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坐起来,重新置身于这个充满疼痛的真实世界,差点吐在自己身上。
我挣扎着跪坐起来,蒙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我颤抖着、干呕着,吐出一摊透明的液体。
“见鬼。该死。”我听见自己在大声地咒骂,但声音却低沉而嘶哑,听起来好陌生。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我冻得发僵。我抱紧了自己,试图留住一些体温,但失败了。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脸疼得抽搐,脑袋还在嗡嗡作响,最糟糕的是,我好像还没醒酒。当我试图站起来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天哪!我从滑梯下面爬出去,扶着粗糙生锈的金属栏杆,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秋千上坐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要不是秋千轻轻摆动时,生锈的链子在吱吱嘎嘎作响,我几乎都没注意到。这人在棒球帽外还戴了连帽衫的兜帽,脑袋缩在肩膀里。看见这个小孩,我本该感到一阵恐惧和危机。因为深更半夜的,不该有人出现在这里玩秋千。
但我并不害怕。大概是伏特加发挥的效力。它带走了你所有正常的情感,让你无所畏惧。虽然我现在臭烘烘的,浑身疼痛,但至少我无所畏惧。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为妈妈感到难过,如果她需要这样才能一天天熬过去,那她一定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在那孩子旁边的另一架秋千上坐下,立刻感觉自己是个蠢人,因为那架秋千是给婴儿坐的,只放得下我一小部分屁股。这感觉又别扭又不舒服,但我现在不能走。如果我现在走了,那看起来就更愚蠢了。那孩子没动,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但至少我没看见什么武器,倒是觉得那双握着秋千绳的手苍白、纤细,看起来格外眼熟。随后,我意识到我在哪里见到过那只小雏菊戒指。这是娜奥米的戒指,她失踪前一直戴着它。
“娜奥米?”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是不是死了?这是她的鬼魂吗?我回过头看了看滑梯,生怕自己的躯壳还躺在下面,幸好没有。而坐在我面前的也是她,有着纤长的手指。“娜伊?”
“哦,混账东西。”阿希拉扭过头来看着我,她的脸厌恶地皱成一团,“我的天哪,你怎么了?难怪你以为我是我妹妹的鬼魂,你喝多了。顺便说一句,她没死。目前还没。”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她,“这里不安全!”
“是啊,你在这里,这里就不安全。我是来这里想事情的,”阿希说,“我在家或者在医院都想不了事情。我得想想那个文身的事。”
“什么?”我的脑子依然迟钝,反应总慢了半拍。
“我知道为什么你一团糟了,”阿希说道,我没有回答,“我在医院没提那件事,因为你看起来搞得定。但现在……总之,这一整天流言蜚语都传个不停。先是说你吻了她,然后说你对她图谋不轨。”
“哦,天哪,”我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
阿希哈哈大笑起来:“喷子们才不管呢。”
“我再也不能回学校了。”
“当然可以。”阿希直视前方。远处的高层建筑群中,顶层公寓以及施工中的塔吊在夜空中亮起了点点灯光。“假如你也有一个妹妹失踪了,也许还自杀了,你就会知道人们的风言风语能传得多难听。想强吻萝丝·卡特,算得了什么。谁他妈没强吻过她。”
“也不是每个人,”我说,“该死,现在我觉得自己更浑蛋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浑蛋的。”阿希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糟糕的就是这个,”阿希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伤痛的神情,“我没法向前看,红毛,我无法走出这件事的阴影。我必须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着,今天是周五,她可能下周一就会醒过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我说,“也许情况会更好。我们还是保持冷静,再等等吧。她过几天就会醒过来了。”
阿希沉默了好久,连秋千铁链都不再嘎吱作响。
“哦,也许她不会醒来。”
“等一下……”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突然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念头。我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有一件本不该存在于那里的东西。我从秋千上站起来,转过身,盯着滑梯。
“怎么了?”阿希皱起眉头。
“我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我想象出来的,但……”
我打开手机光源,走到滑梯前面,小心翼翼地跨过几分钟前由我本人制造的那摊呕吐物。
“我的天哪,你真恶心。”阿希跟在我身后说。
“等等。你说什么?”这是她在说话,还是我的幻觉?
“什么?”她迎上我的目光,而我还在试图弄清楚状况。
“哦,天哪,我想起来了……”我蹲在滑梯下面仔细查看。我们以前经常坐在滑梯下面,谈天说地、追打哄闹。但我从没抬头看过,甚至从没想到要抬头去看。如果我没有像刚才那样站也站不起来,我永远都不会看向那里。
手机光源照向我看见那东西的地方,它就在滑梯下方三角形空间最窄的角落里。
“哦,天哪。”我低声说着,一边驱赶四散奔逃的蜘蛛和小虫,一边伸手取下那个东西,放在手机光源下面仔细端详。
“这是什么?”阿希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变了。
“这是娜奥米的手机。是她的手机!肯定是她藏在这里的!”
黑暗中,我们面面相觑。
“这能改变一切。”
我不想面对爸爸或者妈妈,所以我带着阿希从后门走。希望他们正在起居室里毁掉彼此的生活。
“把鞋脱了,”进门前,我低声对阿希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你家,对吧?”阿希拉问我。我冲她发出噤声的嘘声时,她眼睛瞪大了。“真是戏精。”
门被卡住了,我把卡在下面的东西扯出来,是妈妈的钱包。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硬币、没盖盖子的唇膏和她的钥匙。空空如也的手提包被翻了个底朝天,扔在护墙板旁边,像是被人砸到过墙上一样。
“她发现我偷走了伏特加之后肯定气疯了。”穿过厨房时,我小声说道。起居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妈妈睡在沙发上,爸爸则不见了踪影。他又出去了吗?
我走上楼梯,阿希紧跟着我。格雷西的房门开着,屋里亮着小夜灯,这代表她睡觉前心情不好。只有在她害怕的时候,妈妈才允许她开着门睡觉。我刚想推门进去,就看见爸爸躺在她床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手机放在胸口。
一瞬间,我记起了小时候我害怕一个人睡觉时,爸爸也会陪在我的床边。我的内心感到一阵撕扯,一股混合着快乐、悲伤与茫然的情绪涌上心头。曾几何时,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安全和美好。我很欣慰,至少今晚格雷西上床睡觉前感受到的是这美好的一切。我希望我也可以。
阿希在我的房间里四处张望,看了看角落里的架子鼓、地板上的衣服,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床上,盯着那个手机。
“你觉得是她放在那里的吗?”我问。
“是的,”她说,“是她。我觉得是她放在那里的,而且她觉得你应该在好几个礼拜前就找到这个手机了。”
“为什么?”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卧室房门,“如果你打算离家出走,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无论她当时在做什么,心中肯定是有疑虑的。虽然这份疑虑没有阻止她离家出走,但也足以让她给我们留下一条线索好找到她。只是我们该死,没及时找到,不是吗?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都不记得她失踪后我们有多少次坐在这里了。”我盯着手机说,“这手机还能用吗?”
阿希按下开关键,没反应。
“我可以试试给它充电。她也没把手机装个袋子什么的。那个滑梯下面雨淋不着,但也不完全防水。所以充电之前我想最好还是把它放在大米里弄干燥一点比较好。”
“我们要不要——”
“不,我们不能报警。”
我惹怒了她。
“作为一个叛逆的青少年,你还真是很热衷于让那些猪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面来呢。但他们根本不在乎的,红毛。你得记住这一点。”
“我……好的……行吧。”
“她给我们留下了线索,沿路撒下面包屑好让我们找到她,”阿希盯着这个关机的手机说,“播放列表,失踪后录制和上传的新歌,手机,以及暗月的Instagram账号。她肯定有一个新手机,或者是iPad什么的。她被关起来的时候手头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甚至可能是一件令人激动的昂贵礼物。”
“是啊,她的Instagram账号,”我立刻说,“我忘记了,但我们可以查查那个账号……”
我掏出自己的手机,查看她的个人档案。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图画,还有无聊的伦敦风景照。每次发的都是差不多的照片。”
“让我看看,”阿希从我手中拿过手机,慢慢滑动那些照片,“你说得对。这些都差不多。每次都是同一个角度,同样的风景,只是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哦,红毛,我们是智障。”
“怎么了?”我盯着那些照片。
“她这是想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她从被关的地方看出去就是这样的风景。但我们没能在她被伤害之前及时发现。”
“她肯定可以上网,但同时也被什么人控制和监视,”阿希接着说,看起来又愤怒又激动,“一定是这样的。”
“该死。”我说。阿希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说:“这就说得通了。”
“也许吧,也许说得通,阿希——”
“我要把手机拿回家,然后接着研究文身。肯定还有别的线索,可以帮我们解开文身的密码。”
“阿希,”我拦住了她,“我们现在才找到手机,是不是让她失望了呢?”
“我不这么想,”阿希尖声说道,“你也不能这么想。听着,”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学校里的那群蠢货很快会找到新的八卦来嚼舌头,如果没有,如果他们继续骚扰你,我会帮你出气的……搞到他们所有的密码,好吗?”
“好的,”我说,“多谢了,阿希。”
在我房间明亮的灯光下,她看清了我的脸,皱了皱眉头。她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指尖拂过我脸颊上被伤得最重的地方。
“该死,”她说,“我为你难过,红毛。我知道她是你的妈妈,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她犯下一桩欺诈罪什么的,被关上几个月,大概会比戒酒中心便宜点?”
这真是太典型的阿希风格了,古怪,又很甜蜜。我微笑了起来,脸颊上的伤口被扯得一阵疼痛。
“我还没到想让我妈去坐牢的阶段,”我说,“但你能站在我这边,真好。”
“只是现在站在你这边而已。”她紧紧地抱了抱我,我们相拥着站了一会儿。这一刻,我跟她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出人意料的化学反应。当我们分开时,我甚至能感觉到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只希望那片淤青可以帮我遮掩过去。
她走下楼,关上了我家后门。她刚离开,我就开始思念她的陪伴了。
回房间时,我看见爸爸已经等在了楼道上。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退开了。
“只是有点疼,没别的了。”我说。
“刚才你房间里的是谁?”他问我。
“阿希拉,娜奥米的姐姐。我朋友。”
他点点头。“听着,亲爱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一直不在。我没想到家里情况这么糟了。”
我只是看着他,他的肩膀耷拉了下去。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没用。我意识到了,意识到我一直让你们失望。”
我冲着格雷西房间开着的门点点头,示意他跟我去我的房间。
“爸爸,必须要做出改变了。我们不能这么下去。”
“我知道的,”他说,“她真的打你了。”
“是的,她打了我。”尽管如此,我之前对她的刻骨恨意已经烟消云散,我甚至想帮她找个理由。我希望找到一个能解释她为什么打我的理由,让我心里过得去。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我无法否认她的这个举动有多恶劣。我爱她,但我现在帮不到她。
毕竟,我还是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爸爸摇了摇头,“格雷西一直在哭,你妈妈,她不肯跟我说话。我都对你们做了什么?”
“别为自己难过了,爸爸,”我说,“她酗酒,是因为她想你。她恨自己无法让你满意。她知道你出轨,而且对象不止一个。这也太明显了。还不只这样……”我耸耸肩,“她也恨我。因为她恨真正的我,爸爸。我让她感到恶心。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她看我就跟看鞋子上的一坨狗屎一样。我必须要告诉你,这真的伤了我的心。因为不管我对她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这些感情迟早都会消失的。迟早,我会恨她,像她恨我一样。”
这次,我允许他拥抱了我,青肿的那边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衬衫。我哭了,因为我是那么悲伤,我是那么想念爸爸,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怀念那个让我们感到无比安心的爸爸。这种安心的感觉,已经太遥远了。
“我想你,爸爸。”我说。我想念的不只是他,还有在我意识到他只是个普通人之前,记忆里那个爸爸的形象。
“我也想你。”他说。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过了一两分钟才分开。我觉得自己又重新认识了他。有朝一日,我会喜欢上这个他。
我回到房间,觉得脑袋疼得像是随时要爆炸,但我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想着娜伊的手机。我又捡起娜伊的笔记本,把每首歌重读了一遍。都是些情歌,写的都是情情爱爱,却怎么也看不出是写给谁的。忽然,我在两页笔记之间看见了香烟包装纸的一小角。我想起了娜伊之前在这个本子里塞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我以为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就随手抖在了地板上。我从来没想过要看看。
谢天谢地,妈妈从不来我的房间。我跪在地上,在地毯的缝隙里一样样地捡起那些东西,然后扔到床上。找到所有的东西以后,我把它们在床上一一排开。
歌词的片段。
汉普顿宫的门票。
在一张撕坏的电影票背面写的只言片语。那部爱情电影正是她以前最深恶痛绝的那种。
啤酒瓶商标。
麦提莎的空包装袋。
我检视着这些东西,开始意识到它们不仅是随手留下来的灵感,还是纪念品。属于一个故事的纪念品。娜奥米就是为了这个故事写下了那些歌。
最后,我看见了那个香烟包装,笔记本缝里卡着的就是这个包装的一角。我立刻意识到,香烟的主人就是娜奥米的约会对象,因为她从不抽烟。
我把香烟包装翻过来,又有了新发现。
背面有一些手写的笔记,不是娜奥米的字迹。
“你现在属于我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阿希。
“就是他,”阿希回复,“就是带走她的浑蛋。”
我开始相信她是对的了。
那就是他。
但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