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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过去了,给钱的事并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变化,也就是说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在边境上,小小的拖延都会让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消失,而常态则会延续下去。似乎送钱的情况还在发生,是给别的部落,都是在夜幕的掩护下完成的;可是包括站岗的士兵在内,没人敢肯定这事是真的。天黑以后,大家好像看到有几辆满载钞票的牛车溜进了树林。如此小心谨慎、神秘兮兮的做法营造出很有料的氛围,谁也难以抵制这种诱惑。
埃斯比纳上校认为,如同“真空”可以抽干周围的一切,那么“过分充盈的空间”也可以对准某个人或任何人释放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价值本身。
真空就是大自然。
但是,如何才能让世界充盈呢?所谓“充盈”,就定义而言,绝对不是“过剩”。
埃斯比纳上校的答案就是钞票和钞票的数量。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能达到充盈的状态,那是专门用来指具体事物的。过剩是货币系统的附带现象,如果没有数额巨大、难以计量的钞票,就不可能有过剩一说。
这就是神秘的印钞人的逻辑。印钞行动的结果全凭个人主观意志决定。突然,那些远方的印第安人,几乎是神话传说中的部落,卡特里尔、卡福尔古拉的臣民啦,给宾森皇帝交纳贡品的人们啦,都来到了大家日常的想象领域,因为钞票的流通把这些人吸引过来了(至少这是人们的猜想)。大家听到夜间有奥托托希苏(一种怪鸟)的鸣啭,它们的叫声提醒人们有人在从事金融活动,所有人第一次觉得这声音覆盖了梦境。上校要求给普林格莱斯要塞一个朝阳的位置(或者在月亮上能有个地方)。神话传说中的黎明可以让拥挤的空间旋转起来,直到把空间磨碎。在他这颗会发明的脑海里流淌的都是金粉。辽阔的土著帝国变成了表演艺术的同行;哪怕对最有诗歌才华的人来说,辽阔的视野也会被人类的思想改造,也会面对布满数字的彩钞焚香膜拜。因为数字的意义远远超越人性。
村庄里钞票泛滥了。士兵们的津贴成百倍地增加。埃斯比纳上校用收集印第安钱币的办法来供养自己的印刷机,印第安人则做得很绝,没有任何支持就印制钞票。
上校给英国送过去几亿新币,会是真的吗?并非不可能。既然从一开始他就认为蛮族王国是无界限的领土(就连野蛮也没有界限——他自己的行为举止就是明证),那遥远的大不列颠王国也可以包括在内了。很快,上校就命人把女王的肖像印在他的“英镑”上了。
然而,要塞和村庄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时光就是休闲、娱乐的活动,人就是时光和美丽云层的组成部分。象耳豆树照旧在挑逗游鱼,弓箭依然射向野鸭,骨牌敲打桌面的回声依然响亮,黄昏时分,水面上依然有游泳者的仰泳身姿。
印第安人的使者来往倍加频繁。看起来,他们要和上校讨论的问题实在很多。虽然普通老百姓几乎看不到那些使者进出要塞(到要塞里面举行会谈),但不得不惊叹那些随行人员的阔绰和奢华。人们本来以为那些轻率的话已经道出了所有秘密,但如今发现这想法不对。这亲眼所见可远远超出原来的想象。上校的钞票早就到达那遥远的收款人手中;答复开始来了,一说到金钱,答复只能是阔绰的,并且有种种可能。整个实际情况,就是穷人出钱。
随着时间的推移,使者数量日益增多。随行人员决定不进要塞,而是在河边树林里等候主子们。全村的人都出来了,一大群“温顺的”印第安人也蜂拥而至,他们与这些远道而来的印第安人接触,往往长达一天一夜。在此期间,大家喝酒、抽烟,时光变得像魔术一样美好。他们互相学习,互相了解,互相模仿。起初,大家都觉得有些做作,以为没有什么重复下去的价值。但是,新鲜感吸引了他们,如同势不可当的浪潮。
常常有两三个或者更多的来自不同方向的随行人员偶然相遇。于是,在村里人怀疑目光的注视下,就发生了真正的华丽时装大比赛。村里人刚刚明白家里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印第安人就给村里人上了堂生活课——表面以外的东西,令村人大为惊讶。
特别是男子汉,从头到脚都涂上颜料,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如此尊贵,身体又结实沉重,走出很远之后还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的眼睛很小,一般情况下是眯缝眼。如果有人能凑近仔细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会看到里面有一道黑亮的虹膜,而瞳仁则刚好相反,像雪白的钻石。他们都拔掉眼睫毛和眉毛,佩戴金手镯,宽松而又有韧性,为的是集中精力。胳臂和双腿上都缠着紧绷绷的棉布彩带,手指上戴着十几枚戒指。他们常常把戒指摘下来,就像脱手套一样,为的是投掷骰子时有特别的效果。之后,他们再一一戴上戒指,这时指头上都抹了油膏,戴戒指时看也不看上一眼。
可据他们自己说,最好的首饰是人的动作。昏昏欲睡时,黑乎乎、慢腾腾地,动作蠢笨得可爱,伸出一只完美无瑕的胳膊,像天鹅翅膀一样端起一只杯子;时不时不慌不忙地张开嘴,接过女人递来的香烟;或是在草地上,伸出粗壮的双腿,摆上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他们的动作够得上获颁最高级的文雅皇冠:每当把酒杯送到唇边时就会响起天使们的合唱声。肌肉的紧张或者松弛,血管瞬间的隆起,强劲有力的脊背抖动起来的层层波浪以及宽绰的双肩……这些动作都是丰富多彩的标志。
至于涂抹颜料,则完全不顾各种说法,也不管什么绘画方法。几百年前,印第安人就赋予简约以很高的美学价值。如今,他们模仿蝴蝶扇翅膀的动作来涂撒粉尘,或者挤压浸泡了墨汁的海绵擦抹胸膛;在如同古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一般强壮的身体上贴上薄纸片;一位武士的胳膊涂上蓝色,另外一位全身快速涂上色彩,颜料一干,就出现了裂纹……
很多印第安人来的时候是光头,而且涂抹了颜料,银白色的脑壳很流行。还有人留的是莫霍克头,头发上涂抹了珍贵油膏。
印第安人心里明白,自己的举动在白人妇女中会产生眼花缭乱的效果。他们用令人惊叹的礼仪变化让白人妇女心惊肉跳。当然了,他们都是底层的小臣民,因为显要人物都在上校的客厅里聚会呢。据说,显要人物的表现方式完全不同,优美高雅的程度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拂晓时分(一般情况下是在拂晓,虽然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用大蕉树干制成的要塞大门开了,酋长们骑在膘肥高大的马上,表情像夜游神。模糊的光线下,人人都想看看酋长们,尽管他们不在最佳的状态:脸上的涂料花了,肩膀因为疲劳塌了。纵欲狂欢耗尽了他们的全部活力,他们必须打道回府了。
这时,武士们急急忙忙离开自己的圈子,纷纷踏上马。他们的主子可不会等着。他们甚至来不及跟圈子里的人告别,有时候还会丢三落四忘了什么东西。
印第安人似乎永远处在冷静对待思绪风暴的状态中,因此很值得仔细观察他们,以便学会如何从尚未发生的动乱中恢复常态。印第安文明中的社会,处处都是智慧。你如果模仿他们,就会以为回到了起源。行为文雅属于宗教范畴,也许是神秘的。世俗社会的美学脱离了人性,有强制性。什么都是性和爱。埃斯比纳上校的理论是:银行一开户,爱情就开门。可是印第安人心无旁骛,唯一操心的是想要挂在蓝天上,就像蝙蝠那样。
凛冬将至,昼短夜长。印第安蛮族的社交活动越来越频繁了。天凉了,只想睡觉,他们喜欢不停地睡下去,宁愿天天如此。他们是过夜生活的,在冬天凄冷、清澈的夜空下,星光璀璨,他们熟悉各个星座的位置和名称,可以在翻花绳游戏中用丝线再现它们的轮廓。这是爱情的季节。印第安女子很有气派,她们佩戴项链,有时绕上一百多圈,十分华美,头发经过精心梳理,画上黑色眼影,嘴唇涂上油彩,闪亮夺目。她们全身散发出诱惑力,是一种激情和专注组合而成的气场,以至于让人很难分辨出具体的身体部位。
夏季午休时大量繁殖的四脚蛇现在开始转移,蛇卵布满了长着苔藓的石头。有些动物,轻飘飘的,伸展翅膀飞走了;另外一些动物,身体沉重,个头高大,比如大蜥蜴,泡在绿色汗水里,相当快速地向北方爬去,在穿越北方省份时晒着太阳,此后不再回来。
一天,一群灰色的小鸟歌唱着,漫天不成队列地飞翔,宣告第一场雪花的到来。第二天,人们看到草地上,树冠上,白茫茫一片;天空像一张湿纸,四面八方万籁俱寂,神奇至极。车辆在街道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孩子们举着布娃娃,快乐地疯跑和尖叫。自然风光完全改变了往日的面貌。白色衬托出妇女黑发的亮丽。猎手们涂上黑红色,在静悄悄的风景线上显得格外清晰。士兵军服上的蓝色,在雪花的映衬下一闪一闪,仿佛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犹豫不决。
当然,赏雪让休闲时光显得更长了。密林深处,有人点起了篝火让一群年轻人取暖,他们或是在玩牌,或者是倾听鸟儿的动静,或者是围抱在一起。红衣凤头鸡的歌声钻进了呼啸的风口里,它们飞向地平线。夜间可以听到水獭的偷猎声,兔子们飞跑的速度吸引了马群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