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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的裁决

冰的裁决

一天下午,阿卜杜勒、米尔基和他们的父母背着手,审视仓库内五花八门的垃圾。由于垃圾价格太低,他们尽量先不把垃圾卖到回收厂,可如今,他们别无选择。为了请律师,他们已经卖掉仓库。尽管阿卜杜勒在无须向东日报到的日子里,疯狂卖力地干活儿,他却赚不到什么钱。萨哈尔警方实际上已经让侯赛因家被迫停业。

审判进行的同时,他们全家试着遵循阿卜杜勒在东日的师父指出的正道:不再购买任何可能的赃物。这项决定虽然使家中收入减少百分之十五,却没有减少警方的关注。如今,警察天天来索贿—“像狗一样舔我们,吸干我们剩下的血。”泽鲁妮萨在某天下午叫道。由于无法指控侯赛因家拥有赃物,警察转而扬言要以阿卜杜勒在广场分类垃圾的罪名逮捕他。侵占公共空间!破坏安纳瓦迪生活质量!

警察暗示,他可能使用一个新罪名向法官证明,这家人在以某种方式触犯法律。于是泽鲁妮萨支付一笔又一笔贿赂金,她的丈夫则在没有警察知晓这起诉讼案的区域寻找仓库。

对于出售最后一批可回收物可能赚到的钱,卡拉姆试图保持乐观。“这儿肯定有五公斤德银,”他说,“铜或许有两公斤。”

“胡扯,”泽鲁妮萨厉声反驳,“少多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米尔基就像你一样,不想干活儿,只想吃饭。你们两个都想不劳而获。”

米尔基皱了皱眉。从小到大,她是第一个说自己懒惰的人。他喜欢让朋友们看一张阿卜杜勒和他自己孩童时的褪色相片。“看到了吧?阿卜杜勒走来走去,我却坐着,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然而,这场家庭灾难改变了他。他成为一个手脚利落的、能干的垃圾分类者,会做任何他能找到的工作。

他和他最好的朋友到机场大道上一家精品酒店的游泳池工地打工。随后,他获得梦寐以求的临时工作:在洲际酒店准备派对。一名分包商喜欢他的长相,递给他一个夹式领结和一件制服外套。外套的布料又黑又亮,好似乌鸦的翅膀;他的母亲摸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一周的工作结束后,分包商收回漂亮的外套,却只支付了当初谈定薪水的五分之一。当米尔基穿过城市,到对方的办公室领取其余薪水时,警卫把他赶了出去。

他的下一份临时工作,是在制作飞机餐点的“航空美食”。抵达工作单位时,米尔基站在吹风器底下,吹去身上的城市灰尘,而后把食物放到一个巨型冰柜中的托盘上。这是痛苦的工作,即使手脚冻得无法移动,仍然必须搬运重箱子。他的鼻涕结成冰,皮肉接触金属时还粘在上面。尽管如此,他每天能赚两百卢比,直到管理部门裁掉了临时员工。

恐怖袭击和经济衰退的效应仍在持续,许多机场相关企业都在裁员。阿莎的湿婆神军党抗议这些裁员措施,有时甚至采取暴力手段。洲际酒店裁员后,湿婆神军的一伙人捣毁酒店高雅的大厅,要求酒店向马哈拉施特拉邦民提供更多的工作。拉胡尔是这场暴行的受益者之一,他获得一份为期半年的空调管道清洁工作。米尔基为拉胡尔感到高兴,但也有一点遗憾:他父母拥有的最好的人脉关系,居然是拾荒者。

“有个家伙在停车场数车子,他说他看到了我的才华。”一天傍晚在家,米尔基告知大家这个消息,满心期待这能让他找到稳定的工作。然而,这座城市还有其他数百万个聪明、讨人喜欢但缺乏技能的年轻人。

侯赛因家等候他们案子的判决结果时,整个孟买开始密切关注另一件快速审判案。恐怖袭击中唯一幸存的武装分子、二十一岁的阿杰马勒·卡萨布,在阿瑟路监狱戒备森严的专属法庭内接受审讯。

阿卜杜勒的父亲说,卡萨布犯下了大错。《古兰经》并未赋予穆斯林杀害无辜民众的权利,而这些民众当中,有些人也是穆斯林。不过,在阿卜杜勒看来,卡萨布似乎很幸运。“他在牢里或许经常挨揍,”有一天,阿卜杜勒说,“但至少卡萨布心里知道,自己的确做了大家所说的事。”这肯定比无辜挨揍轻松一些。

阿卜杜勒在每周三天搭火车前往东日的途中发现,大众对卡萨布的愤恨似乎并未转嫁到孟买其他的穆斯林身上,这使他放下心来。在湿热拥挤的火车车厢中,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人们只是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就像他一样。和他一样,他们咳嗽,吃午饭,看着窗外广告牌上的宝莱坞主角们推销水泥和可口可乐。和他一样,他们俯身保护装在珍贵塑料袋里的珍贵文件,塑料袋上写着:“休息一下,来个奇巧”。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令人满怀希望。

恐怖袭击过后的几个月来,孟买的富人阶层也同样满怀希望。许多人开始首次投入政治活动中,决心带动政府改革。印度的有钱人往往试图绕开功能失调的政府,他们雇用私人保安,过滤城市的自来水,缴付私立学校的学费。多年来,这些选择发展成一项原则:最好的政府,是一个不干预的政府。

让高管和社交名流丧命的泰姬陵和欧贝罗伊酒店袭击事件起到一个严正的修正作用。有钱人如今明白,他们的安全不可能通过私人途径获得。他们和穷人一样,依赖着一套糟糕的公共安全系统。

十个年轻人,让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陷入三天的恐怖氛围之中。这或许是因为这桩阴谋多管齐下又天衣无缝,但也可能因为政府机构没有扮演好公共监护人的角色,反而像私人摊贩一样在运作。孟买警方的危机应对部门缺乏武器,火车站的警察不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武器,在两名恐怖分子杀害五十多名游客时,他们还逃跑甚至躲起来。其他警察受命援救一家被围困的妇产科医院,却一直待在四条街以外的警察总局。救护车未能及时接走伤者,军方突击队花了八个小时才抵达金融中心的核心地带—他们的旅程包括搭乘停机不便的飞机,在加油点停靠,以及从孟买机场搭公交车的漫长路程。突击队到达孟买城南时,流血事件已近尾声。

议会选举即将在四月底举行,中层和上层阶级人士,尤其是年轻人,纷纷登记投票,人数刷新历年纪录。生活富裕、受过高等教育的候选人,以进行彻底改革的立场挺身而出,内容包括公信力、透明化和E化[1]政府。独立印度的建国者,虽是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的一群人,但到了二十一世纪,这种类型的人已经很少参选或投票,因为富人阶层有民主以外的其他方式保障他们的社会和经济利益。在印度,认真看待选票的人是穷人,那是他们唯一拥有的真正权利。

另一名垃圾交易商在安纳瓦迪开业,填补侯赛因家生意倒闭空出的位置。如今,阿卜杜勒终日待在萨基纳卡贫民窟边缘一个租来的小储藏棚内,收入少得可怜。萨基纳卡的拾荒者都有既定的合作伙伴。不过,悠闲地坐在新棚子的门口,望着一个陌生的广场,阿卜杜勒发现自己很轻松。安纳瓦迪的诸多悲剧在这儿算不上什么。这里没有人知道法蒂玛,也没有人知道他家的审判、卡卢的死,或桑贾伊和米娜吃老鼠药的事。每天下午,一个男人靠手摇曲柄转动小摩天轮,孩子们花一卢比,坐上摩天轮。警察向这里的其他商家索取贿赂,不过没找他麻烦,或许因为任何傻瓜都看得出,他没赚钱。他几乎像在东日的时候一样,有很多时间思考,或许由于炙热的四月阳光,他想到了水和冰。

水和冰都是由相同的东西构成的。他认为,大多数人也是由相同的东西构成的。从本质上说,他自己或许无异于身边那些愤世嫉俗的、贪腐的人—警察、特别执行官,以及决定卡卢死因的太平间法医。如果他必须依材质给所有人分类,他想最后很可能只分成大大的一堆。不过,有趣的是,冰有别于它的本质,而且在他看来,比它的本质更好。

他想比自己的本质更好。在孟买的脏水中,他想成为冰,他想要拥有理想。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最想拥有的理想,是相信正义的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要相信并不容易。在控方证人辛西娅的不完美演出之后,克卡珊和卡拉姆的律师有信心免除他们的罪名。然而,就在完成结案陈词前,乔涵法官被调往邦另一头的法院。新法官将被任命,根据那些零散虚构的法庭证词,完成前一任法官未完成的任务。

侯赛因家吓坏了,戴金边眼镜的特别执行官也注意到这个事实。她第三次来勒索他们,这回还带着法蒂玛的丈夫。

新法官很严厉,或许将判决侯赛因家有罪。特别执行官告诉他们,值得庆幸的是,法蒂玛的丈夫愿意撤回案子,他愿意收回他以及亡妻的证词,基于这点,审判将立即终止。终止审判的代价是二十万卢比,超过四千美元。

特别执行官似乎把希望寄托于贫民窟居民的无知:她希望侯赛因家不知道他们的案子是刑事案件,是马哈拉施特拉邦起诉的案子。事实上,无论侯赛因家付多少钱,法蒂玛的丈夫都无权取消。

在训斥这个女人之前,阿卜杜勒的父亲找他的律师确认真相。他想确定,他从乌尔都语报纸上收集来的司法程序信息正确无误。确实如此。总算,信息小小地战胜了贪腐。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神话,成功的印度人热爱的一则神话与不稳定和适应力有关—他们的国家之所以快速崛起,部分是因为日常生活的混乱和不可预测性。在欧美各国,据说当人们打开水龙头或电灯开关时,他们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在印度这个几乎没有可靠假设的国家,长期的不确定性据说有助于催生才思敏捷、富有创造力的解题能手。

在穷人当中,不稳定无疑培养出创造力,然而久而久之,努力却得不到结果,也可能让人产生无力感。“我们尝试了这么多事情,”安纳瓦迪的一个女孩说,“世界却不朝我们的方向转动。”

每星期三天,通过儿童高度的东日安检门后,阿卜杜勒总会扫视中庭,寻找那位“师父”的身影。他想跟他谈谈,关于想诈骗他父母的政府官员;关于审判进行得多么顺利,直到女法官被调走;关于他在安纳瓦迪的生意如何被警方毁掉。阿卜杜勒在安纳瓦迪说了太多关于师父的谎言,连他自己也开始相信,对方确实关心他的遭遇。

然而,阿卜杜勒并未找到师父。在登记册上签过名后,他回到街上,想着怎样才能拖延时间,让自己晚些回到萨基纳卡那个无法让他养家糊口的棚子。有一天,他从少管所走了一小时的路,前往哈吉·阿里清真寺[2],即城内穆斯林聚集礼拜的多楼层场所,试图恢复自己的能量。

“我不会去太久,”他答应母亲,“感到内心充实了我就回来。”

哈吉·阿里的清真寺和陵墓坐落于阿拉伯海的一个小岛上,由一个岩石海岬和内陆相连。阵阵海风把阿卜杜勒面前穿着蒙面罩袍的人吹成数百个黑色气球,沿着海岬慢慢飘往有着闪亮圆顶的清真寺。在他的两边,携带折叠桌的小贩推销着人造玻璃首饰和塑料水枪。在他头顶上方的天空,海鸥展翅飞翔。这一切美丽极了,就好像走进乌尔都月历当中。随后他留意到在任何月历上都看不到的画面。

通往哈吉·阿里的窄路两旁,是成排的独腿人和无腿人。残疾的乞丐,在他眼前延伸了快一百米,他们俯卧在地,哀号痛哭、撕扯衣服,就像一大群疯狂的法蒂玛。

他急忙离开哈吉·阿里。饱览崇高的事物不能解决他心中的困惑。唯有经法庭判定,他并未攻击一个残疾女人、掐她、逼迫她自杀,才能纾解他的困惑。

阿卜杜勒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许多欲望,但对此他却无能为力:他想被视为比他身处的脏水更好、更干净的人,他想要得到公正的裁决。

[1] 指运用现代信息技术对传统行业进行改造。

[2] 孟买最著名的清真寺和最醒目的标志之一,也叫海上清真寺,这里也是苏菲派圣人哈吉·阿里(Haji Ali)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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