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尽管我知道不管阿希在做什么,都要花上很多时间,但我还是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很难不去想她,想她那张掩藏在黑发后迷茫的脸庞,正在努力寻找着字符背后的意义。我甚至为此感到愧疚。是我,找到了这一切背后的联系;是我,让她觉得有必要去追寻也许不存在的真相;是我,在一张报纸的旧照片上看见了爸爸,怀疑他是不是也参与其中。而我的这一切恐惧,似乎都有可能成真。
我走上了回家的路。这个城市还是一如既往,人们视若无睹地从我身边走过。在我的脑海里,思绪如同蜘蛛网般纠缠不清,像一个昼伏夜出的噩梦。我在桥边驻足了片刻,呼吸着夏日的热气和汽车的尾气,凝视着泰晤士河边吊车的灯光,这灯光如无数新的星球在太阳系中诞生。
红毛,是时候去做点什么了,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希。为了娜伊,甚至是为了萝丝。没有人知道萝丝现在在哪里,又是和谁在一起。萝丝的问题在于,她比看起来要脆弱得多。有时候,我是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她甚至渴望被毁灭。
你还好吗?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等了几分钟,没有任何回复。至少她会知道我想着她,这就够了。明天我一定要找到她,确保她一切都好,因为她有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陪伴在她身边。
如果你像我爱着她这样深深地爱着一个人,你就会知道这种感情无法控制。
我打开家门,看见妈妈坐在桌边。我一眼就看出她在哭。我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看见了我,笑了:“想来杯茶吗?”
“呃,好啊,多谢。”我说,尽管天气很热,而我一心想从冰箱里拿罐可乐喝。我在桌边坐下,把书包放在脚边。“怎么了?”
妈妈把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也坐下了。
“格雷西在哪儿?”我问。
“在她朋友家喝茶。”妈妈说着,把手放在桌上。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双手是那么粗糙,那么干燥。手指和手背上满是皮屑和倒刺。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露出了发红的嫩肉。妈妈的手让我感到一阵难过。
“我想跟你说谢谢,”她小心翼翼地说,“早上的事。谢谢你帮格雷西起床,给她换衣服。我对你太苛刻了,我应该谢谢你。”
“没事的。”我同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的眼圈发黑,眼泡也肿着。“我不介意帮个忙。”
“亲爱的,”她开口说道,“我心里清楚,很久以前事情就开始不对了。我也知道你们的情况越来越糟。你也知道的,你爸爸几乎再也不回家了,而我……”她犹豫了一下,“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还把一切怪罪到你身上。”她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会让我坐在她的膝盖上,搂着我,轻声细语地给我讲故事。
“没事的。”我又说了一遍。我多么渴望一切都是真的,渴望着她好起来。“生活太不容易了,你一直自己扛着。但你现在有了我。”
“也难怪这一切对你来说这么难。娜奥米的事,还有……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没有人在你身边帮忙,你爸爸他……他不怎么回来,而我把精力都放在了格雷西身上,不怎么管你,这不公平。我没有让你了解到我有多在乎你。我这个妈妈太不称职了。”
我坐在椅子里,内心五味杂陈,深感宽慰,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宽慰的是我的妈妈也许并不讨厌我。
“所以我把格雷西支开,这样你和我就可以好好谈谈了。解决一些问题,让事情都回到正轨上来。你看这样好吗?”
“太好了,妈妈。”但是当我想去抱抱她时,她退开了。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她的眼神又转到了别处,手也从我的手里抽走了,“我只是担心你,亲爱的,担心你走上邪路。我每次看到你,你的头发、耳环,你还花那么多时间玩乐队,我就想起你可怜的朋友娜奥米,还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就……我知道你觉得自己被孤立、被无视。谁又忍心责怪你呢?但是时候回头了。求你回归正常吧。求你了。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你还用这些无聊的事情来羞辱我。”
正常,这个词语利刃般刺穿了我,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我很正常,”我平静地说,“这对我来说很正常,妈妈,你不明白吗?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不,”妈妈摇着头,不断摇着头,“不,我不明白。而且你要看清你自己走的这条路,亲爱的。这不会让你快乐,不会让你被人接受,更不会让你获得成功。你这一生都会被人孤立,为这些错误被人们侧目。你以为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讨厌你,不是的。我说这些是因为我爱你,我也不希望你的生活中充满痛苦。求你了,红毛,求你了。眼线,黑色的指甲油,这都是伪装,而且是不好的伪装。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会带把枪去学校扫射的小孩。求你了,红毛,求你听我的吧,把鼻环和耳环都拿掉吧。”她吸了吸鼻子,“求你恢复正常吧。也许你很擅长吸引别人的目光,但请别这么做了。”
“妈妈,”我谨慎地整理自己的措辞,“如果我只是想吸引别人的关注,你就会知道我有文身了。而且有三个。”
“你有什么?”她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如果我擅长吸引别人的目光,你早就会注意到我十岁那年,偷偷拿吃的回房间,把自己吃成一个走两步都要喘粗气的大胖子。但你没注意到。你后来也没注意到我不吃东西了,每个周末都躺在床上,因为我太累了,太抑郁了,起不了床。你也没注意到这都是为了你。”
“三个文身?”她语无伦次地说。
“你希望我正常一点,不是吗?但如果我这么做,”我下意识地站起身,脱口而出,“如果我按你说的做了,那我该如何面对我的酒鬼妈妈,这个让我爸爸感到恶心,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女人?这个还没给七岁的女儿做饭就醉倒在沙发上的女人?如果这就是正常的话,那去他的正常吧。”
我跑上楼,跑过格雷西的房间,跑进自己的房里。我把音乐声调高,取下鼓上的隔音垫,拿起鼓槌开始打鼓,直到双臂酸胀,头痛欲裂,邻居也开始敲墙抗议。我继续打鼓,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一切,世界上只剩下强劲的节奏、高昂的曲调、低音鼓和切分节奏。直到每条神经都在抽搐,每个细胞都随节奏跳跃,我才停下,关掉音乐。她甚至没上楼来对我大喊大叫。
格雷西肯定回来了。我听到妈妈给她放洗澡水,并在她玩泡泡时唱《五只小鸭》。她和格雷西在一起的时候就切换到了完美妈妈模式。我趁她在格雷西的房间讲故事时去拿了点吐司。她坐在格雷西的床边,沐浴在粉色的灯光中,似乎还很清醒。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讲故事的时候也没有急匆匆地赶进度,想快点下楼继续喝酒看电视。但紧接着,我看到栏杆上放着一大杯冰好的酒,正冒着泡泡。至少她想等格雷西睡着以后再喝,我觉得这已经不错了。
我等着吐司烤好的时候,后门突然打开了,爸爸走了进来。他的衬衫皱巴巴的,胡子也没刮,体态笨重,疲惫不堪。
“好呀。”他说。
“你回来了?”
“是啊,别说得跟很意外一样。我还住在这里呢。”
“应该是吧。”
“你还好吧?上课怎么样?好好学习了吗?娜奥米有什么进展吗?”
“爸爸,”吐司弹了出来,我一把抓住,心里想着那张他和身穿泳衣的卡莉·希尔兹的合影,“如果你经常回家,你就会知道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最近经常不在家。但我都是为了你和格雷西。还有你妈。为你们撑起这个家,给你们买想要的东西。”
“妈妈想你,”我说,“她很不开心。我们都知道你外面有人,爸爸。”
“没有,”爸爸不承认,“只有工作而已。”
“那好,”我说,“无论如何,说真的,爸爸,我不在乎你跟她在一起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上床,我都不在乎。”
爸爸眨了眨眼,面部肌肉有点抽搐,我知道他想吼我,但他没有。而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我现在回家了。我上楼看看格雷西,然后晚饭叫点中国菜吧,我们三个一起?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多点一些我也不会说你的。”
“我吃吐司就够了。”爸爸看起来有些失望,同时也舒了一口气。我抓住了机会,说:“爸爸,很久以前你是校董事会的成员,对吧?那时候我还没上学。你怎么当上的?”
“你真想知道吗?”爸爸皱着眉问道,“他们希望让更多商业人士与政界人士参与学校的发展策略。他们称之为全范围计划。”
“哦,我知道了,”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笑了,“你喜欢那份工作吗?”
“喜欢啊。”他看起来放松一些了。我很少问及他的生活,似乎他还挺喜欢被问的。这让我很难开口问出下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卡莉·希尔兹吗?”
爸爸挺了挺后背。“不记得了。”他说道。
我继续追问。“就是那个冲到双层公交车前自杀的女孩。就在学校门口。”
“哦,对,想起来了,”他推了推眼镜,“真是悲剧,她把事情都憋在心里。真让人难过。”
“就在她自杀前,你给她颁发了游泳比赛的奖牌。”我提醒他。
“是吗?”他站了起来,“哦,我想不起来了。我快累死了,吃不下了。先去睡觉了。”
现在还不到八点。
这次我不只是脖子后面发凉,连血液都感到一阵阵凉意。他记得卡莉,但为什么不愿意多说?
“爸爸?”他向门外走去,我叫住了他,“家里情况不好。我很担心格雷西。今晚请留下来吧,和妈妈待在一起。别抛下我们。”
他盯着我,像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又试了一次。
“你是成年人了,爸爸,你是大人。你自己一走了之,不知道去忙些什么,丢下我和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收拾烂摊子,这不公平。你是个男人,拿出男人的样子行吗?”
“听着——”
“哦,见鬼去吧。”
“红毛,回来。”他在我身后喊道,正好妈妈从格雷西的卧室出来了。
“他回来洗衣服。”我告诉她。
家里一片寂静,我站在楼梯转角听着。爸爸还在家里,我能听见他在客房里打鼾的声音。我慢慢下楼走到客厅,看见他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沙发上。我屏住呼吸,打开电脑。我不知道他的开机密码。我想,如果阿希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呢?我开始回忆爸爸关心的事物,然后试了一次。格雷西的生日是五月九日,所以我输入格雷西09。一次成功。
但我的笑容僵住了,我看见了他的桌面。那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年纪跟我差不多,也许比我小一点。这是个陌生的女孩,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被拍到了。她很漂亮,大笑着,手臂纤细,背着个Hello Kitty的背包。我点进这张照片,放大了看。她笑的时候有酒窝。我没找到其他跟这张照片有关的信息,没有附件,没有文件名。只有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孩,这张从远处拍的照片。
他的桌面上有很多文件夹,我一个个点开。我已经筋疲力尽,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我还是继续寻找,希望最好不要找到什么。事与愿违,我找到一个存了很多加密文件的文件夹。我试了一下开机密码,打不开。我又试了三四次,还是进不去。我盯着那些文件,文件名都是一串串数字——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但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些片段。
爸爸看着萝丝两条腿的样子。
他在娜奥米失踪前帮她申请爱丁堡公爵奖。
他给身穿泳衣的卡莉颁发奖牌。
他身上总是带着不同女人的味道。
我不敢去想这些文件里有多少女孩的照片。像这个女孩一样。甚至有我认识的女孩。
我不想去想,但我必须去想。我必须查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