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丸先生牵着小枫的手,从锦天满宫走了出来,他正和小枫玩着词语接龙的游戏。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棉花糖(wataame)、美利坚面粉(merikenko)、咖啡(kohi)、菱形年糕(hishimochi)、粽子(chimaki)”等词语,小枫和正在做章鱼烧的母亲打过招呼,他们便朝着锦市场商业街走去了。
商业街上,腌菜店等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一条小巷横穿商业街,巷内有家叫作笹屋的粗点心店,经常有很多小孩子光顾,非常热闹。小枫也很喜欢这家店,当她无精打采的时候,只要带她来这里,她的心情立马就变好。
小枫进入店里,找到了她喜欢的吸吸果冻,一把攥在手里。里面有红色、绿色和黄色的果冻,自带塑料吸头,剪开一头就可以吸食,价格为十日元。还有一款做成五日元硬币的样子,用透明纸包装的巧克力,价格为五日元。她还喜欢黄豆粉糖,价格为十日元。
小枫每次都一样,就算进入笹屋也从来不要求买东西。国丸先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在她父亲公司工作的员工。因为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跟他客气,只是看看商品。如果她拿在手里,就表示是她想要的。于是,国丸先生就把小枫拿着的零食给店里的阿姨看,然后付钱买给她。小枫则怯生生地抬头看着国丸先生,小声地说句谢谢。小枫没有让父母带她来过这里,所以他们不知道小枫在这家店里的举动。
粗点心店里的儿童零食都不是特别贵,比如冰激凌的价格是二十日元。所以国丸先生几乎每天都来笹屋,给小枫买粗点心。他还嘱咐小枫,吃了很多甜食,晚上一定要刷牙啊。小枫也回答好。
小枫的父母每天都很忙,她母亲整天都在锦天满宫参道旁的店里烤章鱼烧,忙着招呼客人;她父亲的铸件工厂经营困难,他整日愁容满面,也无暇顾及孩子。小学离家很近,小枫可以和镇上的孩子们一起,跟着带路的家长一起走到学校,所以小枫的母亲把孩子送出家门后就几乎不管了。因此,国丸先生上午工作结束后,就在午休时去学校接小枫,把她带回锦天满宫的参道,让她母亲看过放心后,再给小枫买中午吃的面包。他同时也买自己的那份,这样两个人就一起吃饭,玩耍着度过午休。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有时,小枫母亲会把自己烤的章鱼烧给女儿当午餐,同时国丸先生也会吃章鱼烧当午餐。
小枫的父亲半井肇经营的半井铸件工厂,以前有五六个员工。后来其中一两个人辞职,如今只剩二十五岁的国丸先生一个员工。以前员工多的时候,大家都会陪着小枫,可如今大家都走了。小枫没有兄弟姐妹,附近的同学里也没什么朋友。
某个工作繁忙的白天,国丸接到社长的命令跑去镇上办事时,突然看到小枫正一个人蹲在柏油路上,用蜡石在石头上画画玩儿。看到小枫孤独的样子,国丸感到胸口如针扎一般地痛心。虽然最近加班变多,要工作到深夜才能忙完,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在午休和傍晚下班时,从工厂出来,到路上找小枫。就算加班,他也会在五点多出来一次,陪小枫玩儿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急匆匆地随便凑合点吃的,接着又返回工厂继续加班。
小枫的家位于锦天满宫参道旁,步行大约一分钟就能到半井铸件工厂。因为参道上没有车辆来往,很安全,所以小枫经常一个人在参道上玩耍。她的母亲经常嘱咐她不要乱跑,一定要在自己的章鱼烧店可以看到的参道附近玩耍。
小枫的生活领域如此狭小,国丸也差不多。因为他的宿舍就在小枫母亲的章鱼烧店对面那幢建筑的二楼,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参道。
大概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每到午休和下午五点工厂的工作结束时,小枫也会来找国丸。有时国丸从工厂出来晚了,看到过小枫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的路上。这时,国丸就会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路上去找小枫。他不想让小枫失望,所以就算傍晚有急事,他也会果断拒绝,每天坚持与小枫玩耍,还教她算数。
如果家长有空,这种时候是由家长陪伴的,但是这个八岁孩子的家长很忙,就算是下班时间,小枫除了与国丸相见外,也别无他事。
镇上曾经有位当店员的姑娘想跟国丸说话,可他却总是带着小枫一起,跟那位姑娘在路边聊天,所以渐渐地关系也疏远了,没能进一步发展,他也没交上女朋友。
国丸长相俊朗,很得商业街上姑娘们的喜欢,可是他却只关心小枫母女二人。小枫的母亲澄子身材娇小圆润、大眼睛、长相可爱,很招人喜欢。而且她和蔼可亲、性格开朗,在镇上也很受欢迎。店里生意红火,男人们经常来买章鱼烧,没话找话地跟她聊天。他们还经常说“澄子,做陪酒生意怎么样”。
跟其他工人一样,国丸也曾想过离开工厂,但是看到澄子对自己很好,很依赖自己,而且小枫又那么可爱,所以他就完全没考虑辞职的事情。如果自己不在了,那小枫得多孤单。每每想到这些,国丸的内心就非常难受,所以他决定坚决不能辞职。
他认真地思考过,就算工厂倒闭了,自己也可以在附近再找一份工作,为了小枫留在镇上。而实际上,从最近的业绩和社长不负责任的态度上,已经可以看到危险的存在了。虽然他没有想着要等到小枫出嫁,但至少要等她交到好多朋友才行。
笹屋的店里还贴着东京奥运会的海报,应该是忘记揭掉了。
小枫望着海报说:“体操运动员远藤真帅。”
国丸也说:“跑马拉松的圆谷也很好。”
“真让人感动。”
“东京奥运会的会(ku),国丸先生。”
小枫想要玩词语接龙游戏。
国丸先生说:“栗子(kuri)。”
小枫接着说:“松鼠(risu)。”
“西瓜(suika)。”
“南瓜(kabocha)。”
“是瓜(ya)吧,那烤红薯(yakiimo)。”
国丸说完后,感觉有些熟悉。因为如果反复进行词语接龙的话,经常会出现跟以前相同的情况。可是孩子就算一直重复也不会觉得无聊,于是他们继续接龙,国丸意识到这种重复能加强孩子的学习效果。孩子是这样记住单词的,那么自己也必须配合才行。
他们继续着词语接龙,回到了锦天满宫参道上,小枫的母亲澄子看到小枫后也放下心来。国丸在与小枫玩耍时,也尽量在她母亲的视线范围内,让她放心。
词语接龙时,国丸不小心说了“橘子(mikan)”,他输了。说出以“n”结尾的人就算输,出现“n”后,就不能继续接龙了。就算这样,小枫也不会对国丸有任何抱怨。有的孩子看到对方输了,会出难题来惩罚,或者说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不断给人施压。小枫不会这样做。就算国丸不小心说了“n”字输了游戏,小枫也不会当回事,只是笑嬉嬉地不多说什么。或许是她不知道还可以惩罚输了的人,而这也是国丸觉得小枫可爱的地方。
锦天满宫是供奉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神社,短短的参道入口处竖着鸟居,而鸟居的两头伸进了左右两侧建筑的墙面里。这座鸟居最初是建在宽阔的土地之上的,就算这是后来城市化的浪潮导致的结果,可这种城市放眼全国也别无二处。国丸想着,这是在讲述着城市发展途中的艰辛吧。
鸟居南头穿过一座两层建筑的二楼墙壁。这座建筑的一楼是章鱼烧店,二楼是一家卖锦天满宫参拜纪念品的特产店。鸟居的黑黑的石头尖端刚好伸进二楼卖场内。这间屋子就是小枫的家。
鸟居北头穿过参道旁的公寓的二楼墙壁。这座公寓的二楼长期以来作为半井铸件工厂的员工宿舍使用,如今只有国丸一位员工,曾经的宿舍也只剩一间房。而鸟居则刚好伸进国丸的房间里。
章鱼烧店的二楼不仅卖土特产,还销售一些年轻人穿的T恤、牛仔裤等服装,以及面向女学生的廉价首饰。最近有很多东京奥运会相关的商品,其中印有柔道运动员海辛克[1]、东洋魔女[2]、体操运动员远藤以及小野脸部照片的咖啡杯都很畅销。
半井肇租下这座房子,用于居住兼店铺,并把店铺交给妻子澄子去经营。夏天,澄子在一楼卖草莓刨冰等冷饮,所以一楼里侧摆放了桌椅供客人使用。二楼卖场的尽头是半井家狭小的客厅,一楼柜台里侧是半井家拥挤的厨房和夫妻二人的卧室。
一楼和二楼店铺的经营不能只靠妻子一人,所以他们请来附近的两位家庭主妇,作为兼职店员帮忙照看二楼店铺。营业时间为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下午三点进行轮班。
澄子是大阪十三站附近一家章鱼烧店店主的女儿,从小就在店里帮忙,很擅长烤章鱼烧。就像之前讲过的那样,她性格爽朗,人美心善,所以店里生意很红火,给一家人提供了很好的生活保障。
而另一方面,丈夫的铸件工厂的订单日渐减少,外债增加,难以继续正常经营。渐渐地连工人的工资都付不起,不得不解雇员工,即便如此也难以让工厂存活下去。走投无路的半井肇甚至想过通过自杀换取保险金的方式来偿还借款。
半井肇并没有对妻子倾诉内心的苦闷,而每天一起工作的国丸内心大致明白。按照目前的工作量,如果国丸充当社长的左膀右臂加班工作,两个人还能应付过来。国丸虽然这样想,但危机还是悄悄来临了。
连夜饮用廉价酒后,社长终于在家里对妻子动了手,而澄子也对他死心,夫妻二人不再说话,最终导致关系破裂。至少对于澄子而言,两个人继续在一起已经没有意义。
从此,社长开始酗酒,变得自暴自弃,早上也不按时来上班了。后来,他被赶出家门,干脆住在工厂角落的休息室。虽然不再迟到了,可是昨天的酒还没醒,导致他工作中频频出错,明显的偷工减料,产品质量下降,失去顾客的信任,进而订单暴减,陷入了恶性循环。事态严重到国丸已经束手无策的地步。
国丸不断与社长发生正面冲突,虽然他已经厌烦了这个不讲理的社长,但为了澄子和小枫母女二人,就算社长没有头脑,公司前景黯淡,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澄子也开始思考,只要有小枫在,就算离婚也无所谓。她开始感觉与性格阴沉、年龄差距大的老公合不来,伴随着经营不善的乌云笼罩,他的男性魅力逐渐丧失,这让澄子倍感焦虑。
国丸每天与小枫待在一起,看到孩子过着物质贫乏又缺乏父母关爱的生活,他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进入十二月后,东京奥运会的话题渐渐冷却,圣诞节临近,他像往常一样到笹屋给小枫买粗点心,一边走一边用心记下小枫教给自己的各种游戏,然后两人又回到了参道。
小枫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多游戏,其中有一个叫作“煎饼烤好了吗”。游戏规则是,两个人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小枫一边唱着“煎饼烤好了吗”,一边用食指在三个手掌上挨个儿画圈,当她唱到“这个烤好了”这句词的时候,食指点到的那个手掌就要翻过去。
然后小枫又重新开始唱,遇到已经翻过去的手掌就跳过,接着点手掌。最后唱歌结束时点到的手掌再翻过去。就这样,手掌朝上留到最后的人就输了。
只不过,这是很多人才能玩的游戏,如果两个人玩的话,只有三只手掌就没意思了。至少国丸这样觉得。
还有一个类似的游戏叫作“转老鬼”,也需要使用双手,两个人玩不够尽兴。小枫似乎明白了国丸的心思,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找国丸玩过这个游戏。
紧接着,小枫说要玩过家家的游戏。她从旁边捡起两片枯叶当盘子,再放上三颗掉落的果实,然后递给国丸,说这是馒头。国丸不知道小枫要让自己干什么,小枫也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她拿起一个看不见的水壶,假装往一个看不见的茶杯里倒茶,然后对国丸说请喝茶。国丸也很配合,他假装端起茶杯,把茶喝了下去。
可能是因为国丸没有想法,游戏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他想象着如果有更多道具的话,还可以做咖喱米饭、寿司等,这样游戏就能继续了。
紧接着,国丸开始给小枫出算数题。他用蜡石在地上写下算式,有三十加二十五、五加四十五等题目,让小枫作答。小枫说这很有趣,就跟着国丸一直学习。虽然已经教过九九乘法表了,但是小枫从来没有觉得厌烦,反而经常央求国丸给她出题。
国丸心想小枫或许跟自己不同,将来会成为优等生。他计划将来增加位数,给小枫出些“五百日元减去二百八十日元”之类的题目,这样小枫就可以帮母亲算账了。但是他又怕小枫中途感到厌烦,所以一直强忍着出些简单的题目。
国丸边走边出题,他们穿过商业街,看到圣诞老人正站在街边给路人发传单。于是,国丸指着圣诞老人说:“啊,是圣诞老人!”
小枫听到后愣住了。
国丸接着问:“小枫,你不会不知道圣诞老人吧?”
小枫回答说:“我知道!”
“马上就是圣诞老人来的日子了,你想要什么礼物?许愿了吗?”
听到国丸的问题后,小枫轻描淡写地说:“圣诞老人不来我家。”
国丸不由得惊讶道:“嗯?”
小枫解释道:“我家信奉佛教,所以圣诞老人不来。”
国丸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
“圣诞老人是基督教的,所以他不会给我家送礼物的。”
听到这个解释,国丸更加惊讶了。
在惊讶之余,国丸不想干涉澄子家的内部事务,所以他没再多问。小枫看起来对圣诞老人的礼物也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实并非如此。次日,当国丸委婉地聊到这个话题时,小枫说她也曾经瞒着父母,好几次在平安夜把袜子放到枕边,等到第二天早上满心激动地醒来时,却从未看到过礼物,这让她很失望。
国丸一时语塞,神情恍惚,同时感到十分气愤,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小枫的父母怎么能做这种事?澄子也觉得无所谓吗?
小枫还说,学校的朋友家里都有圣诞老人来过,就连和尚的孩子都收到了礼物。为什么圣诞老人就是不来我家呢?这听上去才是她的真心话,看来她很受伤害。
国丸大感震撼,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回想起小枫的话,不禁独自流下了眼泪。他强烈地想要为小枫做点什么。
他开始思考。小枫的母亲另外开了一间饰品店,二楼摆满了小商品,明明随便拿一个就可以给女儿当礼物了……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小枫偶尔会帮母亲工作,二楼店里放置的商品,她都会记得。如果把店里的东西放到枕边,聪明的小枫一定会立马发现这个计谋的。而且,澄子烤章鱼烧的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偷偷买礼物。
国丸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如果跟阴郁又急性子的社长说要给孩子圣诞礼物,那肯定会挨骂。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帮工厂渡过难关,这是涉及生死存亡的战斗,这种玩乐的事情只会招惹怒气。社长认为孩子应该理解家长的苦衷,圣诞礼物这种事情忍忍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就是这种自私的人。国丸想着见到澄子后,偷偷问一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国丸每次见到小枫,都会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最想要什么东西。刚开始小枫有些茫然,后来她怯生生地说商场有卖她想要的女生套装。接着还说“可是套装的价格很贵”。
于是,有一天国丸下班早,他带着小枫去了四条路的高岛屋,问小枫儿童用品区的玻璃柜里哪个是她想要的套装。店里放着“铃儿响叮当”的圣诞音乐,很是热闹。墙上写着“距离平安夜还有十六天,本店也为圣诞老人准备了一点心意,以表谢意”。
顺着小枫指的方向,国丸明白了原来女生套装就是过家家玩具套装。他想象着里面应该有洋裙、鞋子、首饰等,还应该有换装娃娃。
套装很精致,全都是小小的粉色塑料制品。包括电视、收音机、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产品,砧板、菜刀、煤气炉、餐具等厨房用品,还有桌椅、梳妆台等等应有尽有。这些都摆好了装在一个大纸盒里。
依小枫的性格,她肯定会玩得很好、很开心。
国丸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嗯,真不错。”然后邀请小枫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希望小枫和自己看到这个商品的瞬间,不会给小枫留下深刻的印象。
注释:
[1] 荷兰柔道选手安东·海辛克(Antonius Johannes Geesink)。
[2] 日本国家女子排球队在一九六〇年代称霸女子排球比赛时得到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