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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夜晚的舞蹈

九个夜晚的舞蹈

二〇〇八年九月底,阿莎掌控了安纳瓦迪,并没有任何决定性的事件发生,也没有任何管事加冕仪式。确切地说,是许多小小的进步促成了这一结果,直到求助者的队伍延伸到她家外面、警察实时回复她的电话、市政代表萨旺特亲自到场向居民致辞时让她坐在他身旁的塑料椅上。萨旺特已经恢复信心,因为他被指控伪造阶层证明书的案子,目前似乎被法院搁置了。和他并肩坐在污水湖畔的看台上,阿莎看起来几乎和他地位相当,她戴的金项链也与他的十分相似。她的金项链,经费来自她的互助组织以及组织贷给贫困妇女的高利贷。

获得权力后,阿莎逐渐放松下来,她也不再为晚上会见别的男人向家人捏造各种巧妙的借口。丈夫扬言要自杀时,她虽安慰他,却没有承诺要改变什么。她让自己胖了四点五公斤,这淡化了她眼睛底下的皱纹,那是她田间岁月的最后一丝痕迹。

她最大的遗憾,是缺一个能和她分享这项新成就的知心朋友。她的秘密使她和其他女人不相往来,她必须为自己关上某几扇门。“我哪有什么真的朋友?”她总是这样对曼朱说道。而现在,她的女儿似乎也和她很疏远。在极少数几次和她目光相对时,曼朱总是提起她最不喜欢的话题—“独腿婆子”。

卡卢和桑贾伊的死,震撼了街童们;而法蒂玛的死,则在安纳瓦迪的妇女们心中挥之不去。她的公开自焚事件,在两个月后,逐渐衍生出不计其数的私人版本。大家已经忘记法蒂玛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她的所作所为摇身一变,成了充满豪情的抗议。

她究竟在抗议什么,取决于人们的诠释。在最贫穷的人看来,她的自焚是对令人无奈的贫穷做出的反应。在残疾人士看来,此事反映出人们对残疾人的不尊重。在众多婚姻不幸福者看来,这是对令人压抑的婚姻的勇敢控诉。几乎没有人提到嫉妒、一块石板、粗制滥造的墙壁,或者掉进饭里的瓦砾。

一个晚上,妓院老板的妻子在广场上把煤油泼在自己身上,高呼法蒂玛的名字,扬言要划火柴。另一个晚上,一个被丈夫打了的女人也划了火柴。她活了下来,状况却十分凄惨,曼朱和她的朋友米娜于是在每晚的公厕密会中,讨论万无一失的自杀方法。

只有十五岁的米娜知道,曼朱考虑过自杀,就在阿莎从四十岁生日派对上跑出去的那个晚上,以及在那之后的许多个晚上。曼朱对她母亲的外遇感到十分羞耻和担心,米娜却也只能提供对这件事的不同看法。她经常遭到父母和兄弟毒打,而家务之余去公共水龙头打水或者去公厕对她来说已是一场远征。在米娜看来,任何一个让女儿上大学、很少揍她、不打算让她十五岁嫁人的母亲,其他方面的缺点都可以原谅。

米娜鼓励曼朱把自己最糟糕的想法表达出来,据说这是一种先进的、健康的处理方式。“你常说,我插在头发上的花从来不会变枯变黄,”某天晚上在厕所里,她对曼朱说,“我的花有生命,因为我不会把任何黑暗的东西放在心里,我会把不好的事情说出来。”

曼朱眉头紧皱,她不希望母亲的行为被更多人谈论了。“那我的心肯定是黑的,”她转移思绪,答道,“我头发上的花,不到两小时就枯死了。”

曼朱认为,实践她在心理学课上学到的“否认”行为,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也就是完全不再想她的母亲。“我如果想着这些,就不可能专心读书。”她说道。决定她能否成为安纳瓦迪第一个女大学生的毕业考试,只剩下几个月了。

根据无意识理论,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幻想是一种未被满足的愿望,并在想象中得到满足。他把幻想分为两大类:

一、野心勃勃的愿望;

二、性爱。

年轻男子主要拥有野心勃勃的愿望,年轻女子则有性爱的愿望。一般人对自己的幻想感到羞耻,便隐藏起来。

默记老师提供的心理学笔记时,曼朱意识到自己必须忘掉第二个令人痛苦的话题:维贾伊,那个牵过她的手的中产阶级民防团英雄。“来世你可以做我的妻子,”最近他这么对她说,“但这辈子不能。”

九月底,对安纳瓦迪的许多女孩而言,是充满浪漫幻想的季节,因为一年一度可以谈情说爱的节日九夜节[1]即将来临。

最令男孩们期待的节日,则是洒红节[2]和建摩斯达密节[3]。在洒红节,他们用装满彩色水的气球相互攻击;在建摩斯达密节,他们叠人梯,扑倒在泥巴上。贫民窟女孩不准在泥巴里打滚,唯有在九夜节—在九个夜晚的翩翩起舞中,她们才能和男孩们一样,甚至比男孩们玩得更开心。雨季最后的这几个晚上,据说杜尔迦女神在和宇宙间的邪恶势力战斗时获胜了;因此人们欢庆女神的力量,甚至米娜也得到父母同意,可以跳舞展现自我。

上一次九夜节的第一个晚上,米娜和曼朱打扮了好几个小时。曼朱身穿一袭深蓝色纱丽,很衬身形,因为她拥有美胸翘臀,像她的母亲一样。米娜则是一套时髦的红色长衫裤,她不管吃了多少“好日子”牌饼干,还是像芦苇般纤瘦。

米娜发现她很难不被曼朱迷倒:她的身材,她的白皙,她站立时挺直腰板、一动不动的样子,而米娜自己则坐立不安、扭来扭去。可当她仰头大笑、露出闪亮的牙齿时,她便成了更能打动人心的美人。她就像那种能让趣事发生的女孩。不过,趣事并未发生—反正绝对不在二〇〇七年的九夜节上发生。当时这两个女孩晃进广场,打算跳一整晚的舞,然而最后,两人却被雨季的最后一场倾盆大雨淋得浑身湿透。污水湖畔的看台,是唯一没有泥巴的地方。在看台旁露宿的野猪,在漫长雨季后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霉味。

二〇〇八年的九夜节将由阿莎精心策划,因此一定会比过去更好。她知道这九个晚上对女孩们的意义。她的计划包括乐队、DJ和强劲的喇叭、容纳杜尔迦女神像的大凉亭、吊在广场上方的彩色小灯,众人将在灯下跳跃起舞。湿婆神军党和国大党的领导人为这场盛会捐助资金。随着大选将近,有数百万贫民窟选票必须争取,所以孟买市的政治人物此时极其慷慨大方。

随着始于西方的经济衰退波及印度,安纳瓦迪居民急需一场充满活力的节庆来分散心神。与全球市场的联结一度有利可图,现在却突然间把贫民窟居民推往倒退之路:可回收废品的价格走低;雨季期间停摆的工程,因缺乏外资而再度停滞,使工地不再需要临时工;同时,食品价格飞涨,主要是由于维达尔巴和其他农业重镇的降雨不足和作物歉收。

政府用DJ和彩灯作为对这场忧患的官方响应,这是孟买的悠久传统。在大选前的节庆时刻,城市贫民窟和拥有牢固建筑的富裕小区一样明亮,声音更是大上十倍。米娜非常喜欢这些乐队、喇叭和闪耀的小灯。这是她最后一次过九夜节,之后,她将展开一种令她畏惧的生活,成为一个十几岁的新娘,到泰米尔纳德邦的乡下嫁作人妇。

米娜曾经对自己是第一个在安纳瓦迪诞生的女孩感到自豪。然而,在即将离开孟买时,她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却只限于家务劳动,这令她感到苦恼。在安纳瓦迪,一个女孩无论清理什么,都还是无法使它保持干净。为什么大家会认为这是那个女孩的错?当她为了从水流极小的水龙头取水,像其他人一样浪费清晨的两个小时排队,为什么她的母亲会为此对她大吼大叫?

电视上的一切都在宣告,现在是一个对女性更为友好的新印度。她最喜爱的泰米尔电视剧,主角是一个高学历、在办公室工作的单身女郎。在她最喜爱的广告片中,妖艳的南印女星阿辛拿着“美年达”橙子汽水,鼓励大家更加狂野、多多享乐。

这些强势的、藐视传统的印度新女性身在米娜不知该如何前往的国度。拥有大学文凭的曼朱,或许可能抵达那里。米娜也说不准,因为她不认识任何念完大学的女人。不过,看电视剧和“美年达”广告,让她有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种渺小的存在。种种事情强加在她身上—定期的殴打、新订的婚约,她哪里自行决定过什么。

最近,一个不是她未婚夫的男孩爱上了她。在电视剧中,这可是极具爆炸性的事情;但在她狭隘的生活中,只是微不足道却也值得开心的插曲。男孩是她哥哥的朋友,附近一个贫民窟的工厂工人,他在波斯湾找到一份房屋清洁工作—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挣到足够的钱,娶妻养家。一个晚上,他去找米娜的哥哥时,偷偷把他的电话号码塞给她。另一个晚上,她用公共电话拨了号码。在双方第六或第八次私下通话时,他说米娜是他在努力争取的未来老婆。

他们的暧昧太过火了,于是米娜给出一个她认为不失体面的回答:“你可以爱我,我很高兴。可我就要嫁给另一个人了,所以你只能把我当成朋友。”

曼朱听了之后放下心来,因为米娜是那种能被人看透的女孩,不适合偷偷摸摸做些什么事。有两次她在打电话时被兄弟撞见了,还为此挨了耳光。

“无论如何,”曼朱指出,“你上个月才说,你喜欢那个乡下男孩。”

米娜的确喜欢那个乡下男孩,他每周日都打电话给她,而且会洗自己的餐盘—米娜和曼朱对此相当吃惊,因为他本来可以叫她妹妹帮他洗。那个男孩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米娜十五岁就被安排嫁作人妇。

米娜的父亲兴高采烈地谈起她对订婚该有的感受:“当你们的心第一次相遇时,其他什么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曼朱的父亲对此抱有更加悲观的态度:“婚在结了之后,就不快乐啦。只有在结婚前想象婚后生活的时候,才会快乐。”

然而,米娜并未感受到欢欣的期待。她看不到爱情能如何改变日常生活。如果结婚后,要过上比她的童年更禁锢的成年生活,那该怎么办?

对米娜和曼朱而言,嫁到农村家庭就好比倒退的时光旅行。在阿莎的村子,昆比种姓出身的人仍然认为像米娜这种达利特人(贱民)是受过污染的,这些被驱逐到城市边缘的肮脏之人只有在前来收取垃圾或疏通水管时才被允许进昆比人的家。如果达利特人在这些人家里摸了杯子,那必须把杯子毁掉。那些村民若是看见曼朱靠在米娜身上,或得知两个女孩共享一袭天蓝色纱丽,肯定会感到惊讶。

曼朱在前一年春天的马哈拉施特拉新年穿过这件纱丽。米娜也穿过这袭纱丽,披着较窄的褶边,度过泰米尔新年。“我如果像你这样穿,会太蓬松、太显胖。”她对曼朱说道。米娜可以理所当然地穿上这件衣服,度过她在孟买的最后一个九夜节。

“我担心我妈就要决定把我嫁给村里的那个士兵了。”一天晚上,曼朱在公厕里说道,她们总是刻意背对贫民窟。自从阿莎带曼朱回到维达尔巴的家,拉胡尔便不断嘲笑她在农村的未来:“你必须包着头巾帮婆婆打扫房屋、烧饭煮菜,你的老公到军中服役,你肯定会很寂寞。”

“你妈要是订下这桩婚事,你要怎么办?”米娜问道。

“我想,我会跑去我姨妈那儿,她会保护我。我怎么能那样度过一生?”

“或许像法蒂玛那样做比较好,”米娜说,“知道自己可能会受苦,不如逃离这种处境。不过,我会选择服毒自杀,不会自焚。自焚的话,你留给大家的最后记忆就是皮肤溃烂,可怕得吓人。”

“你为什么还这么想?”曼朱责怪她,“你看到法蒂玛躺在那儿之后,整整病了一个星期。你如果不像我一样,把这些想法从脑袋里赶出去,很可能再大病一场。”

她们相互耳语时,每隔一会儿就会环顾四周,确定没看见“独腿婆子”的踪迹。尽管她的诅咒飘浮在安纳瓦迪,闹得许多户人家鸡飞狗跳,但她实际的鬼魂据说是留宿在这几间厕所当中。贫民窟居民还记得她涂着艳丽的口红,叮当叮当地走去公厕。因此许多人断定,在外面拉屎比较安全。

“不用担心,”拉胡尔对两个女孩说,“‘独腿婆子’死的时候没带拐杖啦,她的鬼魂没办法跑过来抓你们。”曼朱或多或少相信这种说法,她还知道,上流人士不赞同谈论鬼怪。

米娜则毫不掩饰自己的迷信。最近,她的母亲声称看见一条蛇从米娜随手扔弃的卫生棉上爬了过去。她的母亲相当惊恐,说这预示着米娜的子宫可能会萎缩。

曼朱怀疑,米娜的母亲没有真的看见蛇,只是想用一种更富创意的方式让米娜在婚前保持顺从;但米娜真的被吓到了。“我就要枯萎,然后死去了。”她某天晚上哭着说。在孟买,人们会怀疑未生育的已婚妇女有问题,一个不孕的女人在农村的遭遇就更不难想象了。

在厕所时,米娜开始觉得惊慌;蛇的诅咒和法蒂玛的鬼魂,在米娜看来是一种危险的结合。然而,她依然舍不得走开,因为夜晚与曼朱在恶臭中的相处时光,是她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在由阿莎操办的九夜节的前一天,广场进行了一场全面的美化运动。阿卜杜勒和他的垃圾堆被清理了出去,妇女们拼命打扫。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爬上旗杆,固定串串彩灯,其他男孩则爬上棚屋的屋顶,将灯串的一端系在瓦楞屋檐上。今晚,曼朱和阿莎将把杜尔迦神像从邻近的街区接过来,神像抵达后,节日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此时,午后从大学返家的曼朱匆匆穿过广场,心想,把女神像接过来至少得耗费一个钟头,她该如何在这一天兼顾教学、英国文学情节摘要的背诵和家务呢?

“晚餐前我就来!”她朝在家门口挥手的米娜呼喊。曼朱不希望在这个星期被母亲发现没洗完衣服,那样的话,她会被禁止跳舞。

四个小时后,她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和孩子们结束最后一轮“头、肩膀、膝盖、脚趾”后,才去米娜家。米娜坐在门口,望着整洁的广场。这很反常,因为米娜的父母向来不让她坐在门口,说这可能会让别人觉得这个女孩行为放荡。

曼朱在她身边坐下。傍晚是安纳瓦迪许多女孩和妇女在开始准备晚饭前暂时放下家务的时光。小时候,米娜和曼朱有空时会在屋前玩跳房子,但正值婚龄的少女不能跑来跳去。米娜看起来病恹恹的,不像往常那样坐不住,不过,就像每回九夜节她所做的一样,为了取悦杜尔迦女神,她正在禁食。

米娜不时俯下身,在地上吐痰。

“你生病了吗?”过了一会儿,曼朱问道。

米娜摇摇头,又吐了一次。

“那你在做什么?”曼朱突然怀疑起来,低声说,“嚼烟草吗?”但她母亲就在屋内不是吗?

“只是吐痰罢了。”米娜耸耸肩说道。

米娜不怎么搭理她,这让曼朱有点气恼,她于是起身回去干活儿。“等等。”米娜说道,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掌上是一管空的老鼠药。

米娜看着她的眼睛,曼朱则奔进棚屋,米娜的母亲正在屋里磨米,准备做蒸糕。曼朱连珠炮似的叫着:“老鼠药”“米娜”“傻瓜”“要死了”。

米娜的母亲继续磨米。“冷静下来。她在搞恶作剧,”她告诉曼朱,“前几个星期,她说她吃了毒药,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米娜的母亲受够了她的女儿。马上就能放肆跳舞,显然让这女孩失去了理智。米娜被发现深夜两点和那男孩通电话,为此挨了一顿打。午饭时间,她拒绝煎蛋卷给弟弟吃,因为她正在禁食,不想被食物诱惑。为此,她又挨了一顿打。她的哥哥这天正打算为她坐在家门外揍她第三次,她于是编造吃老鼠药的谎言。

米娜母亲说的话,暂时让曼朱放下心来。可米娜如果是在演戏,难道不会告诉曼朱吗?曼朱回到屋外,朝米娜的脸靠过去,闻了闻。

曼朱想到卡通里喷出火和烟的龙。后来,她一直认为她看见烟从米娜的嘴和鼻子冒出来,仿佛这女孩从体内引火自焚。不,那不可能,只可能是老鼠药。她在心中盘算着:如果大呼救命,整个贫民窟都会知道米娜企图自杀,这可能毁了她的名誉。看来保密似乎才是关键所在,于是她跑去打公共电话联系阿莎。

“妈,”她低声说,“米娜吃了老鼠药,她妈妈不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噢,该死,”阿莎说,“你得强迫她马上吞下烟草,这能让她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可万一有人看见曼朱买烟草,他们会怎么说?后来曼朱在米娜家住的巷子里找了几个泰米尔妇女,希望她们有更好的主意。“她服毒自杀!”她小声说道,“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摇摇头:“那家人最近经常吵架。”

“不!”曼朱叫道,完全忘了要保密,“请别这么冷静!你们必须做点什么!”

米娜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你真的吞了老鼠药?”一个女人问道。

“真的。”米娜淡淡地说道。

“你吃了一整管?”曼朱问道。这条巷子最近有个女人吃了半管同一个牌子的老鼠药—“鼠透”—侥幸活了下来。

“一整管。”米娜说道,随后俯下身子作呕,头发散了一脸。停止作呕后,她开始说话,说得很快,说“鼠透”在默罗尔市场卖四十卢比;说她偷她兄弟和父亲的零钱去买;说她老是挨揍;说她弟弟和煎蛋卷的事,但不止这些。她这么做,并不是像法蒂玛一样出于愤怒。她仔细想过,有两天她曾吃下两管老鼠药,却都吐了出来,因此她这回在老鼠药中掺入牛奶,希望牛奶能让老鼠药在肚子里多留一段时间,将她毒死。

这是她必须为自己的生命做出的决定,这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和挚友分享的选择。

米娜又一次沉重地坐下,这种沉重无关乎她的体重。一个妇女拿着一碗盐水出现。“这能强迫她吐出来。”她说道,让米娜的头微微后仰。米娜喝下盐水后,大家等着。结果只有干呕,什么也没有。

另一个妇女建议用水和洗衣皂,跑回家切了一块难闻的马杜马蒂牌洗衣皂。当第二种混合液体灌入米娜的喉咙时,她捏着鼻子。总算,她吐出一堆鲜绿色泡沫。

“我感觉好多了,”米娜最终宣告,“都吐出来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汗,她的母亲带她进屋去睡一觉,让毒效消退。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后,巷子里的妇女们都松了口气。这些女人的判断,此时避免了一场灾难,或许还拯救了一场婚姻。米娜未来的亲家或许不会知道,他们挑了个鲁莽的媳妇。

相隔两户人家的商家仍在贩卖着牛奶和糖,对此毫不知情。从工地返家的建筑工人也大步走过绿色的肥皂水呕吐物。一阵精疲力竭之后,曼朱才注意到已是傍晚,她不能披头散发地站在她朋友关上的门外,她必须去洗把脸,把杜尔迦女神接过来。

她和阿莎去接神像时,米娜的大哥回到家里,得知妹妹吃了老鼠药后,又把她痛揍一顿。米娜哭过之后去睡觉。临近午夜时分,她又开始哭泣。最后,她父亲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伤心地哭。

九夜节的第一夜,当安纳瓦迪的年轻人—除了曼朱之外—都在灯火辉煌的广场上跳舞时,一名警察来到米娜在库珀医院的病床边。她回答警察的问题:有没有任何人鼓动她自杀?“我不怪任何人,”米娜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九夜节的第三夜,米娜不再说话,此时,库珀医院的医生以“进口注射剂”为由向米娜的父母要了五千卢比。

九夜节的第六夜,米娜还是死了。

“她受够这世上的一切了。”泰米尔妇女们下定结论。米娜的家人想了想,决定该责怪曼朱给她灌输的新时代想法。

九夜节的彩灯拆下来了。拉胡尔尝试让曼朱再次绽开笑颜。某天,在他指出米娜的弟弟失去了什么时,他认为曼朱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孩子再也不会想吃煎蛋卷了。”

在特定的晨光中,曼朱能看到“米娜”的名字被轻轻地写在公厕外的一块破水泥地上。“只有在那样的光线中才能看见,”她说,“但还是非常不明显。”有另一个小米娜住在安纳瓦迪,有个爱她的男人曾经把她的名字刻在他的前臂内侧。曼朱认为,他或许也把“米娜”写在未干的水泥上。这很合情理。不过,她宁可相信,是米娜用自己的手指写下这些字母的,这位第一个在安纳瓦迪诞生的女孩,把自己的一些印记留在此地。

[1] 印度传统节日,也称圣母节,纪念杜尔迦女神杀死水牛怪魔。于印度阴历八月,公历九月或十月的第一个晚上开始,至第十日结束,其间人们会通过敬奉女神、装饰舞台、表演神话中的故事、念诵经文等方式庆祝。

[2] 印度传统节日,也称色彩节,庆祝春天的到来。于公历三月中旬举行,其间人们会互相抛撒用花朵制成的红粉,或投掷水球来庆祝。

[3] 印度教节日,纪念印度教克利须那神的诞生。于公历八月至九月举行,印度教信徒会在当日禁食,在家中供奉克利须那神婴儿形象的画像,还会以叠人梯的方式打碎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陶壶等方式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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