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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俘爱玛2

近旁一只小鸟颤抖着啄木头的声音过后,一声鸣啭,安静了片刻。她醒了。根据从纸帘子的边缘处漏进来的垂直光亮判断,应该不早了,可是孩子还在摇篮里沉睡。爱玛又合上了眼睛,在被子里转了个身,没有吵醒丈夫。她用手快速地一拽,拉住斗篷的边缘,用力一抖,斗篷便形成了一个软软的圆穹顶,缓缓落下,带着温暖映出人体的轮廓来。丈夫张着嘴巴睡觉,呼吸沉重。爱玛感觉丈夫散发着体温。她昏昏欲睡,孩子的一声叫唤又惊醒了她,这一次她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在摇篮里翻身,但没有睁开眼睛。她摸摸孩子的前额,嘟囔了几句,安抚了一下孩子,接着起身看了看四周。

她拉开那两张悬挂在柳条上充当房门的白纸,来到茅舍的门廊上。时间比她想象的要早,还要过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出来,到那时候空气中的凉意才会散去。此刻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让她浑身发抖。她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活动。到了这个钟点,胎儿大概睡醒了。分娩的时间是四个月以后,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而如今冬季还没开始呢。

街道上空空荡荡,两侧是胡乱排列的茅舍。没人起床,动物也没醒来。几座磨坊的风车纹丝不动。遥远的天空上月亮几乎是透明的,硕大如磨盘,已经走到苍穹的下方了。忽然,她看见几片粉红色的薄云正飘过天际;这时,再次传来那吵醒她的鸟叫声,清亮而悠长——那是朱顶雀的歌声。有人在屋檐下悬挂了一个小小的油球,是为了吸引百灵雀的,有时它们会一整天都为大家唱歌。但是百灵雀性格孤僻,而羽毛灰绿相间的朱顶雀已经跟她交上了朋友,常常飞来吃她手里的草籽。唱歌的是哪一个呢?它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想出去找些早上吃的食物。她丈夫不到回军营的钟点是不会起床的。昨天他轮休,一整天除了喝酒就是玩牌。

刚才出门时她弄出了一点动静,这时悄悄回到屋内,穿上一件印第安妇女为她缝制的衣裳,样式跟村里人穿的服装一模一样。她把摇篮放在桌子上,看看孩子,孩子在叹气,后来终于睁开了眼睛,神情十分严肃,大概是因为很不情愿起来。可是,爱玛一把他抱起来,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发出一声睡意蒙眬的笑。孩子已经十个月大了,很瘦、很小,看上去比实际情况要虚弱,头发很黑、很长、很细。怀抱着孩子,爱玛拉上窗户上的屏风,不让阳光晃醒贡博(丈夫)。她走出茅舍,弗朗西斯科(儿子)则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不慌不忙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从附近的茅舍传出说话声,有个孩子哭闹着要吃奶。村里的儿童饲养着很多兔子,说是吉祥物,其中一只朝着爱玛这里蹦跶过来,蹲下身子望着她。如果再过一会儿,等到太阳出来以后,兔子们可能会心不在焉地望着太阳,也可能被马群撞死,被吃掉。

从一间茅舍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身穿一件白衬衣,皱皱巴巴的,好像是穿着这件衣裳入睡的。她站在门槛外不动,一副茫然迷惑的神情。爱玛上前说了一声“早晨好”,这声问候吓了她一跳。看见爱玛后,她说,请您等一等,说罢跑回屋内。她很快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发梳,开始漫不经心地梳理头发。她和爱玛穿过村里晨起忙碌的生机,向小河走去。要塞还没吹响起床号,但是也要不了多久了。士兵们纷纷离开茅舍,想要准时报到,由于昨夜的酒劲还没散完,他们走起路来像梦游症患者。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包括太阳光。这些人恐怕要用掉上午大部分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相反,一些妇女已经抱着牛奶桶从河边的洼地里回来了。

有个睡意十足的大兵站在自家门廊的边缘处撒尿,摇摇晃晃的十分危险。

她俩绕过建筑群所在的山冈之后,要塞出现在眼前。要塞是一座长约两百米的建筑,四周围有高高的竹栅栏,只有瞭望台格外突出,上面有个士兵在打瞌睡,四角有炮塔。

她们俩把视线转回小河的上方:天空像是按照看不见的螺旋形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直到无限远的深处。鸟群沿着遥远的通道在流动,总是在最后才从云端上直扑下来;哇哇叫的乌鸦有的个头小如杏仁,快活地跳来跳去。

草地上的情景如同每个早晨一样,总是色彩斑斓,鲜艳夺目。森林边缘的右侧,是大片接受要塞保护的温顺印第安人的帐篷。这个钟点,印第安人早已经下地干活,给母牛挤奶,点火堆做饭,洗过澡之后整个上午都在抽烟。拂晓时的水温比空气热,东方一亮,人人都喜欢去河里戏水。草地上还保留着露珠的闪光。印第安人面向火堆烘干身体,晃动的火苗在烟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就在爱玛带着儿子跟那位女伴向河边走去的同时,一群印第安人,大约三十来人,从水中上岸,一路欢笑,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他们走到一个煮着咖啡和马黛茶的大火堆旁边,卷上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吸了起来,十分惬意。

爱玛与那位女伴分开了。女伴向一群印第安人走去,爱玛抱着儿子下到河里洗澡。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双腿浸泡在河水里。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在戏水。温暖的水流环绕着冲洗她的双腿。爱玛一手捧起一汪水,给儿子弗朗西斯科洗脸。儿子躲来躲去,扭动着身躯。周围一片宁静,感觉很安全,她徜徉在梦幻中。突然间,就在母子二人面前,几乎是从爱玛的双腿之间,露出一个印第安人的脑袋来,他为了吓唬她,是一路潜游过来的。那人的面部不太对称,嘴巴阔阔的,眼睛斜视,这在印第安人里很常见。他脑袋沉下去又浮出水面,动作灵活,笑个不停。一个小丑!不会是一个被砍下来的脑袋吧,只是因为被魔鬼附身才笑出声来的吗?可是,突然间,印第安人仰卧在水面上,强壮的身躯闪闪发光,有几秒钟的工夫他被漩涡包围,他推了推水波,最后游走了。

人们在平静水面的中央,用鱼篓和鱼叉捕鱼。天亮前,孩子们就出发去寻找美味的淡水贝类,而要找到鸟类则需等到天光大亮以后了。今天,孩子们大概扫荡过了河岸,因为从林子里传来一阵阵苍鹭和翠鸟嘶哑的抱怨声。也许这些鸟儿还饿着肚皮,盼望着什么时候可以捞点食物。

爱玛望了望四周。印第安妇女总是在脖子上挂着小小的梳子,为的是可以随时随地梳理她们黑亮的长发。有个姑娘走近了,爱玛上前借用梳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弗朗西斯科梳头。做完这事,她向一群正在做早饭的印第安妇女走去。几个印第安男女和两三个白人妇女正在等着烤鱼,鱼片呈对称图形,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印第安妇女邀请爱玛吃野生甜瓜,跟苹果差不多大,味道发酸。

爱玛从酒椰树叶编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鸟蛋,感到十分好奇。

她问身边的印第安姑娘:“是山鹑蛋吗?”

“不是山鹑蛋,是珍珠鸡蛋。拿吧,随便拿。”

美洲珍珠鸡比非洲珍珠鸡个头要小得多,差不多像海鸥,全身灰绿色,头顶上有个小红点,蛋只有顶针般大小。有人递给爱玛一个牛奶杯,她打碎两枚蛋,倒在杯子里,用力搅拌,直到蛋液发黄。弗朗西斯科用心喝到最后一滴。那些印第安人从河水里上来,一路上甩掉头发里的水滴。爱玛也喝了一杯蛋奶,接着开始卷烟,这是今天的第一支烟。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地向空中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太阳已经出来了,小河另一侧的平原上阳光璀璨。终于,所有的鸟类开始一齐鸣啭,像是忘记了辘辘饥肠。白天的幸福感笼罩了全身,似乎命该如此。就连乌鸦之间的叽叽喳喳似乎也显得幸福。烤鱼片快好了。撒上盐和白胡椒粉,爱玛吃了半片,又喝了一小杯野果酒。女人们卷好了香烟,送到男人面前,动作颇有特色。陆陆续续的总有人过来,其中有士兵,他们或是洗澡或喝酒或在火堆旁吸烟。他们一个个黑眼圈深陷,面色惨白,大概是彻夜玩乐的结果,这会儿来吃点东西,然后去睡觉或者回去执勤。

忽然间,来了两名骑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二人的身上。那是两个印第安人,可能是两名小头目,骑在两匹小灰母马身上,马儿毛色浅灰,与两名骑手涂抹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这二人从头到脚都涂上了黑色。二人没有下马,他们靠近了洗澡的人群旁边,聊了几分钟,然后声音嘶哑地狂笑起来。大家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都在注意动静。

“这俩人是什么人?”爱玛问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印第安人,此人故意显示自己是有教养的,始终不往两名骑手的方向看。

“是卡福尔的侄子,不知道他俩叫什么名,但我可以打个赌,他们的父母一定是卡福尔的马屁精,一定给他俩起了什么荒唐可笑的名字——巴乌尔或者劳尔之类的名字。”说罢哈哈大笑。

“是从要塞里来的吗?”

“肯定是整宿地吃喝玩乐,现在来叔叔的帐篷里睡觉的吧。”

卡福尔定居点距离此地有几公里远。邻近几个部族之间的政策奇怪又复杂,颇有手腕的卡福尔酋长想方设法把友邻的关系闹得日益混乱起来。天晓得酋长这两个侄子的来访肩负着什么令人费解的外交动机。爱玛想,真是两位出色人物,个头不高,长得很帅,身上涂满了颜料,一头长发又黑又亮。身上带来口信,肩上扛着现代来复枪。

又待了好长时间,爱玛才返回住处。她把儿子弗朗西斯科留在几个印第安女孩那里,她们每天都玩“女俘”的游戏。她把食物装在一个口袋里:鸟蛋、蘑菇、牛奶和一罐茶叶。

她的茅舍依然像她离开时那样,纸质帘子紧闭,屏风依然如故。她进门没有响动。丈夫贡博还在睡觉,她没有叫醒丈夫。但他现在睡得没那么深沉,大概快醒了,因此爱玛忙着做早饭去了,虽然有点晚了。她做蘑菇加辣椒的面包,准备炸鱼,先开膛破肚,再点上些白兰地酒。一切齐备后,她来到丈夫身边,后者在翻身,快要睡醒了。丈夫是高乔人,三十五岁,这个年龄就有了深深的皱纹,连鬓胡子,白发相间。他好像梦见了什么。

爱玛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张纸来,卷了又卷,从小匣子里捏出一撮烟叶,开始卷纸烟。她叼上烟卷,点燃,吐出两个烟圈,烟雾萦绕,围住了她和睡觉的丈夫。烟气唤醒了贡博,他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爱玛用一只手抬起他的头,让丈夫的脑袋枕在她大腿上,把烟卷放在他唇边,不等他吸烟,就又把烟卷收回。这个动作,她重复了好几次,等丈夫慢慢有了活力,调整呼吸,才跟上了抽烟的节奏。终于,刺鼻的浓烟像大气层的乌云般进入他的肺部,渗入血管,流向大脑。

丈夫的眼神显然说明了一夜狂欢造成的混乱后果。

她问:“醒啦?”

他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咳嗽起来了。她端起一杯咖啡送到丈夫嘴边,他喝着,她端着杯子。他有厌食症,很可能在军营值班的两天时间里都不吃东西。通常情况下,士兵站岗要依靠香烟和饮料维持。贡博靠在妻子的肚子上,突然感觉里面有液体在动,他吓了一跳。

他问她:“几点了?”

她回答:“还有时间。”

她去把鱼放在火上。

他边问儿子在哪里,边穿短裤,然后坐在席子上,用一把梳子梳理头发和胡须,不停地伸懒腰。爱玛问他卡福尔侄子的情况,两个骑手让她好奇。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俩的?”

“刚才在小河边。他俩骑着灰色母马从要塞出来,有人说他俩要回到他伯父的营地去。”

贡博叹了口气。

“他们带着黄金和玛瑙来赌钱的,大概是输光了,否则的话他俩应该购买马匹的。”

他沉思片刻。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有人说,卡福尔正在策划跟埃斯比纳上校签订一份新合约。近来几个星期客人很多。”

“难道之前没有合约吗?”

“我估计埃斯比纳希望有一份比较复杂、比较微妙的合约。”

他起身,推开了窗户。天空上布满了白云,越来越胸闷的感觉说明会有暴风雨。他走到门廊外面,冲着鸟群吹了一声口哨。他留在室外,打开一张芦竹桌子和两把椅子。

爱玛拿出一篮子面包、烧鱼、煎蛋、一瓶白葡萄酒、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夫妻二人不慌不忙地吃着,聊着。

贡博出门之后,她回到屋里去,几分钟内洗好了餐具,又把睡觉用的席子折叠好,放进箱子里。

后来,无事可做了——天气太热无法在屋内睡午觉——爱玛跑到茅舍后面下陷的小花园里,她在那儿种了一些鳞茎和葱头。夏季最后一批鲜花是银莲花,可是尚未开花。她后悔没有早点浇水。眼下,阳光会把水分蒸发干,而且土地已经开裂,昆虫脱落的外壳就是干涸的证明。

一只黑脸、身上灰黄颜色的公猫行动诡秘地向她逼近,一面望着她一面喵喵地叫。这只猫是她有一天在树林里发现的,让她奇怪的是,一只如此优美的小猫居然到处乱跑,而且几乎就要饿死了,说不定是某位印第安小妾的宠物。鸟儿们恨死猫了,这是有道理的。猫是猎手,可是并不吃到手的猎物,而是吃熟肉,爱玛有时会忘记给猫准备肉块。

过了几个小时,她去河边找儿子弗朗西斯科。她看见几个小姑娘在橄榄树下,她们已经给孩子喂过牛奶和野草莓了。她们还主动提出照看孩子到晚上。爱玛挺着大肚子走了,一路上想找一个凉爽的地方等待黄昏的到来。小河在这里拐了弯,河上有座小石桥,几只针鼹在桥下的影子里戏水。她呆呆地看着针鼹,这些小动物活蹦乱跳的样子让她很开心。她决定过桥,接着踏上了一条黑暗的林间小道。树林里静悄悄的,鸟儿们大概在午睡。温暖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

再走过去一些,在一片河滩上,她看见十几个年轻人或在游泳,或在午睡。她经常看到他们在树林边上闲逛,他们认识爱玛。她在草地上坐下来,旁边有个印第安小姑娘,也像她一样怀孕了,二人闲聊了一阵。她俩坐的地方只有几缕阳光从树梢上穿透下来。爱玛侧身躺下,眯缝着双眼,通过窄窄的眼缝,她看见高处有绿色光点在活动,那是发亮的绿色,绿中带有金黄,或者有苔藓的黑影;有时传来一阵轻柔的破裂声,真是绝妙,声音来自夏日湛蓝清洁的天空,或一道无色的亮光。

那几个年轻人在远处玩牌,他们的叫喊声传到了爱玛耳边,还有娇嫩的小脚丫拍打河水的声音。她伴随着头上树叶的摇摆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几个印第安人又下到河里去了,另外一些人在草地上打盹,人人都在抽烟。爱玛也吸了一支烟,然后跟大家道了别。回家的路上,她慢慢腾腾的,极为小心。走下山坡时,她看见草原上空有大块的云彩,东方升起了红锈色的乌云,丝毫也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气势:夜间可能有雨。在彩云中,她看见西方出现了金星,它熠熠生辉,周围环绕着灰色的光环。爱玛沿着村庄那条唯一的街道到达自己的茅舍时,天黑了。

门廊处,几个小姑娘怀抱着弗朗西斯科坐着等候她。孩子已经沉沉地入睡了。看见她们,爱玛很高兴。她这么疲倦,要是去找她们,那可太麻烦了。她邀请姑娘们进屋喝牛奶。她们帮助爱玛拉上窗帘,动手点灯。她建议她们留下过夜,因为家里只有她和儿子。这时她们让她看口袋里的东西,是河里的蜗牛,躲在弯弯曲曲的贝壳里,显得肥硕透明。她们把蜗牛放入有香菜的汤里煮熟,很快一股浓香扑鼻,满屋子都充满了香味。她们围着饭桌坐下,眼前摆着几个白陶瓷大盘子,白瓷很厚重,像岩石一般。

晚饭后,爱玛怀抱着孩子,跟姑娘们一道在门廊外乘凉。月亮在一团团奇形怪状的乌云的监视下钻出来了。刮来一阵阴风,她们听见一群群鸟儿从茅舍上空飞过去。电闪雷鸣炸响一片,片刻过后,第一批雨点像子弹一样射下来,迫使姑娘们慌忙逃进屋里。可是爱玛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爱玛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要塞,必须面对生活中无限的混乱状态,那一次她是多么害怕。就在那时候,或许是更早些吧,爱玛已经懂得,仅仅因为出生在那个年月,她这辈子命中注定就得不断遭遇到怪事。几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因为有了孩子就被赶出家门,被流放到危险而渺茫的边疆之地。时代要求人们绝对平静,人人都必须像动物一样变得无动于衷。

雷鸣闪电让她开心,雷鸣真是难以预测。刹那间,她回忆起的一切全都消散了。星光仅仅暴露出自己存在的无意义。

经过荒原那令人疲惫不堪的旅行之后,爱玛到达了普林格莱斯要塞,她跟另外一名女俘被分配给了两名军官。她很走运,轮到她的是一个名叫帕斯的中尉,是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身体壮硕如牛,睡起觉来雷打不动。帕斯中尉有了爱玛之后,辞退了另外一个女佣。所有军官的房间都在赌场的楼上,房间外有一条走廊,直通大客厅。帕斯中尉可以支配两个铺有地毯的大房间,室内布置了许多深色古玩,其中之一是桃花心木的澡盆,他每天洗两次澡,每次时间都很长。对爱玛来说,这是一种隐居生活,因为她几乎足不出户,不去走廊或隔壁房间找别的女人聊天。她也从来不下楼,仅仅从窗户里看到栅栏的内侧和头顶的天空。但是,丈夫为了过夜生活,白天要关上门窗睡大觉。她觉得这种生活挺愉快,有诗意。她喜爱微弱的煤油灯光从屏风和灯罩之间钻进来。经过长途跋涉的强烈日晒和风吹雨打之后,这可是最受欢迎的变化了。

帕斯用各种方式提醒爱玛,他们之间可是临时的协定关系,说不定某一天会有一位欧洲情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乘马车来到这里。这念头听起来似乎挺神奇,但的确是真的。有几位军官已经有了这样的伴侣。爱玛心想,他们要拿出多少钞票才能把欧洲情人迁到边疆来,还得抛弃那繁华世界。这些欧洲情人没有露过面,关于她们的唯一消息来自女佣。

在这里,军人的日常工作安排极不符合自然生活的规律。他们烧檀香木,喝醉了就在锦缎沙发上睡觉。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他们唯一忙碌的就是赌博,就在军官们之间玩,或者和前来赌博的酋长玩。赌博把他们变成了座钟发条,赌博要求他们拿出无尽无休的睡眠时间。

爱玛是在那种地方第一次见到印第安人的——一种特殊的印第安人,因为只有最肥胖的酋长才能进要塞,只有不成比例的肥硕身材才能彰显他们酋长的身份。

一天夜里,天刚擦黑,有个女人来找爱玛,告诉她来了两个有钱的印第安小头目,已经在客厅里跟军官们玩起来了。爱玛问她,能不能去看一眼。

“可以。但是别到处弄出响动!他们不愿意分心。”

她俩牵着手来到走廊上,踮着脚尖靠近台球桌边,由于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看出是台球桌。地上只点了一盏瓷器灯,放在赌钱的地毯一角。家具都通通被挪到墙边去了。那场面很难看清,不单单是因为光线太暗,赌钱人的位置不清楚,还因为她们观看的角度几乎是垂直的。

黑暗中,她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了两个土著老爷,整个面部都涂上了彩色,头发剃掉一半,另一半很长,涂了油脂。稍远的地方,有两个印第安人也是席地而坐,只是在一旁观看。他们身边有美丽的卡慕洛族姑娘点烟,她们也涂了颜料,但仅仅是黑色,让她们美妙娇小的身躯在黑影里显得十分模糊。军官们个个身穿华丽的制服,纽扣是金黄色的,浓浓的烟气包裹着他们。四周传来的只有骨牌掷在木板上的声音,响声清脆,似乎是悬浮在寂静之中了。

那是一种绝妙的视觉体验,让爱玛终生难忘。

后来,在她停留在那儿的一个半月里,她多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有些人是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赌钱的。她观察着那几个印第安女人模模糊糊的活动,感到有股激情袭上心头。赌钱的夜晚只点燃一盏灯,灯光微弱,这是在模仿树林里的黑暗气氛。印第安人的四肢像是红色的,火红色;文在女人们身上的符咒像是网,黑影在网上摇曳不停。

赌徒们一直在喝酒。要塞提供最好的烧酒,姑娘们负责斟酒。有时,在玩了好几个钟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一直有水声传来,仿佛在河边一样,其实就是姑娘们斟酒的哗哗声。

军官们很少在拂晓前结束晚会,往往是白天黑夜连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牌桌。这个习惯也让爱玛高兴。她喜欢从关闭的小窗口渗透过来的晨光,与此同时,室内还在玩牌,那些人以醉鬼特有的执拗劲头,继续完成夜间的任务,不顾任何其他事情。黎明后的第一班号声悄悄从铁皮大门和双层或三层大墙的缝隙中传来了,这是在呼唤那位急忙收拾钞票的军官,他一声不响、摇摇晃晃地走了。

这个春天的夜晚常常在下雨,还有狂风,在这之前好像从未有过。天空闪电连连,雷声隆隆不断,有时叠加在一起,格外震耳,长达几个钟头。女人们如果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家,那就在二楼有房檐的阳台上观看疾风骤雨,她们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自然环境的骚动不安,与这些几乎整夜不活动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时,某个人们没有看清楚的黑影(也许是某个在牌桌上输光了货款的军官)或者是什么幽灵,跑到阳台尽头与她们幽会,那个地方闪电是照不到的,然后不等她们决定回各自的房间,黑影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终于,帕斯中尉的情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两车行李和三名侍女。中尉一从阿苏尔方向得到情人的消息,就到村子里给爱玛安排了去处。他遇上了一个要找老婆的士兵,叫什么贡博——显然是化名,可是几乎每个人都急需忘掉过去。小姑娘爱玛捆一捆自己很少的用品,接受了帕斯中尉送的一匹哥萨克小马,就带上弗朗西斯科走了。高乔人贡博一看见爱玛,似乎有些失望:姑娘太小了,还没长熟呢。军官们的虚伪爱好与士兵们愚笨的性爱是不一样的。但是,贡博说话算话,甚至为了让爱玛高兴,赶走了两名印第安小妾。

贡博像大家一样,也是被迫应征入伍的士兵,他在边防线上已经待了十多年,历经种种忧郁、伤感的变化。他待人接物善良、宽厚、和蔼可亲,有时礼貌周到几乎到了夸张的程度。除去赌博之外,他还热衷于打鱼。虽然不到四十岁,他那苦行和憔悴的面庞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已经花白。几年前,他被提升为军曹,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降了职。他认为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贡博不在要塞里站岗的时候,整天整夜地外出捕鱼,而且是去很远的地方,或者与战友们聚在一起赌钱玩。因此,爱玛独自过了好多天才适应这种新生活。

村子还保留着早期村庄的样式,她家的茅舍对面是村里唯一的街道,街道呈弧形。每座茅舍都很矮小,也易损坏,屋子建在木桩上,有木制方形露台,与邻居的茅舍相距有三十米。这种茅舍不做什么正经的用处,就是为了消遣,像是用树皮和纸壳制作的玩具;如果有敌人进攻,所有的人必须躲到要塞里去,任凭敌人占领,在屋内翻箱倒柜。村内的街道环抱着一片山坡,而小山调整了来自南边的风向。这里的植物生长速度特别快,有些茅舍已经淹没在绿叶丛中了。

普林格莱斯的白人居民仅仅是士兵和他们的女人,至于殖民开发不得不等到多年以后再说,因为与印第安人和平共处才刚刚有了可能性。四百多公里之外的阿苏尔尚且处境艰难,更何况普林格莱斯,和平友好、和睦相处恐怕连做梦的时候都没有过。

直到最近爱玛才发现印第安人的生活条件不比要塞的条件差。由于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对另外一种文明的认识水平迅速提高。小山的那一侧,沿着比亚乌因科河支流,有一个巨大的印第安人定居点,里面的印第安人据说是“温顺的”,欢迎要塞的人来访问,但没人能说清楚这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帐篷轻如鸿毛,没有多大用处,纷纷搭建在陡峭的河岸上。他们与士兵一道玩耍、喝酒、打猎、捕鱼,或者干脆找个开心的地方,消磨整整一个下午。他们总是邀请士兵参加部落的节日活动。

命运安排爱玛在要塞外面度过的第一夜是在过猴子节的时候。她在贡博的陪同下,怀抱着熟睡的婴儿,去河滩上找个位置坐下。村里所有的妇女、士兵和有好奇心的军官都来参加活动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家在草地上随意落座。唯一的光线来自篝火堆,有人在焚烧香料。几乎看不出人群的轮廓,只有在他们走动的时候才能区分人与黑暗。人们喝酒、吸烟,等候活动的开始。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在脸上涂抹了颜料。孩子们四处乱跑、嬉戏,没人阻拦。

一个大柳条笼子悬挂在低矮的树枝上,笼子里有只小母猴。爱玛过了好久才发现母猴的存在,因为笼子在光亮之外。猴子好像睡着了。有个男孩在跑动过程中把笼子抱在怀里,用力扭动,直到有个男子起身制止了他。

仪式仅此而已,可以说没有仪式。整个过程中,大家保持安静,没人说话。仪式就是这么一个可怜、转瞬即逝的安排,要求大家高度注意,结果却毫无意义。黎明时,在回家的路上,爱玛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贡博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后来她参加过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节日活动都是一模一样,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不了了之……高级之处在于从不缺乏结尾,到了某个时刻活动结束时,每人各回各家,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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