腿。虽然他们极不情愿，但除此之外，他们又能怎么做？
欧盟的盟歌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欢乐颂》，歌词出自德国诗人席勒的手笔。席勒在开篇写道：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
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显而易见，《欢乐颂》中歌颂的欢乐来自“四海之内皆成兄弟”以及人们克服不同习俗所造成的分歧。若事实果真如此，人们的确应当感到欢欣鼓舞。
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意味着人们将同呼吸、共命运。如果和平与繁荣能够让人们齐心协力，那么他们永远不应偏离这一轨道。然而，假如各国间贫富悬殊，或者有的国家兵荒马乱，有的国家国泰民安，那怎能称为共命运？因此，对欧盟来说，关键在于让命运将所有成员国团结起来，而不是使其彼此分离。当然，只要和平与繁荣长存，就不会产生诸如国籍和命运等棘手的问题。
欧洲向成员国民众承诺，欧盟将会为他们带来更美好的未来。对此，欧洲人深信不疑，但美国人清楚，不仅和平本身不是目的，而且社会也无法保证始终繁荣。在欧洲，有关“更加完善的联盟”和“不可剥夺的权利”等观念将欧洲人联结为一体。然而，与此截然不同的是，美国按照一套超越一切的原则，联合不同民族共同缔造了国家。不仅如此，它还从未向民众承诺和平与繁荣，它承诺的只是获得和平与繁荣的可能性。
欧盟的问题在于，除一曲《欢乐颂》（即和平与繁荣）以外，欧洲无法为其人民提供其他任何东西。然而，如果欢乐不再，和平与繁荣消逝，接下来的欧盟将何去何从？到那时，什么才能让“四海之内皆成兄弟”，什么才能让欧盟屹立不倒？
(1) 2015年1月1日，立陶宛加入欧元区，成为欧元区第19个成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