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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好眠

一顿好眠

身材魁梧、留着小胡子的警察纳迦雷骑着摩托车来到安纳瓦迪,前一晚揍阿卜杜勒的残疾的瘾君子在后座努力保持平衡。摩托车在泽鲁妮萨面前猛然刹车,她正在和一个拾荒者讨价还价。见到警察的脸她浑身发抖。纳迦雷的脸色,不是警察前来收贿时惯有的脸色。他的脸色紧绷难看,泽鲁妮萨不知该如何解读。看来,他带来了会让她家的麻烦愈发复杂的新灾难。

结果她和阿卜杜勒都多心了。警官只想知道卡卢的家属在哪里,残疾的马哈茂德告诉他说,泽鲁妮萨或许知道。泽鲁妮萨松了口气,感觉轻飘飘的,直到纳迦雷说明原因。

“那个男孩死了。”他皱起眉头说道,他急驰而去时,泽鲁妮萨几乎来不及难过,因为接下来,她听见阿卜杜勒痛哭的声音。

几个星期以来,阿卜杜勒想努力忘记他在囚室的遭遇,直到此时,密封在他内心的某种东西瞬间迸裂。他记不起该怎么呼吸,开始用短促、狂乱的语调说话。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卡卢死了。现在,他就要因谋杀罪被捕。警方将设陷阱让他往下跳,就像法蒂玛事件一样。“我知道。”他一再说道。马哈茂德可能已经告诉警方,前一天晚上,阿卜杜勒和卡卢一同站在路上,这将成为阿卜杜勒遭到指控的证据,他将再次遭警方毒打,然后在阿瑟路监狱待上数十年。他蹲下来咽了口气,随即站起身来跑进屋里,就连被保释出狱的克卡珊也安慰不了他。他觉得他必须再次躲起来,不过这回不能躲进垃圾堆中。

“卡卢被谋杀了!他的眼珠被挖出来,屁股也被切开!”

还未经受过生活打击的其他男孩跑去看尸体,他们的报道穿梭于贫民窟巷弄之间。苏尼尔拒绝相信这些报道,他必须亲眼看见。他动身前去,闪避机场大道上的车子。

男孩们说卡卢的尸体在花园,可在哪个花园呢?由企业集团GVK领军,经过两年的改头换面,机场遍布着花园。利拉酒店附近也有花园,不是吗?在悲痛的此刻,苏尼尔脑中的机场地图彻底被打乱了。

当他终于来到正确的花园时,印度航空和GVK主管人员聚在一起,警方不让其他人接近。一个男孩告诉苏尼尔,乌鸦啄去了卡卢的眼珠子,丢在椰林中。

苏尼尔从远处看着卡卢半裸的尸体被装上警车。他看着警车开走,眼前只剩下一言不发的黄色塑料封条扭曲地穿过一片橙色的蝎尾蕉,它们开的花就像幼鸟张大的嘴巴。

苏尼尔转身走回家,经过机场大道中间正在修建的高架路的巨大立桩;经过GVK竖立的一排标志,上面写着:“我们关心我们关心我们关心”;经过那道长长的墙,墙上的广告贴着会“永远美丽”的地砖。他觉得自己渺小、悲伤、无用。谁对他的朋友做出这样的事?然而,震惊和哀伤的迷雾并未完全遮盖他对自己所处社会层级的理解。对安纳瓦迪的男孩们来说,卡卢是明星;而对上流城市的当权者来说,他却是必须除去的障碍。

按官方说法,萨哈尔警方的管辖区是大孟买地区最安全的区域之一。两年来整个辖区,包括机场、酒店、办公大楼、数十处建筑工地和贫民窟,只有两起谋杀案记录,而且都立即破案。“我们侦办的每一起凶杀案,都是百分之百成功破案。”萨哈尔警察局局长、高级督察帕蒂尔喜欢这么说。不过,这个成功率或许只是假象:他们并不侦办无名小卒的凶杀案。

卡卢一案的负责人贾达夫督察迅速下了结论:此人死于“不可挽回的疾病”。在库珀医院的太平间,“不可挽回的疾病”被确认下来。十五岁的迪帕克·拉伊,又名卡卢,死于肺结核—和在马路上慢慢流血而死的拾荒者的死因一模一样。

生气蓬勃、攀爬围墙的男孩不会突然因肺结核暴毙;不仅病理学家知道,就连安纳瓦迪的居民都知道,肺结核是会折磨人致死的慢性疾病。然而,卡卢的尸体证据在机场大道的帕希瓦达火葬场迅速化为骨灰,伪造的死亡原因登记在官方记录上,被一支搁着的香烟烧穿过去。而后,按警方规定拍摄的尸体照片,从萨哈尔警察局的档案里消失了。

如同阿卜杜勒和他的家人已经领会到的,警察局不是受害人得到赔偿、公共安全得到重视的地方,而是忙碌的市集,就像孟买其他许多公共机构一样。调查卡卢的死亡无利可图。不过,这起死亡案倒是给了警方一个机会,把机场地区的安纳瓦迪街童扫除一空。

卡卢死后,五名街童遭到逮捕,被带到萨哈尔警察局的“普通”牢房。警方以侦讯的名义痛殴他们,释放时还说如果他们不离开日益优美的机场,可能会被指控谋杀卡卢。这些男孩并不知道,警方已经把这个案子归档为自然死亡。

其中一个获释的男孩卡兰离开安纳瓦迪,逃离孟买,从此不再回来。另一个男孩桑贾伊·谢蒂疯狂地搜集垃圾,拿到侯赛因家出售,打算筹集自己的逃跑资金。

泽鲁妮萨看见他时,倒抽了一口气。“你的脸怎么了?”她问道,“你为什么哭?”

十六岁的桑贾伊以不寻常的身高、俊美的外形和浓重的南印度拖腔,在众街童当中脱颖而出。“你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很温柔,”泽鲁妮萨有一回打趣说,“你说话的样子能把人融化。”但此时的桑贾伊,却几乎说不出话。

“冷静下来,”泽鲁妮萨对他说,“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泽鲁妮萨,他看见卡卢在黑暗中被一伙人攻击,就在印度航空的登机门前。随后,他跟她说自己在警察局挨打的情形。桑贾伊不知道何者更令人恐惧:是袭击卡卢的人发现他是目击者而找上门,还是被警察抓去,进行第二回合的暴力侦讯?

他不能继续睡在安纳瓦迪的车辙路上,他要前往他母亲的房子,因为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家在机场的棚屋被烧毁后,他母亲搬到安纳瓦迪以南八公里的达拉维,那儿也是城里最大的贫民窟。

泽鲁妮萨同意,达拉维比安纳瓦迪更适合一个男孩躲藏。她把钱塞进桑贾伊手里,看着他跑走。

桑贾伊来到达拉维时,他十四岁的妹妹阿南迪正在做晚饭吃的西红柿酸辣酱。她看见哥哥惊惶的脸色时,差点把锅子掉在地上。他们俩很亲近,最近,他难得拥有可自由支配的收入,于是在前臂上把妹妹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刺在他自己名字旁边。阿南迪常责备他说,自称这么爱妹妹的哥哥,更应该经常回家。然而,他们五平方米左右的棚屋太小,住不下三个人,而且桑贾伊喜欢待在机场附近,说这让他觉得有机会远走高飞。

桑贾伊握住妹妹的手,两人促膝坐在地板上时,他告诉她,他看见一群人同时扑向卡卢。“他们杀了我的朋友,”他反复地说,“把他扔在地上。”好像他是垃圾一样。

恢复镇静后,桑贾伊开始跟阿南迪讲道理:说她不该给他们的母亲添麻烦—他们的母亲这会儿还在干活儿,在中产阶级小区照顾一位老妇人;说她应该更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学业。

妹妹困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桑贾伊?学习?我跟你一样,都得工作赚钱。给妈添乱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还应该好好睡觉,”他说道,没听见妹妹的话,“我觉得你睡得不太好。”

对于哥哥用家长般的语气对他说话,阿南迪不知如何解释。是Eraz-Ex的缘故吗?她站起身来,感到烦躁。她很遗憾卡卢被人杀害,她见过他一次;卡卢称赞她的厨艺,还逗她笑。可她得去做饭,不能只是坐在这儿握着桑贾伊的手。她回到炉子前时,桑贾伊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或许是在示范他所谓的一顿好眠。

一个钟头后,他的母亲走进来时,桑贾伊已经起身,显得烦躁不安,正在听《爱是欺骗》专辑中的二重唱。“桑贾伊的失恋音乐。”他的母亲喜欢这么说,边说边翻白眼。

“仅仅是个误会。”有罪的丈夫唱着,被辜负的妻子接着唱出她的复仇计划。桑贾伊母亲的嗓门压倒两人的歌声:“我要生病了!噢,我午饭吃坏了肚子!”

她冲向厕所,一边叫着:“等等,桑贾伊。别跑掉!”

“我不会跑掉。”他答应道。母亲回来时,妹妹正歇斯底里地叫着,而桑贾伊则在地上全身抽搐。桑贾伊的母亲以为他癫痫发作,把他拉起来,却闻到他呼出的气息中有化学气味。他的妹妹从屋角找到一个白色塑料瓶。她之前看见他在玩瓶子,猜想瓶子里装的是吹泡泡的肥皂水,因为桑贾伊很爱吹肥皂泡。然而,空塑料瓶里装的是老鼠药。

桑贾伊翻过身去,面对墙壁,拒绝喝母亲为催吐而准备的盐水。他抵达公立医院后,只活了两个小时。午夜过后,他的母亲带着疲惫和悲伤,回到达拉维的家,把医生为桑贾伊开的药方丢到水沟里。她还没来得及上街配药。

警方对她儿子的死所做的调查迅速结束,就像调查卡卢的死一样。在官方档案中,桑贾伊·谢蒂不是谋杀案的无助证人,也不是警方逼供和殴打的受害人。他是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因为没钱买毒品而决定自杀。

在德里,政界人物和知识分子私下哀叹,未受教育的印度大众“不可理喻”,但当政府本身为民众迫切关心的问题提出虚假的答案时,谣言和阴谋论就会开始蔓延。有时候,这些阴谋论会为失去的痛苦带来慰藉。

因为试图理解卡卢和桑贾伊的死,苏尼尔和阿卜杜勒亲近了起来。他们不完全是朋友,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完全出于自愿的关系,这使得他们觉得自己和死去的两个男孩息息相关。苏尼尔和阿卜杜勒比从前更常坐在一起,可当他们开口说话时,却有一种奇怪的客气感,因为他们都明白:说出来的话大多不重要,重要的事则大多无法言说。

苏尼尔断定,印度航空的警卫在他们的垃圾堆里逮到卡卢,将他杀害。阿卜杜勒则怀疑,是卡卢告发的毒贩杀害了卡卢。“不管怎样,反正他像狗一样死得很惨。”阿卜杜勒说道,这让苏尼尔想起,他和卡卢在“粉红有声片城”看的威尔·史密斯片子中那只被掐死的狗。

米尔基觉得这两个男孩不该再提起这件事。“是啊,他偷了垃圾,可那是‘那些人’的垃圾,所以他当然会那样死掉。”

街童则怪罪到其他街童头上。“是马哈茂德,我觉得一定是他。”“可能是卡兰干的,所以他才会在事后逃之夭夭。”天马行空的骇人猜疑在贫民窟巷弄流传,还有人说,法蒂玛的鬼魂可能也介入其中。

卡卢的父亲把矛头指向在机场大道摆摊、卡卢经常去吃宫保鸡丁饭的女人。她听说过一些事情,卡卢的父亲指望她能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卡卢?谁是卡卢?”她盯着锅子说道。最后,由于警方和太平间拒绝对他儿子的死道出真相,他便把过错都怪在卖宫保鸡丁饭的女人身上。

桑贾伊的母亲不知该怪罪谁。儿子自杀后的几星期以来,她步履踉跄地走过安纳瓦迪,问每一个和她擦身而过的人是否知道她儿子自杀的原因。“不知道真相,我怎么睡得着?”她对女儿说,“整个世界在我脑子里,但一切都毫无道理。”

看见桑贾伊的母亲过来,令苏尼尔和街童们感到痛苦。在她搬去达拉维之前,他们就认识她了,她现在看起来老得像三百岁,这证明她是多么爱她儿子。然而,如果不提及卡卢,不提及萨哈尔警方,要如何说明桑贾伊的死?甚至连经营游戏厅的泰米尔人—他与警方关系密切—也不敢说卡卢的名字。因此桑贾伊的母亲只能从露宿街头的另一个母亲那儿,听到她只敢低声说出的话:“你的孩子死于心里的恐惧。”

红白相间的印度航空登机门外,土质又好又肥沃。在机场园艺人员的照料下,花丛中一个男孩形状的空隙逐渐被填补起来。某天下午,苏尼尔蹲在那儿观察地面时,已经找不到任何破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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