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从天堂到地狱 欧债危机撕裂欧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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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堂到地狱
欧债危机撕裂欧盟

声称捍卫欧洲安全的北约,在俄军亮剑格鲁吉亚的时候却毫无动静?由次贷危机引爆的欧债危机波及欧盟各主权国家,头号强国德国为何拒绝施以援手?各有打算的欧洲各国,面对如此危机与分歧,昔日同心同德追求的繁荣之梦是否已破碎?

1991年12月,苏联宣布解体。同月,欧洲完成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起草工作。随后,苏联的所有加盟共和国纷纷宣告独立。这是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国家首次全部摆脱俄国大陆的控制。最重要的是,这些使用不同语言的民族都成立了自己的国家。同样,这也是近500年来欧洲第一次缺乏一个真正的全球强国。欧洲本来面积狭小,如今更是小国林立。

不出所料,《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订后,欧洲开始迅猛发展。它不仅建立了新的政治框架和更加强大的管理体制,而且开始使用新货币。更加重要的是,欧洲经济越来越趋于一体化,有人甚至提议像美国那样成立欧洲联邦。在21世纪初,这种想法似乎有可能实现。

为此,欧洲人变得极其乐观。苏联解体后,欧盟以东的国家摆脱了苏联的统治,迫不及待地希望加入欧盟。毫无疑问,欧洲已经进入繁荣时期。此时,尽管欧洲各国间发展并不均衡,但不可否认,所有欧洲国家都兴旺昌盛。由于这些国家不愿放弃掌控自身命运的基本权力,所以它们仍然保留着主权。与此同时,欧洲没有整体的防御或外交政策,严格来说,欧洲的统一只是经济意义上的统一。然而,在欧洲人眼中,这些似乎并不重要。他们认为欧洲已经不再需要进行防御,而其外交政策就是贸易政策,两者的区别似乎仅限于纸上。此外,他们坚持经济才是重中之重。正如欧盟承诺的那样,现在的欧洲和平而繁荣。

从成立之初到2008年,欧盟如日中天。随后,在短短的6个星期里,欧洲曾经把握十足的所有事情开始化为乌有。当繁荣的景象烟消云散,欧洲陷入一场生存危机中。除了加入欧盟带来的满足感,其成员国不得不陷入痛苦之中,被迫作出牺牲,此时的它们怎样才能同舟共济、患难与共?

俄格战争挑战北约

2008年8月7日,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简称俄格战争)爆发。紧接着,9月15日,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产。从表面上看,这两起事件毫不相干,更不会有人将其视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然而,与此截然相反,这两起事件不仅至关重要,而且的确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事实上,俄格战争改变了欧洲与俄罗斯的关系,而雷曼兄弟公司破产也绝非无关紧要。此外,战争还打破了欧洲人的幻想,即欧洲国家之间不可能爆发战争,而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导致欧盟首次陷入金融恐慌,最终削弱了欧洲的经济体系,打破了欧盟与主权国家之间的微妙平衡。总之,这两起事件共同酿成了一场无法解决的危机,动摇了欧洲的和平与繁荣。更重要的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活在这两起事件的阴影之中,比如2014年的乌克兰冲突以及欧洲经济增长放缓就与这两起事件息息相关。毋庸置疑,它们对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生活造成了重大影响。

欧洲存在一个自相矛盾之处。自始至终,它都对民族主义感到惶惶不安。随着苏联的瓦解,欧洲不仅有一些国家重获自由,还有一批新兴国家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彼时,欧盟在担心民族主义泛滥的同时,也为这些国家感到庆幸,而后者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尚未完全界定清楚。这些新兴国家既没有加入北约,也没有加入欧盟。而大多数东欧国家,甚至苏联都希望加入北约和欧盟,以保证自身的安全与繁荣,并基于欧洲的价值观建立自由的政治体制。当然,它们也希望保留刚刚获得的主权。一言以蔽之,其中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但这些并没有吓倒欧洲人。

欧盟现有成员国认为,东扩能够确保欧洲和平,既可以封锁俄罗斯并建立牢固的屏障,防止其卷土重来,也可以为俄罗斯以外的欧洲国家带去繁荣与自由。不仅如此,一些人甚至认为,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将俄罗斯也纳入欧盟。由此可见,欧盟扩张和新兴国家加入欧盟的欲望同样强烈,并且二者都是基于同样的假设,即繁荣意味着和平,而欧盟能够保证繁荣。至于主权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也没有人要求作出确切的解答。

欧盟没有制定统一的防御政策。尽管冷战已经结束,但北约仍然存在。毫无疑问,北约是一个奇怪的组织,因为它过去的目标是对付苏联,而此时苏联已经解体。美国是北约的成员国,其军事实力远超欧洲各国,所以美国发动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如此一来,美国严重扰乱了北约的秩序,并将该组织分为几派:选择与其合作的国家;拒绝与其结盟的国家;阿富汗战争参战国;伊拉克战争参战国。作为一个国际机构,北约虽然能力十分有限,但仍然囊括了大部分欧洲国家,尽管严格来讲,这些国家并不属于欧洲。

截至2008年,北约和欧盟经历了急剧东扩。它们肩负着一个共同使命:将刚刚获得自由的东欧国家乃至苏联解体之后独立的加盟共和国纳入一体化进程,使其与西欧成为一个整体。这一过程并不仅仅意味着防务和经济上的一体化,还有精神和文化上的一体化。在北约和欧盟的成员国看来,新加入的成员国即将融入世俗的、多民族的与和平的欧洲。而在新加入的成员国看来,它们即将分享欧洲繁荣的经济、和平的环境以及发达的文明。

欧盟与北约极其相似,除了美国没有加入。总体来看,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土耳其加入了北约,但它并非欧盟成员国。其次,这种差别还存在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除此以外,这两个组织大同小异。随着两者的疆界向东推进,它们全都忽略了俄罗斯以及白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边境地带。俄罗斯被排除在北约与欧盟之外,因此出人意料地重演了昔日的历史。

对俄罗斯来说,20世纪90年代无异于遭遇了一场空前的经济和地缘政治灾难。苏联垮台后,俄罗斯经济崩溃,其巨大的影响也不复存在。弗拉基米尔·普京之所以能够掌权,是因为他掌管着苏联少数几个仍在运作的部门之一,即克格勃。该组织曾是苏联共产党执政的基础,使整个国家得以维系在一起。许多特工曾在20世纪90年代浑水摸鱼,参与了对俄罗斯经济的掠夺,而现在他们不得不保护自己以及和他们沆瀣一气的人们所窃取的东西。截至目前,普京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仍大权在握,而他所建立的政权仍然决定和影响着俄罗斯的方方面面。

普京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承诺,他们将保护俄罗斯的国家利益。虽然俄罗斯的领土已经大为缩减,但人们仍然担心它会进一步分崩离析。普京一面着手稳定经济和社会,一面重建俄罗斯维护其地缘政治利益的实力,从而保住了俄罗斯的边境地区,使已经将波罗的海国家招致麾下的北约和欧盟无法继续东扩。

21世纪初,北约和欧盟东扩的势头不减。美国和一些欧洲国家试图在乌克兰建立亲西方政府。如果乌克兰加入北约,并恢复军事实力,俄罗斯的卧榻之侧就会受到威胁。因此,俄罗斯绝不会坐视不理。美国开始支持乌克兰境内那些在美国和欧洲国家看来支持民主的政治团体,但俄罗斯却认为,美国妄图在基辅扶植反俄政府,为瓦解俄罗斯联邦进行铺垫。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 (1),最终掌权的恰恰是美欧看好的政府。

乌克兰的橙色革命改变了俄罗斯对美国和欧洲的看法。革命爆发时,美国正深陷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泥沼,而欧洲国家的军事力量仍十分疲弱。俄罗斯需要传达一条信息,但这条信息与其说是针对美国,不如说是针对乌克兰和其他的苏联加盟共和国。最终,俄罗斯选择在格鲁吉亚传达信息,而该国是美国在高加索地区的盟国。战争的形势十分复杂,俄罗斯的表现也不尽人意,但它并不需要面面俱到。俄罗斯的表现足以达到目的,因为它打败了格鲁吉亚,清楚地将自己的意图传达了出去。

对此,乌克兰和苏联的卫星国心领神会。格鲁吉亚向北约寻求支援,但徒劳而返。此时,北约早已形同虚设,但还没有人会向其发出挑战,所以尽管该组织十分虚弱,人们对此却视而不见。欧洲统一的前提是:欧盟应对经济问题,北约应对安全问题。然而,当俄罗斯对北约发出挑战,并且没有国家对格鲁吉亚进行支援时,这一前提变得越来越令人怀疑。诚然,格鲁吉亚不是北约国家,但美国和北约的主要盟国英国一直在乌克兰问题上与俄罗斯展开角逐,并且对格鲁吉亚表示支持。不可否认,北约的缺陷已经暴露无遗。总之,上述因素共同导致了2014年乌克兰危机的出现。

北约的新成员国一直以为,俄罗斯绝不敢挑战北约或者北约主要成员国的利益,但格鲁吉亚事件无疑给了它们当头一棒。虽然在法国的斡旋下,俄罗斯和格鲁吉亚达成停火协议,但俄罗斯悍然违反该协议,只是为了表明它完全可以对北约国家置之不理。对此,北约没有作出任何回应,这无疑让刚刚加入该组织的国家感到更加震惊。曾经,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俄罗斯已经支离破碎,所以它不愿再承担任何风险。然而,在2008年8月,这一设想以及北约能够有效御敌的假设全都不攻自破。出人意料的是,格鲁吉亚事件固然令人深受打击,但更沉重的打击还在后面。

俄格战争暴露了北约的无能,改变了苏联地区的战略动态,对西方国家形成了长期挑战。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对欧洲各国的生活方式和欧洲一体化的意义产生了直接影响。总之,这两次打击结束了后冷战时代,将所有国家带入了新的未知之境。2008年9月15日,由于无法兑现债务,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产,导致全球金融系统陷入了混乱。

次贷危机持续发酵

金融危机一旦爆发,原本十分保险的投资也会具有极大的风险。自“二战”结束以来,住房价格持续攀升。美国人认为,这种状况会永远持续下去,因此购买住房成为一种增值方式。此外,他们还认为,向购房者贷款是一种毫无风险的投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抵押借贷的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过去,借方向银行贷款,然后进行偿还。银行有责任确保借方有能力偿还贷款,或者以住房作为抵押。但这一制度不断演变,最终银行家不再从贷款中营利,而是通过交易本身赚钱。借方拿到贷款后,再将其出售给其他机构。由于交易一旦达成,贷方、抵押经纪商和所有相关人员都可以从中大赚一笔,所以他们从不担心,借方是否能够偿还贷款。这种模式下,借出的贷款越多,各方营利就越多。既然他们不需要担心借方是否能够偿还贷款,他们就会希望尽可能多地发放贷款,而不去考虑信用度和期限等问题。最终,贷方和经纪商放出了所有贷款,导致5年期房产抵押贷款不仅低于房产的价值,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利息。这样一来,购买者也被拖入市场,房价随之飞涨。

这些贷款被廉价捆绑出售给保守的大型投资机构。没有人认真调查其中到底捆绑了什么,因为他们认为这里不存在任何风险。由于金融机构可以从每笔交易中获利,他们发明了利用抵押贷款赚钱的新途径,但这种方法过于复杂,几乎没有人能够弄清。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房价持续看涨,那么其中就不存在任何风险。由于其中没有风险,投资银行家和养老基金也开始买卖这些贷款。因此,那些本来买不起房子的人们得到了房屋贷款,而投资者完全不清楚其中的风险,只是盲目地坐等财源滚滚来。

然而,2008年9月15日,3件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首先,房价下跌;其次,对于分期付款中最后一笔大金额付款,大批不合格买家面临着拖欠的风险;第三,人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对抵押贷款的价值一无所知。大型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虽然掌握着一大批此类文件,但无法再凭它们借入贷款进行短期交易。由于政府拒绝斥资帮助雷曼兄弟公司走出困境,该公司只能宣告破产。由于雷曼兄弟公司没有偿还任何债务,这一事件迅速波及外界。随后,没有人继续贷款,而许多人不得不拖欠还款。

很久以前,荷兰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1637年,郁金香球茎的价格持续上涨。人们开始在郁金香球茎交易所进行交易,其售价甚至达到了天文数字。人们痴迷于购买郁金香球茎,由于它的价格居高不下,以致许多人一夜暴富。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郁金香球茎的价格只会看涨。最终,有些人的确大发横财,但更多的人却因郁金香球茎价格猛跌而倾家荡产。所以,次级抵押贷款市场崩溃的事古已有之。

当然,美国也有过同样的前车之鉴。“二战”结束之后,这是美国第4次某种“稳赚不赔”的资产价格猛跌,并引发了金融危机。20世纪70年代,州、市两级出售的地方政府债券面临着拖欠债款的危机。然而,在这之前,人们一度以为,政府绝不会拖欠债款。20世纪80年代,第三世界发生了债务危机。随着能源和矿物的价格飞涨,大量资金涌入发展中国家,资助当地政府和商人进行资源开发。投资者认为,他们不可能亏本,因为价格只涨不跌。但事实却截然相反,最终他们纷纷破产,第三世界开始拖欠债款。此外,80年代还发生过一次储蓄和贷款危机,主要归因于银行允许向商业房地产投资。同样,投资者们以为这是一桩万无一失的买卖,谁料市场崩溃,银行随之破产。

美国联邦政府一向以同样的方式应对此类危机,即印制钞票,为银行提供资金。虽然这是一种痛苦、混乱而又无能的做法,但效果的确显著。2008年金融危机来临之际,美国已经建立起应对此类危机的模式,即政府和联邦储备银行同舟共济。尽管每一场危机都各不相同,并且都带来了灾难性后果,但政府可以从政治上和技术上按照路线图进行操作。金融危机是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后出现的危机,因此美国政府和美联储召集大型投资银行的总裁,共同制定了解决方案。这一方案的优势在于美联储能够应对金融问题,而政府部门也会从政治上予以配合。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朝着混乱的方向前进。

欧债危机引爆

欧洲国家也发生了房地产危机,因为它们也买进了美国捆绑销售的抵押贷款。然而,它们没有现成的路线图。事实上,欧盟还从未遭遇过程度如此严重的金融危机。截至此时,欧洲央行成立不足10年,其政策涉及多国政府,决策程序缓慢而复杂。更何况,欧盟要服务于众多主权国家,这些国家的利益千差万别。这一点是不争的政治现实。

欧盟并没有囊括所有欧洲国家,其成员国也并非都在使用欧元。即便使用欧元的国家,就像希腊与德国那样,各国间的情况也存在着天壤之别。由于欧盟没有足够的管理权限,所以它不可能制定统一的方案,这暴露了欧盟的自相矛盾之处。欧盟的成员国都保留了基本职权,而欧盟控制着欧洲央行,或者说至少某些国家可以对欧洲央行产生影响。这些国家不愿将主权拱手让给欧盟。这就意味着,主权国家虽然具有足够的权限,但它们不能代表整个欧洲的利益,而那些能够代表欧洲利益的机构,却没有任何实权。

欧盟的核心是法德关系,但这两个国家不再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德国的经济要远比欧洲其他国家强大,而欧盟主要致力于经济问题,所以德国自然成了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法国不仅落在德国后面,其内部分歧也让法国人很难齐心协力。德国虽然拥有欧洲最大的话语权,但德国总理并不代表欧洲,德国的利益也不等于其他欧洲国家的利益。

目前,德国的出口量相当于其GDP的35%~40%。无疑,这一比重很大。相比之下,美国的出口量仅相当于其GDP不足10%,而中国的出口量约占其GDP的30%。尽管一些小国的出口率超出了德国,但其他所有大国的出口率都低于德国。德国是一个极其高效的生产国,但经济状况极其依赖进口国,因为德国的生产能力远远大于消费能力。如果商品无法出口,或者进口国不能或不愿购买其产品,德国就会面临经济危机。只有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欧洲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德国出口的一半商品都是在欧盟自由贸易区销售的。对德国来说,自贸区让经济繁荣成为可能。无论德国的生产效率有多高,如果市场受到关税保护,那么德国就无法维持国内的经济水平,失业率随之攀升。因此,德国比其他出口依赖程度较低的成员国更需要欧盟。德国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和最后贷款人,但它对欧盟政策的影响与其地位极不相称,因为它只能影响欧洲的各种规章制度和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以迎合自身的需求。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欧洲后,德国人不希望为银行系统提供过度担保。彼时,德国的国内形势良好,问题出在其他国家。但德国总理默克尔不是其他国家的选民选出的,她需要对她的选民作出回应,而选民不一定清楚,他们的福利和工作有赖于欧洲其他国家购买德国产品的能力。从德国的角度来看,欧洲其他国家的问题源于它们的懒惰和放纵。但在其他欧洲国家的一些人看来,问题出在德国身上,因为该国操纵欧盟以维护自身的利益。这正是欧洲当前问题的症结所在,导致德国与欧盟其他成员国之间的隔阂日益加深。

由此,抵押贷款问题演变成为主权国家的债务危机。为此,这些国家不得不实行经济紧缩政策,以稳定金融系统,从而导致欧洲经济增长减缓。然而,削减公共开支则意味着减少政府雇员和政府采购,从而进一步放缓经济发展速度。由于税收下滑,一些欧洲国家政府难以偿还债务,从而引发新一轮金融危机。欧洲银行购买了大量欧洲债券,认为这是稳赚不赔的投资,所以如果希腊或西班牙等国拖欠偿还贷款,银行就会破产,并将导致整个金融体系崩溃。

上述情况有三种解决办法:其一,由欧洲富有的国家,尤其是德国,为希腊和其他南欧债务国偿清贷款;另一种极端的做法是,希腊大幅削减政府开支,以偿还贷款;第三,由银行承担贷款以及其他呆账的费用。但欧洲不会考虑第三种办法,因为如果由欧洲银行为自己的过失买单,它们就会遭受严重损失,甚至彻底破产。德国倾向于第2种方案,而希腊倾向于第1种。最终,各方达成妥协:银行免除希腊的部分债务,其他大部分债务由欧盟、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出资偿还,希腊也将削减开支,实行经济紧缩政策。

这似乎公平合理。但希腊削减政府开支的影响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正如许多欧洲国家一样,希腊的许多经济活动都由国家经营,包括医药和其他必不可少的服务业。希腊的医生和其他医疗保健从业人员都是政府雇员。因此,希腊政府削减公共领域开支和裁减政府雇员严重影响了本国的专业人员和中产阶级。

在随后几年中,希腊的失业率一度高达25%,甚至超过了美国在大萧条期间的失业率。但是,也有人认为,希腊的黑市经济弥补了这一差距,情况也许没有那样糟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的确是事实,但黑市经济的规模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庞大,它只不过是其他经济行业的一种延伸,更何况当时希腊国内的各行各业都很不景气。事实上,希腊的情况比表面上更加严重,许多政府员工虽然没有被裁减,但大幅降薪,其中许多人的薪酬甚至减少了三分之二。

西班牙重蹈了希腊的覆辙,接着还有葡萄牙、法国南部和意大利南部,只不过后者的情况稍好于西班牙。地中海沿岸的欧洲国家在加入欧盟时,期望入盟后能够提高生活水平,向北欧国家看齐。但主权国家债务危机却对它们造成重创,因为在自由贸易区内,该地区的经济并没有按照预期发展。因此,第一场经济危机就摧毁了它们。

这场危机让欧洲产生了严重分裂。《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订后看似前途光明的一体化遭遇了首次金融危机,这次危机打破了来之不易的欧洲统一。符合德国利益的事情不见得符合西班牙的,反之亦然。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德国问题”,因为德国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和最大的出口国,并坚决主张经济紧缩是解决欧洲问题的唯一出路。然而,德国不需要承担经济紧缩的负担,这一负担将不同程度地由地中海国家担负。

然而,这种做法可能产生的影响将比金融危机更加深远,因为这意味着要打破欧盟基本的社会契约:首先,欧盟对繁荣的承诺以及人们对成为欧盟成员国后的期望悉数破灭;其次,此前任何关于同呼吸共命运的观念都烟消云散。希腊和奥地利发生的事情就像两种极端,它们的情况截然不同。无论是对所有欧洲国家还是对所有家庭来说,欧盟当初所做出的或明确或隐含的承诺,都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不妨设想,一个在家中负责养家糊口的男人是一名年逾不惑的专业人员,他拥有一处住宅、几部汽车和一栋很小的避暑别墅。他偶尔会去度假,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突然之间,这个人失去了工作,无法偿还房屋贷款和汽车贷款,甚至不得不搬进狭小的公寓,靠微薄的薪水挣扎着继续生活。假如他还有几个孩子,那么他让孩子接受良好教育的计划和对未来的憧憬都会消失不见。人们虽然尚未完全理解,但已经感觉到,这个问题不会迅速解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全球大萧条是通过法西斯主义和战争解决的,而人们花了10~15年的时间应对这一难题。也许,这个45岁的男人不会意识到,他的余生都将生活在赤贫之中。

穷人本就一贫如洗,很难变得更加贫穷,即使真的发生这种情况,其境况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因为他们对生活本来就没有多少期望。但是,对一名四五十岁的专业人员来说,突如其来的危机会深刻地改变他对自我的认知。他不仅丧失了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财富,也迷失了自我。假如他不再是一名律师、一位医生或一名店主,他又是什么人?当中产阶级莫名其妙地沦为失业的穷人,而且更为糟糕的是,这一变化似乎永无转机,政治动荡就会随之出现。

因此,他需要对此作出某种解释,而这个世界似乎总是难以理解,他只能编造理由,或者接受那些声称找到问题答案并且能够匡时济世的人们的说法。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全球陷入萧条时,罗斯福表示,除了恐惧本身,我们不需要惧怕任何事情。这不只是危言耸听,因为罗斯福清楚,这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而这场灾难才刚刚开始。如果不能作出明确的解释或给出合适的理由,民众就会感到恐惧,并渴望了解事情的真相。然而,欧洲央行的解释既让人难以理解,又毫无说服力。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的大萧条,有些人的解释是,它源于资本主义的贪婪或者犹太人的本性。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没有人作出明确的解释,哪怕是错误的解释。在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里,人们急于接受任何能够被理解的解释,即使这一解释荒谬不堪。

在希腊和西班牙,25岁以下人口的失业率徘徊在50%至60%之间。这意味着这两个国家中半数以上的年轻人没有工作,或者没有希望找到工作。相比之下,法国的情况要好得多,在25岁以下的人口中,只有25%的人没有工作。失业的年轻人十分危险,因为他们很容易成为窃贼,或者被吸引到极端组织中去。他们本身缺乏形成政治威胁的力量,但是与那些遭受重创、年长一些的中产阶级结合起来,两者就会具备危及现状的智慧和能量。

在当前的危机中,有两件事情遏制了这股势头。首先,人们仍然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技术上的失误,而不是严重的体制故障。如果他们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噩梦会成为过去。欧洲人笃信精英政治,即当局清楚他们在做什么。虽然其中经常夹杂着怀疑,但从总体来看,人们仍然没有丧失信心,并且愿意耐心等待。

其次,一些管理欧盟的技术官僚认为,局势已经在2010年得到控制,并将很快完全处于掌控之中。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因为银行已经具备偿还能力且相对稳定,而金融系统仍在运行。这些技术官僚极度缺乏同情心,这不由得让人联想起过去的欧洲贵族。技术官僚并不真正理解失业的重大意义,而是过分沉迷于金融体系的健康。奇怪的是,这种看法反而有助于稳定政府部门对金融体系所作的回应。当权者的自信进一步强化了民众的想法,他们认为,当权者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经济紧缩使复苏成为可能。要想经济正常运行,就需要基础建设和相关机构。假设政府希望出资修建桥梁,除了技术和工人以外,还需要对该国国有或私营建筑企业进行管理。然而,在遭受经济危机重创的国家,建筑公司被迫停业。其建设能力大为降低,至于倒闭是由于预算削减还是破产,几乎没有任何差别。通常情况下,经济低迷的应对办法是刺激经济发展,即通过建立项目、进行拨款或削减税收向新的需求项目注入资金。但是,如果经济遭受重创,导致某些关键领域甚至整个生产系统不复存在,那么任何刺激都无济于事。

欧洲爆发的危机缘于德国重新获得了欧洲大陆的领先地位。作为最后贷款人,对于如何处理这场危机,德国具有决定权。尽管刺激经济的做法可能奏效,但德国表示反对。它希望保留本国资源,以应对国内失业可能引起的问题。统一后的德国和奥地利是欧洲失业率最低的国家,因此它们当然希望继续维持这一状态。

同时,法德之间冲突不断。由于失业率较高,法国希望制定一揽子刺激计划,但遭到了德国的反对。在1947年,最坏的可能就是:德国再次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法德联盟从此破裂。但这不一定意味着爆发战争,因为德国不希望发动战争,甚至也无意占领欧洲。但无论德国作何想法,它都是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国家,因此法德之间的摩擦十分强烈。欧洲共有4个区域:德奥地区、北欧、南欧和东欧。每个区域都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而在每个联盟内部,不同国家之间也会产生冲突。

欧盟仍然存在,但没有人为其代言。每个国家都在算计自己的利益,并与其他国家形成了独立于欧盟之外的各种联盟。此时,欧盟已经无法再作出重要决定,而是由各国领导人根据各自的国家利益进行选择。欧洲又回到了民族国家时代。事实上,1992年之后,欧洲出现了更多民族国家,它们比从前更加珍惜本国主权。这场危机复活了人们心头的怀疑和恐惧,而这种情绪在一些国家比其他国家表现得更为严重。但是它们都清楚,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严重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禁开始怀疑,无论欧盟如何发展,也不可能解决自身的问题。

在此,我们需要提出如下问题:欧洲是否可能重返过去的状态?如果欧盟不复存在,或者像联合国那样由于相互抵触而陷入瘫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东欧国家对北约丧失信心,认为有必要与日渐崛起的俄罗斯媾和,情况又会如何?在2008年以前,这些都是异想天开的问题。

边境海关或将重启?

有人表示,欧洲国家早在1945年就认识到,民族主义摧毁了欧洲,因此欧洲人绝不会重蹈覆辙。同时,也有人认为,欧洲已经筋疲力尽,不再相信任何事情,所以不可能发生冲突。也许事实的确如此。但不可否认,德国重新成为欧洲大陆头号强国,并招致了诸多怨恨,俄罗斯也正竭力让欧洲大陆重回自己的怀抱。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时光荏苒,民族主义情绪的热度不断衰减,但并未消失,而且有可能被重新点燃。对于那些被剥夺了意识形态、不得不割地求和的国家来说,恐惧和仇恨依然存在。你可以跟一名波兰人坐下来,谈谈他的家人在德国和苏联占领时期的经历,或者同苏格兰的民族主义者聊聊,听听他们对英国长篇大论的谴责。你也可以问问波斯尼亚人,他们对塞尔维亚人怎么看。了解这些后,你就不会再认为,民族仇恨在欧洲已经烟消云散。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甚至比现在更加真切,并且这些记忆会再次浮现。它们虽然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敌意,但其影响力是巨大的。

欧洲人的情感与美国人不尽相同。美国人痴迷于未来,过去的经历似乎微不足道。正因如此,在美国内战爆发地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如今建起了一座大型购物中心。美国人不会遗忘历史,但在回首往事时,他们不像欧洲人那样充满悲痛或自豪。自1945年以来,欧洲人试图集体失忆。这种做法在一段时间里行之有效,但世易时移,往日的记忆正再次浮现。

这一点在边境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所谓边境地区,是指各国交汇融合的地方,它是一个地区,而非一条界限。欧洲有许多边地,而欧盟试图使其成为过去,仿佛国家之间的差异已经被抹平。但是,在昔日的边境地区,老式的简易海关仍然存在,很容易勾起人们对往事的怀念,而重新启用它们也并非难事。在欧洲,随着德国实力的急剧增长,尤其是出口量的激增,多久以后人们会重新启用过去的海关?无论是在欧盟以内还是以外,在各国之间的边境地区,譬如斯洛伐克与乌克兰,情况又将发生哪些变化?

2011年9月的一天,我穿越了斯洛伐克与乌克兰的边境。从乌克兰方面过境需要好几个小时。对进入欧盟的乌克兰人,斯洛伐克的卫兵显得格外警惕,态度就像冷战时期一样生硬。由于过境处没有洗手间,人们往往急不择路。我走到附近一座出售黑方威士忌的楼前,那是一家国营商店,里面也没有洗手间。于是,我只得绕到楼后。事有凑巧,一名女性卫兵立即跑了过来,制止我作出这种有损乌克兰尊严的举动。我挥了挥手中的美国护照。她顿时安静下来,然后转身离开。我感觉就像回到了1975年,一本美国护照要么害你遭到拘留,要么为你带来皇室般的礼遇。

等待过境的人们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其中一群匈牙利人正站在汽车旁边剥花生吃。他们边吃边把花生壳丢在地上。刚才那名卫兵立即冲上前来大声呵斥,好像是在喝令他们捡起花生壳。显然,双方存在某种恩怨,但我不清楚是为什么。那群匈牙利人会讲乌克兰语,而乌克兰人也会讲匈牙利语。一些罗马尼亚人也过来凑热闹,而且明显能够听懂双方的语言。于是,我用匈牙利语向那群匈牙利人打听情况。这才得知,他们把货物装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定期从欧盟向乌克兰运送。他们已经“做好了安排”,但我怀疑,那名边检人员十分清楚他们的身份,所以才会因花生壳大发雷霆。

这些人显然互相认识,并且听得懂彼此的语言。他们仿佛故意对边界视而不见,其中自有缘由,但不只是私人恩怨,而是更加深刻的历史原因。这里混杂着斯洛伐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和乌克兰人,一旦机缘凑巧或者出于某种需要,就会发生爆炸性事件。过去并非没有先例。几个世纪以来,这段历史就蛰伏在那里,但并没有消失。

边地的消失需要很长时间,这是欧盟潜在的问题。人们可以试图遗忘、假装忘记,甚至原谅过去,但记忆、恐惧和仇恨并没有销声匿迹。每逢时局艰难,这些记忆就会与恐惧和仇恨一同浮现,而这种情况在世界各地并不鲜见。欧洲人认为,他们不会重蹈覆辙。他们试图忘记南斯拉夫和高加索发生的事情,并且对乌克兰视而不见,但这一切早已积重难返。

(1)  橙色革命,又名栗子花革命,是指2004~2005年因乌克兰总统大选中各种舞弊行为而导致的一系列抗议和政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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