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天,全家人在小区外的家常菜馆吃饭,中间接到长莉的电话,问候之外,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安吉拉。婆婆惊讶地问:“什么时候怀的,怎么生下来才告诉?”长莉说:“一到美国就怀上了,就怨这次回国,以前怀过,都没想要,这次见到牛牛后悔了,回美国就决定要孩子。怀上后怕你们惦记,生下来才说。出生时五斤三两,刚出满月。给你们寄照片了,以为你们今天就能收到呢。”
照片第二天才到,一共三张,一张长莉和安吉拉,一张长莉、安吉拉还有安吉拉爸爸,爸爸是美国人,黄发,很长,女人一样,脑后束个马尾,不过很帅,笑起来像个孩子。一张安吉拉自己的大头像,一头细软的黄毛,就是个美国小姑娘,奇怪的是,生出没几天,一双眼睛却能睁得很大,配上半开半合的小嘴,透出一种挺惊奇又挺迷惑的样子,特别有意思。婆婆立即到图片社放大了一张,挂在客厅,和牛牛小时候的照片挂在一起。
没过多少日子,老家也来信了,说上一年春节没来了,今年春节来北京,已经订了火车票,哪天哪天的。美顺一查月份牌,那天正是过小年,不由得想:咋这寸,又是小年。
公公知道后说到饭店订一桌,从车站接回来后先去饭店。长生不干,说饭店的菜没有他做的好,要亲自做。“做一大桌!”公公说:“好,先吃你做的,哪天再去饭店。”又商量一家人来后住公婆的三居室,美顺一定要全家人来后都住自己的两居室,如果挤,自己和长生过来和公婆住。其实担心两家人住一起会起别扭。
第二天美顺就把饼店关了,贴上歇业。收拾两居室、三居室,搞卫生,忙了三天才觉出满意,又买回一个床,放在两居室里。
过小年这天长生也请了假,在家准备饭,公婆和美顺去了火车站。
下午一点多火车进站,只有爹娘及二哥二嫂和他俩的女儿小雪。火车没到之前,美顺一直提醒自己,公婆都在,要克制,结果娘一下车,就被美顺紧紧地抱住了。
人多,打了两辆出租,美顺拉娘上了头一辆,二哥和小雪也挤进来,道一番想念后,美顺埋怨娘:“我和长生寄了钱让你俩买手机,咋不买呢?”娘挤挤眼,示意美顺别再说,道:“没买。”美顺道:“咋呢?”二哥坐在前排,笑嘻嘻地说:“买牛了。他俩没用。你有事打我的就行。”娘又暗底下拨了美顺一下,美顺便不再说。
长生果然做了一大桌菜,两家人吃得热热闹闹。公公、爹,及二哥,都有些醉。长生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脸色通红。
爹说长生:“女婿真能,一会儿就做这么一大桌子菜,样样好吃。”婆婆说:“都是姥姥教的。姥姥最会做饭。”长生就笑,婆婆看着长生说:“他小时候都是姥姥带,带到十二岁。我们都没管……”长生笑着摆手,告诉婆婆:“别说,不许说。”公公就说:“不说不说,大家喝酒。”牛牛和小雪碰可乐,说:“春节快乐。”
讲起老家,这两年老家的日子好过点了,出门不再翻山,修了盘山公路,有长途车直通县城火车站。又说养奶牛,大哥大嫂就因为放不下牛,所以没来。还指着米饭说现在山里人也吃米饭了,用玉米换。以前不知道米饭。公公说:“我是南方人,去北大荒之前不知道馒头,第一回吃觉得馒头太好吃了,以后天天吃馒头。天长日久,又想米饭。在北大荒时吃不上米饭,结果一年多以后探亲回武汉,吃下第一口米饭时眼泪差点下来。”爹说:“你们搁东北待过?”公公说:“待过,有许多在兵团干活及在兵团里认识的老乡。”美顺头一次听,原来公公也干过庄稼活儿,受不少苦。公公问福顺想不想在北京,可以到厂里学技术。福顺问挣多少钱?说养着奶牛呢,奶牛挣钱,好奶牛恨不得一天一个价。
至晚,长生和牛牛睡在婆婆家。美顺领家人回两居室。爹说:“托丫头福,咱也住楼了。”都是自家人,便无拘束,坐下来说家乡事,兼诉离别。小雪还小,坐了一天火车,过不一会儿就困了,拉着娟子先到小间屋关门睡了。几个人继续说话,二哥说:“老妹你可是享福了,这些年是不是没少攒?你公婆两口子钱老鼻子了。”美顺说:“哪有恁多钱?”讲在北京这些年的经历,说到打冯永,要不是长莉从美国寄回钱,婆婆都要卖房。福顺说:“大姑姐搁美国呐?”美顺说:“是,客厅里那两张大相片挨着牛牛的那个小姑娘就是长莉的孩子。”爹和娘说:“是呀?我说外孙子边上咋有外国小孩呢?”福顺说:“哎呀,我可是悔了,谁知道他家还有个姑娘在美国呢?早知道我不跟你借一万了,咋也借它十万八万的了。妈呀,后悔了。要不我早发了。到现在家里才两头牛,一头还没下奶。”美顺说:“二哥你咋?还想管我大姑姐借钱呢?”二哥说:“哪能呢?我能管他们借钱吗?”美顺发现二哥说话时爹娘都有点欲说又止的意思,他们喜欢二哥,自小有点宠他,轻易不会说二哥什么。便说:“二哥,人家有没有那是人家的呢,也是凭辛苦一点点攒的呢,刚你也听了,长生爸妈在东北也苦过呢。长生姐姐回来也讲过刚到美国时,家里给的钱不够花,住地下室呢,说虫子、老鼠到处钻。一边上学一边去饭店刷盘子刷碗呢,还要上街发广告,说有时候一天只敢吃一顿饭呢。到现在不管人家咋样都是人家自己熬的呢。人家还是城里人,咱山里人呢,想有钱要自己挣呢?挣着挣不着看咱们自己呢。”爹说:“老闺女说得对。”二哥笑着胡噜脑瓜子,道:“看我老妹讲的,有老妹你呢,我能管人家借钱吗?再说我俩干,咋不干?我跟你二嫂,起早贪黑伺候牛。那牛也喜兴人,再早,一天出十几斤奶,现在三十多斤……”
爹和二哥到底酒喝得有点多,再说一阵,也去睡了,只剩美顺和娘在客厅到里。娘一脸笑意地小声说:“你好哇?”
刚才一家人讲话,除去夸房,说的都是家里,没有谁问美顺嫁给长生如何。现在娘两个了,娘终于问出一句你好哇?美顺以为接下来娘会讲屈了你了,我们不知道长生这样或怎的。娘不说,依旧一脸幸福地说:“好大的屋子,干干净净的。”
接连几天,长生都请假,带着美顺一家人逛北京,把几个大公园全都去了。美顺来北京这么些年,除天安门外,也没到过几个公园,这一回随着爹娘全去了。只是天寒地冻,公园里没什么绿色,水也结冰。又把王府井、西单,这些地方逛了。美顺做主,给爹娘、二哥一家三口都买了衣服。
自从听到爹娘要来那天起,美顺就有一连串担心,比如公公婆婆同爹娘能不能说到一起,老家人的习性他们会不会瞧不惯,看不起。尤其长生,高兴起来,除有公婆在,无所顾忌,生点气后谁都不理。但这几天一起玩下来,美顺发现长生可以对任何人好。他心里没有谁穷谁富谁北京的那些心思,别人对他好,他对别人就更多好。对爹娘,自然就叫出来,没有丝毫别扭,不像自己,牛牛都一两岁了,喊公婆时还觉得别扭。这一阵儿无论走到哪儿,二哥都会跟长生在一起,妹夫长,妹夫短。北京一些著名的公园,长生小时候应当没少来,像什么北海里的团城,仙人接露,景山里的山为什么叫煤山,皇帝上吊的树在什么地方,故宫里水缸表面的金子为什么没了?等等,都能讲出一点来,不但爹娘惊讶,二哥更一路夸赞。两个人没事就坐一起。长生不是一个能和谁坐在一起说上一会儿的人,碰上会聊天的二哥,竟然能坐很久。二哥有这本事,在家时,几乎村里的人家都让他串遍了,就是闲碎。上山拾柴,他能用几个烤土豆,引一帮伙伴帮他干活。上小学后,娟子就是这么喜欢上的二哥,四五年级时几乎是二哥的尾巴,天天跟着。美顺要照顾爹娘,不想知道二哥长生在一起说什么。只要两个人高兴就成。
年初五,爹娘就要走了,放心不下牛。头天晚上在外面吃的饭,算是送行,在公婆家里聊到九点多才由美顺领回到自己的两居室,长生也跟来了,让美顺惊讶的是,长生拿出一部新买的手机送给爹。二哥要拿自己的手机和爹换,爹说:“躲一边去吧,上一把美顺给我们买手机的钱就让你自己买了手机,这回还要?这可是长生给我们买的,谁都不给。”长生已经和二哥熟了,笑着说:“我买时他就要换了,我没给他。”爹说:“对了,不能给。”二哥说:“妹夫,我那是和你逗呢。”长生便笑,美顺问二哥:“你咋把我邮给爹娘的钱自己买了手机呢?”二哥讪笑道:“娟子没有,我那个不是给她了吗。”娟子就在边上,听见了笑,道:“我说让他给爹娘,他不听。说爹娘用不着,想打电话使我们的就行,隔墙喊一嗓我们就过去了。”美顺便不再说,教爹娘如何用手机,摆弄好一会儿老两口才会,试着给美顺打了一个,打通了,说:“行了,这把会了。”举着手机说,“老闺女,是你让女婿给我买的?”美顺还真不知道,也没听长生讲过,连长生何时买的都不知道,所以一开始惊讶,正想实说,长生接口道:“是美顺说的。”
娟子看小雪歪在自己怀里就要睡着,说一声,抱起孩子进屋,二哥说我也困了,明天还要坐火车。
客厅里只剩下爹娘、美顺还有长生。美顺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往常一到十点长生就要睡觉,便叫长生回去,道明天还要早起,送爹娘上火车。长生应着,却不走,眼睛看着美顺,美顺说:“你咋了?”长生说:“二哥要借两万块钱,我答应了。”见美顺不解,说:“他要借四万呢,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让他找你,可是他说说说,说两万一定有,我就答应了。”美顺说:“这一阵你俩聊天就说这个了?”长生说:“还有别的。你有没有两万?我都答应了。他去养牛。”美顺看看爹娘,爹娘都不出声,便说长生:“我知道呢,你先回去睡吧。”长生点头,临出门又说:“有就借吧,他养牛。”美顺说:“噢。”
长生走后,美顺带爹娘进大间屋,准备睡觉。爹娘默默地跟着,甚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美顺问:“你俩咋了?”娘避开爹的脸,说:“没咋。”帮美顺铺床。爹开始抽烟,过一会儿道:“老闺女,眀早我们就回去了,嘱咐你一句,你要和长生好好的。”美顺点头,爹又吸了两口,终于说:“那时候不知道,光知道北京的,工人,一月千多块。就想多好,咱全家干一年也挣不上一千呢,还得好年景,赶上好雨水。赶不上,这一年饭都吃不饱呢。寻思你真是好命,享福了。那北京能是轻易谁都能去的?你那舅姥爷,也没说别的,光说好了。我俩寻思,大几岁差啥?大几岁还能让着你呢……”
美顺开始落泪。
“……你大哥一到家就跟我俩说了,掉了眼泪,说光想自己盖新房娶媳妇了,这一辈子都对不起我老妹了。这一把上北京,他不来,主动在家看牛。从那时起,我和你娘就担心,担了这些年。这把一来,我放心了,女婿好呀,啥都懂,会弄。这么些天,我跟你娘一直看着,你使个小性,长生啥也不说,你要咋就咋。不容易呢,一个人让着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次容易,回回让就不容易,一辈子更不容易,做不到。就说你大哥,当初就相中惠铃了,现在怎样?那娟子,就跟着你二哥,家里咋说都不行,非福顺不嫁,现在又怎样?动不动就干仗,闹得扬儿翻天。”美顺赶紧问:“那对你俩咋样呢?”爹把烟掐了,摆手,意思是不说。拿出手机,道:“你说实话,你知道不?我看你是不知道。我和你娘从没在长生跟前言说过手机咋的,也没想过让他给我们买个手机,那多丢人?可他就买了。你说谁告诉的?我看出来了,你没告诉,长生是为你遮呢。你公婆也没说,不然在你公婆家就给我们了,何必巴巴儿地上来一趟给我俩。都没说,他就知道我和你娘也得有个手机,你好和我们说话,他用眼睛看到了,打从心里想到了。这手机说来说去长生是为你买的,你想到了吗?打你来北京,头一个月起,他就给我们寄钱,月月一百,至今也没断过。原以为是你让他这么做的,现在你说了,你没有,好长时间你都不知道,是女婿自己要这样的。老闺女,你是我们的女呀,再咋,我们养你大,连你大哥二哥,都算上,没一个这样的。你是给我们寄过钱,可你能月月不落?你看他还为你辩,说你让买的。想想,你俩谁傻?哪个把他当傻子哪个才傻!长生这样的人,就是你对他一百,回给你一百一。” 说到这里,爹停了一下,看娘,娘说:“看我干啥?说呗。”美顺以为什么事,有点不安地看爹,爹说:“其实没啥,就是福顺借钱的事,女婿说时你有点不乐意。”美顺说:“也没有,就是二哥他不和我讲,忽悠长生。”爹说:“他是觉得长生好说话,上次借你的钱没还,这把没脸说。女婿说时我见你为难了一下,没啥为难的,有就借给他,他也就是想赶紧挣钱。没有就不借,没有拿啥借。”美顺说:“前一阵拿出一万多,我又开饼店,我和长生自己攒的钱没有两万了。还有些钱是婆婆攒的……”就把婆婆病之前病之后的事讲了一遍,道:“她信任我呢,那个钱我不能动呢。他俩岁数一年比一年大呢,万一有个病,我们也不能眼看着……”
熄灯之后,爹娘很快睡着了。美顺躺在现支的小床上睡不着,回忆来到北京后的一件件事情,不免安然,一合眼,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