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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还在有气无力地坚持着。一缕低低的阳光在拂晓踌躇之间,造出一道彩虹,接着一道灰色云层又驱散了彩虹。鸟儿们纷纷登场:首先是红鹳刺耳的尖叫,接着是燕子们啾啾个不停,随后是凤头麦鸡“忒啰,忒啰”的叫声,接下来是树林里乌鸦“哇哇哇”的声音。水流潺潺之声像是在请君入梦,爱玛本来想再睡一会儿,可是黑影里有响动吵醒了她。原来是那些在玩耍的印第安小姑娘,在被子里嘻嘻哈哈闹个没完没了。她推开门,她们就在整个茅舍里跑动起来。弗朗西斯科还在睡梦中,除非他饿了,否则任何人也别想吵醒他。
姑娘们自告奋勇去找牛奶。会不会被雨水淋湿呢?她们不在乎雨水。爱玛给姑娘们一个罐子和几张钞票,如果商店开门就买一些饼干。她家里总是备有埃斯比纳上校印制的钞票,可是人们不晓得这钱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她找到两把雨伞,给了姑娘们。她们像小鹿一样跑了出去。爱玛站在门口,望着到处是水洼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树上挂满了雨珠,沉重得像坠着石块。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钻进咄咄逼人的乌云里。
爱玛坐在躺椅上,半睡半醒,点燃一支那几个小姑娘留下的香烟。小姑娘的母亲们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要求她们习惯吸烟。香烟很短、很粗,烟纸易破,过滤嘴是用硬纸板制成的空心洞。因为空腹抽烟,她感觉头晕目眩,觉得时间停滞不前,只有烟卷的火星除外。
姑娘们很快就跑回来了,除了牛奶和饼干,还带来了鸟蛋、可可糖块、甜点和一篮子野李子。她们用小尖嗓门对爱玛说,她们来做早饭。进屋时,她们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席子上留下了水印。爱玛让她们去做饭,从躺椅上听见她们叽叽喳喳,说话很快。才一会儿工夫,她们就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大杯子。
孩子醒来以后,姑娘们用小吸管给他喂奶。他一边呆呆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和空中的雨丝,一边用力吸奶。
姑娘们要吃完早饭时,一位当“女兵”的邻居来了。此人四十多岁,身材肥硕,一用力就脸红,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像是放大镜,镜架坏了,修理过,但是不太合适,常常从鼻梁上滑落下来。她从自己的茅舍里跑出来,极力想躲开水洼,可是运气不好,所有的水洼都让她踩了个遍,双脚都湿透了。她气喘吁吁地踏进爱玛家的门廊,姑娘们也在那里,她满脸通红,像是红虾,甩着伞上的雨水。姑娘们给她端来一把折叠椅,她费力地落座。有人给她送上面包圈。
“先让我喘口气吧!呵、呵、呵……”
她看上去快要窒息了。姑娘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可是恢复常态后,她就又吃又喝的,数量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她丈夫在外面闹腾了整整一宿,这会儿还在睡觉。她的几个孩子在街上玩泥巴,一共四个男孩,都是几个前夫的,四个儿子都像她一样是近视眼。
她问:“这雨还要下多久啊?明天秋季就开始了。这阴雨天气真让人伤心。你要在这里度过第一个冬天啦,对吗?”
爱玛点点头。
从要塞方向传来了七点钟的锣声。雨停了。天空是银白色的。爱玛和“女兵”卷上烟,吸烟的同时望着那几个到了街道上的姑娘,这时忽然听见了马蹄声。街上的拱门挡住了视线,马儿迟迟也不露面,仿佛躲在一座又一座茅舍的后面,最后终于出现在拐弯处。骑马的士兵她俩都认识,他没戴军帽,湿漉漉的刘海粘在前额上。骑手一看到她俩,立即停止飞奔,让大白马调头冲着两位妇女,然后下马到门廊里。
“两位起得真是早啊!”
“您怎么这个钟点就出来啦?”
“传达上校的命令!”大兵说,“要紧急集合。”
此事非同寻常。她俩希望大兵能再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看着她们。
女邻居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得去叫醒我丈夫了。”
“那就赶快吧!要求半小时后报到。”
“为什么呀?”
大兵耸耸肩膀。爱玛吩咐姑娘们给大兵递烟,他自己点燃了香烟。
大家纷纷问大兵:“是什么事啊?听说什么了吗?”
“本来我不该说的,可是……好像是上校担心敌人袭击吧。”
“袭击?”
“是啊,袭击!”
女邻居夸张地打了个吃惊的手势。
“这事怎么能事先知道呢?除非是猜出来的。”
大兵冷冷地瞅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回自家茅舍去了,一路上嘟嘟囔囔,雨伞都忘记拿走了。爱玛则有些慌乱。大兵透过香烟看了看爱玛。
“我们这些女人也必须躲到要塞里去吗?”
“听上校的命令吧!谁知道呢!或许印第安人离这里还远。”
大兵丢掉烟头,朝着街道最后几间茅舍跑去。
爱玛处理掉为小姑娘们搭建的帐篷,并委托她们,如果有了新消息,请她们来通知一下。士兵的通知把整个村庄都动员起来了。睡意蒙眬、眼睛肿胀的士兵们,边穿衣服边跑出茅舍,备鞍上马。爱玛怀里抱着孩子,加入到一群邻居们中间。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紧急集合。按照从前的规矩,印第安人夏季不来袭击,这一次他们或许是想要掠夺财物来庆祝秋天的到来。几个妇女说,从前她们被困在要塞里好几个星期,这个说法让爱玛讨厌,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四处走动。
很快她们就推测不出什么新鲜内容,大家就解散了。蒙蒙细雨又下起来了。爱玛跟着一位女邻居去喝咖啡,这位女邻居是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有三个孩子并即将再次分娩。
爱玛问:“什么时候生啊?”
“就在这几天吧。随时都有可能。”
“要是让咱们去要塞,那可太不方便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膀。
“反正都一样。再说了,我觉得这就是个什么把戏。天晓得埃斯比纳手里有什么筹码,不过我敢肯定印第安人跟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女邻居的茅舍内部有些奇怪,小椅子是红色的,一个蓝色花盆里种着菖蒲,还有一排制成标本的苍鹭。她俩在聊天和抽烟中度过了一个上午。与此同时,弗朗西斯科在跟女主人的孩子们玩耍。快到中午时分,有个印第安小姑娘来找爱玛,说印第安蛮族出现在了远处的小河对面。她俩立刻出门,与大队妇女汇合在一起,奔向小山。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上校居然没有下令让居民躲进要塞避难。人们推测战斗可能会在平原上打响。
“如果挡不住印第安人呢?”
从各方面来说,人们都觉得此事蹊跷,不像是真的。
到了山顶上之后,只有视力极好的人才可以辨别出地平线上,在雨后的迷雾下,那蛮族先锋部队蝗虫般的身影。在要塞的塔楼上,军官们手持望远镜站成一排,间或有太阳的反光在镜片上飞舞,在人群中闪烁,像蛾子一样。孩子们照常嬉戏、玩耍,十分兴奋,尽管母亲们一再嘱咐,他们还是四处乱跑。
先锋部队的身影快速变大。有传闻说,上校已经建议双方派遣使者会晤。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大家都相信可能会讲和而不是开战。先锋部队停止前进,少数几个人犹豫不决地向前又走了几步。
要塞的大门开了。上校亲自带着卫队出来了。人们近距离亲眼看到上校的机会寥寥无几,因为他基本都待在要塞里。上校身材高大魁梧,留着灰色大胡子,与黑皮肤相比,胡须显白。他身穿军礼服,骑着一匹浅黄色的高头大马,去迎接印第安蛮族;后者来自小河的另一侧,脸上涂了红色和金色,脚上和踝骨涂了蓝色。上校的随从请上校从石滩上涉水渡河。
双方停止前进,间隔只有几米之遥。埃斯比纳上校开口说话。虽说他声音洪亮,站在小山上的人们却听不清楚。印第安人斜眼看着地面,干咳几声,吐出几组音节,算是回答。双方讨论了好久。人们始终十分好奇。
爱玛转身看着要塞。塔楼上出现了军官太太们,她们像蚕蛹一样裹着绫罗绸缎,脸上化了妆,像是挂了条彩虹。她们平时很少露面,只是偶尔乘着车窗封闭的马车去树林里玩。
双方的谈判陷入僵局。人们保持沉默,马儿原地踏步。终于,上校给副官下达一道命令,后者跨马飞奔,回要塞去了。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一切早已准备停当),副官回来了,这一次不再是飞奔,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四周静得出奇,可以听见蟋蟀的叫声。副官身后跟着一辆体积很大的牛车(由两头牛牵引),车上的东西有帆布遮盖,摇来晃去,仿佛要倒塌。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确信这是一场表演。那东西大概是一笔赎金,用这笔钱请印第安人停止预谋的攻击。车子过河时,副官请围观的人们帮忙推车,这些好奇的人们设法偷偷窥探了车上的东西。很快传言就四散开来:是钱,是钞票,是大捆的钞票。很多人不敢相信,这笔钱的数量实在是太大了。
但是,到了交接的时候,人们相信了。一个印第安人掀起帆布一角,用长矛尖挑动钞票,然后二话不说,他跳上牛车驾驶的座位,一路渐行渐远。上校像闪电一样快速回到要塞里,大门立刻关闭,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笑声随之响起。
爱玛来到河边,她急于听到印第安人的议论。一群年轻人正围成一圈在喝酒,她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有个人用嘲笑的口气说:“我想上校找到了一套避免开战的最简单的办法。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就没人想到呢!”
有人回答说:“也许算不得什么新办法,大概是过去也没干过其他什么事吧。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到底不过是不停地送钱罢了,送的钱越多越好。唯一的变化只是支付方式和信用而已。”
另外一个人说:“再说了,从来就没打过仗,证据就是人家总能终止开战。”
大家都表示同意。
“不可能开战,所以掏钱总是没有用处的。或者确切地说,送钱是假的,就像这次一样。”
有个人说,送钱不是假的,因为看见钞票了,非常真实。
前面说过话的那人哈哈大笑。
“真钱!可笑!钱不过是偶然的造物,之所以被选中只是因为能帮人有效消磨时光罢了。那些钞票是上校命人印刷的,只要他想用,就可以流通起来,是用法国工程师制造出来的新印刷机印出来的。”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敢打赌,这一切早就是事先精心策划好了的。”
爱玛问:“上演一场这样幼稚的喜剧,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是让钞票放开来流通,否则的话,分发起来就太麻烦了。这是立个先例。从今往后,估计一切冲突都会这么处理了:上演一场讹诈喜剧。算是种新模式吧。如果能在所有部落里进行外部货币流通,每周得投放几吨的钞票。”
大家都钦佩上校的勇气,不过一个印第安妇女表达了疑虑。
“眼下,这些钞票会落到一两个酋长的手里,比如卡福尔酋长……”
“都一样啦。无论是卡福尔还是哪位酋长,钞票若是不分发下去,是没有用处的。至少要分发到一定程度,才能营造所谓的‘钞票气候’。”
“假如酋长们决定只在他们自己之间用这些钞票,来做政治交易,怎么办?”
“这就是上校要承担的风险了。但我认为不大可能,这些钞票迟早会从富人手里流通到穷人手中的。”
另外一个印第安人一直在静听,这时摇了摇头。
“我倒不是很确定。一开始,牛车上的全部钞票只能去一个目的地——赌桌。他们一拿到钱就上赌桌,用不了几个钟头就会输光的。”
“这事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容易。咱们不知道这些钞票的面值是多少。也许整个沙漠地区也没人能拿出赌本来支付一次赌注。再说了,赌博仅仅是货币流通的润滑剂。可以这么说,赌博本身就是一种流通,是快速流通。”
另一位则不同意:“流通必须是连贯的,而从本质上来说,赌博时的财富易手是在不停中断的。”
另一个人说:“赌徒们经常是输得精光,因此会有钞票集中到某处的事发生,哪怕结果是负面的。赌博可不是分散财富的好办法。”
有人回答道:“从史前开始,蛮族王国的金融基础就建立在赌博上,这个金融体系并没有解体,说明运转得还可以。印第安人经常向他们的历史寻求宝贵的经验。”
就在人们争论期间,石滩上来了一名传令兵,是来找爱玛的,他交给她一封折叠了六次的信。贡博在信中告诉爱玛,今天夜里他不能离开军营,要到明天上午为止。她猜测丈夫在这些事情发生后,领到了一笔额外的津贴,晚上会在要塞里赌钱。
人们找不到其他可说的,就纷纷散去了。几个熟人邀请爱玛在树林里露营。她接受了,因为这一天可以走远些,太阳忧郁地躲进灰色的云层里,空气很好,令人期待。她们一行向林中的空地进发,爱玛骑在一匹大黄马上,肩上扛着儿子。一行人披着一层略呈绿色的光线,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用了三四个小时。终于,他们找到一块空地,众人下马,点火、洗澡,开始玩牌和抽烟,然后是烧烤野味、喝酒、睡觉。太阳下山时,极地鹅打架的声音把大家吵醒了。人们再次下水嬉戏,上岸猎捕山鹬和小野猪充当晚餐。夜幕降临,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人们喝酒、抽烟一直到黎明,随后纷纷入睡。
天亮后,大家都回去了。爱玛回到自己的茅舍,让弗朗西斯科睡下后,她煮好咖啡。香味把女邻居吸引了过来,她俩继续就前一天发生的事做出种种推测。爱玛问起她丈夫的情况。
“昨天夜里,谁也不许离开要塞。据说,上校安排大家在印刷厂干活。”
过了一会儿,她俩聊累了,去花园看了看,雨水终于让银莲花绽放出红色和蓝色的花朵。
中午,贡博回来了,累得稀里糊涂,眼圈是黑的。他立刻上床躺下,爱玛为丈夫点烟的时候,二人聊了几句。
“上校让你们在印刷厂干活,是真的吗?”
贡博嘿嘿一笑。
“真可笑。那些机器根本不需要工人照看。”
“他们给了什么说法吗?”
“没有,为什么要给出说法呢?”
“村子里,大家议论纷纷,做种种猜测。”
“我得承认,这件事确实挺引人遐想的。”
“埃斯比纳有什么目的吗?”
“埃斯比纳不是上帝,他可没傻到只模仿纯粹的形式。他早就开始造钞票了,现在该是用钞票的时候了。可是他后退了一步,这第二步对他不合适。他只想完善钞票的流通体系。”
“这么说袭击对他有好处……”
“根本就没有什么袭击,那是几天前他跟卡福尔的侄子们商量好的骗局。”
爱玛沉思起来了。下午她跟孩子一起在花园里晒太阳。等到夜里贡博醒了以后,她又获悉一点情况:因为这个“金融解决方案”,印第安人答应赠送给上校一百只野鸡,这可是他最喜欢的美食。
果然如此。第二天,那辆大车回来了,被改装成一个大芦苇笼子,里面分成了若干层,每层又有许多小格厢,大笼子里装着一百只野鸡,个个肥硕,羽毛色彩艳丽。全体居民都跑出来看野鸡笼子进要塞的景象。随后,军官们和家属忙着在家炖鸡,在两顿晚餐中就消灭了这些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