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还得继续,生活又像原来——又不像。
婆婆是让美顺硬拉硬劝在饼店待了两天后,才不用劝天天到饼店。公公已经去厂里,临走前嘱咐美顺尽量别让婆婆一个人待着。有过上一次迷路,美顺也担心,暗地里托付和婆婆一起锻炼的老姐妹:去时一起,回来一块。所以每天早上锻炼完,这些老姐妹都会瞅着婆婆进了饼店才会走。婆婆不知道这是美顺托嘱人家的,还邀人进来。这倒是触发了美顺,到小区外让装窗户护栏的师傅在饼店窗口上方支起一个雨棚,棚下放一个塑料方桌,配套而来的几个凳子。沏一壶茶,备几个杯。一来赶上下雨,等着买东西的人不会被雨淋,二来岁数大的客人可以坐着等。更重要的,婆婆可以坐在外面喝水聊天。毕竟天一暖和,饼店里热。外面坐着,和邻居、老同事、一块锻炼的姐妹说说聊聊,一天里都会开心。只几天,婆婆就喜欢上这出了,不忙时就在外面坐会儿,忙时进来,帮帮美顺。
牛牛现在六年级,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和几个同住小区里的同学一起骑车上下学。牛牛参加市区奥数比赛没进前二十名,落选全国大赛,特别沮丧。公公跟牛牛谈:“没关系,奥数只是一场比赛,决定不了什么。你那些奥数题,许多我都不会做,全市几百个学生里能进三十强,就说明你的数学水平已经很棒了。”牛牛这才不再沮丧。
只是长生,因为长莉没回来,老有情绪。他有情绪不会说呀喊呀,闷。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晚饭后也不再去广场,勉强轰出去了,很快回来,蔫蔫地处在一角,看上去满腹心事、一肚愁肠的模样。问他想什么?怎么啦?他说没有。已经让长莉给他打过两回电话,当时高兴一会儿,过一阵又回原样:坐在一隅,思索地似乎已经不在俗世了。婆婆告诉美顺:“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呢,先由他一阵,过了这阵自然会好。”
其实美顺也有心事,虽然房不是花五百万买的,毕竟卖出了五百万,是一块硬石头,堵在心里,好在一进饼店,就会忘掉。
这一年春天,只下过一场极短暂的小雨。五月份,市里接连发生两起火灾,都是出租房,小门店。弄得城管、警察、街道居委会,频繁检查。小区外零散的摊贩已经不见,固定门脸儿也隔三岔五关门。美顺的饼店幸亏是居委会的房子,受照顾,只花钱买了一些居委会拿过来的电插销之类,不误营业。
从美国回来后,接到一回英子打来的电话,说很想美顺到她那儿聚聚。美顺一直舍不得把饼店关个半天一天的,关一天不但一天不挣钱,还会让许多老顾客空跑。通过这一次出事,美顺下意识地已经把烙饼当成自己的责任。不想六月的一天夜里,小区外一个拉面馆着火了,连带把旁边的图片社烧了大半,听说市里的领导都来现场指挥灭火,一早美顺送牛牛上学时被居委会的李大姐拦在楼门口,说区里、城管已经下通知,要求饼店暂关,检查后才能营业。离开了李大姐,牛牛告诉美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美顺说:“啥意思?”
送牛牛进了学校,美顺就给英子打电话,英子高兴地说:“好呢好呢。”
美顺想叫婆婆一起去,婆婆不去。美顺就犹豫,婆婆说:“没事呀,放心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就糊涂过一回,还老糊涂呀?”
英子住四环以外,美顺还是送报纸那年,做征订,往这边来过。这一回再走根本不认识了,心想怪不得婆婆会迷路。原来的一条窄马路现在拓宽了好几倍,路两边的农民房小商店及忘了什么单位的三层楼全没有了,被一栋又一栋新建不久的高楼取代。彩砖铺就的便道上偶尔冒出一小块草坪,夹杂着花朵。一路行来,美顺差一点以为这里又是美国,亏了没有黄发蓝眼的外国人以及时不时出现的中国字让她明白这里确实就是中国。
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看见几栋特别豪华的住宅楼,围墙前有一块山石,刻的字正是英子告诉美顺的金汇公寓。近三米高的铁艺栅栏门,门前横着一个电动伸缩栏。两个黑制服,挂红黄绶带,戴花盆样帽子的保安站在伸缩栏后,看也不看自行车道上的美顺。美顺便惶惑,英子说她住的地方在金汇公寓后面,可往前看看,回头看看,没看见可以拐到金汇公寓后面的路。给英子打电话。英子说你往前走,看见一个写着“北京欢迎你”的背景墙,你走到背景墙后就能看见一条小道。美顺便向前骑,果然有一个写着“北京欢迎你”的背景墙在金汇公寓围墙的尽头处。到了背景墙后一看,真有一条洋灰路面的小道,不知道的人从此经过根本不会发现。小道窄得电动三轮车开进去,对面来人要贴到墙上让路。这边是金汇公寓的围墙,那边是一个什么大厦的侧面。走出小道,便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景色也是突变,刚才好像美国,现在的的确确就是中国了。放眼望去,先是一个拆迁过的大空场,破砖烂瓦,杂草废物。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被些许的风一吹如一面面破烂的小旗招摇飘摆。空场的边际处堆了东一处西一处的生活垃圾,几只不知是不是野猫野狗的动物在上面行走觅食。从垃圾堆里渗出的污水东一洼西一洼,散着恶臭。土路颠簸得不行,只能小心行驶。好容易过了这一片,便一排排,一堆堆低矮简陋的出租房,木门小窗,就像英子讲的那样,窗户跟巴掌一样。因为房建在各家的院子前,道路被占得不足两米宽,又是土路,下雨时被车碾压得凸凹不平。幸亏这个时间租房的人都出去挣钱了,偶尔才见一两个老人及孩子。但是拐来拐去,还没看见英子,便怀疑自己迷路了,不敢再走,正要打电话,听见英子喊:“美顺,美顺。”抬头一看,英子正站在前边的拐弯处招手。走过去见英子两腮上两大块紫红色的斑,美顺问:“你这脸咋弄成这样了?”英子说这冬天守水果摊冻的。美顺说:“没觉着这一冬多冷啊,冻成这样。”英子说:“哪呀!你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外边试试。”
进去不远就是英子租住的小房。房不大,搭一张大床后,就没有什么转身的地方了。英子的儿子小瑞趴在大床上写作业。叫一声姨。英子说栓柱和闺女小兰在摊上,中午回来。屋里开着空调,却不见凉爽。英子说:“房顶就一层石棉瓦,一层石膏板,有点凉气全从上面跑了。”
屋子显然被英子收拾了,支起的饭桌上放一个塑料盆,盛几样水果,英子说都是自家卖的,拿一根香蕉给美顺。小瑞看到了,说给我一根。英子转身从勉强算是柜橱的家具里又拿出一盆水果,掰下一根香蕉给小瑞。这一盆水果显然是摆过一阵被人挑剩的,掰下的那根香蕉已经有些黑,英子对美顺说:“一点不坏,反倒更甜。”小瑞却一脸嫌弃地说:“不要!”美顺便把桌上的水果拿到小瑞眼前,由他自己拿。小瑞掰一根香蕉,剥开了咬一口,放在一边,接着写字。英子说:“他们都不知道稀罕呢。哪像咱呢,从山里出来前都没见过这,坐火车到沈阳,看见人吃香蕉,还以为长茄,寻思这山外的长茄咋黄不登的呢?皮儿还能剥。”两个人狂笑,小瑞也笑,说:“真土,香蕉都不知道。”
坐下来,英子说春节时还住在农贸市场附近,房子比这宽绰。春节以后搬过来的,那边离街近,要整顿,不让住了,拆房,扩路,就到这边来了。“春节前这样一间房还四百一个月,我们过来时就涨到六百了,现在七百。”说这里距农贸市场有一站地,离栓柱新租下的摊位两站那么远。美顺说:“一个水果摊还不够你俩干,又租一个?”英子高兴地说:“在农贸市场里租的摊在尽里边,好多卖水果的挤在一起,不好卖。刚租的这个摊在一家超市门前,那里热闹,靠着马路,公交车站,路两边全是店铺,来往人多,而且附近就这么一个水果摊,出货快。比市场里的摊能挣。”伸出四指,说,“一年给人家四十万呢,一次给!”美顺吓一跳,说:“给谁四十万?干啥给人家钱呢?”英子说:“一看你就没在北京干过。”遂讲,摊位原是超市租给一个北京人的,北京人干几年后转手租给一对河南人。现在把河南夫妇撵走,租给栓柱。美顺说:“一年交四十万。你俩挣得回来吗?”英子肯定地说:“挣得回来。”美顺便羡慕,说:“你俩真能!在北京这几年可是没少挣,一次能拿出四十万呢。”英子说:“呀,哪有?把这些年挣的钱全拿出来,跟栓柱几个姐,我几个姐又借,好容易凑够。为啥我不看你去?现在一天也不敢歇呢,欠一屁股债呢。”美顺感叹,说:“英子,你俩真敢呢。”英子说:“不敢咋整?让日子逼的。在北京这一天开销多大?靠我俩出去打工,啥时挣够钱买房,让俩孩子念书?老了咋回山里呢?哪像你,嫁在北京,公婆、丈夫都挣钱,现成的两套房,长生老了还有退休金。我们哪有呢?现在不紧挣紧攒,老了咋办?我们可不指他俩养老。他俩大了,不花我们就行了。美顺你咋了,咋了呢吗?”
美顺两眼泛红,泪水汪汪,说不出话。英子坐在美顺身边,小声问:“咋了呢,受气了?”美顺摇头,不想说。英子便猜:“和婆婆?丈夫?饼店不好干?”美顺连连摇头,终于忍不住,说两居室没了。掉下眼泪,顺手擦去。英子听完经过,说:“美顺你也太傻了,咋说不要就不要呢?你公公婆婆的房他就是不给,将来也是你跟长生的呢?就是长莉回来闹腾,还各自一半呢。你弄个两居室,三居室再得一半,那是多少钱呢。啊?这,两居室被人家卖掉,将来还会跟你争三居室呢。你不看电视呀?一家子算啥呢,争得谁都不认谁了,还啥爹娘,姐弟?人家到底是亲生女儿,他们现在保证,哪知道将来呢。长生,长生就是傻呢,你咋会听他的?让他做主,说啥也要把钱要回来,没钱让她写下欠条,啥时还,咋还?”
美顺本有许多委屈,倘英子劝别放心上,别再计较,也许英子说的话就被美顺讲出来了。现在被英子说了,美顺心里竟像被清水冲过一遍似的,通透澄明,所有纠结,风吹一样散没,身体内外顿时轻松,竟能平平静静地笑出来,说:“好呢好呢。你说的这些,我都想了呢,那时整夜整夜想,白天累一天,晚上睡不着,就想这些。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全家人打得谁也不认谁,谁也不见谁,或者我和长生离了,那钱也回不来呀。那我图啥呢?和公婆不说话?和姐姐不相认?和长生日日打?为啥一定让全家人都过得受罪呢?本来我牛牛参加奥数比赛,老师说能进前十名前五名,参加完全国大比赛不但得奖,还能去国外比。牛牛却没比好,他不说,讲不出来,可我知道呢,这事影响了他呢。天天看着我们愁眉苦脸的,心里咋就没个想法呢?我要家,要丈夫,要儿子。今天看见你,我觉得我对呢。你俩不倚谁不靠谁在北京都能干到的事,我也能呢。我们全家和和睦睦的,有啥不能呢?等牛牛大一点,我还得告诉牛牛呢。我们活着时没指着爹娘和你爷奶,你长大,也别指谁。是男人就要自己顶着天呢,想结婚自己买房,要是没房就不和我儿子结婚,那就结也不要结!”英子说:“美顺,我还觉得你傻,傻人才这么说呢。换作我,一定闹呢!打成血葫芦都要争!”美顺仰头,看着石膏板的房顶,颇有些向往地说:“英子,现在我可相信了,傻人会有傻福呢。高高兴兴过日子,就是福呢。”
还不到中午栓柱就回来了,说小兰守在摊上,给她叫了盖饭。小瑞听见说:“爸,我的呢?干吗不给我也叫一份呀?我也要吃盒饭!”栓柱把手里拎的一大袋子熟食给小瑞看,说:“爸给你买烤鸡了,你不爱吃烤鸡吗?傻儿子,你姐光有盒饭,可没有烤鸡,这只烤鸡,二十六呢。”对美顺说:“这周围小饭馆千万别去吃,不干净,在这租房的全都知道,都不去吃。”
吃饭时,美顺没拦住,英子把两居室的事说了,栓柱说:“人家美顺心多大,谁像你,整天房呀房呀的。”便说起他们买的房,美顺才明白栓柱订的是一套期房,就是交钱时房子还没开始盖。原来说一年之后入住,这都两年多了,刚盖一半,要住得明年了。不过交钱时说五千四一平方米,现在周边的房都卖到一万二了,明年得到房要往外卖还不得小两万。
吃过饭,开着电动车到两个水果摊各看了一下,果然一个在农贸市场里,但是一拉溜卖水果的摊位有二十几个。新租下的摊位在超市门前,迎着马路,还是公交车停站的地方,附近全是饭店、商店,背后是大片的居民区,放眼四周就这么一个大的水果摊。现在两口子分工,英子守市场,栓柱守超市。几个人过去时正有两三个顾客挑水果,英子女儿小兰不慌不忙地给人家介绍,称秤,收钱。小兰比牛牛小两岁,才四年级。英子说:“小兰从小搁摊上待着,还没上学就知道招呼顾客了,待得住。搁小瑞,一错眼珠,就不知人去哪了。”
分手时,英子栓柱拿一大袋子水果给美顺,美顺不要,他们硬放到车上。
往回走着,美顺突然觉得自己又有奔头了,许多好日子正向自己招手,生活并不是一团糟,只要努力,一套房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