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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正是杨洋的父亲,自称社会人。据警察说,趁两家饭店,有钱。随他一起来的一共四人,被撞那位醒来后始终捂头,坐着不动,傻了一样。另外三个,倘不用凶器,自忖干不过长生,又被警察一阵呵斥,踏实下来。恰这时杨洋也缝线完出来,正看见长生顶倒那位,所以不敢看长生。医生先说杨洋:膀上一刀,缝了两针,只伤及皮肉,过一周拆线,只要不发炎,就没事。头上流血虽多,只头皮划破,因为刀不锋利,划得很浅,不用缝针,包扎后会自然愈合。又叫人把那位搀起,去做脑CT。

整个事件解决之后,警察和长生玩笑,说大哥您这是脑袋吗?铁球吧?长生摸摸伤处,告诉警察:“我这疼呢。”

杨洋除去两处刀伤,再无他伤。牛牛虽然看上去比杨洋高了不少,其实不会打架,反被杨洋揍得不轻。

回到派出所,警察希望两家人私下和解,说即便都过了十八岁,到底还是孩子,正上高中,真让孩子关几年不值当的。美顺当然千恩万谢,不用警察多讲。杨洋父亲那边,警察一次次做工作,杨洋父亲终于同意在警察陪同下,两家人坐一起谈。

美顺长生,随着警察来到杨洋父亲待的房间,杨洋父亲见长生也进来了,本来坐着,一下站起,走到另一边坐下。美顺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请人家看在都是孩子的分上,原谅一回,甘愿赔偿。杨洋父亲傲慢地说:“赔吧,一百万。”

长生是只要没人打他儿子,就不发火,听了一百万也无动于衷,好像不知道一百万是多少钱。警察说:“杨先生,咱能不能好好说呀,刚才咱可不是这么聊的。”杨洋父亲说:“当然谈了,要不这样:先给我儿子治好,然后整容。对,后脑勺整容!一点疤痕都不能留。然后,我给他们家二十万,请您,”看着美顺,说,“在您儿子头上,也刺这么一刀。齐活!”美顺还没开口,长生硬硬地来了一句:“不行!”把杨先生吓一跳,然后说:“那——就甭调了。走法律吧,我不在乎钱,让您儿子坐牢。”美顺便回头,想先说长生几句,再求杨先生,不想长生又开口了,探长身子,冲着杨先生,道:“那、那,我就找你、找你儿子,每天都找,撞死你们!撞死你儿子!” 倒把警察招乐了,冲杨先生摊手,说:“怎么样?行吗?”杨先生看看长生,又看警察,说:“我不在乎钱。”警察说:“就是嘛……”把长生劝出去,对杨先生,先恭维,再劝,讲了半天,回头告诉美顺:“您也是家长,您也说说,毕竟咱把人家孩子伤了,拿个诚意出来,诚诚恳恳的,说个数。”美顺便看着杨先生,说:“您看,十万行不行,十五万?”

又经近一个小时的磨叽,终于在警察的劝说下,医疗费之外,以六万元结束这场谈判。杨洋父亲也不气哼哼的了。把长生叫回来,在调解书上签字。刚签利落,被长生撞一下的青年人进来,说:“警官,我这头还疼呢,一个大包。这怎么算呀?”警察说:“去看病,让赵长生给你掏医药费。”长生说:“哦,行。”青年人冲着警察说:“那可不行。”警察看着青年人,说:“那怎么着?你和他,再干一架?” 青年人看看长生,说:“医药费我不要了行吗,算我倒霉行吗?”

走出来,牛牛搀着婆婆迎上来,又是一番话,道歉之类。杨洋的父亲也没再说什么,带那些人及儿子上车走了。

美顺说牛牛:“那几个人一过来,干什么吓成那样?”牛牛不说话,有些羞愧,搀着奶奶走路。长生告诉牛牛说:“没事,我天天送你,接你。”

长生连着接送牛牛一个多月,平安无事。牛牛便不让长生送了,自己上下学。然而每天回来,都要先到饼店,叫一声:“爸,我回来了。”

美顺发现:牛牛敬重长生了。之前牛牛经过饼店从不停步,现在知道过来,叫一声长生。这一声叫也和原来不一样,说不出来,只能感觉,感觉这一声里的敬重。

大约从牛牛学会走路,周六日,长生总要带牛牛出去一天。那时的牛牛可愿意跟着长生了,爸爸爸爸叫得清脆。但是上了中学牛牛就不再和长生出去了,也难得叫爸。直到现在,就跟报到似的,放学回来,走到饼店,见一见长生。吃饭时也愿意坐在长生身边。

牛牛扎杨洋那天,公公并没回来,过了两天才到家,和牛牛谈了两次,没什么作用。

自从打架后,牛牛就像变了一个人,更不爱说话,更不愿出屋,吃几口饭就饱,低头进屋,关门。而且,整天阴着脸,没有笑模样。

婆婆、美顺,几次到牛牛屋里去,都发现牛牛没写作业,弄手机、弄电脑,见人进来才放下。可是拿起笔,看着作业,半天不写一字。和他讲话,就是嗯啊,问他怎么想,想说什么,他说没有,没想。让你急不能急,恼不能恼。每句话像说给空气了。

现在的美顺,每天都六神无主,干活经常出错。很希望公公和牛牛说通,牛牛改变。可这一天中午,公公对婆婆和美顺说:“我想带牛牛看看心理医生。”婆婆率先被吓着了,说:“为什么?牛牛到底怎么了?”美顺害怕,以为只有精神病人才会找心理医生,吓得不知所措。公公便讲什么叫心理医生,又把几个经常在电视里做节目的心理师拿出来举例。婆媳两个这才略微踏实,可依旧无数担心。

公公说:“我已经和牛牛谈了两三回,他有心事,这个心事不应当全是翟雪,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可是他不说,不愿意交流。我想心理医生能有办法。心里有事,只要讲出来,就会解脱一半,若再对症下药地疏导,我相信牛牛会好。”

为了牛牛,公公一直没回厂。第二天就联系朋友,加了某医院一个专家教授的号,便周日一早赶赴医院。原本公公自己带牛牛去,美顺放心不下,也跟去了。

公公开车,清早出行。路上还行,临近医院却堵得不能行。医院在一条街里,马路不宽。一去一来,就两趟道。车如长龙,走走停停,不足一站地的路,半个小时才到医院,却进不去。这才知道,这条路堵,全因为这所医院停车场不足,导致开车来此的病人在马路上等停车位。又熬过十多分钟的焦躁,才得以进去。一看表,将近九点了。

教授诊室在三层,房门紧闭,门外站满了人,一问,教授一上午只放8个号,目前第三号刚进去。公公长出一口气。正这时,诊室门开了,出来两位陪同患者的家属。借这机会,美顺向里望,见一位老医生,周边立着几个青年医生持本记录。病人只见背影,是个男性,门就关上了。美顺想往前凑,一个人说:“进不去,门从里面锁上了,打不开。”美顺便站住,听另一个人说:“这个能快点,以前来过,这次是复诊。”美顺就退回来,见牛牛侧倚墙,戴着耳机,事不关己地听歌。

等了一会儿,美顺发现了这里和其他医院病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等候的人很少交谈,更不说病情,基本是默默等候,让来到这里的人平添一种肃静。

等来等去,等到十一点多,8个号终于叫完,叫赵奕凡——教授今天上午第一个加号。

进去后,教授问明情况,同样请公公、美顺门外等候,要和牛牛单独交流。

公媳二人出来,紧守在门边。但那屋门好像加了隔音层,屋里的声音一点传不出来。美顺不知公公什么心情,反正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紧张,其实不过二十几分钟,却像一生的企盼都待眼前门打开。门终于开了,教授的学生请二人进去,美顺见牛牛安然地坐在教授身侧,先出一口气,这才进屋。不想进去之后,教授又让牛牛外边等候。牛牛向外走,美顺看牛牛哭过,两眼发红。

教授说孩子很好,很聪明,愿意沟通。说现在牛牛纠结的已经不是自己爱不爱翟雪或翟雪爱不爱他。牛牛把杨洋扎了之后被反应过来的杨洋按在地上打,让周围人拉起来后,发现翟雪用一种特别轻蔑鄙视的眼神看自己,因此特别自卑。还有,他认为他做过这件事后家里人就看不上他了,因为他不像从前是个学习优秀、听话懂事的孩子了。教授说我已经针对他的问题进行了疏导,效果不错。希望回去后父母、家人,和他多交流,多鼓励,不要一味指责……然后又讲什么青春期,叛逆之类,美顺听不太懂,刚才好起来的心情,反而茫然了。

走出医院,已近一点,公公说吃点饭。车子开出那条街后,停在一个饭馆楼下。径上二楼,找了一个空桌。

点过菜,公公问牛牛今天觉得怎么样?牛牛说:“挺好的。”公公说:“我看你哭了?”牛牛点头,脸红。公公说:“哭过了是不是觉得舒服?”牛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又点头。美顺也笑了。公公说:“你就是太优秀了,小学、中学、高中,一直尖子生,老师,爸妈,爷爷奶奶眼里的好孩子。你骄傲,觉得自己应当一直优秀,永远没错误。其实谁不犯错,谁能一直优秀?况且你这叫什么错?还记得那次谈话我给你念的诗吗?歌德写的?”牛牛想了一想,说:“好像忘了?”公公说:“现在你们这些学生啊,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什么都不接触。课本之外,还是要看一些书,拓宽视野,开阔心胸。青年男子谁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不善怀春?歌德的诗。你就是青年,有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不是错误。我和你奶奶好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两岁,我们在兵团,我二十,你奶奶十九。那时候管得多严哪,什么资产阶级,流氓。说这些你不懂。当时我们连队有一对战友,没来北大荒时就好上了,被指导员发现,关禁闭,开批斗会——就是全连战士坐在一个类似舞台的台子下面,这对战友弯腰低头在台子上让大家批判。那女战友因为这事差点自杀。就是这样,我和你奶奶还是好上了。”牛牛说:“那您和奶奶没被人抓到吗?”公公说:“开始不敢公开,偷着写信,递纸条,假装没事人。帮你奶奶干活,那就同志间互相帮助。不过后来就好了,不那么严了,都到岁数了,精神生活乏味,好多战友全都好上了。就是连长指导员也搞对象,他们也是人,也想这些。所以我说,这个岁数有这种事不叫错误,但要处理好,别影响上学,不做出轨的事,就不能说成犯错。跟同学动刀,那才是错。觉得女朋友被人家抢了,你去争呀,打架也可以,就是不能拿刀,不计后果。想没想过一时失手,真把同学扎死怎么办?你解一时气,却让别人付出生命,对吗?而且你得偿命。你才这么大,很多的志向、理想、爱情、生活,还没尝试,死甘心吗?就是不偿命,因为这么点小事致一个同学死,往后一生你怎么办?永远愧疚,活不安、生……”

说到这里,公公似乎想起什么,活不安生的生字,顿了一会才出来,好像无限感慨,隐在心中。神情失落。

美顺看牛牛,牛牛也看美顺,全是莫名其妙。牛牛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也犯过错吗?”公公抬起头,说:“我怎么不犯错?我当然犯错。不过所有成功的事都是经过一次次改正错误才得到。一个人不怕有错,改得越快,离成功越近。”美顺说:“可是爷爷没犯过你这样的错……”公公竟然打断美顺,说:“怎么没犯?牛牛,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犯过天大的错,不可饶恕,羞于告诉人。”

美顺,牛牛,一下愣了。

公公抽一张餐巾纸,擦擦嘴,说:“我讲讲吧。那一年本应当参加高考,但是突然传来消息,取消高考,大学停课。返回中学参加运动,然而还不到半年,父亲,就是你老爷爷,我们中学校的校长,被打倒,被批判……怎么说呢?批判那天,我也上台了,面对全校学生,批判我父亲,他们的校长。揭发他每天给我灌输资产阶级思想,其实就是我们现在告诉你的这些:好好学习,考大学,当科学家。这些,当时都被当作资产阶级个人名利,白专道路批判。然后,临下台,我还、踹了他一脚……”

牛牛几乎站起来,却坐下,直直地看着爷爷。

美顺更是惊讶,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公公会踹自己的亲爹!却见公公头半仰,眼睛红了。

“是的,我踹了他、一脚……我当时……”爷爷仰着脸,不能低下,轻声说,“我得和他划清界限。而且……上台前,我曾害怕,因为要批判的人到底是爸爸,他曾让我崇拜,敬重。我手脚哆嗦,全身发抖。可当他被押上台,屈辱地跪下……莫名其妙,我就……恨他!我念稿,他在我旁边跪着……武汉的夏天,像个蒸笼,他低着头,汗水落在地上,湿成一摊……一动不动。……我、我、我要下台了,从他身后过,看了他一眼,突然,就踹了他一脚……他一扑,趴在水泥台上……脸搓在水泥台上……”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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