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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窗户的洞

被称为窗户的洞

侯赛因家的小孩知道翻新屋子是严肃的事,因为虽然学校已经开学,父母还是让他们待在家里。随后三天,连六岁的小孩也被分派了活儿。首先是把屋里的所有家当拖到广场上。先拖出生锈的铁床,卡拉姆和泽鲁妮萨坐在床上,一边看守家当,以防路人偷窃,一边看着阿卜杜勒指挥他的兄弟劳动军。

“终于,我要有厨房了!”泽鲁妮萨说道,紧靠着丈夫,她的头巾滑落到肩膀上。

“你看阿塔尔,”过一会儿卡拉姆说道,他们的第三个儿子正使劲搅拌水泥,以免水泥在当天令人窒息的暑热中凝固,“我对他不抱希望,他没长脑子。八年级了,还不会写数字八。好在他肯干,像阿卜杜勒一样,不怕吃苦。”

“他不会有问题的。”泽鲁妮萨表示同意。他们的第五个儿子萨夫达尔才是她担心的孩子。萨夫达尔爱幻想,不切实际,就像她丈夫一样。他喜欢青蛙,有时会游过污水湖去追捕。在他游完回来之后,没人愿意睡在他旁边。

阿莎的丈夫马哈德奥出现在铁床边。他身材瘦小干瘪,清醒时寡言少语,自从阿莎找到一个更聪明的藏钱包处,他便一直清醒至今。为了缓解痛苦,他主动提出帮侯赛因家施工,以换取一百卢比。

不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的阿卜杜勒很乐意马哈德奥助他一臂之力。那户人家,只有阿莎让他害怕。“我觉得她的野心使她发狂,”前几天晚上阿卜杜勒的父亲说,“她想要一种闪闪发光的公众生活,想当大政客,可她的私人生活却丢脸得很。她以为大家听不见她晚上和老公吵架啊?”他们的争吵确实和“独腿婆子”法蒂玛夫妻一样大声。根据传闻,吵赢的人总是阿莎。

马哈德奥和侯赛因家小孩一同干活儿时,曼朱的几个学生感到好奇,晃了过来。曼朱不久就要叫他们去上课,不过在此之前,他们打量着侯赛因家堆在广场上的家当,大人们也过来围观。只有少数几个邻居去过侯赛因家,不过,从那一堆家当判断,这一户穆斯林拾荒者家庭的生活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宽裕。

许多安纳瓦迪居民都还记得,侯赛因家在二〇〇五年的水灾中失去了多少东西。他们最小的女儿几乎溺死,他们的衣服、储藏的大米和五千卢比的积蓄全被水冲走。而今,他们有个做工粗糙的木头衣柜,比阿莎的柜子大上两倍;一台分期付款的小电视机;两床厚棉被,一床蓝白格纹、一床巧克力色。还有十一个不锈钢盘、五口锅子,以及新鲜豆蔻和肉桂,比大多数安纳瓦迪居民使用的香料好。再来是一面破裂的镜子、一管百利美发乳、一大袋药品,然后是生锈的铁床。贫民窟的大多数人,就连阿莎都得睡在地板上。

“看见我们在翻修房子,每个人都嫉妒我们。”克卡珊对一个刚从乡下过来的表亲说道。

“那就让他们嫉妒吧,”泽鲁妮萨嚷道,“我们既然日子好过一点,为什么不该住好一点的屋子?”不过,她仍然决定在翻修工程期间,把电视机托给妓院老板保管。

没有一个旁观者质疑,既然机场当局可能拆除屋子,何必翻修?这里几乎所有的人,如果有能力修缮屋子就会去做,不仅为了追求更好的卫生条件、防范雨季,还为了避免机场当局迫害。大家认为,倘若推土机来摧毁贫民窟,拥有一间像样的屋子就是一种保障。马哈拉施特拉邦曾经承诺,二〇〇〇年来在机场地区非法居住的家庭将被迁往公寓大楼。对安纳瓦迪居民而言,一户人家的屋子如果不易铲除,当局承认其机场用地所有权的机会便能提高。也正因如此,他们愿意把钱花在将被摧毁的屋子上。

对阿卜杜勒而言,翻修棚屋似乎是不智之举,原因和机场当局并不相干。在他看来,这就像站在屋顶上,吹嘘自己家赚的钱比别人家要多。有必要这样火上浇油吗?他母亲的新地砖,到头来还不是堆满破烂。

倘若家庭经费由他支配,他会买个iPod。米尔基跟他说过iPod这玩意儿,阿卜杜勒尽管对音乐所知甚少,却为这个想法着迷:一台小小的机器,让你只听得到想听的声音,还能淹没邻居的声音。

排放油烟的窗户在第一天完成。第二天,孩子们敲碎裂开的石板地,把地面整平,准备铺上地砖。“陶瓷地砖。”泽鲁妮萨嘱咐丈夫,他感觉身体已经康复,能出门购买瓷砖。两岁的拉卢无法参与翻修工程,因此怏怏不乐,为了父亲重大的出行,他拿抹布帮他擦鞋。午后不久,卡拉姆把两千卢比放进口袋,动身前往萨基纳卡一家小瓷砖店。阿卜杜勒很高兴看到他父亲终于出门了。拖延是他父亲的专长,阿卜杜勒希望能在天黑前完工。

“你们家敲击声太大了!我听不见收音机!”没过多久,法蒂玛便隔着墙壁喊了起来。侯赛因家年纪还小的男孩们面面相觑,觉得好笑。前三回他们对屋子进行小幅修缮的时候,她也都会发一顿她那人尽皆知的脾气。

“我们在敲碎地板,要安装厨房,”泽鲁妮萨喊了回去,“我也希望瓷砖和架子能像变魔术一样,自己安好,可是不可能啊,所以今天会有一些噪声。”

阿卜杜勒不理会她们的对话,专注于他自己的问题。他母亲的厨房置物架简直要使他发狂。一米多长的灰色石板像地板一样凹凸不平,因此架子在他建造的两根支柱上摇摇晃晃,险象环生。这间蠢房子没有什么东西是正的,稳住架子的唯一方式,是在本身也同样凹凸不平的砖墙上开个槽,再用水泥固定住石板。

阿莎的丈夫宿醉得厉害,今天干不了活儿,另一个邻居于是表示愿意帮忙,只要先付钱给他。这个人似乎也踉踉跄跄,不过,阿卜杜勒在他们两人一同凿起砖墙时,便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泽鲁妮萨说:“我们现在真要听见‘独腿婆子’抗议了。”三十秒后,法蒂玛开始叫嚷起来。

“我的墙怎么回事?”

“别紧张,法蒂玛,”泽鲁妮萨喊了回去,“我们正在做架子,只要给我们这一天就好。我们也想趁还没下雨之前尽快完成。”

阿卜杜勒继续干活儿。他不仅给垃圾分类,也给人分类,法蒂玛的外表虽然与众不同,他却认为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她恶劣的性情,就像其他的邪恶本性一样,根源多半是嫉妒;而嫉妒的根源,则或许是希望—希望他人的好运哪天能够属于她。他的母亲说,在安纳瓦迪居民的生活都差不多悲惨时,街坊邻居的仇恨还没有这么严重,尽管大家都知道,泽鲁妮萨是怀旧的人。

“你们这些浑蛋!你们想推倒我的墙啊!”

又是法蒂玛。

“你的墙?”泽鲁妮萨恼火地说,“我们砌了这面墙,从没拿过你一分钱,我们难道不能偶尔敲个钉子进去?忍着点,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一把架子装上去,就会去修理。”

法蒂玛安静下来,直到她那边的砖块开始崩落。“砖块碎片掉进我的饭里啦!”她大喊,“我的晚饭毁了!沙子喷得到处都是!”

阿卜杜勒感到惊慌。他长期以来对于砖头可能崩解的疑虑,如今得到了证实。这些砖头掺入太多沙子,砖缝的灰泥早已变质;这些劣质砖块甚至没有粘在一起,与其说是墙,倒不如说是摇摇欲坠的砖堆。正当他考虑着如何装上厨房的架子而不弄垮整间房子时,泽鲁妮萨走到门外。法蒂玛也走了出来,两个女人于是开始推来搡去。邻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孩子们则讨论她们谁比较像美国职业摔跤协会的印度摔跤手巨人卡里。

“你这狗娘养的!你再继续破坏我的房子,我就让你们自投罗网!”法蒂玛喊道。

“我是在破坏我自己的墙,婊子,”泽鲁妮萨回嘴,“如果我们慢慢等你砌好一堵墙,现在我们都还在看彼此光着身子呢!”

阿卜杜勒跑到门外,把两个女人推开。他搂着母亲的脖子,回到家里。

“你有没有孩子啊?”他反感地说,“你没比‘独腿婆子’好到哪里去,还在外面当众吵架!”这种场面有违他在安纳瓦迪的根本法则: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谁叫她先骂脏话的。”他的母亲抗议道。

“那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讲话都很难听,”阿卜杜勒说,“更何况是对你?可你不必反骂回去啊。她神经不正常,她疯了,这你也知道。”

法蒂玛穿过广场离开安纳瓦迪时,仍谩骂个不停。阿卜杜勒听见她走的时候,女邻居们在嘲笑她,不过,他对女人嘲笑的事不感兴趣。他只知道,法蒂玛不在场,让他有机会安安静静完成架子的安装。只不过,他雇来帮忙的邻居此时倒了下去,石板也跟着掉落在地。

“你喝醉了!”阿卜杜勒指责被石板压在地上的邻居。男人无法否认,因为他患有晚期肺结核:“最近我要是不喝酒,就没力气抬任何东西。”

阿卜杜勒看着墙壁上新添的破损,觉得想哭。幸好,石板掉下来时并未摔破,而这个意外,似乎让这位邻居清醒过来。他向阿卜杜勒保证,他们一小时内就能完工。阿卜杜勒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象他母亲如果有个更好的居住环境,或许会开始学习更好的说话方式。

但是现在,有邻居过来通报一件不寻常的事。有人看见法蒂玛这个没什么闲钱的女人居然搭上嘟嘟车离去。十五分钟后,又有人通报:法蒂玛在萨哈尔警察局,指控泽鲁妮萨暴力攻击她。

“老天,”泽鲁妮萨说,“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谎?”

“快点赶过去,”克卡珊说,“你如果不赶紧去警察局,他们只会凭她一个人讲的话做判断。”

卡拉姆返家时,他的老婆正要出门。瓷砖比他原先设想的要贵,他还缺两百卢比。她对他说:“别再拖了,拿了钱就去买瓷砖。万一警察过来,看见我们屋外的全部家当,可能会把我们扫地出门。”年幼的儿子们已经在捡起家当,扔进储藏室中。

“不用担心我,”泽鲁妮萨对阿卜杜勒说,“别停下来,把活儿干完。”

泽鲁妮萨跑了将近一公里,气喘吁吁地来到警察局时,法蒂玛正坐在桌前,把她的情况告诉一名高大的女警察库尔卡妮。

“揍我的人就是她,你瞧,我是瘸子,只有一条腿。”法蒂玛说道。

“我没揍她!”泽鲁妮萨驳斥道,“很多人都在外面看,没有一个人会说我揍了她。是她先来挑衅的!”

“他们敲破了我的墙,沙子都掉进我的饭里了!”

“她说她要让我们自投罗网!可我们只是在干活儿,在做我们自己的事。”

法蒂玛在哭,因此泽鲁妮萨也开始哭鼻子。

警察举起手掌:“你们两个女人疯了吗?拿这些事情来烦我们!你们以为警察没事干,只能听你们为小事吵架?我们可是在保护机场哪。你回家煮你的饭,照顾你的孩子去。”她告诉法蒂玛,然后对泽鲁妮萨说:“你坐那边。”

泽鲁妮萨在一个塑料椅上坐了下来,弯下身去。此时,她流下了真正的眼泪。法蒂玛如她所威胁的那样,让泽鲁妮萨自投罗网。她就要回到安纳瓦迪告诉大家,警方像对待普通罪犯一样,扣押了泽鲁妮萨。

当她从一阵啜泣中恢复过来时,阿莎正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阿莎帮一些警察找到一栋政府补助的公寓,用于经营副业—这是她希望能真正搞到钱的掮客工作。调解两个女人之间的纷争所能获得的潜在利润不会太多;然而,倘若她不去处理安纳瓦迪的琐碎冲突,大家可能转而求助国大党一个被称为“白纱丽”的女人,还可能传到市政代表萨旺特那里去。

阿莎和泽鲁妮萨目光相接。“花一千卢比。”阿莎说,这样她就能说服法蒂玛别再找麻烦。钱不只是给阿莎,她也会把其中一部分交到法蒂玛手中。

对于金钱,阿莎并非总是如此直言不讳,但她觉得必须对泽鲁妮萨直说。米尔基有一回因为购买赃物被逮,泽鲁妮萨于是向阿莎求援。阿莎向警方强调,米尔基只是个孩子,而且身体不好—这刚好是事实,因为在他的屁股上,有六个严重感染的鼠咬伤口。阿莎带米尔基回家时,泽鲁妮萨只向她道谢,仿佛她不知道阿莎的帮忙早已成为一门生意似的。

然而,泽鲁妮萨对阿莎的不信任程度,就像阿莎对她一样。和警察局里的许多警察一样,阿莎也是湿婆神军党。

“我们会找法蒂玛的丈夫解决这件事,”泽鲁妮萨对阿莎说道,结束了对话,“谢谢你,不会有事的。”

一个钟头后,当库尔卡妮警察递给她一杯茶并提供建议时,她开始相信一切都没事。“你真的有必要好好揍一顿‘独腿婆子’,把这件事一次性彻底解决。”

“啊,可她是瘸子,我怎么能揍她?”

“你如果不把那种人痛揍一顿,你就得三番五次对付他们。揍她一顿就是了,她如果发牢骚,我会处理。不用担心。”

泽鲁妮萨认为,女警察的友善,或许也是一种索贿。名叫托卡勒的男警察则比较直截了当。他向这家人定期索贿,因为机场用地的违建户不许做生意。“你欠了我好多个月的钱,”他看见她便说,“你在躲我吗?既然你在这儿,我们不妨把账结一下。”

泽鲁妮萨比法蒂玛有钱,能从她这儿榨出钱来,或许正因为如此,被扣留在警察局的人是她,而不是法蒂玛。她得付钱给托卡勒,否则他可能让他们的生意关门大吉。不过,她决定用泪眼汪汪的神情注视库尔卡妮警察,以感激她提出揍法蒂玛一顿的建议。随后,她把注意力转向一杯奶茶。

黄昏时分,在安纳瓦迪,克卡珊气得七窍生烟。她坐在广场上守护家中的财物,看着她那几个惊慌的弟弟铲水泥,想赶在警察过来索贿前完工。克卡珊还能从法蒂玛敞开的门看见她拄着拐杖,随着磁带大声播放的印度电影歌曲摆动身体。从警察局回家后,法蒂玛把脸涂得比平时更夸张:额头上贴着闪闪发亮的眉心贴,眼睛四周画着黑色眼线,还抹上了红色口红。她的模样就像要上台表演。

克卡珊没办法不吭声:“你说的谎让我妈被警方扣留,你却在这里浓妆艳抹,像电影明星一样跳起舞来。”

一场争斗在广场重新展开。

“贱货,我也可以让你进警察局,”法蒂玛叫道,“我不会罢手,我要让你们一家自投罗网!”

“你做得还不够吗?你让我妈被关起来了!我真该把你的另一条腿扭断!”

左邻右舍又一次聚集,观赏这场余兴节目。从来没有人看过克卡珊生气,她通常都是安纳瓦迪妇女中的调停者。此时的她眼睛闪着怒火、泪珠闪烁,看起来就像电视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里的女主角帕尔瓦蒂。

“你可以扭断我的腿,但我能把你害得更惨,”法蒂玛说,“你说你已经嫁人,可你老公在哪儿?他知不知道你和其他男人乱搞?”

卡拉姆听见有人诬蔑女儿的贞节,走到屋外。但克卡珊最忧虑的不是被人骂的事,她对父亲说:“你是不是忘了时间?眼看天就要黑了,妈还在警察局里。”

“跑去看看你妈怎么样了。”卡拉姆吩咐米尔基,而后他对法蒂玛说,“听着,叫花子,等干完活儿,我们就永远别再干涉彼此的事!”

在屋里,阿卜杜勒把砖头残片装入袋中;厨房置物架已经安装好了。这几天来,阿卜杜勒都在想象母亲看见架子完工时的喜悦,如今,她却被警方扣押。地板一半是瓦砾,一半是未干的水泥,等着铺上他父亲尚未采买的瓷砖。存放在妓院老板家的分期付款的电视机,已被那男人的儿子弄坏。阿卜杜勒的弟弟妹妹们被刚才的大吼大叫吓坏了,而他的父亲审视着家中的残局,似乎就要发狂。

突然间,卡拉姆愤然冲回法蒂玛家门口。“蠢蛋,”他吼道,“你撒谎,说我老婆揍你,现在我要让你尝尝真正被揍的滋味!”

但回头一想,他并不想亲自动手揍人。

“阿卜杜勒,”他呼喊儿子,“过来揍她!”

阿卜杜勒愣住了。虽然他一辈子都听从父亲的话,却不打算殴打一个残疾妇女。幸好,他的姐姐出面干预。“爸,冷静下来,”她下令,“等妈回家,她会处理!”克卡珊明白危机时刻谁才是家中的权威。

她带着父亲往家里走时,卡拉姆回头喊道:“‘独腿婆子’,跟你老公说,如果你就是这么对待我们这些年来的好意的话,那我要你们负责这堵墙全部开支的一半!”

“没错,你需要一点钱来给自己办丧事,”法蒂玛答道,“我要毁掉你们全家!”

米尔基不久从警察局返家,带回勘查的结果:他的母亲显然毫发无伤,和一名女警察静静地坐着。克卡珊松了口气,开始准备晚饭。

此时,整个安纳瓦迪生起炊火,滚滚炊浪在贫民窟上方汇聚成一股巨大的烟柱。住在凯悦酒店顶层的客人很快就要陆续打电话给大厅:“一场大火朝饭店烧过来了!”或者“我觉得发生了一起爆炸!”再过半个小时,针对牛粪灰烬撒落在酒店游泳池的投诉也即将开始。

这时候,在法蒂玛屋里,燃起了另一场火。

法蒂玛八岁的女儿努俪回家吃晚饭,可当她推门时,木门却打不开。在屋里,一首情歌放得震天价响,她以为母亲正忙着跳舞,跳到忘记时间。努俪跑去找她母亲的朋友辛西娅过来。辛西娅也打不开门,于是她把努俪举到靠近屋顶的一个洞—被努俪骄傲地称为窗户的洞。

“你看到了什么,努俪?”

“她把煤油倒在她头上!”

“不要,法蒂玛!”辛西娅大喊道,试着让她的声音在乐声中能被听到。几秒钟后,电影歌曲被“呼”的一声、小小的轰隆声和八岁孩子高喊“我妈着了火!”的尖叫声所淹没。

克卡珊尖声喊叫。妓院老板头一个穿过广场,三个男孩迅速跟在后面,一同使劲把门撞开。他们看见法蒂玛在地上挣扎,皮肉冒烟,一旁有个装煤油的黄色塑料罐打翻在地,还有一瓶水。她把做饭用的燃料倒在自己头上,划根火柴,然后用水浇灭火焰。

“救救我!”她喊道。

妓院老板紧张起来。法蒂玛的下背仍有东西在烧,他抓起一条毯子扑灭了火,同时,一大群人在屋外聚拢。

“这些捡破烂的家伙们,吵闹了一整天。”

“她做这件事前,有没有想过她的女儿?”

“她没事了,”妓院老板宣告,把他在匆忙中为了灭火而碰倒在法蒂玛身上的几口锅子推开,“还活着,没问题!”

他拉起法蒂玛,松开手时,法蒂玛又跪倒在地,号叫起来。

大家留意到翻倒的水瓶。

“她肯定是傻瓜,”一个老头儿说,“她想要稍微烧伤自己,演出戏,可没想到把自己烧得这么惨。”

“都是这些人害我这么做的。”法蒂玛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清晰。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些人。

克卡珊不再抽泣,向她的弟弟们和父亲发布命令:“快跑!快走!她说要让我们自投罗网,她有可能说是我们放火烧的她!”

“现在已经变成刑事案件了,他们完了。”一个邻居说道,看着侯赛因家的男孩们从公厕旁边跑过,朝着一间套房每晚八百美元的利拉酒店而去。

“水!”法蒂玛哀求道。她的脸又红又黑。

“万一她在你给她水的时候死掉,你就会鬼上身。”某人说道。

“女人的鬼魂最不好,过了好多年都不会离开你。”

倒霉的少女普里亚最后拿水过来。普里亚是安纳瓦迪最穷困的女孩之一,她偶尔帮法蒂玛煮饭和照顾孩子,换取食物。据说已经有两个鬼魂附在她身上。

“蠢蛋,听说烧伤后不能喝水。”

新来的人的声音比其他人的都要干净利落,是阿莎。她站在人群后方。

大家转过身去:“那叫她不要喝,阿莎!阻止她吧!”

“我要怎么抢过来啊?”阿莎说,“万一她就要死了,我可不想接受一个垂死女人的诅咒。万一她这会儿就死了,那还得了?”

曼朱走了出来。她的母亲阿莎叫她走开,曼朱最好的朋友米娜则凑近观看。她看到的景象难以言说:法蒂玛扭着身子,身穿两件式棕色衣服,前后有粉红色花朵,大部分的花已被烧去。原本有花的地方,垂着一块块皮肤。米娜觉得反胃跑开了,她看到的景象可能会让她反胃一辈子。

“我怎么去医院?”法蒂玛说,“我老公不在这里!”

“谁去叫嘟嘟车,带她到库珀医院?这些白痴只会袖手旁观,她就要死在我们面前了!”

“但如果你带她去库珀,警方会说你是放火烧她的人。”

“阿莎应该带她去医院,”有人说,“她是湿婆神军党,警方不会找她麻烦。”

法蒂玛的眼光锁定阿莎。“老师,”她叫喊,“我这样子怎么走去医院?”

“嘟嘟车的钱我出,”阿莎回答,“不过,有人在等我,我忙得很,没办法亲自送她过去。”

安纳瓦迪的居民们看着阿莎大步走回她的屋子。

“我主动说要付车钱,可我为什么该去?”阿莎回到家里,对丈夫说,“这些捡破烂的人在吵架,谁知道牵连进去会发生什么事?反正,泽鲁妮萨早该在警察局接受我的建议。她不了解最基本的道理:你早早付钱,之后就能少付一点。你付钱给‘独腿婆子’就是了,就当她是乞丐,你必须趁还没发展到歇斯底里的阶段,就立刻制止。你看现在搞成了刑事案件,她可需要律师了。她以为律师会先做事,再拿钱啊?接生婆哪会慢慢等你付钱?就算孩子死了,接生婆也照样收钱。不过,我不会再理会她那家人,还有他们的脏钱了。暴发户!”

她露出笑容:“‘独腿婆子’应该告诉警方,‘我生为印度教徒,这些人就取笑我,放火烧我,只因为我是印度教徒。’那样一来,这些家伙就得坐一辈子牢。”

此时是晚上八点,广场上方的天空像瘀伤一样呈青紫色。大家决定,法蒂玛的丈夫干完垃圾分类的活儿回家后,就能送他妻子去医院。

成年人三三两两回去吃晚饭,几个男孩子则等着看法蒂玛的脸皮会不会脱落。这样的事曾经发生在阿莎的一个女房客身上。那女人的老公离她而去,她把自己烧得很彻底,跟法蒂玛不同。女人烧焦的脸皮粘在地上,拉胡尔说,她的胸部简直就像炸开了,你一眼就看得见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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