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已经坐进了教室。我独自默默地穿过走廊，祈祷着口袋里的手机别再振动。上次塔利·劳森拍了一张乳房的照片发给克拉克·汉森，他截了屏，很快全校都传开了。有人喊她婊子，也有人觉得他才是人渣。两人都停课了两个礼拜，警察还警告她不许再拍这种淫秽照片。
当娜奥米失踪的新闻传开后，就没人再关心塔利的乳房了。
现在，每个人都讨厌我，过去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幽灵女孩突然追上了我，带着满腔的痛苦和焦虑占据了我的身体。
也许我是个骗子。我从没跟萝丝坦白交代过我对她的感情。
也许我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体面。
也许说到底，我就是个怪物。
我走进音乐教室，在前排坐下。我能感觉到人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手机也在口袋里振动个不停。我掏出手机，迅速退出了社交账号。
“红毛，你在干什么？”史密斯先生冲我吼道，吓了我一跳，“把手机交给我。”
他没等我主动交给他，就把手机从我课桌上抢了过去，丢进他的抽屉里。
“下课再来拿。”他说。
就算手机被没收了也于事无补。我还能听见它在老师的抽屉里振动，甚至能感觉到无数发亮的页面围绕着我打转，新的消息蜂拥而来，每一条都像一根钢针，刺痛着我。
下课铃响了，我坐在原地没动，假装自己听见了每个人从我背后走过时的窃窃私语。
教室里的人都走了以后，我去找了史密斯先生。
“听着，很抱歉我朝你大喊大叫。”他说。他看起来慌乱而恼怒。我知道这种感觉。“有时候班上的学生真的让我很头疼，但你是好孩子，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没关系。”
“发生了什么？”他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但没给我，而是等着我回答。
“没什么。”我耸耸肩，看着门口。我不想他对我这么好，我怕我会哭出来。
他从桌后站起身，走到我身边。
“嘿，”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手掌压在我的肩头，让我感到安心，“如果这些事情真的让你很伤心，说出来，好吗？我不想任何学生独自承受。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红毛。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好吗？”
“多谢，先生。”说完，我又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不是真的可以跟他说我第二次吻女孩的后果，就是毁掉了跟最好朋友之间的一切。我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决定还是算了。
“我永远支持你，”他说，“你是个很棒的女孩，红毛。”这听起来很好笑，因为我觉得自己很糟糕。
“贱货，”我经过时，卡莎说道，“怎么，也想看看我的奶子吗？死怪胎。”
我低着头，第一次后悔去理发店剪掉了那么多头发。现在都没什么地方可以藏。
“你经过人家同意了吗？”柏米达看见我，问道，“你这个伪强奸犯。”
我停下了脚步，想起当初我剪短头发，就是希望成为那种不隐藏真正自我的人。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转过身，发现身后不仅是柏米达和卡莎，还有六七个同年级的学生，他们抱着胳膊，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听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萝丝这么做。”我一开口，似乎就说错了。于是我又试了一次。“我只是……我犯了个错误，就是这样。我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反应这么大——”
“哦，是啊，都是受害者的错，”卡莎朝我走了两步，我随之后退了两步，“接下来你又会说是她让你这么做的了。”
“该死的，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喉头发紧，再说两句就要哭出来。如果现在扭头走开，就会显得我一点也不在乎。但如果我留在这里，又会看起来很可悲。
“你们都给我滚开，”利奥出现在我身边，“滚去别的地方继续嚼舌根，贱货。”
“这么说，你站她这一边了？”卡莎抬起一边眉毛，“你觉得她对萝丝做的事没什么？”
“不，我不站在任何人的一边，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对立面。你们太他妈幼稚了。赶紧滚吧！”
卡莎和利奥面对面站着，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她冷笑一声，转头走了，柏米达和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利奥冲我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以为。看起来……”
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带我一起穿越走廊，来到音乐教室。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还是要带我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好痛揍我一顿，但至少没人敢惹利奥，没人敢拦住他，或是议论些什么。他们只是看着我们走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毛？”利奥重重摔上门，又问了一遍，“你做了什么？”
“我不……”我说，“我只是想吻她。”
“你他妈做出这种事？”利奥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疯子。关键是，我觉得他可能是对的。
“我知道，利奥，我都知道，好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过分。我会错意了，有点忘乎所以，我以为她在暗示我，但我错了。就持续了一秒钟，她就让我走，然后我走了。我想吻她，但碰了一鼻子灰。别跟我说你从没做过这种破事？”
“但萝丝不是普通的女孩，红毛，”利奥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用力才稳住了自己不往后退，“她不是你在酒吧里遇到的那种女人。这是萝丝。萝丝啊！该死，你以为我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她我对她的感觉，从来没有想过要吻她吗？但我没有。因为这是萝丝。她不需要你我喜欢她。我们应该扮演比爱慕者更重要的角色——朋友，她需要我们做朋友陪伴她。要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那么想吻她却从来没这么做？”
他低垂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柔情。他生我的气了，这是应该的。
“哥们儿。”他摇着头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我说。
他又说：“红毛，没人在乎你的性别。没人在乎你的性取向。问题不在这里。”
我坐在放架子鼓的台子上，用手捋着头发，内心五味杂陈，心乱如麻。
“天哪，利奥，我该怎么办？”
“找到萝丝，”利奥在我身边坐下，“面对现实，解决这件破事。但在此之前，你要先想想清楚你是谁。你得认可真正的自己。虽然从你的造型和打扮来看，你像是已经认可了自己，但你只是用发型和衣着来掩饰真正的自己。你隐藏了自己，也隐藏了真正的渴求。你过着一种中性平衡的生活，但这是没用的。你不能走来走去，却指望着没人会注意到你骨瘦如柴的小屁股。如果这样下去，他们会被真正的你吓死的。”
“哦，算了吧，利奥，”我反驳道，他说的是事实，但这话还是让我感觉受伤，“我不需要你对我的性取向指指点点。话说起来倒是容易，你是个男孩，会弹吉他，比所有女孩都高。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是说真的吗？”他瞪着我，“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吧？”
“对我来说，人的出身背景不重要，肤色、收入、性取向也不重要，还有……还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人不能只是人呢？”
“因为人都是浑蛋，”利奥说，“这世界本该是个更美好、更公平的地方，但事实不是这样。而且以后也不会。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好自己，红毛。就是这样。”
一时间，我们都没再说话。我想，我们都意识到只要再说错一句话，我们的友情就完了。我们都不想这样。
“那么，”利奥换了一种语气，“那之后你见过她吗？”
“没有。她来学校了吗？”
“我不知道，今早没见到她。”
唉，感觉我亲手毁掉了身边的一切，现在必须从废墟里开始重建。
“你觉得她会来排练吗？”
“你觉得我们还会有演唱会这件事吗？按理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娜奥米，但现在……为什么你一定要吻她？她是你的乐队成员！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成员之间保持朋友关系。很多乐队都是这样解散的！”
“没错，那么如果萝丝现在走进来问你要不要跟她约会，你也会拒绝的，是吗？对吧？”
“是啊……我不知道。也许吧。”
门开了，又被狠狠摔上，是她来了——萝丝。
她的手叉在腰上，头发绑在脑后，脸上没化妆，身穿牛仔裤和T恤。她简直气疯了。
“选红毛，还是选我。”萝丝看着利奥，手却指着我。
“萝丝……拜托了，你认真的吗？”利奥摇着头，“红毛是个蠢货，但你知道她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的，你了解她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她这么对我也没关系？”萝丝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能看出她的脸上不仅有愤怒，还有伤痛。我的五脏六腑又痛苦地搅成了一团。“我以为我是跟朋友在一起，结果她对我动手动脚？就像是……像是我们只是朋友，但你却想占我便宜。这太诡异了，这样做不对。”
我想萝丝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三言两语深深伤害了利奥。我看见他咬紧了牙关，重重地叹息，但她并没有看他。她一心想着找谁打一架。
“说真的，唯一的问题就是红毛爱上了你，一时犯了傻。”利奥站起来对她说，“她试图吻你，没错，是她犯浑。但现在她不应该被这样羞辱。”
“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萝丝朝他逼近一步，身上一股火药味。
利奥皱紧了眉头，很明显他希望萝丝后退一点，或者至少冷静一点。他看看我，又看看萝丝。“只是吻了一下，对吧？”
“见鬼，”萝丝说，“如果我不愿意，吻一下、摸一下，或者握个手都没有区别。你不能这么做，不能随便拉一个人就吻，不能这样。”
“萝丝，拜托了。我真的很抱歉，我并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的，我真的搞砸了……但我也真的很在乎你和——”
“我以前也这么以为，”萝丝瞪着我，她脸上的怒意和伤痛让我的血液都结冰了，“我以为你在乎我，但你就跟其他人一样，像垂涎一块肉一样打我的主意。我曾经信任过你。”
“我爱你！”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因为你有趣、聪明、有才华，人也很好。因为你关心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是唯一关心我的人。但昨天，我实在是情难自已。我犯了错，我应该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我错了，萝丝。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会理解我的。”
萝丝冷冷地盯着我看了好久。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演出取消了。”
“萝丝……”利奥在她身后叫她。但是当萝丝打开门时，史密斯先生出现在门口。萝丝僵住了，注视着他，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冲着他大喊大叫，或者是大哭起来。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僵立在那里。
“你打算去哪儿？”他问道，手抚上她的手臂，“伙计们，我们得谈谈。”
我以为萝丝会把他推开跑掉，但她没有。相反，她站到旁边，好让史密斯先生走进教室，然后靠在关着的门上。
“听着，”史密斯先生说道，“最近我们老师也听说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你们俩还好吗？”
他看看我，又看看萝丝。
“我道过歉了，”我说，“这只是个错误。”
“很好，”史密斯先生点点头，“听着，红毛，我认为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让人很恶心。”
萝丝哼了一声，摇摇头。
“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呢？”她说，“你觉得没关系吗？”
“萝丝，先别戏精上身了，好吗？”史密斯先生给她脸色看，神奇的是萝丝乖乖站在那里，低垂着脑袋，脸也红了。
“我演戏？她强吻我，对你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吗？”萝丝朝他走了一步。
“当然不是，”史密斯看着我，我简直想当场死给他们看，“这肯定是不对的，萝丝。但是当红毛吻你的时候，她带有恶意、愤怒或是仇恨吗？你把她推开以后，她也没有再继续了，不是吗？”
“没有，”萝丝的肩膀放松了一些，似乎也没那么愤怒了，“我觉得没有。”
“听着，校园乐队经常因为成员之间的纠纷而解散，”史密斯先生的眼神依次停留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很无聊，也不意外，但谁在乎，反正你们以后也不会成为音乐家。再过几年毕了业，你就不用跟你爸爸一起住了。”他先对萝丝说，然后又看着我，“你会去上大学，找到一个很好的女朋友，而你……”他看着利奥，“希望你不会走你哥哥的老路。”
利奥的脸色沉了下来。
史密斯先生补充道：“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们几个像我带过的其他乐队一样，那你们也就这样了。但你们跟他们不同。你们真的很棒，能弹吉他，能写歌，也能唱歌。你们可以好好施展自己的才华，但前提是你们继续团结在一起，不受这次……纠纷的影响，继续唱下去。至少，我认为你们都愿意为了娜奥米这么做。要不然，难道你们真的愿意让她的家人，她的爸爸妈妈失望？他们真的很期待这次演出，因为这次演出能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女儿对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意识到她还有一丝希望，还能从遭遇的不幸中得到新生。”
萝丝脱力般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利奥别开了脸，看着窗外。
只剩下我还看着史密斯先生。“我想在演唱会上表演，”我说，“我会去的。”
“利奥，你呢？”
“好，”利奥点点头，“我加入。”
“萝丝呢？”
萝丝愣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发往后一撩。
“我会去的，”她说，“为了娜奥米。至于演出之后……我不知道。”
“谢谢你。”史密斯先生说，“萝丝，你跟红毛之间先冷静一下，好吗？说点什么，平息这场风波。现在学校最不缺的就是风波了。”
萝丝叹了口气，紧紧抿着嘴。
“你确定吗？”史密斯紧紧地盯着她，“你可以做得更好，萝丝。至少我以为你可以。你不是那种欺负人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顶嘴。但她控制住情绪，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她说，“但这全是为了娜伊，为了演出。”
“好的，你们最好现在开始排练。”史密斯先生说着，打开门，费力地从聚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演出结束了，”萝丝朝他们呸了一声，“都给我滚。”
“包括我吗？”勒克拉杰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你当然不能走……进来吧，蠢货。”
我捡起鼓槌，坐在鼓边。
利奥拿起了乐谱。
“我觉得我们应该练《残羹冷炙》（Left Overs），这首歌勒克拉杰练得最少。”
“好吧，那就练这首。”萝丝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立架。
“萝丝，”我说，“谢谢你留下来。”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这什么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