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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想:这是爷爷吗?可是,这都没完。当天晚上,受了一天罪的你老爷爷回家。门被我们从里面锁了。门上有布帘,你老爷爷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况,又怕邻居听见,轻轻敲门,小声叫,说:‘大龙,淑……淑、英。’大龙是我小名,淑英就是你老奶奶。我们都在屋里,却一声不出,听你老爷爷一遍又一遍叫我们:‘大龙,淑英。’

“终于,你老奶奶忍不住了,命令我:‘关灯!’

“……灯绳就在门边上,我悄悄过去,把灯关了,屋里漆黑。你老奶奶说的话,应当被你老爷爷听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他叹气,走,鞋底磨蹭地面:嚓、嚓……我摸索着拉灯绳,刚拉开,你老奶奶在我身后严厉地呵斥:‘关上!’吓得我赶紧把灯拉灭了,不敢动。听你老奶奶说:‘今天晚上,不许开灯。’当时屋里,还有我俩妹妹,后来说,灯被拉亮那一刻,她们被你老奶奶的脸色吓坏了,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脸色青白,瞪大双眼,眼里都是红血丝……”

牛牛眉头紧皱,欲哭不哭,盯着爷爷问:“你们为什么呀?”

牛牛突然站起来,要说什么,却被美顺拉住了。示意牛牛看爷爷的脸色,苍白憔悴。牛牛愣了,不敢出声,小心坐下。

“后来,我就去了北大荒,遇见你奶奶。我们在一个连队,夏天收麦子,男战友割完自己的麦垄,要回来帮助女战友,我正好和你奶奶对上。割完后坐在麦捆上休息,你奶奶问我为什么总苦着个脸,从来不笑?我就讲了你老爷爷,你奶奶讲了你老姥爷,原来我们俩一样,都是怀着内疚来到北大荒。我们都哭了,以后越走越近,相互写信,就到一起了。”

牛牛哽咽道:“可是,爷爷,我听你讲,好像一点你都不悔!”

“你跟我说你,说对了。爷爷配这么称呼。但是我悔了,所以去北大荒。走之前,我不带一支笔,一本书,一张纸。到了北大荒,只干活,不看任何文字,不想任何一道我曾经喜欢的数学题。但是几年之后,北大荒让我明白了一个道路,悔没有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开始学习。国家恢复高考那年,消息刚出来,我就接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一打开,全是书,复习资料。没有信,只言片语都没有。我却认定这一定是你老爷爷寄给我的。我便开始疯狂地复习,四处求人,团里领导终于答应我参加考试,给我报名,这才上了北大。接到录取通知书,我是借钱买的回武汉的火车票。当我把录取通知书给你老爷爷时,他接过去了,看了看,只说了一句:抓紧学呀……”

这次谈话后,又去过两次医院,牛牛便不爱去了,说教授啰唆,没有更新鲜的。表示:“我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老师也说:“赵奕凡开始认真学了,比原来还爱学。”两次周考,都进了前十。

但是教授说牛牛没好,说他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心结,这个心结藏在心灵深处,不容触碰,不能言说。

这让美顺非常不解,牛牛才十八岁,还是孩子,能有什么心病?可让教授一讲,玄之又玄,瘆之又瘆,好像这个心结不解,牛牛这一辈子都受影响。

美顺虽然想不通,到底是教授说的,一次次动员牛牛去。问题是牛牛十八岁了,强迫不了。无论谁劝,就是不去。教授又不让家人对牛牛讲他还有没解的心结,便一家人束手无策,向教授诉苦。

这天晚上,美顺从饼店回来先洗个澡,坐在屋里吹头。听见长生叫吃饭才出来,径直到餐桌边,坐在牛牛身边,刚落座,身边的牛牛却端着饭碗站起,坐到桌对面去了。美顺才发现,自己坐到牛牛身边了。可是牛牛为什么反应这么快,立刻就躲呢?然后长生出来,公公出来。长生坐到牛牛身边,牛牛毫无反应,边吃边向长生这边歪头,看电视。美顺突然悟道,这一阵牛牛虽然学习上去了,有一点依旧,还是躲自己,可为什么呢,难道自己这一辈子不是为了他吗?

电视里演的正是婆婆喜欢的情感类节目:兄妹二人因为一件很久的往事,多年不来往。一个经常在这个节目里出现的心理专家帮他们讲解后,教两个人做一个小游戏。看着两个人做完,婆婆和牛牛都笑。公公说:“汝珍,知道吗?这个心理专家是吴向东的女儿吴捷。”婆婆一愣,说:“是吗?她是吴捷呀?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和长莉同学,见天在咱们家写作业,不过一回北京就断联系了,她这么大了?”公公说:“前两天我看见吴向东了,说起来才知道,这个就是他女儿,去德国留学,学的心理学,回来自己开一个心理诊所。不光上电视,在催眠治疗方面非常有名。”牛牛一直惊奇地看着公公和婆婆,这时说:“哇,爷爷,是真的吗?她会催眠?”公公说:“当然了,你想不想认识一下?人家现在可是名人,不过见到我,还得叫我叔叔。那时在北大荒,跟你大姑同学,我没少辅导她们。”牛牛说:“我靠!爷爷!你太棒了。能让她给我签名吗?”公公说:“签名算什么?打电话就行。对了,教授约你你不去,想不想让她给你催眠一下?她一定答应。还能跟她合影,让她在照片上签名,怎么样?”牛牛两眼立刻发光,点头应承:“行啊,行。”

公公说:“我有她电话。”掏出手机就打,完了说,“助理接的,在电视台录节目呢。完事打过来。”

结果那一晚上,牛牛几次从屋里出来,问来没来电话,失望而归。第二天早起,公公让牛牛看手机,说:“来短信了,这礼拜天,让咱们全家都去!”

美顺当然答应,长生说:“我得开门呢。卖肉龙。”公公说:“不做了,歇一天。”说,“吴捷认识你,想见你。不过你不认识他,一岁多你就不在北大荒了,还没记事呢。”不料牛牛突然犹豫了,说:“爷爷,我、我不想去了。”公公扑哧一下笑了,说:“害怕了?”牛牛说:“她真给我催眠成精神病了怎么办?”公公笑道:“不会,每年到她那里咨询的人多了,接受过催眠的人也多了,真给哪一个治坏了,还能让她上电视?早把她的咨询所封了。再者,她都跟我说了,不是谁想催眠她就给催眠,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催眠。这次去了,人家不一定就给你催眠呢。她只说愿意和你聊聊。”牛牛说:“那、好吧。”

周日,饼店关门。全家人挤进公公的汽车,去见吴捷。

吴捷的咨询所在一栋豪华的写字楼里,见到一家人非常高兴,说长生:“想不到你长得这么高大。”只是长生确实记不起这个一岁之前见过的小姐姐了。吴捷和牛牛聊起来,问上高几,准备报考哪些大学,喜欢什么专业,平时爱玩哪些游戏。吴捷讲话和缓,态度亲切,不一会儿就让牛牛没了拘谨,有说有笑。公公适时插嘴,说牛牛差点不来,说怕你把他催眠成精神病。吴捷笑出声,说:“怎么可能?”问牛牛:“你是不是看过《催眠大师》了?”牛牛点头,挺惊奇地说:“您怎么知道?”吴捷便说许多在此咨询的人看过这个电影后都会这么问,说电影里的情节都是编导为吸引观众编的,现实中的催眠不过是一种辅助治疗的手段。说着站起来,说:“走,我带大家看看我的催眠工作室。”牛牛率先一个站起来,紧随着吴捷。吴捷边走边讲,说什么叫催眠,催眠对什么人有帮助,起哪些作用。进了工作室,介绍仪器,说会时时刻刻监测被催眠人的身体状况,保护被催眠人。让牛牛,包括全家人都放松了心情。吴捷便适时地对牛牛说:“男子汉,要不要阿姨给你做一个放松身心的催眠,时间很短,不过之后你会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牛牛似乎犹豫,胡噜一下头发,偷看家人。吴捷说:“大小伙子,有什么可犹豫的,这可是你人生中难得的一回体验。”牛牛立刻点头,说:“行。”

吴捷便布置,只让自己、两个助手及牛牛留在工作室里,其余人被吴捷的两个女学生带到另一间屋。屋内墙上有一个大电视,家人依次在面冲电视的沙发上就座。美顺的左边是长生,右边婆婆。刚坐下,婆婆手伸过来,握住美顺一只手。美顺歪头,见婆婆另一只手握着公公的手,公公歪头,嘴贴在婆婆耳边,很轻地说:“没事,就跟睡着了做梦一样。”婆婆点头。

美顺的心却开始乱扑腾,六神无主。其实六神无主的感觉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埋着。今早起床前,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送报,送完报回家,在自家两居室的单元门前看见了牛牛。当时整个楼前空荡无人,只有两三岁的牛牛一个人站在单元门前,显得特别孤单,似乎有些怕怕的样子。直到看见自己,才开始笑,张开双手。不知怎么,自己就到了牛牛身前,抱起他。上到三楼要开门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抱着,也没有牛牛,吓一跳,赶紧下楼。牛牛依旧在单元门外,孤单地向远处望。于是从后面又抱起牛牛。但是调转过来,却不是牛牛,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小孩!自己却不惊讶。然后,不知为什么,自己已经在家里了,家中没有牛牛,也没有那个小孩……

之后又是什么,醒过来的美顺全不记得,却心惊肉跳,拼命想牛牛去哪了?

好容易从这个梦里出来,又回忆。想来想去,现实中根本没这么回事。自己送报那年,牛牛已经上小学了。而且牛牛和婆婆住,周六周日或有几回牛牛在两居室楼下等自己,可都有婆婆陪着,楼上楼下的街坊、小孩。这才踏实。

哪料此时此刻,美顺脑子里又蹦出这个梦,清清楚楚,恍如电影。竟让她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真发生过。于是难受,想哭,坐在那里,晃来晃去。眼前都是牛牛立在单元门前,翘首以待,四顾恓惶的样子。让心里塞满酸楚,顶上喉咙,就是想哭。

其实所谓的认识吴捷、吴向东,都是公公的谎言。公公或许有一个叫吴向东的兵团战友,却不认识这个叫吴捷的心理专家。认识吴捷的是吴捷的老师——那位教授。那天教授对美顺和公公说:“孩子已经对我产生抗拒了,这孩子非常聪明,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提防,在脑子里转两回才回答,有些回答出乎我的预料。说明我的话常会让他产生联想,甚至产生我都不能预料的奇怪想法。他有压力,再交流下去或会出现适得其反的结果。我有一个学生,你们不妨找她,她叫吴捷,经常上电视。估计您二位看过她的节目。她从我这儿毕业后去德国几年,在催眠这块很有心得……”

吴捷接手这件事后,已经做过几天工作,通过询问公公婆婆、长生美顺,知道了牛牛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这才根据牛牛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好奇冲动、喜欢冒险的特点出了这么个主意,让牛牛自愿过来接受催眠。吴捷和美顺交流时问过美顺:牛牛小时候你作为母亲吓没吓过或打没打过牛牛?外出时有没有把牛牛弄丢过?哪怕一小会儿。你喜欢牛牛吗?爱他吗?爱到什么程度?溺爱吗?美顺觉得这些问话简直奇怪,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爹娘?自己为什么不爱儿子?只不知临来这里的凌晨,为什么会做这么个稀奇古怪、八竿子打不着的梦。并在这时想起,阵阵难受。

身后突然传来吴捷学生的问话,声音很小:“阿姨,您有什么不舒服吗?”美顺回头,看见吴捷的学生坐在自己身后,上身前倾,脸几乎到了自己肩上。美顺摇头。学生又问:“阿姨您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可以告诉我。”美顺沉默片刻,又摇头。学生说:“您如果想起什么或有什么疑惑就告诉我,我会转告吴捷老师,兴许对您儿子恢复有帮助。您是他妈妈,没有什么比父母和子女更心灵相通的了。”美顺沉默一会儿,小声说:“我做了一个梦。”

“哦,您说说。”

美顺便讲,讲完后,学生说:“好,我会告诉吴捷老师……”

讲的过程中,虽然讲到一些情景时,美顺还是有点害怕,却还平静。这时突然激灵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女学生吓到一样,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抖,万般难过,充满身心,眼睛一红,泪水夺眶而出。把学生吓一跳,忙问:“阿姨您怎么了?阿姨为什么难受?”

美顺如被定住,一动不动,任泪水肆意流淌。

这一时间,美顺忘了一切,眼前无物,四野虚空,时间静止,耳中除了自己的号啕,没有任何声音。

待这感觉过去,美顺正用学生递过来的纸巾擦眼泪,再不心慌难受,反有许多舒畅。学生问美顺:“阿姨,您没事了吧?”美顺点头,甚至微笑,问:“牛牛出来了吗?”女学生说:“应该快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了。阿姨,刚才有什么感觉吗?”美顺想想,说:“说不清楚,好像害怕、难过,挺难过。但是好了,现在、好像、挺舒服。”学生说:“是,刚才您难过了一阵,现在好了。”美顺怀疑地看看四周,只见公婆、长生,都很正常,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哭过,好像自己刚才那么大声的号啕,他们都没听见,不由得盯牢学生,小心地问:“你、你、给我催眠了?”

学生笑着摇头,说:“没有,我还没学会。而且有规定:不是确有必要及本人同意,我们不能对任何人施行催眠。”

“我没哭?大声哭?”

“当然没有。”美顺说:“那,我刚才哪样?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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