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没看出美顺神情不对,提起东西,说:“走哇。上楼。”美顺说:“你先走,我打个电话。”长生出了饼店,美顺就把电话打给郭师傅,郭师傅正在班上。这一来美顺更慌了,问长生放十四天假,还带回排骨、鱼、巧克力怎么回事。郭师傅说:“噢,献血去了。厂里组织的,自愿报名,今天一早去的,给十四天假,东西和钱是厂里给他们的补助,营养身体的。”美顺问献多少,郭师傅安慰美顺,说没多少,就牛奶袋那么点。美顺一听,不但脸白了,腿都打软。急忙回家。美顺在厂里那几年,没赶上过有献血这回事,听说有一袋牛奶那么多,寻思人还能活吗?不想一进门,婆婆正问长生是不是去献血了?长生拎着排骨、鱼,站在厨房门口,说不是,没有。美顺说:“妈,他就是卖血了。您怎么知道的呢?”婆婆很冷静,还纠正美顺:“献血。”说,“一看他拎回这东西我就觉得是,他又说放十四天假。我还不明白?”长生大约觉得无可辩驳了,低下头。美顺上前,撸起长生的衣袖看,果然一个针眼,有一圈红,也不讲普通话了,说:“你这是要哪样啊?晕不晕呢?”婆婆说:“没事,献不多。”美顺讲:“人家说一袋牛奶那么多。”婆婆说:“比牛奶袋小。没事。我年轻时也献过。”美顺张大嘴,长生一听母亲也献过,不再打蔫,跟美顺说:“什么事都没有,他要是给两份钱,我还想再抽一次来着……”看到美顺瞪眼,声音一下小了,说:“王大夫不让。”美顺掏出长生给的五千给婆婆看,又转向长生,说:“长生,你就是为钱呀?卖血?”长生看着美顺,小声说:“我就想买房。”把婆婆美顺,说得一愣,岂知长生紧接着说:“有十四天,我去美国。”让美顺彻底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觉得身后有哭声,一回头,正是婆婆。
通过听婆婆讲,美顺明白了,通过正规途径献血不会影响健康,还是强迫长生吃饭后躺下,不许起来。一觉睡醒,见从不午睡的长生睡得正香,不禁又是一阵心疼。走进客厅,正看见婆婆也起来了,一个午觉的工夫,婆婆嘴上起出两个水疱。找出去火药让她吃下,劝婆婆不要着急,多喝水。又说别让长生出去,好好休息。婆婆说:“行,不让他出去,晚上我骑电动车接牛牛。”
五点多钟,美顺给顾客找钱的工夫,看见婆婆开一辆电动三轮走了,接牛牛。
饼店五点多至六七点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尤其是今天,更显人多,忙得团团转,以致手机响了几声,美顺才顾上接,传来婆婆惊慌的声音,几乎在喊:“闺女,长莉!你快过来,我这是在哪儿呀?找不到牛牛学校了!”美顺正惊讶,又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说:“喂,您是她闺女是吧?这位大妈迷路了,这么些人问了半天她也说不出家住哪儿,孙子是哪个学校的。不过您别急,我们有好几个守着她呢,在……”美顺一看表,已经6点10分了。窗口外的人看出了美顺惊慌,问怎么了。美顺说:“我婆婆找不着家了!”外面的人一听,说:“别卖了,别卖了,赶紧去找。”后边的人便散去许多,说别买了,王会计去接孙子,迷在半道回不来了。美顺就手忙脚乱,窗外那人还嘱咐美顺:“断电,锁门。”看着美顺一样样弄好。美顺锁了门又给长生打电话,原来长生睡醒后收拾鱼和排骨,这时刚做得。就叫长生去接牛牛。自己骑上停在门外的自行车紧蹬。刚出小区,看见出去办事的公公正下出租车,就喊:“爸,我妈走丢了,迷路了!”公公连忙叫停要走的出租车,问:“怎么回事?”美顺简单一讲,公公也急了,说:“快把自行车放那,上出租。”
路途中,接到长生电话,到底是骑摩托车,说接到牛牛了,没事。算是心放下一半。
挂掉长生的电话,就看见停车在自行车道上的婆婆,几个人围住她。急忙下车,不料跑到她身前,美顺和公公无论怎么叫她,她都糊涂着,懵懵地看着两个人,一脸疑惑,惊慌。美顺、公公连说几遍自己的名字后,她的身体和神情突然松弛,好像才明白,一把抓住美顺,哭道:“长莉,长莉,你去哪儿了?把我搁这儿,找不着家了。”
公公安慰婆婆,小声劝导。美顺站在公公身后,看着渐渐明白过来的婆婆嘴角、唇上又多出的几个疱,就后悔:明知道这几天婆婆着急上火,为什么不自己去接牛牛。
好一会儿,婆婆终于好了。美顺上了电动三轮,让公婆坐到后面,自己在前面开。走着,听见身后的婆婆对公公讲:“我也不知道怎么骑到这来了。好些年不往这边来,乍一看怎么不认识?都是楼,东西南北我都不知道了。就往回骑。骑出好远,不知怎么,又回到这了。我就慌,一看表,都什么点了,学校里的学生还不走光了?牛牛一个人,看不见我还不得哭呀?光哭不动地方还好,他再一个人往家走,再走丢了,我、我就糊涂了……刚、刚才,我以为来的是长莉,你要不和我说我还不明白呢。闺女,美顺,我怎么把你当成长莉了?啊?”
美顺开着车,越发后悔,泪水蒙住双眼,前方一片模糊,灯光摇曳。
回到家,牛牛率先扑到婆婆怀里,泪眼婆娑,说:“奶奶,以后我自己回家。”婆婆已经平静,说:“哎哟,让我乖孙子都跟着着急了。没事啊。”
吃着饭,婆婆讲了长生献血的事,公公一点不急,反而笑,跟长生说:“献血可以,可不能因为这个献血说谎,什么时候学着说谎了?”长生低着头,说:“我怕美顺担心。”公公就对美顺说:“没事,不用担心。”婆婆问:“你的事办怎么样了?”公公说:“护照办妥了,今天下午做的体检也出来了,没事。明天去买机票。”婆婆说:“干吗去做体检?”公公说:“岁数大了,航空公司怕出危险,要求的,不过我没事,这不体检报告。”长生说:“我也去美国。我要去美国。”公公说:“你去干吗?去了打人?”长生低下头。婆婆说:“对了,让他跟着吧。你这么一讲,我还真不放心,他有十四天献血假,正好照顾你。”公公对长生说:“不能去打架。”长生点头。公公又说:“和保罗要客客气气的。”长生迟疑片刻,又点头。美顺突然起身,站到公公身前,说:“爸,我想跟您去美国,照顾您。”公婆两人愣了,公公小声说:“为什么?”美顺说“我想了,我不去,姐不回来。”又看婆婆,说,“妈呀,我去了,一定能让我姐回来。她说过,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呢。”
飞机到美国,来到接站大厅,美顺一眼就看见了长莉,扬着手,正要招呼父亲,发现美顺,一时僵住。
这次来美国,没人告诉长莉美顺也随着,怕她躲起来。所以长莉大出意外。美顺也不知怎么办,冲长莉笑。长莉却还僵着。这时候距离已经不远,许多率先出去的旅客正和亲人拥抱。美顺跑起来,一直跑到长莉身前,抱住长莉,本想高高兴兴叫一声姐,却万千委屈涌上喉咙,哽咽道:“姐,姐呀。”长莉缓缓地回抱住美顺,喃喃地说:“美顺,美顺。”
长莉在美国这么些年,不像她讲的那样坏,可也不像美顺以为的那样好。大学之后她找到一份工作,像大多数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一样:生活之外,每月攒钱。其实就是自己苦一点,希冀有一天多拿一些美元回到祖国。她有过几段感情,都不如意。几年前在一个家庭宴会上与保罗相识,相互吸引,深深相爱。保罗比长莉小两岁,开一家摄影器材店。保罗酷爱摄影,说这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获普利策、荷赛摄影大奖,成为一名摄影大师,组织了一个摄影沙龙。保罗稍一有钱就会关掉店面去非洲或有战争的国家进行拍摄。喜欢难得一见的景色,震撼人心的残酷。说只有这样,才可能获得普利策及荷赛摄影奖。为此,他的摄影器材店一直处在不温不火状态。长莉喜欢保罗的艺术气质,喜欢保罗拍回的照片,深信保罗早早晚晚都会成为一流摄影师。
世界上喜欢又不乏天分的摄影师多如牛毛,有能力又有机会走到顶尖位置或者得普利策奖、荷赛奖的摄影师则凤毛麟角。保罗或许有天分和自己独特的视角,也很努力,获得过一些不起眼的小奖,却和大奖及一流摄影师始终无缘。保罗认为这是成功之前必经的坎坷。长莉也这么认为,一次次地相信保罗就要如愿,为此,不惜陆陆续续地花光了自己以前的积蓄,又辞掉工作,帮助保罗经营他的器材店。
长莉和保罗确实没有结婚,保罗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认为家庭会束缚自己的事业,孩子会影响他的才华。他说我既然担负不了父亲的责任,为什么要孩子?在上一次回国之前,长莉也这么安慰自己。但是回国后,看到牛牛,尤其相处一段时间,激发了她的母爱。其实,在瞒着保罗没采取避孕措施,怀上安吉拉后,长莉几回犹豫,也想过人流。直到和保罗吵架后,搬出来自己住的一天晚上,安吉拉唤醒了她浓浓的母爱。
长莉以为保罗会追到中国来,哪知忍受不了分离的人竟是自己。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打给保罗,保罗正在一个遭受战争重创的国家,兴奋地告诉长莉,这一次拍的照片每一张都震撼人心,这就回美国,凭借这些照片一定会有顶级传媒为他运作、宣传,一定会获得普利策摄影大奖。长莉跟着保罗的兴奋兴奋,甚至更兴奋。她相信如果保罗获奖,就会回归家庭。因为吵架时保罗就是这么讲、这么保证的。可是,坏消息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愿意为照片做宣传,没有哪一家媒体有意刊登。保罗愤愤地说:因为这是美国政府伙同一些大国发起的战争!他们不但主导着战争,也主导着传媒。保罗要卖掉器材店,哪怕只举办一次小型展出。
长莉知道,即便卖掉器材店,资金也不足以让保罗在美国办一次稍有影响的展出。她冒出一个伟大的计划,邀请所有传媒大鳄,摄影大师,给保罗办一次辉煌的展览,如果可能,世界巡展……
保罗的摄影器材店,既是店面,也是家,坐在客厅里,长莉讲了这些,保罗也在,坐在稍远的长沙发上。长莉面无表情地说:“保罗一直以为钱是我攒的和父母支持的。所以你们不要谴责他,所有过错都是我。钱已经还不了了。要也只有十几万。五百多万人民币在美国算不了什么。钱已经投进去了,再有一个多月,就展出了。”公公看着长莉,叹一口气,讲了出事后全家人的着急,讲了婆婆迷路,把美顺当成长莉,长莉坐在沙发上,上身挺直,脸上毫无表情,面色却越来越白,公公无奈地说:“想不到你会因为感情,钻牛角尖。你也四十了,受过高等教育……还、不如一个普通人。”长莉冷着脸,眼睛睁大,一声不出。美顺走过去,坐到长莉身边,说:“姐,我和爸这回来,不是来要钱,既然办正事,那就用吧。我们来就是告诉姐,别不回家,不和我们联系。你说过,咱姐弟要一起过一辈子的。”说着拿出手机,点开,说,“这是来之前,长生录下的,说让姐姐听。”便打开录音,听见长生喊:“姐姐你回来,我想你!”
长莉浑身一震,猛然一拨,竟把美顺手中的手机拨到地上,站起来,风一样冲进卫生间,关上门。
公公、美顺,一时愣住,只有保罗,冲到卫生间门口,说一连串英语。门却不开,传出哭声。
保罗转身,向公公也向美顺,摊开双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对不起,我、我、很、为难。”
公公和美顺在美国一共待了五天,长莉带着两人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去一家中餐馆吃饺子。长莉说这是当地最正宗的中餐馆,最正宗的饺子。果真不如长生包的好吃,包括炒菜。因为保罗的摄影展还没布置好,只看了一些存在家里的照片,美顺没看完就不看了,净是被枪打死或炸碎的尸体,还有惊慌绝望的眼睛,麻木的表情,废墟一样的残垣断壁。
更有一件事让美顺奇怪,就是保罗给公公和美顺订了旅馆,美顺独自睡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还挺害怕。尤其第一晚,很久才睡着,脑子全是长莉初到美国自己住一间屋的事,忍不住几回开灯,四下触摸。其实长莉和保罗住的房子有两间卧室,还有一间没有床的房间,并且客厅里也能睡人。总共五天,大家挤一挤不好吗?公公说美国人就这习惯,不喜欢被打扰。
美国人够怪。
长莉最终也没回来,她说我一定回去,办好这回展览我就回去,有可能的话,还要在中国办一两次。
回来时,除长莉和安吉拉外,保罗也到机场送行,跟美顺说:“请告诉长生,我非常喜欢他。希望、做朋友。”
坐在返回中国的飞机上,公公说长莉:“还在牛角尖里,也劝了,也讲了。至今出不来。”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婆婆把美顺长生叫到自己房间,公公拿出一张存单,存单上写着长生的名字。公公递给美顺,美顺缩手,公公说:“这存单里是一百万。是我们攒的。这回上美国,我们已经料到长莉没有钱给你,我们很担心你们姐弟因为这件事闹得像仇人一样,不希望看到这样。所以藏个私心,准备回来以后再拿出来,谎说是长莉先还给你们的一部分。没想到你能陪我到美国,你做得那么好,比姐姐做得好。从心里说,我没想到,一直担心,所以谢谢你。”美顺说:“爸呀……”公公摇摇手,继续说:“这一百万依旧给你们俩,它顶不了那套两居室,目前看,也难以买套房,算是我们的心意,对这件事的态度。”美顺说:“爸,我不能要。”公公说:“牛牛目前还小,我跟你妈商量了,我还能干几年,再攒一些。你们也都能干,饼店生意不错,也攒一些。牛牛上高中上大学都不用愁,所有费用我和你妈包了,不用你们。等到他结婚,咱们合力,我想凭咱们一家人这么努力,可以给他买房。”美顺拉住长生,说:“我们不要。爸和妈这样说我就高兴了,爸妈把我当一家人。爸六十多了,还说努力。爸能做到的事,我和长生也能做到,我们能做到,是不是长生?”长生说:“爸,我们不要钱。”看一眼美顺,说:“要不,要不给姐姐吧?让她回来。”
一个月后,公公在饭桌上说,保罗的摄影展,并未取得如期的效果。倒是保罗给安吉拉拍的一组照片正在网上疯传,几乎传遍了世界。
牛牛在网上搜到了这几张照片,点赞最多,转发最多的就是安吉拉刚出生那张,被婆婆放大,挂在墙上,与牛牛并排。婆婆说:“这是什么保罗呀,还不如我艺术细胞多呢?我看一眼就说好,果然吧?是不是?”只听牛牛喊:“哇!他有好几百万粉丝哪!”
又过一阵,长莉汇回了十四万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