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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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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浸在音乐和回忆之中,都快到家了才想起来我忘记去接格雷西。她应该四十分钟前就放学了。该死。我一边转身往回跑,一边掏出手机。

我先打给妈妈,她没接。我又试着搜出学校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

“喂?”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冲着答录机大吼,“我应该来接格雷西·桑德斯,但我这边有点来迟了,所以——”

电话响了两声,提示有来电切入,我停下了脚步。

“你在哪儿?”我接起电话,是妈妈。

“我今天在学校过得很糟,”我一边说,一边期待着可以向妈妈倾诉,让她抱抱我,“我去医院看了娜奥米,然后……对不起,我忘记了。”

“学校给我打电话了,”妈妈的声音冷得像冰,“格雷西都快哭昏过去了。还好住在对面街的彼得森夫人把她送了回来,但她还在哭。你现在最好回来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把她忘了。”

她挂上了电话。

我刚走上家门口的小路,妈妈就打开了门。

“我以为你至少关心格雷西。”她说。

“我确实很关心她。我是唯一关心她的人,”我说,“只是我今天过得特别特别糟糕。她在哪儿?”

“过得不好不是把你七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操场上的理由。”

“伏特加也不是。”我顶撞了回去,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捏疼了。

“我看到你都快吐了,埃米。你别忘了,你只是个孩子,我才是大人。”

“是谁因为宿醉没法去接自己的孩子?”我挣开她的手,跑上了楼。

“你给我回来!”妈妈在我身后大吼。

格雷西正跟她的娃娃们一起躺在地板上,穿着白袜子的小脚丫在空中晃荡。

“对不起,小家伙。”我说。

她扭头看着我,笑了。

“我哭了,”她说,“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他们给了我一块饼干。”

“我是个坏姊妹。”我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

“你才不是。我老师开车送我回来的,她没送过别人。姊妹是什么?”

“姐妹。”

“哦,好吧,那么你是姊妹!”格雷西用力抱了我一下。

“这么说,你不像其他人那样讨厌我?”我带着哭腔问她。我太累了,再也无法假装坚强,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不啊,”格雷西说,“有谁讨厌你?”

“你不讨厌就行了,”我说,“我只在乎这个。”

这时,我听见楼下门铃响了,格雷西爬进我的怀里。

“想玩喝茶游戏吗?”

“不想。”我回答。

“这可不行,你欠我的。”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来扮演皇后,你扮演公主。”

还没等我举起幻想中的茶杯,妈妈就在楼下大喊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响,打雷般传进格雷西的房间。

“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你怎么敢?”

她站在门廊上,冲我挥舞着一张纸。

“你怎么敢?”她重复道,“我知道你不知廉耻,但你真的不管家里其他人了吗?”

“你在说什么?”我看着那张纸。不知为什么,这张纸看起来很眼熟。

“我的天哪,埃米,你不仅打扮得像那个……”她冲我比画着,“你还想强奸你的朋友?你太恶心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头上的纸皇冠,站了起来。

“很快就回来,皇后陛下。”我说着,冲格雷西行了个礼。她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睛看着我们。我反手关上了门。

“这是什么?”我压低了声音问。

“本来就够糟的了,你这么……不正常,”她嫌弃地对我说,“还做出这种事?你知道她爸爸是个律师吧?”

她把那张纸捏成一团,摔在我的脸上。纸团落在我的脚边,我慢慢弯腰捡了起来。

你女儿想强奸萝丝·卡特。

“你是嗑药了吗?”她问道。

“妈妈,事情不是那样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其实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这人在撒谎。”

“这么说,你没有对萝丝做那种事?”她狠狠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进她的卧室。我的手腕生疼,喉头涌入一股污浊空气和脏衣服的味道。我佯装冷静,小心地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没有,当然没有。我是你女儿,你还不了解我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埃米。这太愚蠢了,你现在这种状态。你不是个男孩。你也不是个……怪胎,或者你以为的什么鬼。你只是爱出风头、求关注。这太可悲了!”

她恶狠狠地说出这些伤人的词,像是啐出一口口毒药。而我受到的伤害,远远超出最坏的想象。我从她手中挣脱了胳膊,走到窗边,推开窗,猛吸着夜晚的空气。

“不要喊我埃米,我不是她。我确实吻了萝丝,”我没看她,“但她不想让我这么做,所以什么都没发生,我就走了。我受了伤,感到难过和迷茫,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因为我在乎她就要惩罚我。我受伤、难过和迷茫,因为你觉得我令人作呕,因为我做了自己。可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妈妈,我只想做我自己。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或者让任何人恶心。我只是想做自己。”

“不,”妈妈摇着头,“这不是你。这很肮脏,你很肮脏。变态!你出了什么毛病?”

“你出了什么毛病?”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和悲伤,脱口而出,“有谁会这么讨厌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他们存在于世界上?”

“你不是我的孩子,”妈妈残忍地说,“不再是了。我不认你了。”

“住嘴,”格雷西推开门,小脸皱成一团,“不许你这样跟她说话。”一时间,我无法确定她在跟谁说话,但随后她奔向了我,张开胳膊搂住我的腰。

“下楼去,亲爱的,”妈妈想对她挤出一丝微笑,但看起来却像是一张死亡面具,“去看电视。”

“不,”她说,“我不去,我不要离开红毛。你为什么讨厌她?我爱她。而且我讨厌你!”

“不许碰她!”妈妈尖叫着想把她从我身边拖开,结果把格雷西推倒在了地上。她尖叫着哭了起来,当我走过去想抱她时,妈妈挡住了我的路。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脸,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怒意。我很瘦小,但我跟她差不多高,健壮程度更是她的两倍。“你有病吗?你对我说的话,还有你对格雷西的态度?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不在乎其他事情,只在乎你自己,只在乎去哪里搞到下一杯酒?你知不知道邻居都在背后议论什么?他们议论的不是我,不是你的女儿,是你。”

回答我的不是一个巴掌,而是一记老拳。指关节和骨头砸在脸上的力度,带来一阵爆裂般的剧痛。我的头猛地往后一仰,随着一声脆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我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脚跟,我努力绷直膝盖,双手握拳贴在腿侧,舔着嘴角流下的鲜血,忍住不去碰被打到的地方。

“红毛!”格雷西尖叫着,我蹲下来抱起她时,妈妈让到了一边。

“没事的,”我说,“我没事,你还好吧?”

格雷西把她那张通红的糊满了鼻涕的脸蛋埋进我的脖子,我抱着她,径直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我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红毛?”他立刻接起了电话,我几乎要感激得哭了出来。

“爸爸,我们需要你现在就回家。现在。”

“亲爱的,问题是我还有几件——”

“爸爸,是妈妈,她疯了。格雷西吓坏了,而且……情况很糟。我们需要你立刻回来。我们是你的孩子,我们需要你,”我顿了顿,“格雷西需要你。”

“好的。”他没再说什么,也不再拖延,一瞬间,我流下了两行热泪。我飞速地擦去了泪水。

“你大概多久到家?”我问。

“这取决于路况——”

“越快越好。”我说完,挂上电话。

我陪格雷西坐在关上的房门后面,假装倒着茶,端上了蛋糕,赞美着她的皇冠和闪亮的塑料凉鞋,直到听见外面停车的声音,房门打开又关上了。我听见妈妈的声音,然后是爸爸的声音,最后他打开了格雷西的房门,她立刻扑进他的怀抱。

“没事了,亲爱的,”他说,“我回来了。”

我站起来,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但他拦住了我,把我的脸扭向他,端详那块逐渐浮现出来的淤青。

“是她干的?”

我点点头。

“红毛。”他也想抱抱我,但我躲开了。我不想从这个一手造成这一切的男人那里获得安慰。知道格雷西安全就够了。

“你去哪儿?”

“出去,”我回头看着他,“就出去转转。”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脸又青又肿,还是因为我的眼神,他只是点点头,没有阻拦我。

妈妈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把脸埋在一张靠垫里哭泣。我看着她,感到一阵恨意,我真的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恨她恨到血液沸腾。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走过去,把她的头发扯下来。我需要在动手之前赶紧出去。

她的包挂在门边的衣架上,里面露出半瓶伏特加酒,看来是今晚的口粮。我想都没想,抓起酒瓶就走了,还用力地甩上了门。

谢天谢地,公园里没人。我躲到滑梯下面,在这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摸了摸肿胀的嘴唇。伤口疼到抽搐,疼痛从牙齿一直蔓延到眼睛周围。我浑身都很疼,仿佛从里到外的每一寸肌肤都青肿不堪。我只想快点摆脱这种感觉。

我拧开瓶盖,把酒瓶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口感很差,像稀释过的药水,刺得我嘴里的伤口和牙龈火辣辣地疼。我强忍着咽了下去,肚子里立刻翻腾了起来。我喝了一口又一口。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这座小小的金属避难所外面,刻满了小孩的名字和巨大的涂鸦。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很快把滑梯外面干燥的土地淋成了深色,我还继续一口口地喝着。慢慢地,我的舌头习惯了这个味道,脸上的疼痛也渐渐消失。再喝几口,胸口和五脏六腑也感觉不到疼痛,整个宇宙的生物,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似乎都跟我无关。

温暖的感觉从胃部开始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全身。尽管我的脸颊和指尖冷得像冰,但我并不觉得寒冷。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顺势倒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我听见自己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已离开我的躯壳,从旁看着一个头发剃掉一半的鼻青脸肿的女孩躺在地上狂笑。我看着自己把头枕在泥土和香烟头上。我看着自己把最后几滴酒倒进嘴里,酒顺着脸颊和受伤的嘴唇流下。我看着自己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灵魂出窍。我看见了如同伏特加般纯净透明的泪水,滑落到我的耳边。我看见自己不停地哭泣,浑身颤抖,胸口如同紧握的拳头般紧缩着。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样的滑梯,那里挂满了肮脏的蜘蛛网和一坨坨嚼过的口香糖,还有些别的什么。一些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奇怪东西,但我想不通是什么。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我开始分不清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怕。我现在只想闭上眼睛,世界山崩地裂都跟我无关。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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