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霸业成空 从权倾天下到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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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业成空
从权倾天下到仰人鼻息

曾经权倾天下的欧洲,战后竟出现多达30万的战争新娘?美国的杜鲁门主义、马歇尔计划复苏了欧洲经济,但并未得到欧洲人的感激之情?曾经身为全球霸主的欧洲,战后却丧失主权、沦为任人摆布的角色。随着美苏争霸的局面展开,面对昔日的手下败将与如今的“恩人”,欧洲更是百感交集……

30万“战争新娘”

1945年5月5日,阿道夫·希特勒自杀身亡,从而结束了欧洲的战事,也为31年的风雨飘摇划上了句号。这段长达450年的历史从此宣告终结。然而,欧洲却被美国和苏联占领,主权已不再完整。在随后的几十年中,欧洲霸权土崩瓦解,其世界影响化为乌有。尽管苏联的全球影响力仍然存在,最终也将灰飞烟灭。转眼之间,曾经烽烟四起的欧洲火药桶偃旗息鼓,只有德国中部还剩下一块潜在的边地和一片一触即发的危险地带。

在1913年,这一切都无法想象。早已支离破碎的欧洲,在这31年间因战乱、危机、虚无缥缈的和平、人为饥荒以及内战变得更加内外交困,民众家贫如洗、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昔日全球经济体系中的佼佼者,如今甚至比其他大部分国家还要拮据,一度权倾天下的欧洲变得如此虚弱无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大英帝国诗人鲁德亚德·吉卜林预感到这一切的发生,并在诗篇《曲终人散》(Recessional )中告诫世人:

远去了,我们的军舰消隐;

海嵎和沙丘上的烟火低沉;

啊,我们昨天所有的煊赫,

与尼尼微和推罗一同消尽!

万国的审判者,还求饶恕我们,

恐怕我们忘记,恐怕我们忘记!

如果眼前的权力使我们沉醉,

放肆的口舌对你失去敬畏,

像外邦人那样的夸口,

或像没有律法的贱胚——

万军之神啊,还求与我们同在,

恐怕我们忘记,恐怕我们忘记!

欧洲的确不乏鼓唇摇舌之辈,但实际上,即使是那些没有挑拨煽动者(除了丘吉尔早期的一些演说被认为过于狂热)的战胜国也同样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1913~1945年,欧洲的地位迅速式微,其迅疾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在“二战”中,欧洲最非同寻常的一点在于:随着希特勒身亡,过去的一切突然烟消云散。此人苟延残喘之际,德军仍在负隅顽抗,但就在他死后的几个小时或至多几天内,德国的抵抗旋即停止。为了让德国东山再起,希特勒谱写了一段虚构的历史,并用尽毕生的精力深入过去。在他所杜撰的神话中,他的意志即德国本身,而德国本身即他的意志。然而,他命赴黄泉后,德国还只是一个共同使用德语的地区。随着那条将德国与往昔英勇壮举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被切断,德国似乎魔法般冰消瓦解。这一刻,作为艺术作品和幻想产物的德国也最终寿终正寝。

大英帝国的传奇也曲终人散。它发起的声势浩大的殖民运动及教化落后民族的梦想也随之付诸东流。即使英国没有像德国一样猝然倒地,但无疑气数将尽,既是因为战争摧毁了它曾盛极一时的经济,也是因为它已经意识到自身虽胜尤败、满盘皆输。从1914年起,一连串事件让英国在经济和道义上都耗尽元气,以致到了1945年,人们对英国肩负“白人负担”的信心已经荡然无存,对政府执政能力的信任也化作泡影。无论丘吉尔的表现曾经多么振奋人心,事实却是,他在战后的大选中遭遇惨败。

美国两次出兵欧洲,严重削弱了英国的实力。虽然美国第一次出兵欧洲时没有驻军英国,但“二战”期间美军在英国驻扎了三年之久。据说,当时的驻英美军“报酬过剩,性欲过剩,赖着不走”,这虽然是句调侃,但并非空穴来风。美国人不仅夺走了英国人的权力,还总是趾高气扬。最令人不快的是,美国人对自身的傲慢态度竟然浑然不觉。他们认为自己拯救了孤立无援的英国,并希望英国知恩图报。但糟糕的是,英国并没有感激涕零。

在“一战”中,法国人虽然浴血奋战了4年之久,但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其战胜国身份名不副实,就连美国人也比他们更有决定权。1940年,法国在6个星期之内迅速沦陷。尽管关于法国人团结一致、英勇抵抗的说法广为流传,但不可否认,法国军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即一败涂地。最终,是美国、英国、波兰和其他国家解放了法国。虽然法国的确存在抵抗力量,但美国充裕的物资和庞大的军队使英国,尤其是法国相形见绌,而且确实是美国帮助他们夺回了主权。法国人继承了查理·马特和拿破仑的血统,马特曾经在图尔大败穆斯林军队,而拿破仑虽败犹荣。然而,在这两场世界大战中,法国并没有赢得任何荣耀。法国人对此心知肚明,并为此耿耿于怀。在诺曼底战役的登陆日,夏尔·戴高乐拒绝向法国民众宣读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广播稿,似乎有些傲慢、忘恩负义。因为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在法国战败、被占领和解放后夺回主权,所以感恩无疑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其他欧洲国家大都处于震惊之中。西班牙仍在佛朗哥的统治之下,力图从内战中复原。虽然墨索里尼的跋扈独裁较希特勒稍逊,但意大利同样元气大伤。波兰接二连三地遭遇悲剧,甚至被迫将主权和边境地区拱手相让给苏联。总之,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国失去了昔日的辉煌,那些企图崭露头角的国家一无所获,而那些仅仅希望国泰民安的国度也大失所望。在过去的31年间,无论是合理的还是荒谬的梦想,全都化作了泡影。

一般来说,战争的结束往往意味着些许希望的来临,至少对某些欧洲国家来说应该如此。然而,随着“二战”结束,大部分欧洲国家都意识到,他们的损失十分惨重,并且许多欧洲人由于贫困潦倒而命悬一线。即使不包括维持庞大帝国、国家主权和民族独立付出的代价,欧洲国家仅是人员伤亡就难以估量,尤其是有些家族的全部成员都在战争中惨遭横祸,这些人的名字被永远从历史上抹去。诚然,我不会忘记犹太人,但是又有多少德国人在空袭中丧身火海?党卫军又杀害了多少被捕的苏联游击队员?此外,又有多少孩子变成了孤儿?

欧洲整整一代人的余生都处于震惊之中,这31年仿佛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我认识一名来自罗兹市的犹太人,他自幼就躲藏在波兰的森林里,受到一个波兰基督教家庭的保护,他的家人全部在战争中丧生。“二战”结束后,他来到了美国,但始终一蹶不振。他经常感到恐惧和自责,每当此时,他就会反复念叨:“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他总是戴着一条领带,而疯狂和悲痛就像那条领带,紧紧地攫住了他的脖子。

我还认识一位妇女,她从孩提时代起就住在汉堡市。当时,英国准备用火焰弹在夜间对德国各大城市发动空袭,而汉堡作为德国最大的港口,自然是英军的袭击目标之一。她的父亲是一名党卫军成员,在参战后一去不返。在危急关头,就像我的姐姐一样,她藏到了地下室,最后得以死里逃生。我刚认识她时,她出奇地沉默寡言,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东西。在找到毕生的爱人后,她倾尽全力去爱他,甚至与他形影不离。在她看来,由于身心俱疲,她所能给予对方的十分有限,因此不惜倾其所有,但她仍然终生饱受孤独的折磨。

上述两人中一位是犹太人,另一位是党卫军的女儿。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无辜的,而且都很不幸地因为过去31年的苦果备尝艰辛。我认为,德国人因其所作所为罪有攸归,但我无法让她为这些罪恶负责。这就是国家主义的悖论。一个年仅5岁的孩子永远是无辜的,但她的国家恰恰相反。所谓“国家”,还应当包括这个国家的历史,而不仅仅指仍然健在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两人都是受害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平等的。我对他们颇为熟稔,在认识他们以后,我从未见过他们哭泣。

美国人喜欢使用医学术语描述人体状态。由于恐惧导致的精神障碍被称作“创伤后应激障碍”。毫无疑问,上述两人都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而且永远无法治愈。实际上,罹患这一病症的人数多达百万,这些人的记忆被悉数抹去,这才是欧洲烽火遍地的真正后果。一个是由于精神失控而丧生的男人,而另一个是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女人,这才是欧洲31年烽火连天的真正代价。欧洲霸权固然很重要,但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对欧洲而言,正是其1913年的骄矜自负导致了1945年的彻底绝望。

战争结束后,生活不得不继续。不同国家民众的生活境况有着天壤之别,而这取决于你身在何方以及被谁征服。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国家躲过了那31年的劫难,其中包括瑞典、葡萄牙,或许还有爱尔兰。虽然,一些国家损失较少,另一些国家却苦难深重,但欧洲各国无疑都陷入了困境,它们的命运将由各自的占领国决定,尤其是美国和苏联。当然,在31年间,美苏两国的遭遇也截然不同:美国人不仅参战较晚,而且本土没有遭到破坏,苏联人却经历了“一战”、内战、大清洗、大饥荒和“二战”。战后,美国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而苏联是损失最惨重的国家之一。因此,对欧洲各国来说,由哪个国家占领就显得极其重要。

美国控制了欧洲最富庶的地区,但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是一种艰辛的责任。起初,美国人希望像“一战”结束后那样重返故土。与此同时,苏联人控制了欧洲最贫穷的地区,但毫无疑问,他们认为自己取得了重大进展:首先,他们以沉重的代价赢得了“二战”;其次,他们成功地向西推进了许多。

作为占领国,苏联通常显得残暴。1945年,欧洲各国本已惨不忍睹,但苏联却开始拆卸占领区的工厂,并将其运回国内。不仅如此,苏联士兵还将偷来的手表从海上运回家中。他们对手表极为痴迷,因为对尚不熟悉时间概念的农民来说,手表象征着财富与知识。毋庸置疑,被占领国家的财富让苏联士兵感到心醉神迷。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平生从未见过室内水暖设备,因此认为被占领国家普通市民的住宅极尽奢华。他们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感到嫉妒,从而使被占领者在心理上产生了某种优越感。尽管这些国家被苏联征服,但却受到了占领国的羡慕。这种羡慕的心态以及随后许多年里欧洲的悲惨境遇都真实无虚,并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美国的情况大相径庭。美国人把德国的科学家和武器运回国内,因为欧洲的工厂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不可否认,就像所有士兵一样,美国士兵也会顺手牵羊,但比起食物,他们更想要的是纪念品。平心而论,美国占领者给予欧洲的比他们从欧洲盗走的要多。欧洲人急需美国的一切,但他们手中几乎没有美国人想要的东西。

即使欧洲已经穷困潦倒,但苏联士兵还是对欧洲的富有惊叹不已。即使欧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自信,但美国士兵还是对欧洲的文化肃然起敬。“一战”后,美国整整一代知识分子对巴黎趋之若鹜,这一点在海明威《流动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 )中有着深刻的体现。那些读过或听说过父辈故事的士兵希望故地重游,而且有些人的确到过巴黎、罗马和佛罗伦萨。

美国人至多是想要在回国前在欧洲各地游览一番。美军对欧洲深感同情,这从他们随手馈赠的礼物中可见一斑。众所周知,他们慷慨地把口香糖、巧克力和食物送给儿童和刚刚结识的人,而不只是女人。这既是因为美国士兵补给充足,也是因为他们对欧洲人不像欧洲人彼此之间充满敌意。一盒午餐肉对美国士兵来说可能不值一提,但对欧洲人来说可能攸关生死,所以他们毫不吝惜。更何况欧洲人对美国士兵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尽管他们心中也不无怨恨。在许多欧洲人看来,美国士兵的富有足以证明,他们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挫折。

苏联军队就像被占领国家的人民一样饥肠辘辘。在波兰和匈牙利,很少有妇女与苏联士兵甚至军官结婚。究其原因,部分在于苏联的禁令,部分在于这种做法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然而,许多德国、意大利、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妇女却愿意和美国人结婚。据估计,约有30万欧洲妇女成为“战争新娘”。对女人来说,这是一种寻求解脱的方式;对美国人来说,这充满了异国情调。但对许多欧洲男性来说,这是欧洲女人对男人的背叛以及美国人妄自尊大的体现。无论是对战胜国、被占领国还是昔日的敌国来说,情况莫不如此。

在欧洲人看来,美国人似乎浮华肤浅,但实力强大、科技发达。凡是见过大批美军涌入欧洲领空和街头巷尾的人们都无法对其视而不见,但欧洲人认为,即使是美国军官也不够高雅。在欧洲人的观念中,所谓高雅与阶级有关。就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欧洲人对高雅的定义也不外乎上流社会的言行举止和价值观念。

美国白人是欧洲流离失所的难民的后裔。他们的祖先正是诗人爱玛·拉扎露丝笔下那些“可怜的垃圾”,其中包括英国的探险家和叛乱者、爱尔兰籍苏格兰农民、饥饿的爱尔兰人、失业的意大利人等。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出生于堪萨斯州的一个穷苦家庭,奥马尔·布拉德利在密苏里州的父母一贫如洗。乔治·巴顿虽然出身豪门,甚至还会写诗,但是按照欧洲人的标准,他仍然是个粗鄙不堪、缺乏教养的家伙。在欧洲人看来,美国人就是牛仔。他们从美国电影中了解到有关牛仔的事情,但这些电影往往出自生平从未见过牛仔或印第安人的欧洲移民之手。欧洲人还看过德国作家卡尔·麦的西部小说,当时他的著作在欧洲广为流传,但此人仅在美国待了6个星期,而且从未到过美国西部。

欧洲人虚构了一个关于美国人的神话,并且信以为真。在他们眼中,牛仔粗野强悍、脾气暴躁,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总之,欧洲人对世界的看法过于简单,思维方式非黑即白,无法理解那些精妙复杂的东西,而且凡事喜欢诉诸武力。他们自以为十分高雅,认为美国人粗俗不堪。这种观点虽然不无讽刺,但考虑到欧洲的历史,也在情理之中。欧洲即使风雨飘摇,也难以纡尊降贵。无论美国人的实力如何强大,欧洲人对其慷慨之举如何感激,仍然会对他们的粗鄙深信不疑。这无疑是欧洲人的一种防御手段,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种手段行之有效。按照欧洲人的观念,美国人固然不够高雅,但美国人也并不希望像欧洲人那样高贵。

人们很容易把美国人与那些简单淳朴的欧洲人混为一谈,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欧洲人,而是老于世故的美国人。从教育培养到餐桌礼仪,欧洲和美国形成了迥然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与欧洲文化迥异,美国文化以技术为核心。因此,在美国男孩摆弄汽车的时候,出身名门的欧洲男孩正在学习古典文学。欧洲人最多只会把美国人看成一名商人,而美国人则把欧洲人看作屡战屡败的输家。先进的技术和大规模的生产让美国打赢了战争,所以对美国文化来说,一个摆弄汽车的男孩要远比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古典学者更加重要。因此,欧洲人对美国人既充满感激之情,又夹杂着嫉妒、憎恨和轻蔑,而美国人对欧洲人只有傲慢和冷漠。

苏联人强大而危险,但他们的粮食极其匮乏。虽然许多欧洲左派都对斯大林和苏联抱有浪漫的幻想,忽视甚至宽恕了他所开展的大屠杀,但被苏联占领的国家对苏联人却不抱任何幻想。苏联人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他们与德国人的区别最多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尽管东欧国家人民的生活异常困苦,但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的心理关系却毫不复杂,因为被占领者恐惧并蔑视苏联人,因此双方一般相互隔离。总之,美国人与欧洲人之间的关系相对复杂,其间充斥着矛盾的感情,而苏联人与被占领国之间的关系却简单明了。

超级大国角斗场

与德国人不同,美苏两国都没有试图直接统治被占领国家,而是允许它们保留主权。苏联人虽然故作姿态,但也并不指望别人会相信他们的伪装。他们虽然也会在被占领国家举行选举,但一旦结果像匈牙利选举那样出乎预料,他们就会危言恫吓,并重新举行选举,直到最终如愿以偿。毫无疑问,在苏联看来,它所占领的国家理应维护苏联的战略利益。

美国与欧洲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但它有一个极其消极的目的,即不希望欧洲被苏联占领。美国清楚,欧洲的均势已经难以为继,因为自1914年起,强大的德国先后两次打破欧洲的平衡。而现在,苏联取代了德国的位置。假如美国作壁上观,苏联就会出兵征服欧洲其他国家,当地的任何军事力量不足以阻挡他们。此外,苏联还可能通过强大的共产党施加政治影响,削弱其他欧洲国家的力量。“二战”期间,在打击德国的地下战争中,共产党已经形成了一股长期存在的力量。

美国绝不能坐视上述情况的发生,因此像“一战”结束后那样完全撤出欧洲的提议很快便销声匿迹。美国清楚,除非异想天开,否则苏联绝不会从东欧撤军,所以美国必须巩固其在西欧的力量。与苏联占领的东欧国家不同的是,美国占领的国家的意向在很大程度上与美国的想法相互吻合,因为这些国家不希望被苏联征服并建立共产党政府。此时,东西欧之间的边缘地带已经大幅西移。

这些被美国占领的国家无疑清楚,如果美国控制了欧洲,那么包括美国自身在内的任何国家都不会再把资源浪费在侵略欧洲上。它们也清楚,美国将会帮助该地区从经济上复苏,即使这只是为了巩固美国自身的战略地位。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美占区要远比苏占区更精诚团结。因此,这两个区域之间的边缘地带成了新的火药桶,一场核战一触即发。

冷战建立在相互恐惧之上。为了克服这种恐惧,美国人建立起稳固的结盟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其盟国发挥了主要作用,在美国的支持下有效阻止了苏联的扩张。而苏联人的战略主要依靠自身,就像1914年和1939年那样,他们组建起以针对德国为重心的庞大的地面部队。美国最担心的是,苏联会发起突袭,踏出德国范围,席卷英吉利海峡各大港口,从而有效封锁欧洲,并将其纳入自己的麾下。果不其然,这一噩梦变为现实,因为苏联将实现此前任何国家都未能完成的目标,即统一欧洲。欧洲人有可能面临另一场战争,但这一次他们完全无法控制局面。

在经历了大萧条 (1)和“二战”之后,美国人只希望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虽然美国军队不得不参与欧洲急需的人道主义救援,但从总体上来说,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对欧洲的重建负有责任。然而,苏联的地缘政治让美国别无选择。无论西方知识分子对约瑟夫·斯大林作何感想,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意志始终控制着苏联,而斯大林控制之下的政权绝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约束。实际上,苏联人同样别无选择。他们已经将控制权扩展到德国中部。他们需要战略纵深,从而控制并瓜分德国,而德国在过去的31年间曾经两次入侵苏联。然而,随着苏军不断向西推进,他们变得越来越不堪一击,因为他们的补给线所穿过的其他国家都对苏联十分仇视,尤其是波兰。

美苏两国分别根据对方可能采取的措施和假定的意图制定了战略。苏联的解决方案是在德国维持大批驻军,以镇压反抗、维持优势地位和抵御美国袭击。对于美国的核力量,苏联人需要某种制衡,但他们尚不具备核武器以及能够向美国发动核打击的轰炸机战队。战争一旦爆发,欧洲势必成为双方角逐的战场。对苏联人来说,最佳的防御就是迅速出击,占领德国西部、法国和低地国家,形成美国核武器所无法逆转的既成事实。至少这是苏联的设想。

苏联并不希望再发动战争,“二战”已让他们心力交瘁。但他们无法确定美国的意图,但希望自身大规模的军事部署能够吓退美国。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无论苏联人的主观用意何在,实际效果是他们所制造的假象在美国人看来,他们有能力像德国一样,发动闪电战迅速攻占西欧。对于苏联的威胁,美国不可能无动于衷,否则苏联就有可能占领整个欧亚大陆,从而严重打破美苏均势,危及美国长期以来对海洋的控制权乃至美国的国家安全。1945~1947年,美国的对外战略发生了重大转变,不再是在战后从欧亚大陆撤退,而是遏制苏联向边缘地带扩张,尤其是在战略要地欧洲与苏联展开对峙。

美国的这一战略产生了两个关键问题。为了保护欧洲免遭苏联入侵,美国需要保卫德国,因此必须控制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港口。此外,美国还需要在英国建立空军基地,这个位置虽然仍位于潜在的作战范围内,但是足以为美军提供攻击预警。为了阻止苏联人派遣海军进入地中海,他们必须确保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安全,并对希腊和土耳其进行严密防守。为了便于在地中海使用海上力量,美国必须将意大利纳入结盟体系,因为西西里岛能够阻挡苏联进入地中海东部,这就像西班牙曾经占领直布罗陀海峡,从而彻底封锁地中海。

冷战于1946年开始初具雏形。由于希腊和土耳其发生共产党起义,再加上苏联大兵压境,美国不得不向这两个国家运送补给,并在暗中提供支持。从地理上看,苏联无法将大批海军开进地中海。这就意味着南欧相对安全,尤其是共产党势力日益壮大的意大利,但美国无法封锁苏伊士运河。一旦土耳其或希腊成为共产党国家,苏联就可以进入地中海,而美国将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战略挑战。因此,1947年,为确保希腊和土耳其的安全,杜鲁门主义宣告出笼。此时,美国断定,苏联已经成为欧洲的威胁,因此竭尽全力想要封锁苏联。

与此前的31年不同的是,在冷战期间,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并未爆发真枪实弹的战争。火药桶并没有爆炸,美苏之间虽然剑拔弩张,但最终引而未发。地缘政治与意识形态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双方均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而且装备精良。战争似乎总是迫在眉睫,甚至不可避免,但美苏之间并未真正爆发热战。这是因为在地缘政治方面,美苏两国不像欧洲那样压力重重,双方都存在转圜的余地。

还有一个原因很少为人所提及。较之于1914年和1939年的欧洲人,美苏两国的政治家更为谨慎。他们亲眼目睹了31年的惨状,并了解核武器的风险,因此格外谨慎,竭力避免擦枪走火。一旦形势恶化,他们就会主动退却。1945年,世界发生了决定性转变。其中一个标志就是,与欧洲国家以往不计后果的做法不同,新的潜在参战国表现得异常谨慎。

嫌隙渐生

“二战”是一场全面战争。所谓全面战争,即所有社会力量均投入战斗,包括工业、社会和军事力量。当欧洲人征服全球并互相争斗时,全面战争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即使在拿破仑时代,法国也没有动员全社会参战,否则所有人都将处于危险之中。但“二战”的情况截然不同。实际上,全面战争动员从经济上和情感上摧毁了欧洲人的意志,是导致欧洲实力衰微的原因之一。

如今,欧洲人及其国家将继续在全球范围内开展行动。但与欧洲国家相比,世界上其他许多国家幅员更辽阔,机构更庞大。美国和苏联都井然有序,可以开展欧洲国家无法独立开展的行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必然是一场全面战争,其规模将超过“二战”。正因如此,吉卜林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在“二战”中,英美两国同仇敌忾,但在一个问题上却判若水火:英国人参战是为了保卫大不列颠,打败德国人,维护大英帝国;美国虽然也希望保护英国、打败德国人,但对于维护大英帝国毫无兴趣。这一分歧使双方在战略上的冲突日益显露。美国倾向于入侵法国,但英国对此举棋不定。首先,英国人担心重蹈“一战”的血腥覆辙,继而摧毁他们仅剩的少量地面部队。其次,他们尤其看重地中海。对英国来说,直布罗陀海峡和苏伊士运河是通往印度的干线,所以保卫这条通道是他们的当务之急。因此,英国倾向于攻打北非,然后入侵西西里岛和意大利。总之,英美两国的战略方针截然不同:美国希望对德国予以迎头痛击,但英国宁愿通过意大利和南斯拉夫发动间接袭击,以保存自己的实力,并确保对地中海的控制权。

其实,早在参战之前,美国就已经向英国暗示了自己在有关大英帝国问题上的态度。美国的《租借法案》有如下规定:第一,美国向英国出借驱逐舰,以保卫北大西洋的海上通道,打击德国的U型潜艇;第二,英国将其在西半球除了哈利法克斯和新斯科舍以外的所有空军基地租借给美国。事实上,这就意味着英国将其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拱手让给美国,虽然仍然保留了对这些岛屿的正式管理权,但它们现在实际处于美国的控制之下。毫无疑问,在慷慨相助的同时,美国也趁机削弱了大英帝国。

1945年后,欧洲的霸业摇摇欲坠。为了谋求独立,印度拉开了长达数年的抗议运动。在被日本占领后,印度拒绝继续由法国统治。在荷兰统治的东印度群岛,当地民众发起了反抗荷兰的起义。最为突出的是,随着欧洲在东南亚被日本战败,亚洲国家开始抵抗欧洲试图在这些地方恢复殖民统治的行动。越南和马来西亚反对由欧洲继续统治,而印度和中国则希望将欧洲人驱逐出去。这股风潮不止出现在亚洲,阿拉伯世界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同样风起云涌。

尽管冷战让欧洲停滞不动,但在人称“第三世界”的诸多国家,冲突却从未停止。这些国家既不是发达的工业强国,也不是社会主义阵营的组成部分,其中包括刚刚获得解放的殖民地,还有一个世纪以前解放的拉丁美洲殖民地。20世纪50~80年代,美苏两国在第三世界国家就由谁继承欧洲霸业的问题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斗争,以致许多边缘地带成为两个超级大国斗法的场所,例如朝鲜半岛、越南以及阿富汗。

其中不乏讽刺意味。美国在反抗殖民主义战争中建国,苏联则推翻了沙皇封建专制统治。尽管现在它们仍然打着反帝的旗号,实际上却开始扮演帝国的角色。美国希望救困扶危,使自己免遭苏联的统治和压迫,而苏联也希望救民于水火,使自身免遭美帝国主义的践踏。最终,双方的逻辑及道德使命不再有任何关系。当然,两国都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从土耳其到伊朗的欧洲前线已经成为一道铜墙铁壁,他们唯一的选择是在动荡不安的第三世界决一雌雄。

截至1970年,欧洲霸权已经名存实亡。实际上,在1960年以前,欧洲的大半江山就已经不复存在。显然,欧洲不再是一支全球力量。除苏联以外,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不再称得上是世界大国。与此同时,欧洲的经济逐渐复苏,尤其是美国占领的欧洲国家。人们开始懂得,欧洲即便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他们仍然可以生存下去,甚至蒸蒸日上。事实上,欧洲人最终得出了结论:他们已经开辟了人类生存的新维度,即在无需冒险和发动战争的前提下走向繁荣。

1991年,随着苏联解体和冷战尘埃落定,欧洲人恢复了过去的自豪感。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从31年的浩劫中吸取了足够教训,即不值得为了从权力中获益而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而他们的自豪也正是建立在这些教训的基础上。

此外,欧洲人还相信,无论欧洲如何小国林立,他们都可能完成从前看似不可能的目标,即促进欧洲一体化,形成一个单独的实体,并永远根除欧洲内部的战争。

欧盟旨在完成昔日罗马人、查理曼大帝、拿破仑和希特勒未竟的事业,以建立统一的欧洲。按照欧盟的计划,欧洲人不仅要完成上述目标,而且不需要再付出血的代价。总而言之,一方面,欧洲放弃了从前的幻想,不再把战争这一极端手段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另一方面,欧洲变得更加激进,梦想着在无需发动战争的前提下实现同一个目标,即欧洲一体化。

(1)  大萧条指1929~1933年的世界经济大危机,首先爆发于美国,随后迅速蔓延到整个欧洲和除苏联、蒙古以外的全世界。它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遭遇的规模最大、历时最长、影响最深刻的经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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