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垃圾市场一落千丈,经营游戏厅的泰米尔人尝试让拾荒者理解他们的垃圾为什么只值这么点钱:“美国各大银行出现亏损,随后有钱人也出现亏损,然后,贫民窟地区的垃圾市场也跟着下跌。”他如此解释全球经济危机。一公斤空水瓶过去值二十五卢比,如今仅价值十卢比;一公斤报纸过去值五卢比,如今仅价值两卢比—这是他们理解全球经济危机的方式。
苏尼尔搜集的报纸上说,许多美国人如今住在他们的车子里或桥下的帐篷中。印度富豪穆克什·安巴尼也同样亏了数十亿,尽管这并不妨碍他在孟买城南兴建他那著名的二十七层高的房子。低楼层将留给车子和他一家五口所需的六百名仆人。更令贫民窟的年轻居民感兴趣的是,安巴尼的直升机将降落在楼顶。
“情况很快就会好转。”阿卜杜勒对苏尼尔和其他拾荒者说道,因为他父亲对他这么说。全球市场虽然变幻莫测,游客的行为却可以预期:他们会在冬季涌入孟买。生活在海外的印度人为了过排灯节[1],十一月开始陆续抵达;欧洲人和美国人则在十二月来到这里,而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他们挤爆酒店和机场,直到一月底。随着游客的涌入,安纳瓦迪的居民断定,雨季和经济衰退导致的损失会被弥补回来。
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苏尼尔在毫无收获的一天结束后,去游戏厅看两个男孩在红色电动游戏机前玩《合金弹头 3》。屏幕上,大猩猩在炸毁的城市与警察及变种龙虾作战。游戏厅外,安纳瓦迪其他居民的声音越来越大。苏尼尔最后发现,骚动声不是因为有人吸食Eraz-Ex这类破事,而是人们贴在游戏厅老板棚屋的窗玻璃上,看电视上的一则新闻报道:来自境外的一群恐怖分子乘坐橡皮艇,漂到孟买一处海滩,然后在城里四处乱窜。
恐怖分子占领了两家豪华酒店—泰姬陵和欧贝罗伊,屠杀工作人员和游客。在一个叫利奥波德咖啡馆的地方也有人丧命。城内最大的火车站,也传来一百多起伤亡报道。不久,其中一名恐怖分子的照片占满整个屏幕:他穿着黑色T恤和球鞋,背着背包,除了携带自动武器外,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
袭击地点距离安纳瓦迪二十七公里,位于富裕的孟买南部地区,这对苏尼尔来说是令人放心的距离。当播音员说恐怖分子可能拥有炸弹时,他还有点感兴趣。在他第二喜欢的电玩《炸弹超人》当中,炸弹又黑又圆,有长长的引线。炸弹爆炸时,还会响起马戏团音乐。
然而,一辆出租车已经在机场大道附近爆炸,年纪大一点的男孩都说,机场本身也必然会成为目标。曼朱推测,恐怖分子如果已经入侵了孟买城南的五星级酒店,那就也可能来到机场旁边的五星级酒店,甚至可能穿过安纳瓦迪抵达那些酒店。所幸,她所在的印度民防团小队未被派去参与这一特殊危机的救援工作。她走进屋里,关上门。
阿卜杜勒的父母不敢关上门。万一安纳瓦迪的印度教徒断定,贫民窟的穆斯林也是某个阴谋的参与者呢?卡拉姆·侯赛因让门开着,打开电视。阿卜杜勒用布蒙着头,他的一个弟弟则贴近屏幕。在这个小男孩看来,城区的建筑美不胜收,比如耸立在记者身后的泰姬陵酒店的红色炮塔,以及火车站华丽的外观。在安纳瓦迪,一个家庭的样貌和这个家庭的成员息息相关。可孟买城南这地方在他看来,即使遭到围困,似乎依然巍然耸立、风格一致—“就像整个地方都出于同一个人的头脑。”
第二天清早,苏尼尔和眨眼男孩索努外出干活儿,才发觉根本不可能捡垃圾了。机场外围已被封锁,持黑色长枪的军方特种部队堵在机场大道上。他们跑回安纳瓦迪,回到游戏厅老板的电视机前。泰姬陵酒店正在燃烧,恐怖分子和游客仍然在酒店内。新闻播报员说,全世界都在关注这一幕。酒店外,衣冠楚楚的人边对记者诉说泰姬陵酒店对他们的意义,边擦掉眼泪。
苏尼尔明白,有钱人哀痛的是曾经让他们感到放松、安全的地方如今正遭受摧残。对苏尼尔而言,面积约九平方米的游戏厅也是那样的存在,而在这里,没有人为孟买城南遭受围攻或死伤的数百人哭泣。贫民窟居民担心的是他们自己。为时六十个小时的围攻结束时,安纳瓦迪的许多居民已经准确预测到即将造成的一连串经济后果。
恐怖分子在酒店杀害外国游客,因此这里不再会是外国游客想过冬的城市。今年冬天,安纳瓦迪将没有旺季。机场将一片宁静,酒店空空荡荡。跨年的午夜时分,在洲际酒店高喊“新年快乐”的聚会人群将屈指可数。
在贫穷的笼罩下,贫民窟进入二〇〇九年,除了全球经济衰退之外,还蒙上了恐惧的阴影。越来越多的安纳瓦迪居民必须重新学习如何消灭老鼠。索努委派苏尼尔到瑙伯达贫民窟抓青蛙,因为瑙伯达的青蛙比污水湖的好吃。对着豪华酒店说话的疯狂拾荒者不再指责凯悦图谋杀害他,反而对着那不反光的蓝色玻璃恳求:“凯悦,我干了这么多活儿,却赚这么少,你能不能照顾照顾我?”
一月的一天下午,苏尼尔在水泥搅拌工厂的废弃坑洞洗澡。他拨开水藻,仔细端详自己的倒影。他如今已经是个小偷。索努说,这个身份写在他的脸上。
苏尼尔明白他朋友的意思。他看过改行偷窃的其他男孩脸上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保安人员可以立即看出来。但他认为自己看起来仍和从前一样:同样稚气的大嘴、宽阔的鼻子、凹瘪的躯体,还有同样浓密的头发,此时向外翘起,不过,对于头发,苏尼尔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尤其是在想起他妹妹苏妮塔的时候。老鼠趁他们睡觉时咬他们,咬伤处变成了头疮;但苏妮塔的头疮却长出虫来,让她最近变成了秃头。
索努要苏尼尔放弃他的新职业,近来还因此打了他四个又狠又重的耳光。苏尼尔没打回去,却也没改变主意。索努是安纳瓦迪最为正直的男孩,为了贴补家用,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也在工作。苏尼尔则无法靠拾荒养活自己,他必须重新考虑他在机场的地盘,而且买卖赃物的当地人乐意帮他忙。为了帮苏尼尔完成第一次单独任务,一个十几岁的偷窃高手—他也有个头上长虫的秃头妹妹—给了他一辆自行车,帮助他快速逃逸。第二天早晨,机场消防队水龙头的铜阀门被拆掉了。游戏厅老板递上切割工具,数十个下水道水泥井盖下的金属支架便不见踪影。建筑工人在修建一个巨大的机场停车场时,苏尼尔则开始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拆除其中的部分。
作为一个小小的新经济破坏者,他很称职。他在机场大道的椰子树上练成攀爬技术,他的瘦小体形可以为他免除嫌疑,而且,他也不回避可以预知的风险,就像他跳到河流上方布满垃圾的岩架上时那样。唯一的问题是,每回他拿起一块金属,他的手和脚便颤抖起来。这个紧张动作令其他窃贼觉得好笑。
他的一个同伙陶菲克整个月都在问他:“我们今晚该去泰姬陵了吧?”安纳瓦迪男孩们的泰姬陵,可不是恐怖分子攻击的酒店;他们所谓的泰姬陵,是“泰姬陵餐饮”,酒店集团在机场地区拥有的一栋低矮建筑,在顶端装有一排排铁丝网的高大石墙后方,空中餐点就在这里准备。最近,苏尼尔注意到,墙上架起了橘色网子和铁架,代表墙内正在建造什么,地上或许有金属可捡。
卡卢当年曾经爬上铁丝网,把里面的垃圾桶洗劫一空。苏尼尔侦察“泰姬陵餐饮”的环境,寻找更容易进入的地方,他发现墙缘有个被树丛挡住的小洞。小洞位于一条没有灯的卵石巷尽头,这使得一场偷窃之行几乎成为必然。然而,苏尼尔却一再推迟任务。
他的窃贼同伴陶菲克抱怨说,他们若是再犹豫不决,其他男孩就会发现这个洞。然而,“泰姬陵餐饮”让苏尼尔想起卡卢的死亡,以及近来蹲在沙包掩体后方、戴蓝色贝雷帽的军人,还有发生恐怖袭击几个月以来,似乎越来越凶恶的萨哈尔警察。最近,“印度石油”的保安人员逮到苏尼尔偷偷摸摸寻找金属,便将他移交给一个烂醉如泥、名叫萨旺特的警察。在警察局,警察踩他的背并毒打他,狠毒到另一名警察得向苏尼尔道歉,还带了条毯子给他盖。
鉴于种种风险,苏尼尔想多花几个晚上从洞口观察“泰姬陵餐饮”的警卫,评估被逮的可能性。同时,他也在国际航站楼边接近完工的四层楼停车场偷窃,挣吃饭的钱。
此时他已知道最佳的进入方式:经过几排鲜红色与黄色的路障;经过笼罩在夜色下的几部推土机和一台发电机;经过警卫拿手电筒打开汽车后备厢的检查站;经过令人生畏的碎石堆;经过一棵扁桃树,变红的树叶表示坚果已经由酸转甜;再经过两个安全掩体。
一月的一个午夜,他去黑暗的停车场时,辨别不出什么动物在脚下乱窜,或许是家鼠或板齿鼠,可他以前从未在停车场遇到过。他倒是经常遇上警卫,不过,今晚他无法判断他们在哪里。他小心翼翼走到一个楼梯间,靠近由横向的钢条建成的外墙。钢条外墙透入一点笼罩国际航站楼的蓝白色灯光,航站楼中的旅客仍在和他们的家人拥抱道别。接近灯光增加了被警卫发现的风险,却也可以让他采取合适的监测行动。
他在找安纳瓦迪居民所谓的德银—电镀的铝或镍。近来大家谈论这个术语时,总是满怀敬意。德银的价格,最近从每公斤一百卢比跌到六十卢比,不过,其他东西的价格跌得更多。
苏尼尔沿着楼梯间慢慢往上爬,每到一层楼,便小心翼翼地往地上的一个小洞窥去。他估计,这些小洞是用来连通水管的,不过现在,这些洞可以让他确认警卫是否在他身后悄悄爬上楼梯。所有警卫中,尼泊尔警卫最让他害怕。
在第三层楼的角落有两根长铝条,他冲上去拿,惊讶于别的小偷没有发现它们。他认为这些铝条可能是窗框的一部分,尽管停车场并没有窗户。虽然他偷的东西会被用作什么与他的工作并无关系,但他仍然感到好奇。
他把铝条运上楼顶,他在楼顶唯一找到过的德银,位于一个标示着“消防水带箱”的红匣子内—劣质的灭火器支架,几乎不值什么钱。楼顶也是他最有可能遇上警卫的地方,他们会上这儿抽烟。不过,他每次来这里,仍然会设法上到楼顶。这里只有四个楼层,却是他爬过最高的楼,最令人愉悦的是开放空间的景色,在孟买实属罕见。
事实上,楼顶有两种空间。一种空间是当他站在正中央时,即使他的手臂再长三十倍,他在原地转圈也碰不到任何东西。那样的空间,一个月后停车场开幕、停满车子时,便不复存在。另一种空间是不会消失的:他俯身探出护栏外的空间。
他喜欢看印度航空红色尾翼的飞机起飞;他喜欢市政府的球形水塔;他喜欢新航站楼庞大的建筑工地。他不喜欢帕希瓦达火葬场的烟囱,卡卢就是在那里被火化的。更好玩的是找出凯悦发亮的招牌,尝试指出招牌底下哪一个黑色斑块是安纳瓦迪。不过,最精彩的还是看着有钱人进出航站楼。
上楼顶来的其他男孩喜欢看移动的人群,因为那些人看起来非常小。对苏尼尔来说,从上面看人,让他觉得和那些人很亲近。他感觉自己能自由自在地看他们,这是他在地面做不到的事。在地面上,他如果盯着对方看,他们一定会瞧见。
每过一个月,他就更加无法肯定,自己在底下的城市人流中归属何处。他曾经相信自己很聪明,可能成为某种人物—当然不是经常出入机场的那些大人物,而是中等人物。来到楼顶上,即使是为了偷东西,都能暂时让他脱离他在安纳瓦迪成为的那种人。
一段时间过去了,现在他得带着德银回家了。他把铝条抬下楼,在离开大楼前,拉开裤子拉链,把铝条塞进他的内裤裤腿。德银紧贴皮肤的感觉并不好,但他如果把铝条放在内裤外,铝条会到处滑动。
他一瘸一拐,僵硬地经过安全检查站和萨哈尔警察局。不久,他回到安纳瓦迪,在一辆卡车的后车厢蜷起身体睡觉。第二天下午,他用游戏厅老板的工具,偷走机场停车场警察夹在嘟嘟车上的轮胎锁。
天黑后,他回到游戏厅时,大家正在谈论一个女人,她企图上吊自杀,却未能成功。因为她负债累累的丈夫卖掉了他们的棚屋,而她不想流落街头。
在苏尼尔看来,安纳瓦迪似乎有太多女人想死。他对米娜的死尤其难过,她对他一直很好。都是为了一个鸡蛋,大家这么说。
阿卜杜勒一直认为,米娜做的事非常勇敢。大家也说卡卢勇敢。现在,开游戏厅的泰米尔人甚至说,苏尼尔是安纳瓦迪的勇敢小子—“头号神偷”!苏尼尔从这家伙的话中看穿他的动机。这个泰米尔人想增强他的自信,好让他去“泰姬陵餐饮”偷东西,把赃物卖给他。然而,苏尼尔今晚没有这种自信。
在游戏厅外的路上,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阿卜杜勒则在激动地和另一个男孩说话,男孩却没有在听。阿卜杜勒一边说话,脖子一边前后扭动,就像站在他身后的那头水牛一样。苏尼尔边笑边从旁边经过,心想这会是卡卢喜欢模仿的愚蠢举动。阿卜杜勒和水牛或许同样都在把杀人的蚊子挥开。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注视某人,听某人说话时,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拥有自己的生活?”阿卜杜勒问没有在听的男孩。他似乎处在从他被关进东日之后,偶尔会上身的着魔状态。
“像刚才上吊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或许在她上吊前揍了她?我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人生,”阿卜杜勒继续说,“我经历了种种压力才看到这点。可这也是一种人生,即使活得像狗的人,也有某种人生。有回我妈揍我,我忽然有了那种想法。我说:‘如果现在发生的事—你揍我这件事,往后一再发生,那就是一种糟糕的人生,可那也是一种人生。’我那么说的时候,我妈大吃一惊。她说:‘别去想那些可怕的人生,把自己给搞糊涂了。’”
苏尼尔想到,他自己也有人生,但肯定是一种糟糕的人生—可能像卡卢那样结束,而后被人遗忘,因为这对生活在上流城市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当他在楼顶上探身出去,想象如果探得太远可能发生什么事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男孩的人生,对他自己仍然很重要。
二月,失去耐心的陶菲克痛揍苏尼尔一顿,接管了打劫“泰姬陵餐饮”的任务,苏尼尔被降级为四名普通小弟之一。几个男孩钻过石墙的洞口,每周一次,连续三个礼拜,取得二十二块小铁片。某天晚上,保安人员跑过来时,男孩们朝他们扔石头。苏尼尔如今已经能吃饱,而且还多出十卢比,去买了他在安德里火车站外头看到的一枚头骨形状的镀银耳环。他一直想拥有闪闪发亮的东西。
在停车场和河对岸的厂房仓库,有更多德银。架在保安亭上的梯子价值一千卢比,由五个人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苏尼尔绝大多数时间没饿过肚子,这几个星期内,他实现了一个比一枚银耳环更大的愿望。
起先他还不相信,以为是影子和斜射到他家墙上的光线在捉弄人。然而,和苏妮塔背对背站在一起时,他确定自己比妹妹高了。做贼的苏尼尔·夏尔马,终于开始长高了。
[1] 印度教、锡克教、耆那教重要节日,又称万灯节、印度灯节或屠妖节,是象征着“以光明驱走黑暗,以善良战胜邪恶,以知识消除无知”的节日。于公历十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举行,人们会在节日期间点亮蜡烛或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