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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来的路上,众人一直等长莉的电话,婆婆的手机响了一回,公公的手机也叫了几回,都以为是长莉,却不是。让一家人的精神白白紧张。天黑了,吃过晚饭了,就要睡觉了,也没等来长莉的电话。除牛牛外,大家待在客厅,都不睡。电视关着,屋里几乎没有声响,就等手机响。将近十一点,婆婆的手机突然响,众人吓一跳,婆婆赶紧举着看,哆哆嗦嗦按了接通,喂一声,突然大叫:“长莉!长莉呀……”

大约屋里的每个人在婆婆哭之前都听见了长莉在电话里冷静地说:“妈,我是长莉。您好吗?”

长莉打了父母的电话,又打长生的电话,还不等那一边的长莉讲话,仰着头的长生就哭了,喊着说:“姐姐我都要急死了!姐姐我都要上美国了!”不知那边的长莉说了什么,长生哭着说:“我不跟你要钱,不要你还钱!我、我、我让美顺也不跟你要钱!”说这话时,长生看着美顺,泪眼汪汪,说,“你回来,我要你回来。你要多少钱……”说着举起手机,冲着父母绝望地说:“她挂了!”

长莉没给美顺打电话,婆婆安慰美顺,说:“闺女,一时半会儿,她不会给你打电话,她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她怕跟你说,不知道说什么,没嘴说。”

第二天,把牛牛送到学校,美顺直接进了饼店,饼店几天都没营业了,今天重新开张,和面机、案板、饼铛及工具都要刷洗,然后和面。陆续有人进来,问怎么了,关好几天?美顺说感冒了,刚好。很担心他们提两居室,提长莉。没人问。

电厂小区和其他小区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都在一个厂上班,你不认识他,他还知道你。况且一起住了这么些年,有点事,透明一般。却谁也不问。

今天营业,美顺是硬逼着自己出来的。自从出事,连续几天夜里睡不着。美顺虽然不知道长莉把这套两居室卖了多少钱,也不想问,心里却有个大概:当初英姐的房卖了四百九十多万,就说五百万。美顺的房比英姐房子建得年头长,面积也略小于英姐的房,但是地理位置比英姐好,所以两居室至少也能卖到五百万。

美顺这辈子头回有钱,是要来北京时,娘在美顺的包裹里塞的二百块。二百块至今都在,甚至没存银行,因为再取出来,就不是娘给的二百块了。来北京前,美顺不知道银行、信用社,因为家里那点钱根本不值当存进银行。美顺清楚记得自己七岁那年,庄稼正长的时候,一滴雨水不下,井里的水都见了底,跟哥哥们爬很远的山路接水,那水滴答滴答,一个多点才能滴满一桶。到秋,颗粒无收。虽然政府发了救济粮,饿不死人。可整个一冬天,爹都在县城的火车站里卸煤,有时有活有时没活,一冬天挣了不到五十块钱,将将够买来年种地的种子。

现今五百万,美顺问自己,要卖多少张饼,换回五百万?

这一天婆婆没来饼店,楼都没下。自打出事,婆婆连遛弯都不去了。没病,却如病了一样,没有精神,时常坐着坐着,叹出一声。

上午买东西的人不多,来也是住这楼上的,更多人可能还不知道饼店开张了。

回到家里,婆婆没问美顺干什么去了,或去店里了?没说。中午饭也没吃几口,美顺劝婆婆:“妈您得好好的,饭要吃,出去锻炼。”婆婆答应,可美顺吃完收拾碗筷进厨房的工夫,婆婆就回屋,还把门关上了。

美顺也没吃多少,收拾完了回屋,头疼,自己摸摸,不热,只是几天没睡好,犯困。一躺下,不到半分钟,竟又清醒,晃来晃去,脑子里,眼跟前,都是自己的两居室,那些门厅里的家具,电器,摆设,甚至厕所、厨房里自己用惯的东西,不知不觉,都在原处,动动这个,摸摸那样。又坐沙发上,看着电视。一抬头,长生在一边立着,仰看房顶……

忽悠一下,美顺醒了,不知在何处,辨了一下,才回味过来,鼻子一酸,眼泪落在心上。

听见门外有声音,起身,来到客厅,婆婆坐在沙发上,看见美顺出来,打开了电视。

美顺便出门,下楼。

进了饼店还不到两点钟,刚坐下,有人敲窗户,问几点开始。美顺说过一会儿,就开始忙碌。刚把第一盘烧饼装入烤箱,窗口外已经站了人,美顺赶忙打开窗口,问人家买什么,饼还没做,烧饼刚入烤箱。那人说不急,就买烧饼。美顺就接着做烧饼,因为这个时间通常没有人买烙饼。一边干,一边关注窗外,看上一眼。发觉人后又有人了,一个,两个。一问,都问有什么,有烧饼?就买烧饼。这就开始忙,给人装烧饼时,发现只要有人从这儿走,看见饼店开着,都会过来排队,且不管当时有哪种饼,都买。其间没人问怎么几天不开?几天不卖?只问有什么,“麻酱糖饼也得了?两张呀?都给我装上。”甚至一个刚从电厂退休的男人说:“零钱别找了。”让美顺追出去找给人家。

糖饼,烧饼,家常饼,几乎哪样都上不了案子、筐里,从铛里或烤箱中出来,直接入袋,被人买走,窗口外还排队。看美顺紧忙,那些人说:“甭急,别着急,我们都不急。”回头问:“有着急的吗?着急过来先买。我们没事,不着急吃。”

美顺急,早把房呀,没睡好这些忘了,眼里只有活儿,好像自有饼店始,买卖没这么好过。

买饼的人不打搅美顺,站在窗口外,互相间或有聊家长里短,或静静等候。

又一盘烧饼出炉,十个,二十个,给人装好。临到一个女人,正是和婆婆住同一栋楼,每天都和婆婆一起锻炼的老伙伴,说:“闺女,跟你婆婆说,下来遛弯,我们想她了。啊!告诉她,说张佑兰这么说的,听见没有?”

美顺没听见,只听见一声称呼:闺女。除婆婆外,没人这么叫美顺,以至人家叫出来,美顺都愣了。看着这个叫张佑兰的大妈走远,美顺突然明白为什么今天的生意好,为什么每一个来买东西的人都这么痛快。再想想,今天来买饼的,包括站在外面候着的,几乎都是小区里的人,电厂职工、家属。

外边的人还在说家长里短,国际国内,政治体育,或者无声,安静地等待。美顺赶紧忙,给不了人家什么,其实饼店开到今天为止,许多人美顺还是不认识,叫不出张三李四,或者在小区的路上走个碰面也没招呼过,甚至笑笑。美顺没有什么能耐,只能一分不停地干,烤好每个烧饼,烙好每张大饼。收钱时说声谢谢。

一下午,美顺没觉得出汗,没觉得累,不知不觉,排队的人少了,走了,外面静了,面缸里空了。外面的天有些黑了。一看表,竟然晚上七点多钟了。美顺一边收拾一边想:长生咋没来?回来时应当看见饼店开着。

忽听有人招呼:“美顺。”赶紧回头,果然是英姐,就在门外,美顺的眼睛忽就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英姐推开门,刚说:“都卖完了……”美顺赶紧捂住嘴,唔的一声,哭了。

郭师傅还有李睿跟着英姐,英姐对他俩说:“你们回去吧,我跟美顺外边吃。”美顺已经蹲在地上,一手捂嘴一手摇,说:“不、不……”站起来,拉住转身要走的郭师傅。李睿过来,抱着美顺的肩,递上纸巾,说:“姐姐,你好棒的!”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在这样一个小区里?但是昨天晚上英姐才听说这件事,第一时间去饼店,饼店关门。英姐说:“我也不好到你婆婆家里找你,这么大事,牵扯到的人又是长生的姐姐,我插不上话。电话我也不敢打,万一一家人都在一起呢,说什么不说什么,都不好。我自打帮着李睿之后,哪天到家都得九、十点钟。我就让大郭子每天下班,骑车到你那儿看你在不在,开没开门?这不五点多打的电话,李睿开车马上我就过来了。没有什么,美顺,别放在心上,你当初怎么劝我来着?是不是?走,咱们去吃饭。”李睿把美顺的胳膊挽到怀里,说:“走吧,姐。咱们去吃饭,我都想你了。”

锁上门,正往小区外边走,长生打来电话,着急地问:“你在哪儿呢?”美顺这才想起今天还没见到长生,说和英姐一起吃饭,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饼店,长生说接牛牛,牛牛六点半才从学校出来。美顺就又想起头几天牛牛老师就通知家长,因为要参加市里奥数选拔比赛,从今天起牛牛参加补习,跟英姐说:“师傅你看,我连这事都记不住了。”

长生要照顾婆婆,不来。

坐在饭店里,美顺把下午的事讲了,英姐说:“这就是北京人,北京人就这样,不看人笑话,有难了一定出手。当然,五百万,谁也帮不了你。可是有一份心,搁在你眼前。”郭师傅说:“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四合院里,前后院加一块有十多户,说起来跟大杂院没什么区别,张王李赵,都不挨着。可远亲不如近邻,真赶上事了,真帮。当时我爸随厂去大三线,四川。过春节才回来一趟,按月往家寄钱。我七岁时,我妈犯心脏病,殁了。我大哥带着我们几个过日子,大哥十四岁,就是那些大妈大婶帮衬我们过日子,钱怎么花才能把一个月凑合下来?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跟自己家大人一样管着。赶到饭点,先上我们家来问做什么,做得不对,直接上手,等我们吃上了,才回去做自己家的饭。但凡做了点顺口的,准端一碗来。大冬天,临睡之前得先上我们家看火封了没有,封没封好,怕熏着。那时候不觉什么,现在一想,哪儿找这么好的街坊去?咱小区还行,都一个厂的,全都认识。其他小区,哪儿人都有,谁认识谁呀?关门过自己的日子,谁管你呀。”

这时候菜上桌,吃着喝着,美顺把两居室的事讲了,怎么长莉回国,拿到房本,哄长生过户,卖掉两居室又去了美国,等等。英姐对郭师傅说:“看看人这一家子!尤其美顺、长生,我要有这么个弟弟弟妹就好了。”美顺说:“别说长生了,我最气长生。平日里一点小事都来问我,行不行?行不行?把房给姐姐这么大事他不说了。五百多万,我俩这辈子也挣不出来。将来牛牛要结婚时,我们拿什么给他一套房。这几天一到夜里我就想这些事,想郭师傅的话,把一辈子攒的拿出来,也只够首付,还住那么远。”英姐说:“美顺,你说得没错,可是看看现在的社会上,还有长生那样的人吗?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钱,只有姐姐。一声老弟就行。他对姐姐这样,对你能差吗?我原来的事不说了,你知道吗?我和老郭,差点没成。”美顺疑惑地问:“为什么?”

“这件事,从一开始,郭师傅的儿子就不同意,说不愿意郭师傅再找。我们还以为母亲去世不久,心里接受不了,后来儿媳妇讲了,结婚可以,先把两居室写到儿子或孙子名下,大郭子要是走我前边了,我就得被扫地出门。这话大郭子不跟我说,支支吾吾,我一下就猜着了,说老郭,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没有啊。我就跟李睿讲,下回探视把律师、公证处人员请来,立字据:不管我跟老郭在一起多少年,只要老郭走我前边了,我立刻搬走,房子没我份额。又让老郭写份遗嘱,百年后房归儿子所有,一式三份,各自保存。结果怎么样?人家儿子媳妇还到监狱看我来了。现在,什么时候来了,都客客气气的。你说我要争房,致气,我们俩是不是没有现在?”

这一顿饭吃到晚十点,和英姐分手后,美顺还没走到自己家楼下,远远地看见长生站在路边,伸头张望。美顺便紧走,快走到时,长生看见美顺,却是木木的样子,美顺说:“你咋下来了?等我?”长生说:“啊。”随着美顺走,美顺说:“咋了,不高兴?”长生说:“没有哇,我没有。”脸向美顺,笑了一下。美顺站住,说:“长生你骗我,怎么了?”长生说:“没有。真没有。”

美顺说:“因为你姐?”长生就站住了。看着美顺,慢慢仰头,望着天空。美顺也不出声,等着长生,就听长生说:“我想姐姐回来。”美顺说:“爸不是正办去美国的事?爸去美国,就是叫姐回来。”长生不动,依旧仰着,说:“姐姐回来,你别说她。”美顺想一想,说:“我不会说。”长生静了一刻,说:“噢。”放下仰着的头,就走。走出一步,回头等到美顺,一起走。走到单元门,长生率先一步开门,让美顺进去。美顺刚进去,听见身后的长生小声说:“美顺,谢谢你。”美顺回头,长生已经进来,门也关了,楼道里灯没亮,只见一个黑影,长生咳一声,楼道顶上的声控灯忽然点亮,夫妻二人,相互对望。

第二天早起,美顺把张佑兰阿姨的话告诉了婆婆,难得婆婆脸上出现一丝笑容。因为忙着送儿子上学,美顺顾不上多讲,匆匆出门。

回来后,美顺直接去了饼店。这一上午又很忙,和昨天差不多,窗口外时常排起不长的队伍。因为谁都不说破,美顺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人家,只有一心一意做好每一张饼,收钱时多说一声谢谢。这一上午婆婆又没露面,制作,买东西,全是美顺,两次多找了钱,人家退回来。一直到十一点钟,窗口前才开始清静。

美顺留下一张大饼,收拾收拾准备上楼。公公一直在跑上美国的事,婆婆一人不知怎么样。没在意的工夫,长生不知怎么进来了,叫:“美顺。”拎着大袋小袋,一包牛奶,一个面包,两大块巧克力。美顺说:“你怎么回来了?拎的什么东西?”长生很得意地说:“我休息了,休息十四天呐。”说着话,撕开其中一块巧克力的包装,掰下一块塞到美顺嘴里,说:“你吃。”美顺吃着巧克力说:“你为啥休息十四天?”长生说:“厂里放假。”把两个袋子打开一点让美顺瞅,说:“你看,排骨,带鱼。”美顺一看,排骨约五六斤,带鱼四五斤,还有两条黄鱼。问:“厂里怎么了?发这东西?还放假,十四天?”长生一边收好袋口一边说:“就是放假,发东西。还有钱呢。”说着,掏出一大把百元人民币递给美顺,说:“给你,五千。”美顺拿着钱,疑惑地问:“长生,我怎么没见别人下班呢?怎么小区里就你一个人回来?”长生躲开美顺的眼睛,强笑着说:“不是我一个,二三十个人,都放假,真的!”美顺听了,突然想起那年食堂职工下岗,愣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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