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影子世界
Shadow World
05
一切全从安娜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那一天,在海军造船厂上班的安娜不顾上司沃斯先生的反对,出去买午餐。沃斯先生建议员工各自从家里带午餐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女工整天都坐在同一张高脚椅上测量零件。安娜意识到,他好像担心如果没管好这群女孩,她们恐怕会在造船厂里像鸡群一样乱飞乱窜。她们的厂房位于二楼,环境干净,一整排的窗户,采光极佳,适合午餐,没错,而且还有空调嗡嗡送出的凉风能吹到各个角落。安娜九月刚来这里报到时天气炎热,幸好这里有冷气。此刻,她多想开窗让新鲜的十月空气灌进来,可惜窗户全被封死了,以防灰尘和脏东西影响测量的精准度——还是她们测量的小零件需要一尘不染,否则会失灵?没人知道答案,沃斯先生也不喜欢员工问东问西。报到之初,安娜对自己托盘里的零件有疑问,于是说:“我们测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用在哪一艘军舰上的?”
沃斯先生扬起浅金色的眉毛。“答案和你分内的工作无关,克里根小姐。”
“知道的话,我可以做得更好。”
“抱歉,我听不懂。”
“知道的话,我就能理解我做的是什么东西。”
已婚的同事们忍住不笑。安娜自愿或被迫扮演的角色是调皮捣蛋的小妹妹,她演得心旷神怡。她常不知不觉地找沃斯先生的小碴,只要不是直接违抗命令就好。
“你负责测量并检查零件,以确保它们规格一致,”他耐着性子说,把安娜当笨蛋,“规格不对的零件摆一边。”
不久后,安娜得知这些是“密苏里号”战舰的零件。将近一年前,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前,船的龙骨早已在四号干船坞[1]完工。后来,“密苏里号”的船体漂过瓦拉鲍特湾,进入船台。巨大的铁壳里是交错的窄道,近似科尼岛云霄飞车。安娜在得知她检测的零件即将被装进史上最现代化的战舰里后,工作起来的确多了一份动力,但她还嫌不够。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午餐哨声响起,她坐不住了,想去外面透透气。为了有借口离开厂房,她故意不带午餐来上班。她知道这诡计唬不住沃斯先生。但话说回来,他总不能叫下属饿肚子吧?他只能以落寞的眼神看着安娜走向门口。已婚女工们则打开包裹三明治的蜡纸,聊起在新兵训练营里或被调派到海外的丈夫,谈论着有谁收到了信,有谁掌握了线索,或者预感到、梦到她们心爱的老公身在何方。她们多么焦急、害怕啊。说着说着,不止一个女孩哭诉起来,害怕自己的丈夫或未婚夫一去不回。安娜听不进去了。她越听越生气,气到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她们太脆弱。幸好,沃斯先生禁止上班期间谈论这些话题,令安娜由衷感激。现在,大家边工作边唱大学时代的歌。她们曾就读于亨特、圣约瑟夫、布鲁克林等学院。安娜是布鲁克林学院的学生,在校期间懒得学校歌,现在终于学会了。
墙上有个大时钟,做提醒之用,安娜临走前对了一下腕表的时间。封闭式的厂房里静悄悄的,一出门,造船厂的嘈杂声总令她震惊。起重机、卡车、火车的引擎声;附近的船体车间里,钢铁被切割敲打时的刺耳声响;男人们为引人注意大声吆喝着。一阵阵巧克力味从法拉盛街的工厂飘送而来,挟带着煤炭和油的恶臭。那家工厂已停止生产巧克力零食了,现在改做军粮,以免军人饿肚子。安娜听说,这种巧克力军粮的味道像水煮土豆,可以避免士兵们忍不住偷吃,但闻起来还是香喷喷的。
她匆匆沿着位于四号厂房的船体车间前进。这一栋楼有上千个肮脏的窗户。走着走着,安娜看到一个女孩跳上自行车。乍看之下,安娜没注意到她是女孩,因为她跟大家一样都穿着素蓝色的工作制服。但她的举止,和她坐上自行车时的风采,吸引住了安娜。安娜看着她轻盈地骑远,羡慕得打了一个哆嗦。
来到码头附近的食堂,她买了四十美分一盒的午餐,今天是鸡肉、土豆泥、罐头豌豆和苹果酱。她拿着餐盒走向C和D码头,想去那里站着吃,边走边吃也行,因为那里离她的厂房足够近,她可以在十二点十五分之前赶回工位。昨天,一艘大船停泊在C码头,突然出现的高耸船身,仿若来自冥界。安娜每朝大船跨出一步,船似乎就会跟着节节升高,最后她必须九十度仰头才能顺着船头的曲线看到远远的甲板。士兵们挤在甲板上——玩具兵似的制服和军帽让他们显得千人一面,个个靠在栏杆上,呆呆地看着下面。与此同时,一阵调笑声传进安娜的耳朵里。安娜一愣,抓紧了午餐盒,随即发现,士兵们起哄的对象另有其人——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女孩骑着自行车从码头下面沿着船身往回骑,漂成金色的一绺卷发被风吹得从围巾里跑了出来。安娜看着她骑过来,想判断她喜不喜欢被注目的滋味。安娜还没来得及判断,自行车轧到一片砾石打滑了,女孩摔到了铺着砖块的码头上,引来士兵们一阵欢声叫好。如果士兵们在女孩身边,保证会争相冲过去英雄救美。奈何他们的位置太高,唯独嘴皮子有一争长短的机会,于是爆发出喧哗的笑闹声。
“哎哟,可怜的宝贝摔车了。”
“没穿裙子,多可惜啊。”
“喂,人长得美,连哭相都有看头哟。”
但女孩没哭,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受到侮辱却顽强不屈,安娜当场被她迷住了。跑去救她的念头掠过脑海,幸好安娜按捺住了冲动,没冲过去,否则两个女孩与一辆自行车奋战,绝对比一个女孩更好笑。何况,这女孩用不着别人帮忙。她挺直肩膀,扶着自行车,慢慢走上安娜所在的码头,假装没听见士兵的喧闹声。安娜近看才知道她有多漂亮:两颊有酒窝,蓝眼睛烁亮无比,一头鬈发就像性感影星珍·哈露。她长得也有点眼熟——或许是因为在安娜的想象中,妹妹如果生得健健康康,说不定也能出落得这么标致。正因这个缘故,世上有很多陌生人能勾起安娜的姐妹之情,例如影星贝蒂·格拉布尔。但女孩没理安娜,气冲冲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安娜这才认出她的长相。今年九月,造船厂开始招收女工的第一天,记者曾挑选出几个女孩做特别报道,她便是其中之一。安娜在《布鲁克林鹰报》上看过她的照片。
女孩平安走过轮船后,跳上自行车,骑走了。安娜看了一眼腕表,赫然发现迟到快十三分钟了,赶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厂房,心知这么一跑,难保不会再上演一小场好戏。厂房的一楼是检验员工作的地方,全是男人,踩着楼梯测量大零件。回到工位时,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她的连身工作服里,腋下早已汗涔涔的了。托盘里放着今天等待她测量的小零件,她定睛看着,尽量让喘息缓和。邻桌的萝丝已婚,和她交好,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千分尺的用法简单无比,傻瓜也会:夹住、转紧、看尺寸。安娜起初欣然接受这项任务,是因为被分派去焊接、和铆钉为伍的女工需要受训六个星期,而检测工只须接受一个星期的能力倾向测验。她们这一批都是女大学生,沃斯先生在介绍时称她们为“精英”,她听了好高兴。最重要的是,她厌倦用双手干活。然而这份工作才干了两天,安娜便发现她越做越不屑。先拿千分尺测量,然后在托盘附带的一张纸上盖章,以确认零件合乎规格——工作内容呆板单调,却需要专注力;平凡到令人头皮发麻,却又重要到非在“无尘室”里作业不可。眯眼看千分尺看得她头痛。有时候,她只想用手指捏算尺寸是否合乎规定。但她只能瞎猜,猜完再测量,看自己猜对或猜错。无所不知的沃斯先生曾看见她闭着眼睛工作,问她:“克里根小姐,容我请教,你在做什么?”为娱乐已婚同事,安娜调皮地回答后,他又说:“我们有仗要打,哪儿有时间瞎搅和?”
换班时间到了,大家换回便服,沃斯先生叫安娜去办公室。从来没有员工被叫进他的办公室。大事不妙了。
“要不要我等你?”萝丝问。其他已婚女工则祝她好运,匆匆下班了。安娜知道萝丝急着回家带孩子,便回绝了她的好意。
上司的办公室布置简朴,实用至上,符合造船厂的常态。沃斯先生见她进来后,起立片刻,才又坐回金属桌后的座位上。“午餐结束后你迟到了二十分钟,”他说,“严格来说是二十二分钟。”
安娜站在他面前,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沃斯先生是造船厂的大人物,指挥官曾不止一次来电找过他。他一气之下可以开除安娜。上班几星期以来,安娜以带刺的话寻他开心,从不太担心受罚,这时才猛然惊醒。毕竟她已经从布鲁克林学院休学,如果不能来上班,她只有回家帮母亲照顾莉迪娅这一条路了。
“对不起,”她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请坐。”沃斯先生说。安娜在椅子上坐下。“如果你的职场经验不多,必定觉得这些规则和限制很烦人。”
“我从小就开始工作。”她说,可惜这话听起来并没有说服力。她心中充满羞愧,就像她路过商店橱窗瞥见自己的模样时,觉得那里面的她可笑至极。一个渴望为战争贡献的女大学生,一个“精英”,想必沃斯先生是如此看待她的。她脑海中浮现出《造船工人报》的口号:“后方每省几分钟,前线就多活几条命。不工作的人就是为敌工作。”
“我国可能打不赢这场战争,你应该知道吧。”他说。
她眨眨眼。“哦,知道,当然。”报纸不准带进造船厂,以免挫伤士气,但安娜每晚都会在桑兹街的侧门外买一份《纽约时报》。
“斯大林格勒[2]被纳粹包围了,你了解吧。”
她点头,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日本也控制了从菲律宾到新几内亚的太平洋战区。”
“我知道。”
“我们在这里为盟军修船造舰,海军、飞机、炸弹和护航舰才有办法到达战场,你了解吗?”
她内心滋生出一丝烦躁。他还想啰唆几遍?“了解。”
“战争开打至今,盟军商船接连被鱼雷击中,已有几百人丧生,每天都有更多商船中弹,你了解吗?”
“我军舰艇的损失没有以前惨重,而且越造越多。”她低声说,她近日在《纽约时报》上读到过,“上个月,恺撒造船厂十天就建好了一艘自由轮[3]。”
这话说得放肆,安娜等着挨骂。沃斯先生只是停顿了一下后说:“我注意到你没带午餐来。你不是住家里吗?”
“是的,我住家里,”安娜说,“不过我母亲和我为了照顾妹妹忙坏了。她是重度残障。”
这话是真的,但不尽然。母亲每天为安娜准备早餐和晚餐,多煮一份午餐让她带去上班并非难事,而母亲确实也曾问她要不要带午餐。进沃斯先生的办公室之后,安娜的态度变了。和陌生人或不太熟的人相处时,安娜常不自觉地摆出毫无防备的态度,就像现在这样。此话一出,只见沃斯先生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这……很遗憾,”他说,“你父亲不能帮忙吗?”
“他走了。”她几乎绝口不提这件事,事先也没打算提起。
“从军去了?”他面露疑色。一个女儿已经十九岁的男人绝对不年轻了。
“他只是……走了。”
“他抛家弃子?”
“五年前。”
坦承此事如果会令安娜的心掀起波澜,那么她也会掩饰得很好。但是她完全无感。五年前的那天,父亲出门时的情形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根本不记得当天的状况了。父亲一走了之的事实渐渐降临,像夜幕一般。当她发现自己正在等父亲归来,她才领悟到,她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未归。安娜十四岁,接着十五岁。希望变成希望的过去式,变成麻木的、死气沉沉的一片。她不再能清晰地描摹出父亲的样子。
沃斯先生深吸一口气。“呃,辛苦你了,”他说,“你和你母亲一定非常辛苦。”
“我妹妹也是。”她下意识地说。
寂静在两人周遭延展开来,令人忸怩不安,但不至于难受。情势逆转了。沃斯先生卷起袖子,安娜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金毛和矩形的强健手腕。安娜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同情,奈何两人谈话的局限性,没有为情绪畅流留下渠道。而且,安娜要的不是同情,她盼的是能出去吃午餐。
换班的嘈杂声平息了,夜班检测员大概开始忙着测量托盘里的零件。安娜不禁想起那位骑自行车的女孩。她忽然想起来了,是霓尔——在报纸的图文说明上。
“克里根小姐,”沃斯先生总算开口道,“今后,只要你愿意留心时间,工作全力以赴,我可以准许你外出吃午餐。”
“谢谢。”安娜跳起来惊呼。沃斯先生被吓了一跳,接着站起来,微笑着。安娜从未见过他的笑脸。这一笑,让他变了一个人,仿佛之前他在厂房里展现出的凶神恶煞是个藏身处,藏着这位挥手说哈啰的和蔼可亲的男人。唯独嗓音不变。
“你母亲一定着急等着你回家帮忙吧,”他说,“再见。”
翌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桑兹街的侧门外排起了长龙,大帽小帽连成一片帽海,霓尔的淡金色鬈发格外显眼,安娜一眼就看见了她。快来不及打卡了。厂房规定八点前打卡,不管迟到三十秒还是三十分钟,一律扣一小时的薪水。门外有几十个水兵在排队,穿着为船员上岸度假定做的紧身制服。安娜听说,这种定做的长裤裤管旁边有拉链,方便快速穿脱。从他们动不动就反胃的白脸来看,多数水兵休假时通宵灌酒。有两人脱队冲向围墙靠在上面,脸色铁青。
大家排着队,等海军陆战队队员做安检。霓尔排在中间那行,安检员名叫哈迪。哈迪常打开热水瓶闻里面是不是酒精,有人看到过他的鼻水滴进瓶子里,所以他的队伍总是最短的。安检员也会打开包裹搜查,解开绳子,剥开一层层的纸,寻找炸弹。德国间谍和阴谋破坏者一定很想潜入造船厂。尽管安娜觉得这种假设有些牵强(一眼望去,安娜在这里认得很多人),但是有德国间谍在美国城市里潜伏却是不争的事实。今年一月,德国间谍掌握了美籍商船“罗宾莫尔号”的航程信息,致使该船在非洲外海遭鱼雷击沉,有三十三人因此入狱服刑。
霓尔通过安检后,陆续有三人通过旋转栅门,但在安娜跟进、出示通行证时,霓尔的香水味仍未消散。安娜打开钱包让哈迪检查。安娜猜霓尔未婚,线索之一是霓尔安检完后驻足看腕表,举止造作。其他线索包括她的指甲修剪得弧形优美,而且她的发型整齐,一看就知道她是别着满头发卡上床的,换言之,她下班后一定赶着去约会,因为厂房规定员工包头,头发卷得再美也无人欣赏。安娜不是个喜欢打情骂俏的女孩,但她不介意那些女孩打情骂俏。她挺喜欢看那些女孩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可怜的男人还自以为在掌舵。安娜也想打情骂俏,可惜她的技巧太差。都怪她是个直肠子。
“你叫霓尔。”她追上去说。霓尔点点头,看样子是已经习惯被人认出来了。“我叫安娜。”安娜伸出手,两人边走边匆匆握了一下。霓尔的表情既烦躁又困惑。和多数爱和男孩调情的女孩一样,霓尔觉得没必要和女孩认识。女孩若非竞争对手,就是跟班。安娜猜霓尔必定在想她究竟属于哪一类。“我昨天看到你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
“噢,昨天。”霓尔翻了个白眼。安娜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车是你的吗?”
“不是,罗杰的。他和我在同一个厂房上班。”
“你认为他愿不愿意借我呢?”安娜问。
霓尔瞥了她一眼。“他会借我,我可以借你。”
现在话题演变成安娜有所求,而霓尔帮得上忙。她显得自在了些。两人在第二街上急行的同时,安娜问:“你的厂房里有很多女工吗?”
“我上班的放样间里有几个,全是讨厌鬼。”
“已婚吗?”
“你说对了。单身女孩多数是焊接工,不过焊接会弄得脏兮兮的,我才不要做。”
“放样间里是做什么的?”
“我们……我们做模子。”霓尔说。工作内容太复杂,她显然没兴趣解释。
“船的模子,对吧?”
“错,冰激凌车才对。别犯蠢。”
安娜庆幸她们已经到了霓尔的厂房,因为聊过之后,她没那么喜欢这个女孩了。“我怎么借自行车呢?”
“一听到哨声,赶快来四号厂房的入口找我,”霓尔说,“我会推车过来。”
“你们的主管不介意你外出吗?”
“他喜欢我。”霓尔说。安娜猜,这解释能套用在她日常生活里发生的大部分事上,而且很可能就是这样。
“我们的主管叫我们别乱跑。”安娜说。心知自己有点戏多,因为她描述的是变脸前的沃斯先生。安娜应征的似乎是跟班的角色,也许霓尔只容得下跟班。
“涂口红试试,”霓尔说,“很有效哦。”
“他不是那种人。”
霓尔的脸上满是爽朗的弧线,一副随时要笑出来的模样。然而,当她凝视别人时,蓝色的眼睛里埋伏着心机。“不然还有哪一种?”她说。
正午时分,两人见面时都穿着连身蓝制服。霓尔的鬈发全被拢进鼓鼓的围巾内,脚下是长官鼓励大家买的钢头安全靴。《造船工人报》常刊载一些小新闻,倡导这种靴子能避免灾难,但安娜迟迟不肯买。她工作时操作的东西都没有二十五美分硬币大,买那种靴子能避什么灾?
“骑完了搁在这里就好。”霓尔说,给安娜推来一辆状似身经百战的黑色施文牌自行车,“我回头再来推走。坎伯兰街侧门边有个女士卖鸡蛋沙拉三明治,味道很棒。店就开在她的公寓外面。从法拉盛街就能看到有人在排队。”
“谢谢。”
“鸡蛋沙拉三明治容易湿软,你没法打包带走。”
“有两辆自行车就好了。”安娜说,她对这位爱慕虚荣的慷慨女孩产生了极大的喜爱之情。
“最好不要,我骑烦了,”霓尔说,微笑着又补了一句,“何况,我们一起骑会引发骚乱的。”
安娜以前骑过自行车。在展望公园,十五美分就能租一辆。就读布鲁克林学院时,不分男女,周末都爱骑车进展望公园兜风。这辆车不同。别的不说,这是一辆男车,有条横杠,很不方便,安娜只好站着骑,以免横杆碍事。也许差别就在于站着骑。这些全是题外话。在安娜踩下踏板、车轮在砖道上颠簸前进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像被闪电触及。自行车动起来后,周遭的事物随之变幻,杂乱排列的景象糅合成和谐的一体,她能像海鸥般从中飞过而不被人看见。她骑得很猛,似笑非笑,任凭满是煤烟的风灌满自己的嘴巴。头一次有车可骑的当天,她兴奋得没吃午餐,又担心回去上班迟到所以不敢冒险去买鸡蛋沙拉三明治。十二点十分,她坐回工位,之后饿了整整一个下午,握着千分尺的双手频频发抖,但一股异样的欢乐如电流般蹿遍全身。
隔天早上,她铆足力气工作,好让时间走快一些。哨声响起时,她已经赶完了托盘上四分之三的零件。出来时,霓尔正扶着单车等她。这天,安娜骑向船台,数度经过船台的铁架,在忽明忽暗间瞥见大如史前巨兽般的船体。那是“密苏里号”战舰。进入造船厂上班后,安娜屡次听见大家喃喃念叨着它的大名,此刻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她却觉得毛骨悚然,有些害怕。
她现在工作速度快,分内的数量完成后,她开始帮助动作较慢的同事。某天午后,沃斯先生给她一卷蓝图,让她送去七十七号大楼的造船厂指挥官办公室。看到已婚同事目瞪口呆的样子,安娜感到更加振奋,急忙沿莫里斯街往南走,然后转进第六街,来到这栋无门面的新楼前。整栋楼唯有最顶层有窗户。她搭电梯上到十五楼,发现周遭整面墙全印着地图。窗外只看得见天空,安娜有股想凑近看风景的冲动,被身穿便服的秘书瞪了一眼后才作罢。隔日下午,沃斯先生派她去同一间办公室领一份包裹。安娜递来送去,跑了几趟,内心悸动不已,怀抱着她猜不透的秘密,甚至是诡计。她觉得自己像个间谍。
虽然在几次交接自行车的过程中,安娜和霓尔顶多寒暄了两三句,但两人却渐渐建立起了某种交情。这种友谊不像安娜和邻居斯黛拉·约维诺和莉莲·菲尼之间的感情,大家一起玩纸娃娃、跳绳、帮忙照顾弟妹之类的。霓尔也不像她大学时的朋友——她们都很用功,家住皇冠高地和湾脊区。霓尔不是好女孩,她有秘密瞒着安娜。这反而让安娜在霓尔身边时感到自在——安娜终于能卸下那副和其他女孩相处时总戴着的虚假面具了。遇见霓尔后她才发现,面具戴了那么多年却不自知。
霓尔迟到时,安娜会在四号厂房旁边等她。四号厂房的门像谷仓门,起重机进进出出,吊臂下悬挂着巨大的金属板,安娜不时闪躲,以免被金属板锯齿状的边缘碰到。她喜欢窥视里面的焊接工。他们戴着厚重的手套,拿着焊枪。有时候,当焊接工摘下防护面罩,安娜才赫然发现,原来这是个女孩。这群女焊接工背靠着墙,坐着吃午餐,钢头靴前伸。看着她们,安娜感觉到她和某种迫切、基本的东西之间有隔阂,这令她烦躁。甚至在珍珠港事件之前,这种感觉就困扰着她。今年夏天,造船厂征收女工的消息一传开,安娜就深受造船厂吸引。然而,即使进了造船厂工作,大战依然抽象,遥远到无法感知,气得她想跺脚。安娜渴望能靠近去感触它;她意识到别人也有同样的渴望。有一次,萝丝从托盘里拿起一根铜管,偷偷用指甲锉在上面划了几道,被她瞥见了。下班后,安娜等萝丝进更衣室换便服,问她刚才在做什么。萝丝红着脸说:“你的口气好像沃斯先生。”
“我不是故意的,”安娜说,“只是好奇而已。”
刚生了儿子的萝丝坦白,她把儿子的姓名缩写刻在了铜管上,希望他的名字能跟随盟军的舰艇出航。
骑车时,安娜尽可能骑远——只要能在四十五分钟之内来回即可。无论安娜往哪个方向骑,总躲不过码头的吸引力:西边是A码头,东边隔着瓦拉鲍特湾有G、J、K码头,离她的厂房非常远。她骑上码头,起初有些迟疑,把头发藏进小帽,决心不要像霓尔那样沦为笑柄。后来安娜发现,自己的头发是棕色的,即使随风飘扬,也不至于引人注目。她的皮肤近似意大利裔,而多年来抱莉迪娅让她的肩膀锻炼得如男性般结实紧绷。用帽檐遮住眼睛,她可以骑上码头而不被人留意。
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住了她:鱼、盐、燃油——一种工业版的咸咸的海味,既复杂又独特,恰似某个人的体味,勾起一段她已记不太清楚的往昔。父亲的西装仍挂在他的衣柜里,翻领棱角鲜明,肩膀刷洗过,彩色的领带以鲸骨[4]支撑,看似主人随时可能回家穿上。他走时,留下了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和一本存折,母亲从不知道这个账户。那一年,他开始出差,起初这笔钱令母女俩相信他这趟行程比较久,这只是有备无患。无音信的头几个月,他的离家仍是未定之数,好像他就在隔壁房间里,或在同一条街上。安娜曾绷紧神经等着他。她常坐在消防梯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楼下的街道,自认看见他了——她相信只要脑筋动得够勤,就能逼父亲出现。她等得这么苦,他怎能狠心不回家?
她一次也没哭。在她仍相信父亲就快回家的那些日子里,没有什么好哭的,最后断念时,想哭已经太晚了。他的离家已经钙化成硬壳。每当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又围绕在父亲的去处和所作所为上时,她就会逼自己停止想念。他不配。她最起码还能如此报复。
她猜母亲也走过类似的心路历程,但她根本无从确定。父亲从她们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蒸发了,也从她们的谈话中消失了。现在提起他,感觉一定很怪,而且也没必要提。
有一天午休期间,安娜向霓尔借车,说:“对了,有时候,车你可以留着自己骑。”
“绝对不要。”霓尔说。
“就因为你摔过一次?”
“你摔过吗?”
“那天你摔下来,看上去若无其事。”
“故意装的啦。”
安娜推着自行车,和霓尔并肩走向C码头,但她不确定是自己跟着霓尔走,还是霓尔跟着她走。
“厉害哦,”霓尔露出狡猾的神色说,“你没涂口红,主管就放你出来了。”
“条件是我不能晚归。”
“你要是涂一点口红,能弄到什么东西可想而知哦。”
几个男人信步走过时,压低了讲话声。和霓尔一起走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如果能变成霓尔,不知道是什么滋味?C码头今天无船停泊。两人走到尽头时,霓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的银色香烟盒在阳光下闪耀。安娜猜是她男友送的。“这里能抽烟吗?”她问。
“男人常在码头上抽烟啊。我又没看见‘危险’的标语。我的意思是——嗯,你站对地方了,正好挡到风——拜托,你看看,四面都是水啊!”
霓尔一副娇柔细致的模样,却用皮靴底划火柴,动作粗鲁而老练,和外形迥异。火柴点燃她叼着的一根白色细烟,她呼出的烟气呈可口的乳白色,仿佛她想出了一个吃巧克力风的好办法。“上级如果逼我们穿这种丑不拉唧的制服,就应该准我们抽烟才对,”霓尔说,“要不要来一根?”
安娜住的那条街上,唯有男孩抽烟——女孩嫌香烟脏。“谢谢,”她说,“来一根吧。”
霓尔另叼起一根新的,和刚点燃的烟头相触,直到把两根烟的烟头都吸得啪啪闪橙光。霓尔秀丽的脸庞在燃烧的烟气中显得突兀,却让安娜感到很兴奋。霓尔把她新点燃的烟递给安娜——烟嘴湿润,沾着口红。“第一口先别吸进去,”霓尔说,“不然头会晕。只不过,我喜欢头晕的感觉。”
安娜吸了一口,含在嘴里,享受着热气,然后让烟随风飘散。确实脏,不过是她喜欢的一种脏,类似女焊接工席地吃午餐。她陪霓尔默默地吸烟。安娜远眺对面的瓦拉鲍特湾,看着塔式起重机在天空下伸伸折折。几天前,她看到起重机从地面吊起一辆水泥车,轻松得有如举起一个模铸玩具。更远处是威廉斯堡大桥,接着是曼哈顿岸边的矮楼房,窗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犹如金屑。
“改天晚上,你应该跟我一起出去玩。”霓尔说。
“你都去哪里?”
“看表演啦,看片子。去餐厅。你去闹市区吃过晚餐吗?”
安娜就读布鲁克林学院期间,曾和住在第三大道兄弟会的男同学们喝啤酒,但她意识到,霓尔指的绝非大学生喝酒的地儿。“我的日子过得封闭而守德。”她说。
霓尔翻了个白眼。“太可惜了。约你出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穿。”
“我想办法就是了。我向你保证,不会害你没面子。”
霓尔的蓝眼睛乐得眯了起来。“今晚可以吗?”她说,把烟蒂扔进海湾,“再怎么说,今天是星期五——谁管明天还要不要上班。”
沿着C码头往回走的路上,安娜注意到,一号干船坞尾部附近有一艘驳船,有异于普通的疏浚船,上面不见钩子、索具和肮脏的棚子。这一艘驳船上空荡荡的,两个男人正在一端协助第三个人穿上一套厚帆布装,很像乡绅为即将作战的骑士着装。附近另有两名男人正转动着一个长方形大箱子上的曲柄。
“咦,他们在做什么?”安娜问。
“那个穿衣服的是潜水员吧,我想,”霓尔说,“他们要去水下修船。说不定他们还在学习——他们好像在驳船上受训。”
“潜水员!”这是安娜第一次听说这个行业。她看得如痴如醉,见助手捧着一个圆形的金属头罩,罩住潜水员的头。不知为何,安娜本能地熟悉这套潜水服,像是梦见过,或想象过。霓尔见安娜看得目不转睛,也跟着看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要发生。
“你怎么知道他是潜水员?”安娜问,没有从潜水员身上移开视线。
“听我们工厂罗杰说的,海军正在招人,希望老百姓自愿加入,罗杰也想去,他贪图这份工作的危险工种津贴。”
潜水员站起来,笨重地走向驳船边缘,然后倒着走下一架通往水里的梯子。整座海湾看似坚如磐石,他却能直接走进去,直至只剩头盔露在水面上。最后,他整个人都不见了,徒留一颗颗闪耀的气泡。
霓尔看到一半离开了一会儿,从食堂带回两盒午餐,递给安娜一盒。“你最好快点吃。”
安娜嚼着肉丸意大利面,定睛看着水面,等着潜水员浮上来,却一直没等到。潜水员能在水下呼吸。她想象着潜水员在海底的模样——用走的,还是用游的?海底有什么东西?嫉妒和渴望冲击着她的心。“海军肯让我们潜水吗?”她喃喃地说。
“你想吗?”
“你不想吗?”
霓尔呵呵一笑,表示不敢置信。“海军绝对不会准许的。不过呢,照现在的情形看,男人整批整批地走,海军倒是有可能逼我们潜水。”
安娜将这想法当作幸运币,珍藏在心里。根据《造船工人报》,今年九月,造船厂有两百七十名工人被征召。每星期都有越来越多的男人离开工作岗位。
“男人走光的那天,我也永远不回来了。”霓尔说。她从工作服里取出粉饼,补鼻子上的妆,然后涂口红。
安娜回食堂归还刀叉之际,内心依旧天摇地动。她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从小就想当潜水员,盼望着能行走在海底世界。可意愿坚定归坚定,潜水单位会不会拒收女孩令她忧心。
午休后,沃斯先生派她去七十七号厂房。这项外务已成常态,已婚同事也见怪不怪了。上到十五楼,安娜问指挥官的秘书,可不可以让她看看窗外的景色。安娜想看潜水用的驳船。
“噢,当然可以。”秘书说,接触几次后,她对安娜的态度变得友善了些,“我看惯了,觉得没啥稀罕的,有时候一整个星期都忘了看看外面。”
安娜走向窗前。十月底,艳阳高照,她眼前的造船厂精确如图表:规模各异的舰艇停泊在有四个深水泊位的耙子形码头里。在干船坞,船被数百条单纤维绳索固定,犹如格列佛被束缚在海滩上。东边是塔式起重机的吊杆,西边是室内船台。在这些设施的周围,铁轨团团环绕,呈佩斯利花纹状。潜水用的驳船不见了。
“每次我从这里向外望,”秘书走过来,站在安娜旁边说,“我总想,我们怎么可能打不赢?”
安娜回到厂房时,沃斯先生在办公室里。她把包裹放在办公桌上,转身想走,沃斯先生这时说:“坐一下吧,克里根小姐。把门关上。”
上次交谈后,两人有将近一个月不曾私下谈话。安娜在同一张硬椅子上坐下。
“想必你喜欢天天外出吃午餐,是吧?”
“非常喜欢,”她说,“而且我没有一天晚归。”
“的确。你也成了本单位绩效最好的检测员,男女都算。”
“谢谢长官。”
这时对话出现了空白,安娜感到疑惑:沃斯先生把她叫来办公室,只是为了闲聊谈心吗?“我见到‘密苏里号’了,”她打破沉默说,“在船台里。”
“啊,”他说,“下水仪式会多么盛大啊。你错过了‘爱荷华号’的下水仪式,对吧?”
“我晚了三个星期。”她越想越难受,罗斯福夫人也到场观礼了。
“看着战舰从船台滑进水里,场面很动人,现场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湿的。”
“连你也哭了?”她本想问得更直接一点;很难想象沃斯先生这种人会为了一艘战舰落泪。但这话问出口时,多了一分调皮的意味,把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是头一次。
“就连我可能也掉了一两滴眼泪,”他说,“信不信由你。”
她对他笑了笑。“我敢打赌,你的眼泪是冷的。”
“冰的。我的眼泪一掉在砖地上,就像玻璃珠似的碎了。”
安娜回工位时脸上仍带着笑意。她觉得自己离开得太久,所以开始加快干活速度。赶工几分钟后,她才留意到四周出奇地安静。周围静了多久?她看向前后左右的同事,没有一位已婚同事和她视线相接,就连萝丝也一样。但安娜觉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已婚同事已经开始风言风语了。
06
安娜和霓尔约在罗克西电影院见面,等着看八点的《玻璃钥匙》,由艾伦·拉德主演。然而,安娜一见她的打扮即知,约在这里的用意并非看电影。霓尔敞开的大衣下,露出一件乳白色的低胸装。
“我想到了另一个点子,如果你愿意听听看。”霓尔的语调异常轻盈愉悦。安娜回应说她无所谓,霓尔继续道:“我有个朋友是‘私酿’夜总会的常客,他包了一张桌子,邀请我们一起去。”
“我穿的衣服不合适吧。”
“我事先警告过他,你的打扮很土。”
安娜笑了。事实上,她包在大衣里面的衣服并没有那么土。今天她告诉母亲,造船厂有位女性朋友约她去看片子,但觉得她没有合适的衣服。母亲一听,急急忙忙为她改出一件素蓝色的洋装,为她加垫肩和裙摆。这件洋装是安娜去克莱因百货商店买的,好让莉迪娅下次看医生时穿。在母亲改衣服的同时,安娜也忙着在衣领处缝上一片绿松石色的小珠子。母女俩像在对决。真正懂服饰的人一眼就能看破修改的部分,但缝纫的用意并非供人仔细挑毛病。套一句珀尔·格拉茨基浮夸的口头禅:“我们的作品以印象取胜。”
霓尔拦下出租车,请司机送她们到东五十三街。“过六条街就到了!”安娜抗议,“干脆省下车钱,走过去就好。”
这番话招来了一阵假笑声。“别担心,”霓尔说,“付了车钱后,今晚我们一毛钱都不必花。”
在时代广场以北的市区,即使天色已暗,路灯微明,遮檐黑压压一片,照样灯火通明。安娜鲜少在入夜后进出曼哈顿,看到这里四处是军人,不禁感到诧异。穿着厚重大衣的军官,还有她认不出军种的穿着制服的男士们,个个走得匆忙,仿佛要去赶赴一场盛会。
“提醒你一件事,”霓尔转向同在后座的安娜说,“你不可以提起我们做的事。”
“我们做——”
“嘘!”霓尔用手指压住她的嘴唇。霓尔下班后把指甲涂成了血红色。
“你指的是造船——”
“嘘!”
“为什么不能提?”
“哎,少来了,”霓尔以快乐的假声说,“别跟我装傻。”
“谁跟谁装傻?”
两人一阵无言。“你明白我的意思。”霓尔用回正常的嗓音,她认真凝视安娜,车窗外的灯光投射在她的酒窝上,“我想确定你不会乱来。”
“别担心啦,”安娜说,“我保证不会丢你的脸。”
出租车在麦迪逊大道以东靠边,停在一道闪亮的白色门前,守门人戴着高礼帽,热烈地欢迎她们,宛如她们的到来已令他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她们一踏进去,鼓噪喧哗的场面把安娜吓到了,就像从安静的闭锁式厂房里出来时,被造船厂的噪声震到了一样。
她们脱下大衣和帽子去寄存,霓尔上下打量她,称赞说:“比我想象中好。”接着说,“好太多了。”
“哇,我松了一口气。”安娜说,但霓尔听出她语带调侃,于是注视着安娜的眼睛,歪头微笑。“你很风趣嘛。”她说。
“你也是。”安娜说。霓尔牵起她的手,拉她走向乐声和人声同样鼎沸的区域。安娜猜想,对霓尔而言,这种互动大抵是她和任何女孩相处时,一种宣示友谊的方式——就像十岁的安娜和莉莲·菲尼情同亲姐妹。能建立这种交情的关键在于霓尔穿着乳白色绸缎装,低领斗篷微露酥胸,销魂的美貌令男士倾倒,光彩绝不可能被安娜抢走,一丁点也不可能。
夜总会在地下室,阶梯低缓,越往下走安娜越觉得这里和真实世界截然不同——仿佛她被推过一道隐形墙,掉进了一部电影中。她需要预先做好心理准备,慢慢融入,可惜时间不允许;一口将她吞噬的是一组管弦乐团、一座喷泉、一片黑白格子地板、一千张如蜂窝般嗡嗡作响的小红桌。霓尔翩翩穿梭于桌子之间,不时稍事停留,和酒客热情地尖声嘘寒问暖一番。焦虑的安娜紧跟在她身后。
她们的桌子在拥挤的椭圆形舞池边。安娜发现这桌有三位男士正在等她们,打扮得都差不多,胸前口袋全露出银色手帕,领带夹看起来很名贵。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人相貌英俊,剩下两位长相一般的男士中有一位是全桌最老的。大家见面后,连珠炮似的喊着问候语,嘈杂声中只听得见只言片语。
“……庆祝……”
“……日本人做的……”
“……坐那儿……”
“……香槟……”
“……行行好……”
安娜拼命地去听,唯恐被人笑太矜持。她向来没有插科打诨的本事,那感觉就像跳大绳时,韵律感不够的她缺乏自信跳进去。在夜总会里,尽管到处是穿制服的军官,战争却似乎不存在。霓尔较年轻的两位追求者为什么没被征召?
烤蛤蜊和香槟一起上桌了。侍应是个男孩,手明显抖个不停(体检4-F免役,安娜猜),吃力地斟满五杯酒。安娜从未试过香槟。在男同学的兄弟会里,她只喝过啤酒,家里的烈酒全是威士忌。她酒杯里的淡金色香槟吱吱冒泡。她举杯浅尝,酒顺着喉咙汩汩滑下,甜中带着些许苦味,宛如软垫里暗藏的一根几乎不刺人的小针。
“哇,真美味!”她惊呼。霓尔上气不接下气,转头回应她:“很棒,对不对?我喝一天也喝不腻。”安娜差点开玩笑说,应该用热水瓶装香槟带去上班,问题是能不能通过安检。幸好她及时想起了霓尔的告诫。
安娜很快就喝完了一杯,但男侍应没走,立刻为她添满。下一刻,就如同转动烤箱上的刻度盘时感觉一阵热气迎面扑来,安娜周围的场景渐渐柔和,融合成一抹光晕——音乐、气泡、欢笑——糅合成珀尔·格拉茨基口中的印象,全是眼角瞥到的光影,不是真实的世界。这种变化消解了安娜格格不入的感觉。她被投掷进新的环境里,心脏雀跃着,脸颊火热。
乐团开始演奏一首舞曲。不帅的年轻追求者再度自我介绍,说自己叫路易,并邀请安娜共舞,以快活的言语攻克了她的婉拒。“乱说,每个女孩都会跳舞,快进舞池吧。”路易说着牵起她的手,拉她踏上贴着黑白地砖的舞池。安娜注意到他有点跛。原来如此。安娜会跳的舞全是母亲传授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复古舞——皮博迪、德州汤米、摇摆舞——而现场演奏的是本尼·古德曼式的摇摆舞曲,安娜担心自己跳得不协调,但她的忧虑一闪即逝。在路易的带领下,跳舞变得简单起来,虽然他表面上舞得毫不费力,但她意识到他其实暗中努力着——可能想掩饰跛脚。他舞得毫无缺陷。
“你玩得开心吗?”他问,“确定吗?”路易显然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全桌人快不快乐的责任都由他承担,“霓尔呢?她玩得开心吗?她啊,怎么都猜不透。”
“她也很开心,”安娜请他安心,“我们都很开心。”
回座位后,所有人的酒杯又满了。霓尔和帅哥跳完舞,也回到座位上。安娜猜帅哥一定是她的心上人。后来,霓尔和她挤着去上女厕时,霓尔悄悄地说:“约我的人没来,那个人渣。”
“噢,”安娜脑筋没转过来,“他是——”
“他长得像克拉克·盖博,大家都这么说。我们去入口找找看。”
在门口没找到人后,霓尔火气更大了。“那坏蛋真该死!”
“他不太可靠吗?”
“他啊——不太自由。他不是说出门就能出门的。”
“‘不自由’的意思是……”
霓尔点头。“不过啊,他妻子是个悍妇。”
“他们有小孩吗?”
“四个。不过他在家差不多是个死人——只是按分钟倒数着时间,想着还要多久才能和我再见面。”
“听你的口气,好像爱情广播剧里的女主角。”安娜说。
“你不应该听那种东西,”霓尔说,“听多了,脑筋会烂掉。”
“是我母亲常听。”
“他怎么没来啊?咱们那桌的三个讨厌鬼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不至于等得发愣。”
“路易不是讨厌鬼,”安娜说,“他是个温柔的男人。”
“他们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霓尔说。
安娜回到座位上,决心和帅哥共舞,因为她知道他和霓尔不是一对。但带她回舞池的还是路易。不过她不无聊,路易指出各种名人给她看,有海军陆战队准将、州级参议员、著名黑人学者。她也认出了拉尔德·克雷加,今年春天她看过他主演的电影《合约杀手》。琼·芳登也在场,她曾以《深闺疑云》赢得奥斯卡金像奖,安娜也看过那部电影。安娜最爱看纽约市暗潮汹涌的故事了,因为这种片子让人走出戏院后,一听背后有脚步声就紧张。
“你认识所有人啊,路易!”她说。
“我想是吧,”他说,“可惜的是,他们不认识我。”
安娜打量他:身材单薄、小脸,显得牙齿过大。跛脚。“你在哪一行高就?”
“精算师。”他喃喃道,一语带过这个话题,不让安娜请他解释,“你呢?”
几度避谈造船厂的安娜早有准备。“秘书。”她说得很含混。
“我猜,这种场所的目的就是让人们忘掉我们自己的工作,”路易说,“‘私酿’正有这种调皮的气氛。”
“哪里有?”安娜大喊,“哪里来的调皮气氛,我怎么没看到?”
“啊,重点就是你看不到。这里的楼上有赌场,只准下大赌注。百家乐、凯纳斯特、扑克都有,朋友告诉我的。而且这里的人形形色色,连帮派分子也有。不用说,你们女孩最爱黑帮老大喽。”
“我从没遇到过老大!”安娜说,“你能指一个给我看看吗?”
“这个嘛……这家店的老板就是黑帮老大。据说是。或者是在禁酒时期[5]混过帮派吧。他平常都坐那一桌。”路易眯眼指向舞厅深处的角落,“德克斯特·斯泰尔斯,他名下有好几家夜总会,所以不是天天待在这里。”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安娜说,她知道这个名字,“他长什么样?”
“像拳击手,高大的壮汉,头发接近黑色。他现在可能就坐那边,我看不清楚。”
帅哥马尔科终于邀请安娜跳舞了。他长得像反派角色,顶着深色鬈发,眼神仿若有心事,嘴角下垂。他是意大利裔——没被征召的原因或许是这个。他随口大骂一句墨索里尼是猪,仿佛在什么表格上打了个钩,然后他成了哑巴。他的视线在舞池中游走,安娜不久后发现,他在紧盯着霓尔看,因为霓尔正和不是路易也不是帅哥的人跳舞。和马尔科共舞,安娜跳得很差,马尔科也是。被他踩到第三次后,她失望透顶,索性告退。她没有回座位陪路易,反而走向舞厅深处的角落,也就是路易刚才说老板常坐的那桌。有四个男人正围着桌子坐。安娜被香槟冲昏了头,误以为自己成了半隐形人,直接朝那桌走了过去,并低头看着那四个人。四个人在同一瞬间注意到了她。她立刻就认出了斯泰尔斯先生,在认出长相的那一刹那,她也想起自己小时候曾见过他。
“化妆室在最前面。”其中一人说。
“不是,我——对不起。”安娜说着,作势要走。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就是多年前走在海边的男人。伴随这个发现而来的是一阵冷热交替的冲击,让安娜失去了方向感,仿佛舞厅翻倒了。一段失落的往事浮上脑海:坐在父亲开的车上。和另一个女孩玩耍。这个男人,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站在冰冷的海边。这种巧合很神奇。安娜不假思索,马上又冲了回去,想告诉他这件事。
男人们再度抬头看她,冷淡的眼神传达出一致的信息,别怪我们下逐客令。香槟导致的醉意被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斯泰尔斯先生同伴的敌意从正面侵袭过来。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双下巴,还有一头左右不对称的蓬乱头发。“你烦人烦习惯了吗,宝贝?”他说,“还不滚?”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立刻起身,站在安娜和桌子之间。“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他的口气客套而疏远,视线几乎没扫到安娜的脸。他当然不记得她。曼哈顿海滩之旅的印象早已淡出,遁入遥远的往年,宛如吃剩的苹果核被扔到火车窗外。重提这段往事显得荒谬。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滋长。
“我在造船厂上班,在布鲁克林。”安娜终于开口说道,讲到一半就后悔莫及。
“是吗?”德克斯特·斯泰尔斯说,游移的目光总算安分下来,“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女孩们也开始在那边上班。你负责什么差事?”
“我拿千分尺检测零件。”她说,“不过,也有女孩负责焊接、打铆钉……”
“女生会焊接?”
“就和男人一样。她们不脱下面罩,你绝对分辨不出男女。”
“男女一同工作,这样自然吗?”他凝视着她。
“我不知道,”她说,有些慌乱,“我的同事大多是女工。”
“很高兴和你聊天。怎么称呼你?”
“敝姓菲尼,”她脱口而出,同时伸出手,“安娜·菲尼。”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
握手后,他伸手碰了一下侍应的手臂,说:“吉诺,麻烦你带菲尼小姐回她那桌,然后送一瓶香槟过去。祝你好运,菲尼小姐。”
她被打发了。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回到自己的位置,安娜穿过人群,耳际萦绕着刚才那件事的奇异之处。重点并非她冒用了莉莲·菲尼的姓——假名和这家夜总会似乎很搭调——而是她用假名模糊了两人之间的关联。斯泰尔斯先生假如认得她的本姓,有可能追忆什么往事?
安娜回到座位后,尽管路易努力逗她讲话,她依然若有所思。从她坐的这桌,她看不见德克斯特·斯泰尔斯,今后也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假如当时报了本姓,她设想,对话会如何发展下去?想到这里,她才明白一时冒名背后的原因。令尊近来如何?他最近去哪里了?正在忙什么?据实表明身份必定会引来这些问题。一想到该如何应对,安娜就心慌。
侍应送来一瓶新香槟。霓尔和马尔科从舞池回来,马尔科显得很满足。
“怎么了?”霓尔在安娜身边坐下,问她,“你是不是放不开?”
“大概吧。”她觉得正好相反:香槟没喝够,浇不熄突然涌上心头的伤感——其实是空虚。
“我想走了。”霓尔说。
对路易而言,今夜到此结束等于危机当头。“哎呀,别急嘛,小姐们,”他惊呼,“喝点香槟嘛——老板刚请我们喝香槟呢!我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老板请的香槟!”
“好善良的路易老哥。”霓尔说。
“我以取悦人为目标嘛。有人一副伤心的表情,这不表示我待客不周?”
他表现得很开心,但安娜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焦急与慌张。“你待客很周到,路易。”安娜说着伸手搂住他瘦削的肩膀,亲吻了下他苍白冰凉的脸颊。
“呜——啦——啦。”路易大喊。
霓尔从另一边拥抱他。马尔科和年纪最大的那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教人不祝福路易也难。
“我快乐昏头了,”路易说,“如果我昏倒,麻烦两位小姐扶住我,好吗?”
夜总会里的喧嚣声丝毫没有渗漏至东五十三街,就像从一个世界踏进另一个世界。安娜看了眼表,宛如被电到:深夜一点多了。“我该回家了。”她说。
霓尔没回应,神态萎靡,和今夜见面时强打起精神的模样如出一辙。“你明天见得到他吗?”安娜问。
霓尔摇摇头。“他周末出不来。所以今天他没来,我才气成这样。大骗子。”
“你身上这件是他送的吗?”
“在棕榈滩[6]送的,”霓尔说,“那次他去迈阿密出差,带我一起去了。这下你得被我吓到了,对不对?”她说,没有掩去话语间的忧郁。
“有一点,”安娜承认,“感觉很……危险。”
“只有他危险——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何况他说,为了我什么风险都值得冒。”她的微笑有气无力,“别告诉我,你本来以为我是天使。”
“没有,没那么想过。”
“反正天下没那回事。”
安娜不语。
“在我看来,所谓的天使全是骗术最高明的坏女孩。”霓尔落寞地说。片刻之后,她问:“你是天使吗,安娜?”
安娜听到秋叶在人行道上翻滚的声音,闻到霓尔喷的栀子花香水味,从来没人这么问她,大家都下意识认定,她是个好女孩。
“不是,”她说,“我不是天使。”她和霓尔视线相接,两人之间产生了默契。
霓尔握着安娜的手臂,心情好转了。两人路过一栋栋像手工珠宝盒一样的民宅。“你掩饰得非常好嘛。”她低声说。
“我猜那样挺好。”
“你适合当间谍或侦探,没人摸得清你的底细,也弄不清你为谁效力。”
“我想当潜水员。”安娜说。
07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驱车行驶在布鲁克林区八十六街上,见副驾驶座的巴杰先看了一眼腕表,然后伸出毛茸茸的手去调收音机,可能想听凌晨五点半的新闻。德克斯特打掉了他的手。
“干吗打人?”巴杰抱怨道。
“在没征得车主的允许下,不准乱碰东西。难道你在芝加哥没学规矩吗?”
“抱歉,老大。”巴杰口气乖顺,但顽强、快活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另一番态度。果不其然,他继续说:“只不过啊……我坐进这辆车,不就算碰到了吗?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往后靠,不也碰到座椅了?”
“想讨打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叫我打?”
“对了,你怎么整晚都对我很恼火啊?”
德克斯特瞥了他一眼。巴杰有多项讨人厌的特点,一是能相当准确地读出德克斯特的心情。他确实心情郁闷——但想不起原因何在。也许是因为德克斯特最爱的时刻即将降临,而巴杰却还待在车里。德克斯特喜欢独自享受黑夜与黎明之间的时刻——在四处无光的环境中感受天色乍亮。
他想到了。“那个女孩,”他说,“菲尼小姐。她过来我这桌,你对她不礼貌。”
巴杰错愕得合不拢嘴。
“如果是在‘地狱钟’,那另当别论。”德克斯特说。“地狱钟”是他在布鲁克林的弗莱兰兹区经营的郊区夜总会。离开“私酿”后,他们去巡视“地狱钟”。“甚至在‘松林’,只不过你不会听见希利先生对顾客用那种口气,但在‘私酿’就是不行。”
“太高级吗?”
“可以说是。”
巴杰叹了口气。“在芝加哥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告诉你了。”
连续七夜,巴杰都在称赞芝加哥的杜松子酒吧有多棒,淑女全都举世无双,湖景有多迷人,更是对帮派和执法界之间若即若离的默契赞美连连,唠叨到德克斯特耳朵长茧。巴杰爱芝加哥,可惜芝加哥不爱他。巴杰在芝加哥不知闯了什么大祸,若是别家运气不好的小子,老早就被沉到密歇根湖底喂鱼了。多亏巴杰的母亲是Q先生最疼爱的外甥女。几经协商后,Q先生把这个孙子辈的亲戚安然接来布鲁克林,交给德克斯特调教指导。照常理,巴杰应该为他开车才对,但德克斯特宁可聘这小子当律师,也不愿让他握方向盘。这辆凯迪拉克六二系列新车,挪威灰,是底特律车厂在倾力生产军用品之前的最后一批车。德克斯特岂肯让别人开。德克斯特热爱开车。他猜,全纽约比他更常开车的不到十人,或者说,比他消耗更多黑市汽油的人没几个。
“呃,老大,你开错方向了。”
“对或错,要看我想去哪里。”
“我以为你要载我回家。”巴杰住班森贺区,睡在Q先生年迈未婚的胞妹的客房里。
刚才巡视过位于格雷夫森德的“松林”后,德克斯特想都没想就驶进了湾脊区。几星期前,他去汉密尔顿堡后山上拜访一位生意上的友人后,发现了一个眺望纽约湾海峡的绝佳地点。当时,他正要回车上,恰巧看到黑漆漆的上湾,船只和滨海区附近的所有建筑全都熄了灯。黑暗中,他察觉到一列东西在移动。忽然间,他破解了这列神秘的行进物,巨大的船只正悄悄地从港口出航,一艘接一艘,两船之间保持等距,宛如野兽或幽灵。舰队出发了。静静航行的舰队意义非凡,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事物。他等最后一艘船通过海峡后才走。他数到二十八艘,但在他到之前,队伍究竟有多长,没人知道。最后,小小的守门船驶来,拉上反潜艇网。经历过这次后,他养成了每隔几夜就来这里一趟的习惯,希望再看到另一支舰队。
“你年轻又健康,巴杰,”他在引擎怠速时说,“为什么不从军?”
“我又不是当兵的料子。”
“你是不折不扣的士兵。我也是。”
“不是你讲的那种。”
“你舅公是我们的将军。”
“不是齐步走的那种。”
德克斯特转向他,面色严厉。“如果Q先生叫我们走,我们就齐步走。如果他叫我们穿燕尾服,我们就乖乖穿上。你该不会是体检没过吧,巴杰?”
“我?”巴杰尖声辩解,“怎么可能?我的眼睛和暹罗猫的一样精,从德雷克大饭店楼顶,我看得见密歇根湖中间的闪光信号。”
又是芝加哥。巴杰在一边滔滔不绝,德克斯特看着港口,反刍刚才在“地狱钟”和“松林”听到的消息:营收减少。汽油不够,车开不到闹区以外的夜总会。今晚和星期一,他会去长岛和帕利塞兹巡视夜总会,情况很可能相同。
他在“松林”的部下希尔斯向他报告了另一件事:名叫休·麦基的发牌员被开除后心生不满来找麻烦。这个人赌得很凶,借了很多钱,侵吞的公款数目庞大,最后被炒了鱿鱼。结果现在他威胁希尔斯,如果不高薪把他请回去上班,他就要供出他上班八个月间的所见所闻。他自称能害所有人被关进辛辛监狱[7]。德克斯特试着想象休·麦基的长相,他总能把姓名和脸孔连在一起,但有时候单靠姓名还是不够。
“至于那个赖着不走的贱货,”巴杰懒散地问,“她后来到底要什么?”
“留点口德。”
“她又听不到。”
德克斯特对他的傲慢感到不可思议。直到这一刻,他才领悟到一件事:巴杰自恃有靠山。Q先生对他伸出援手,他误以为Q先生给了他豁免权,显然他不知道Q先生的胞兄在他高升的过程中失踪,另外至少有两个亲戚也从此不见人影。这份误解能说明巴杰为何以过分恭敬但隐含嘲讽的态度对待德克斯特。
“滚下车去。”德克斯特说。
年轻的巴杰面露困惑。
“等什么?还不快滚。”
巴杰抗议了几声,但他心里必定知道,德克斯特不是在开玩笑。他打开车门,踏进黑夜里。德克斯特漠然急驰而去,只看了后视镜一眼。黑暗中依稀可见巴杰凝望着扬长而去的车,身上穿着廉价西装。西装是德克斯特上星期去克劳福德买给他的。就算他记得住处的地址,也势必要尝点苦头才回得了家。这下子,他那双穿得吱嘎叫的新工作靴,很快就能合脚了。遇到这种臭小子,一定要给他一记迎头棒喝,否则他学不乖。打得越重,学得越快。巴杰在芝加哥究竟陷入了什么困境,还得劳驾Q先生营救,德克斯特不得而知,但在纽约,如果他不遵守从属关系,下场一定会水深火热,绝对比在芝加哥难熬。纽约岂有豁免权这种东西?有恃无恐,不啻自杀。
德克斯特大概能摆脱这臭小子两三天,让他舔舔自己的伤口,这是好事。德克斯特喜欢女性下属,这是事实,因为女人比较容易相处。他希望让女人掌管手下所有生意,只可惜找不到强悍一些的女人,类似他青年时期那些地下酒吧的女老板,如得州的吉南、贝尔·利文斯通。这种女老板为躲避缉私警察,不惜攀越屋顶逃跑。反观现代女孩,她们似乎不太喜欢枪械,而且平心而论,女装里也难以藏手枪。德克斯特没有佩戴肩枪套;花大价钱去邓恩定做西装,却在里面塞一把手枪,笔挺的线条岂不全被糟蹋了?至于把枪藏进钱包,那种事只在电影里看得到。枪械就该贴身用。
驱车接近曼哈顿海滩之际,神奇的时刻降临了:天空高涨着新希望,德克斯特的胸腔也跟着扩张。他喜欢等待东方天际投射下的第一道光辉。以前东边有一家豪华大饭店。德克斯特小时候,老爸在东方大饭店的厨房工作,后来在他十一岁那年,饭店被拆了,但他依然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大饭店的幽魂仍面朝大海,伸出双臂,有遮雨棚、尖塔、随风飞扬的旗帜。大饭店里,纵横数公里的红毯走廊里浸满了一种嗡嗡的低吟声,可能来自在饭店幕后工作的数百名员工,他老爸也在内。东方大饭店的海滩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德克斯特一步也没踏进过。
今年二月,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不久,海岸防卫队曾封锁曼哈顿海滩东端,在度假小屋之间兴建训练中心。天空露出第一道光的此刻,德克斯特望着东方,闲晃过训练中心大门。天色的转变是渐次的,但感觉绝不是如此。在前一秒进入后一秒之际,黑夜转变为白昼。
他家在曼哈顿海滩的西端,前门从来不上锁。女佣米尔达在厨房为他预留了一壶咖啡,他把咖啡放到炉子上加热,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拉开那几扇面朝大海的窗户的遮光窗帘。他对白天景象的认知,全来自从这些窗户向外望。黎明时分,每过十五分钟,船只就变得越发密集:小型驳船、普通驳船、油轮,还有部分抛锚等待检疫的船只。木质扫雷艇在安布罗斯海峡的两岸来回移动。拖船犹如马戏团小丑,穿梭在航向上湾的大船之间。
他端着咖啡,带着双筒望远镜来到后门廊,因为从这里能看到海。几分钟后,女儿塔芭莎来了,披着镶褶边的粉紫色睡袍,睡眼惺忪。德克斯特很高兴。女儿星期六一般都会赖床。她的赭红色头发遗传自她的母亲,仍有发卡的痕迹,想必是怕被父亲取笑而临时摘掉的。“塔比猫,”他说,亲了一下女儿凑上来的脸颊,“不会吧?你要偷喝我的咖啡吗?”
“里面大部分是牛奶。”她缩进父亲身旁的椅子里,把两腿抱在胸前。她内衣单薄,不是海风的对手。
“昨晚没睡衣派对吗?”
近日来,塔芭莎似乎常有朋友相伴(通常是他放不下心的纳塔莉),或者找两三个女生一起,以融蜡制作西装领针,或把裙子泡进一锅染料里,缠在棍子上,然后风干,制作“扫帚柄裙子”。成品只能用“丑”字形容。
“昨晚有没有影星啊?”她问。
“嗯,我想想看,有艾琳·麦克马洪,也有温迪·巴里,金像奖演员琼·芳登也出现了。”他只提女星,故意吊她胃口。
“没其他人了吗?”
“这个嘛……我有瞄到加里·库珀,他来得非常晚。”
她拍拍手。“他干什么了?”
“快快乐乐坐在妻子身边,陪她喝马丁尼酒。”
“你每次都讲同样的东西!”
“每次都是真的。”几乎每次都是假的。夜总会二楼有个暗窗,德克斯特从那里看到的人、事、物都不会告诉任何人,而是把说出去的任务交给温切尔先生。温切尔是他的朋友,也是常客,讲话专精若有似无、语带玄机之术。
“还有谁呢?”她期盼听见的明星是维克多·迈彻。去年《醒时尖叫》上映时,她和纳塔莉去看过,他穿泳装时的成熟魅力迷住了她。现在,他帅气的照片仍被她用玻璃纸包好,装饰在课本里。
“没看见维克多的影子。你指的是他吧?”他说。
“才不是呢,”她虔诚地说,“他有比去逛夜总会更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加入海岸防卫队了。”
从前,塔芭莎还习惯早起的时候,多数早晨她会捧着一杯牛奶,陪父亲在后门廊上看海。塔芭莎很精明,对小事深思熟虑,深得他的心,他进而想象有朝一日和她在事业上的合作——当然是合法的行业。无奈的是,过去这一年来,女儿开始模仿维罗妮卡·莱克的发型,沉迷于通灵板,他对女儿的期待也渐渐消退。然而,每隔一两个星期,仿佛是为了遵守某种仪式,女儿早晨仍会来后门廊报到。
“今天有什么规划啊,塔比?”
“和纳塔莉有约。”
“做什么?”
“看场电影。可能去逛街。”她刻意闪躲他的目光。由此可见,她们一定约了男孩。纳塔莉是花痴,而女儿长得越来越美,这令他忧心。并非他宁愿亲生女儿是丑小鸭,而是他认为外在美容易让女人养成依赖性。他希望女儿能拥有内在美,那种近看才可辨认出的。她把阿司匹林盒子涂上红色指甲油,做成领针,叫它心愿盒。显然,盒子里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秘密心愿。女儿有秘密,他一想这事就微愠。
“想不想看一眼啊?”他举着望远镜给她。她摇摇头。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指甲砂锉,正在锉指甲,想锉成完美的椭圆形。“用话回答,麻烦你。”他说。
“不想看,谢谢你,爸爸。”
“有很多大船哟。”
“我看得见。”
“你一直盯着指甲,看得见才怪。”
“我天天都能看见它们。”
他举起望远镜,扫视紧张的灰色海面,寻找潜水艇的指挥塔。封锁海峡的防雷网能保护上湾,但就德克斯特所知,U形潜水艇可以绕过蒂尔登堡所在的微风点,潜行到他家下方的海水和岩岸交接处。怀着担心潜水艇入侵的心情监看海面,有时感觉像是预期到了潜水艇会来,甚至希望潜水艇快来。
“来,”他说着,把望远镜推向女儿,以破解她自恋的魔咒,“看紧德军,别让他们上岸,他们在阿默甘西特海滩登陆过。”
“德军干吗上岸,爸爸?我们这里又没啥重要的东西。”
“你的指甲好像很重要嘛,他们可以帮你修指甲啊。”
她一气之下,拎起睡袍的下摆,走回屋内。德克斯特气她虚荣,也气自己冲动。这是他的一个弱点。
咖啡凉了,被他洒向石堆。他走进屋子,来到他的更衣室。他从脚踝的枪套中取出手枪,锁进专用的柜子。他把长裤和西装外套挂进衣柜,把衬衫扔向角落待洗,只穿着苏卡尔牌平口内裤,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洗身体。洗完后,他进入有麝香味的下沉式卧室。妻子哈丽雅特的祖先是清教徒,卧室如军营般简朴,他反其道而行,把夫妻俩的床铺设计得宽敞奢华。他听见了妻子的呼吸声,悄悄躺到她身旁。更衣室的灯照亮了她宽阔的颊骨与柔美的嘴唇。非常美,他的哈丽雅特,美到令人出神。他怎么会糊涂到以为女儿会比她少一分姿色?即使在睡梦中,哈丽雅特依然端庄;引她放荡是德克斯特的职责。自她十六岁起,他运送私酒时就会求哈丽雅特同行,中途在长岛翘班,在月光下的南瓜田里上她,将她名门闺秀的洋装掀起,盖住她的头,到处都是叶子。今天一整夜下来,烦心事不断,在他心中蓄积,令他如同在起跑栅里蠢蠢欲动的赛马。这事能消火,每次都灵。哈丽雅特还没醒,但他已经压在她身上了。
“早安,宝贝。”她嗓音沙哑,她少女时期嗓音就是如此,令人不安,幸好长大后有美貌衬托,“叫早叫得好粗鲁啊。”
“今晚比较烦。”德克斯特说。
翌日清晨弥撒前,新任教会神父拉德克斯特到一旁商讨大钟的事。神父说,教堂钟上出现了“细得看不见的裂痕”,不仅影响钟声,更有可能破裂坠落,压到信徒。教堂需要修缮时,神职人员总认定找德克斯特好商量,毕竟德克斯特的事业免不了沾染罪恶。德克斯特已经听过祭坛石板缺了一角、唱诗班男童想换新袍,这次是换钟,德克斯特倒觉得钟声听起来还好。老实说,德克斯特巴不得教堂能少敲几次钟。
在圣玛吉教堂外,神父把他拉到枝叶茂盛的角落里。德克斯特说:“神父,不会吧?这教堂还不到二十五岁。”
“在经济大萧条期间,我们一直没修缮过。”神父喃喃说道。
“不对吧。前任神父贝尔托利才找我商量过新祭服和新圣杯的事;挂在后殿里的苦路十四处[8]换新,想必也是找我。”
“多亏您的慷慨,我们才有今天。”神父吟咏着,垂下视线。
借助明朗的日光,德克斯特仔细打量他:年纪轻轻就有了眼袋,脸红得不合时令,八成是贪杯。酗酒在爱尔兰裔神职人员里较常见,意大利裔较少,但也时有耳闻,尤其是终身禁欲的教士。德克斯特的事业靠饮食男女的欲望成就,对于教廷不顾情理,坚持教士不能满足最原始的欲求这一点,他只能摇头。贝尔托利爱赌小型马,德克斯特曾两度在贝尔蒙特撞见他,更曾在他的“信仰静修期”见到他出入扎拉托加跑马场。前阵子,他被调到了一座没有赛马场的城市。如今,接替的人是酒鬼,薪水不够丰沃,买不起上等酒,老对信徒伸手。谁能怪他呢?
布道的内容是什么,德克斯特听不进去。宗教,他才不在乎;他之所以皈依圣玛吉教堂,是因为他不想被拉去岳父家做礼拜的圣公会教会。跟那些清教徒在一起,他才不愿意。如果非得进教堂待一小时,鲜血淋漓、焚香味浓郁的天主教会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发现,弥撒期间适合深思生意之道。今天,他考虑该如何对付负债累累的发牌员休·麦基。兔崽子居然敢威胁希尔斯。希尔斯是这世上最和善的家伙,但他一旦心烦,对手就有颜色看了,而希尔斯就快心烦了。
弥撒结束,和邻居在教堂外照例嘘寒问暖之后,德克斯特叫全家上车,准备开车远行至位于萨顿的岳父家。车才刚驶出停车位,双胞胎就开始拿树枝比剑。“爸爸!”塔芭莎尖叫,“叫他们别再打啦!”
“小子们。”德克斯特呵斥道。双胞胎立刻不敢动了,互使眼色,愉悦的情绪犹如发电报般在两人间传递。这两兄弟经常这样。
“昨天在狩猎俱乐部,”塔芭莎说,“他们在露天平台玩回力球,被人骂了才停下。”
“不要乱告状。”哈丽雅特说。
“我们玩得很安静啊。”约翰-马丁愤恨地说。
有件事德克斯特一直不理解,他的两个儿子为何喜欢参加有奖竞赛活动。这种活动通常在戏院举行。他们会跳踢踏舞,会翻跟斗,会倒挂金钩,也会用齿缝吹口哨。获胜后他们捧着奖品回家,无外乎小军号、口琴或溜冰鞋之类的,全是家里已有的物品,或是花小钱就买得到的东西。德克斯特担心他们是生性不够认真。
“狩猎俱乐部不认为回力球是运动,对吧?”他忍不住调侃妻子,“没法和障碍赛马相提并论吧?”
“都好几年没障碍赛了,”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丽雅特小时候曾被母亲带去看障碍赛马,因为母亲期望她能遇到门当户对的对象——最好是前来参加牛津-剑桥-罗卡韦团体竞赛的英国人。哈丽雅特最初对罗卡韦狩猎俱乐部的描述是:“不过是一群老太婆喝得醉醺醺的,色眯眯地猛看马球选手。”她和德克斯特只去过狩猎俱乐部几回,每次都刻意至少在一个新地点履行夫妻义务。但近几年来,不知何故,哈丽雅特爱上了狩猎俱乐部,常去和被她揶揄过的老太婆们共饮粉红佳人,听她们有气无力地追忆花样年华时期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往事。哈丽雅特也打起了高尔夫球。这些小事加起来,让德克斯特莫名地心烦。
“我们就不该去,”约翰-马丁抱怨着,“我们根本就融不进去。”
“打打马球嘛,”德克斯特说,“你们一定能融入。”
“我们又没马可骑。”菲利普提醒父亲。
长岛海峡与东河在地狱门相接,哈丽雅特的双亲从住处饭厅可俯瞰地狱门南边的东河风光。哈丽雅特的母亲贝丝·伯兰吉尔坐在长餐桌的一头,一张典型的老太婆脸,状似干旱的三角洲,遍布龟裂纹,支流交错,下面有一张杜宾犬似的嘴,从不主动张口。她的眼珠呈淡蓝色,只须瞪一下,便能驱使丈夫。她的丈夫亚瑟坐餐桌另一头。他们育有一子三女,聚餐时必定全员出席,也带配偶和几个小孩一起来。子女总共为他们生了十四个孙辈,较年长的孙子在外地上学,不便出席。贝丝偏爱的两个罗马尼亚裔用人负责为大家切烤肉并端上桌。大家长亚瑟·伯兰吉尔带领全家祷告,接着是一阵肃穆的咀嚼声,混杂着东河船只往来的哗哗声。随后,小朋友们的言语打破了沉默。
点心是淋上奶油的烤苹果奶酥。大家吃完后,女眷退席进厨房或书房,小孩们进育婴室或卧室,只剩男人们围坐餐桌旁。以亚瑟为轴心,习惯的坐法是独子亚瑟二世(库珀)坐父亲右边,德克斯特坐岳父亚瑟左边。亚瑟的大女婿乔治·波特是外科医师,坐德克斯特左边,而库珀的右边是三女婿亨利·福斯特校长。接下来一小时是德克斯特期待了一整个星期的对话。
德克斯特留意到,女儿塔芭莎在饭厅门边徘徊。饭厅门是从门框内滑出的隐藏门。德克斯特见岳父首肯,才对女儿呼唤道:“过来吧,塔比,陪我们坐一下。”
他搬来一张椅子摆在他和岳父后面的角落里,让女儿坐下。库珀抽香烟,岳父抽烟斗,乔治抽雪茄,烟雾缭绕,呛得塔芭莎轻声咳嗽。德克斯特和亨利不吸烟,这是亚瑟两个女婿之间少有的共同点。身为校长的亨利穿着有补丁的粗呢西装,开的是破烂不堪的福特T型车。
亚瑟为所有人倒了一杯波特甜酒。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亚瑟以海军少将身份退役,投身银行业。他即使保持着挺拔的军人身段,也无法为平庸的身高增加多少英寸[9]。他手小且红润,白发稀疏,服装剪裁合身(布克兄弟牌),但如果穿萨维尔街裁缝店的衣服,必定更有气势。他驾驶一辆一九三九年产的土色普利茅斯车。尽管身外之物件件不起眼,但他无形中却别有风范,是德克斯特在其他男人身上从未见过的气魄。他毫无保留地仰慕岳父。
“儿子、女婿们,”亚瑟略过塔芭莎说,“最近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他指的不是报纸上的消息。他在罗斯福担任州长时就认识他,近来也常去华盛顿,因为他在那里操作发行战争债券,协助拟定盟国租借法案。他的海军故交正指挥着几大舰队。换言之,亚瑟·伯兰吉尔知道的事多不胜数,他明白,他的人脉之高深凌驾于多数人的毕生体验之上。
先报告的人是三女婿亨利·福斯特。他在韦斯特切斯特镇的奥尔敦预科中学担任校长。亨利说,镇上有一名妇人认定比邻而居八年的家庭假冒美国人,其实一窝子全是德国间谍。“她认定邻居隐藏了德国口音,连小孩也是,”亨利说,“她自认为听见了冒出来的德国腔。不得已,只好送她去精神病院。”
“你有何想法?”亚瑟问大女婿乔治医师。
“心智脆弱,难以负荷大战的高压,”乔治说,“康复的概率很高。”
德克斯特观察着女儿的反应,只见她正低头剥着一片柠檬皮。
“邻居该不会真的是德国人吧。”库珀暗示道。亚瑟皱了下眉。
“我们寄宿学校今年感恩节不放假,”亨利继续说,“因为有些学生家长不在国内,有些学生的母亲在上班……学生放假没地方可去。”
为了让塔芭莎有话可讲,德克斯特说:“我们夜总会里来了几个女孩,据说在海军造船厂上班,地点就在布鲁克林,做焊接、管道工程……听说有好几百个。”
岳父面露狐疑。“好几百个?”
“听起来很危险。”库珀瞥了父亲一眼后说,但大家不清楚他指的是“对女孩有危险”还是“对世界有危害”。可能库珀自己也不清楚。和他父亲相比,库珀显得软弱,远不及他父亲聪明,体现了直系传承的局限性。亚瑟心知肚明这一点;库珀就在他的银行上班,他不可能不知道。在父亲对儿子失望的时刻,德克斯特难免自鸣得意,因为他认为和岳父培养情谊是得心应手的事,岳父和他的交情也很稳固。从库珀嘴里出来的消息,亚瑟·伯兰吉尔不可能没听过,但德克斯特亲眼见过、知道的一些事,是亚瑟在不牺牲个人原则的情况下不可能获悉的情报。德克斯特比较接近泥土,惯于在盐巴、矿物质中打滚,这是近几代伯兰吉尔家族的人无法体验到的经历。此外,德克斯特是唯一不向岳父伸手的女婿。
“唉,库珀,”亚瑟对儿子轻声说,“怎么会危险呢?”
“女孩对造船术不熟练。”
塔芭莎看着外公,但外公的视线不曾逗留在她脸上。这是亚瑟那一代的弱点:他们不明白女人的价值。
“那些女孩男性化吗?”乔治问德克斯特,嘿嘿一笑。他常带妻子雷吉娜去“私酿”夜总会。雷吉娜是哈丽雅特的胞姐,个性凶悍。他们开的是一九二三年产的二手杜森堡,把车漆成了雪纺绸黄。躲在暗窗里的德克斯特知道,这位潇洒的医师也曾带其他女人上夜总会。乔治知道德克斯特心里有数,因此两人之间培养出了一份温馨的默契。
“不过是很普通的女孩罢了,”德克斯特说,“常在自动贩卖式餐厅看见的那一型。”
“我不去那种餐厅,”亚瑟说,“描述给我听听。”
把菲尼小姐描述成几个女孩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假如让他描述别人,他能下意识地把一个女人讲成两三个——长久以来,他凭借这个伎俩化解岳父对他是否花心的微小疑虑。乔治出身世家,父亲是牧师,他偷偷搞外遇是一回事,对德克斯特而言则是另一回事,他没有通融的余地。当初亚瑟同意把二女儿许配给德克斯特的条件之一就是他必须从一而终,而德克斯特当时也欣然同意。如同在许多方面一样,岳父在这方面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拈花惹草和酗酒吸毒没什么两样,对男人的危害之惨重,德克斯特见多了。
“二十出头吧……深色头发,爱尔兰裔的姓,”德克斯特说,“身心健全的好女孩,不崇尚时髦。”
“时髦到去泡夜总会。”亨利说。他不喜欢夜总会。
“她们看起来的确有点突兀,”德克斯特边回想边说,“我猜是被人带去的吧。”
“长相听起来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岳父亚瑟哈哈一笑,说,“你确定她们不是双胞胎吗?”
德克斯特脸红了。“大概是我看得不够仔细。”
“对了,不如我打电话给造船厂指挥官,”亚瑟说,“我和他一起在菲律宾待过。等格雷迪从安纳波利斯的海军学院回家,我请指挥官安排我们参观造船厂。”
“好!”塔芭莎惊呼,吓了大家一跳,“拜托拜托,外公!我想参观造船厂。”
德克斯特既惊讶又骄傲,差点头晕。
“格雷迪什么时候回家过感恩节?”亚瑟问库珀。
一听“格雷迪”,所有人都侧耳倾听。格雷迪是库珀的爱子,是他平淡人生中的一颗星。其他人又为何如此关注呢?格雷迪是伯兰吉尔家族的长孙,格外出众,仿佛亚瑟的机智、狡黠、亲和力全略过库珀这一代男丁,隔代遗传给了库珀的长子,令人激动不已。大家常说,格雷迪注定要做大事,德克斯特难免羡慕库珀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
“感恩节前两天回家,”库珀说,微微挺起胸膛,这是话题转到格雷迪时他的习惯性动作,“不过他为了提前毕业,最近忙得不得了——我要先问一问玛莎。”
“那就约在感恩节前一天好了,”亚瑟说,没有理会儿子的犹疑不决,“我明早打电话给指挥官。你也会去吧,塔芭莎?”亚瑟喊她名字时的口气出奇地正式。
“我会的,外公,”她说,神情比刚才惊呼时收敛了许多,“我想去。”
“对不起,我恐怕会待在学校,”亨利说,“不过,我相信碧琪会想去,如果有人能去车站接她的话。”
“当然。”德克斯特说。亨利听了明显如释重负。碧琪是哈丽雅特的胞妹,原本一直是完美的校长夫人,没想到八个月前生下第四个小孩后,竟变得“精神不胜负荷”——亨利的说法。碧琪找家教,开始学俄文,朗诵普希金的作品,不时嚷嚷着想去环游世界,想住一住蒙古包。可怜的亨利束手无策。
乔治的两个女儿相貌平平,名叫伊迪丝和奥利芙,正在门口打毛线。两卷土色的羊毛线垂在钩针下,是打给士兵穿的。“害我们等了好久。”奥利芙骂塔芭莎,塔芭莎只好站起来跟她们走了,德克斯特则为她刚才的不俗表现而沾沾自喜。
女孩走后,德克斯特问岳父:“您呢,亚瑟,您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嗯。和各位不同的是,我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门外听,”亚瑟说,“不过,我倒听说,有事情即将发生。和我军前线有关。”
所有人都愣了一会儿才听出玄机。连库珀也明白了,父亲指的是参战。“欧洲还是亚洲,老爸?”他问。
“称职的指挥官决不会泄露这种事,”亚瑟粗暴地说,“当然,可能的地方也不止这两地。”
德克斯特当下猜到他指的是北非,因为在北非,英军终于鼓起士气反抗德军隆美尔元帅。“我们需要那种战斗经验。”他边说边动脑筋。
亚瑟的视线掠过他的眼睛。“没错。”
若亚瑟所言属实,那么能抢先取得这份情报着实令人震惊。到目前为止,亚瑟·伯兰吉尔告诉他们的大小事后来都得到了证实。德克斯特以前常感到困惑,为何岳父愿意向他们透露机密,毕竟库珀不够聪明、欠缺判断力,而德克斯特的事业游走于法律边缘。德克斯特曾这么想,岳父可能提供的是假情报,为了试探儿子和女婿,或者是想利用他们散播他想散布的谣言。但德克斯特从未对外透露亚瑟说的一个字;岳父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关键就在这里。亚瑟·伯兰吉尔对儿子和女婿畅所欲言,理由和不锁前门的德克斯特相同:他的权势大到让他们值得他信赖。不同的是,德克斯特的权势来自蛮力,亚瑟的权势则早已升华为空气。在伯兰吉尔家族戴礼帽赴歌剧院的年代,德克斯特的家族仍躲在干草堆后面交媾。德克斯特期许有朝一日自己的权势也能淬炼成无色无味的气体,把血与土的往事摒除在外。
“盟军一定能打赢这场大战。”亚瑟说。
“这话……断定得太早了吧?”乔治问。
“嗯,我并非逢人就讲这话,”亚瑟说,“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库珀说:“海军会认同这个看法吗?我怀疑。”
“儿子,海军的任务不是认同。陆军也一样。海岸防卫队也是。军队的任务就是打胜仗。洞察先机的任务应该交给银行业。这是银行业的第二大任务。第一要务是资助这场战争。”
对亚瑟·伯兰吉尔而言,举凡人类史上的成就,远自罗马帝国的霸权地位,近至美国独立,全是银行业者谋略下的副产物(罗马靠税务制度茁壮,美国借路易斯安那购地案萌芽)。动不动炫耀本行的论调难免引来家人无奈的叹息,亚瑟的这番见解亦然。德克斯特却百听不厌。对德克斯特来说,潜藏在事实之下的不可告人的真相以隐喻的方式浮上水面,令人着迷。在他十五岁那年,他首度尝到这种滋味。那时候,父亲在科尼岛开餐厅,每三个星期的星期一,总有两个男人来找他父亲。另外还有个男人来的次数比较少,但每次来总穿着全新的鞋套,胸前口袋必露出红手帕。德克斯特的父亲不叫酒保倒白兰地给这人,而是亲自端酒奉上。
每次这些人走后,老爸就会变得面无表情,难掩屈辱和愤怒的神色。小德克斯特知道,最好别问他为何心情不好。然而,小德克斯特却想接近这些人。他们目光深沉,拍打他的时候也有一分沉重的意味。他急着讨好他们,为他们添酒,在父亲不注意时在他们桌子旁徘徊不去。渐渐地,他们凭无声的动物直觉,注意到了少年德克斯特的存在。他们是Q先生的手下。后来,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回国了,德克斯特从那些退伍军人残破的眼神和困倦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他最初所仰慕的Q先生的部下身上的那份特质。长大后的德克斯特知道,那特质趋近暴力血腥。
“当然,”亚瑟呵呵一笑接着说,“自经济大萧条以来,我们银行业者闲暇日子多的是,过得可以说是……孤寂,所以有机会思考未来的局势。南北战争的产物是一个联邦政府。第一次世界大战让我们成为债权国。身为金融业者,我们必须预测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为美国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你预测会发生什么事?”亨利问。亨利信不过罗斯福。
亚瑟上身前倾,深吸一口气。“我预见美国的地位扶摇直上,升到古今没有一国能爬升到的位置,”亚瑟轻声说,“高过罗马帝国,高过加洛林王朝,胜过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还有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哈!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我前脚踏进了疯人院不成?你们问,美国怎么可能?因为,美国的支配地位并不来自征服其他民族。美军一定能全身而退,凯旋;美国也势必会成为全球银行业的枢纽。美国将输出我们的梦想、语言、文化、生活形态,全世界都将难以抵抗。”
德克斯特听着,一把忧虑的黑伞在他心中缓缓展开。二十多年来,德克斯特奉行层级指挥制度,以确保他效命的团体能蓬勃兴盛,成为影子政府、影子国家。最起码也是一个部族、一个派系。如今,倏然之间,人人都是美国人。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性质大相径庭的族群也可以同床共枕。有风声传出,“幸运儿”卢西亚诺[10]已在狱中和FBI谈妥条件,愿意根除滨海地区的墨索里尼支持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克斯特家族将何去何从?
亚瑟·伯兰吉尔说:“到时候,我的角色必定重不到哪里去,一定活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他挥手挡掉众人的否定,“到时候,责任将落在你们的肩膀上,孩子们,全是你们的责任,必须要预先做好准备啊。”
他的口气随性,仿佛提醒大家渡轮即将启航。随即而来的空当中,德克斯特听见一阵急促的拍击声,像时钟暴走。他猜是自己的心跳声。
亚瑟双手拍了一下桌子,然后起身。午餐到此结束。饭厅里烟雾朦胧,大家握手道别,各自融入自家的妇孺喧闹声中。
和岳父的对话结束后,德克斯特心里七上八下,只想把车开上空旷的道路奔驰回家,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吐司配汤,接着全家一起收听星期日惯例播放的刑侦广播剧。然后好好睡个觉,抛开一切,深入梦乡,以弥补他整个星期没睡饱的遗憾。
他正想找哈丽雅特,却见她妹妹碧琪冲出书房并把门轰然关上,整个人险些和他撞个正着。碧琪冲过他身旁,几秒后,大姐雷吉娜和二姐哈丽雅特从书房开门出来,脸色难看。
“不好好管教她不行,”雷吉娜说,“可怜的亨利拿她没辙。”
“她自愿去当军人的伴游。”哈丽雅特告诉德克斯特。
“什么?”
“哎哟,就是陪士兵逛纽约啦,”雷吉娜说,“某些二十岁的女孩才会做的事,生了四个小孩的韦斯特切斯特主妇做那种事成何体统!”
“我们得想办法阻止她。”哈丽雅特说。
妻子的这种态度,德克斯特一时难以适应。长久以来,被姐姐管教的总是哈丽雅特——雷吉娜喜欢唠叨妹妹,而这次哈丽雅特居然和她一起唠叨碧琪。今天哈丽雅特穿高领装,外形看着很拘谨,也让德克斯特看着不太习惯。
“上车去。”他说。
和奥利芙、伊迪丝打毛线打得有气无力的塔芭莎一听,立刻跳起来,急着想上路。可是双胞胎不见人影。已有几小时没人见过这两兄弟了。孙子辈的小孩开始到处搜寻他们,打开镜子颜色斑驳的壁橱,趴下去检查床铺底下,翻遍了整栋房子。“菲利普……约翰-马丁……”绝对有可能是他们躲着不出来。如果真是如此,德克斯特可要揪他们出来打屁股。
上到顶楼,德克斯特望向后窗外,见油轮从长岛海峡南下。他又听见了紧凑的“啪啪啪”声,像恐慌时的心跳。不是他想象力太丰富,确实有这种声音。德克斯特循声走向房子的前半部,从圆窗向下望约克街。
双胞胎就在马路上,凝神拍打着联结在拍子上的小红球。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他们一直在练习回力球。
德克斯特忍俊不禁。
08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家位于巷尾,是整个巷子里最大的一栋,巷子尽头是海。接近自家之际,德克斯特的车经过了一辆老旧的道奇双门车。这辆车停靠在路边,车上只有一名男子,独自坐在驾驶座上。德克斯特不认得这辆车。
德克斯特没转头,甚至没看后视镜,但他突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神经紧绷。外来的车不会停在这一区。附近的儿童不会在路上玩耍。更不会有人不带家人就来拜访德克斯特的家。
“怎么了?”哈丽雅特问。
“没事。”
哈丽雅特只是挑挑眉,也没转头。
进屋后,德克斯特直接走进更衣室,打开放手枪的柜子,取出手枪,收进枪套里,固定在小腿上。然后他回到楼上。前门门铃即将响起,他想预先摆出一派居家和乐的景象,以暗示不速之客:无论想谈什么事,此时此地皆不宜。
双胞胎正在大客厅的地板上玩,搭建林肯木屋。德克斯特急忙捧着《纽约新闻报》,坐进安乐椅。星期日的报纸里有厚厚一沓四格漫画。“小子们,过来,”他说,“爸爸读笑话给你们听。”
双胞胎走近时面露疑惑,德克斯特这才想到,他好久没读四格漫画给儿子们听了。可能有一年多了。现在,儿子们长高了,特别是约翰-马丁。哼,只须表演到门铃响就好。两个小子被德克斯特抱过来,重重地跌进了他的怀里,令他一时呼吸困难。拿着报纸抱两个孩子并不容易,抱好后想看清楚漫画更是不可能,但在德克斯特不懈的奋战下,他总算能从双胞胎脖子之间的空隙里看到漫画了。他眯着眼朗读《瓦利安特王子》。双胞胎开始蠕动窃笑,再度沉浸在欢乐的二人世界里,令德克斯特讨厌。他命令儿子安静,然后尽力把《吉格老爹》朗读得轻快活泼些。双胞胎闷闷不乐,不再烦他。德克斯特看向前门——不速之客星期日来打扰他,还迟迟不敲门,这更令他恼火。
终于,门铃响了,哈丽雅特去应门,时机和语调抓得恰到好处,把德克斯特想营造的假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给他带来了小小的满足感。可惜,表演得再逼真也无济于事,因为来人踏进门槛后,显然目的明确,无心其他,完全没把慈父教子的景象看在眼里。
德克斯特放走两个小兄弟,他们松了一口气,跑去迎接客人。这人容貌消瘦,近乎皮包骨头,五官给人一种撑得紧紧的感觉,倒比较像小丑妆:嘴阔,眼睛呈新月形。德克斯特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啊,麦基先生。”德克斯特说。认识德克斯特的人一听便知,这种语调是申斥兼警告。他握了握休·麦基沉重的手。“什么风,居然没把夫人一起吹来?”
“她回娘家住几天。”麦基说得有些勉强。
“我们马上就要吃星期日晚餐了,”德克斯特冷冷地说,“你该不会想和我们一起吃吧?”
麦基紧张地瞥了他一眼,一副心事重重、走投无路、没力气跟你客套的表情。他仍戴着帽子。“不会不会,我不能久留,”他说,“我只想商量一件事。上个星期我去曼哈顿的夜总会想见你,在门口被拦住了。”
德克斯特只有一个想法:赶麦基走。让这家伙进来有辱家门,他在大客厅地板上撒泡尿都比这好。“对了,我答应女儿要陪她去海边散步,”德克斯特勉为其难地说,“你也一起过来吧。”
麦基满面愁容地看着他。德克斯特以这种妙招游走于黑白两界,却被麦基以苦瓜脸戳破,令德克斯特怒火中烧。维持表象有时比展露真情更重要。内心的事如船过水无痕,破水而出的事则会被烙印在大家心中。
他大可赶走麦基,赶得他像被热水烫到的狗。从他愁眉苦脸的表情来看,德克斯特预料他会落荒而逃。但话说回来,谁能料到他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呢?不行。上策是去海滩散散步,把他从家里支走。太阳快西下了。
德克斯特留他在前厅,由哈丽雅特陪同,自己上楼去敲女儿塔芭莎的卧室门。她正坐在华而不实的梳妆台前打扮。这个梳妆台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镜子周围亮着一圈灯泡,让镜中人误以为自己是更衣室里的好莱坞小明星。这类怂恿女性去强调一些不该被重视的特质的商品,还有什么更好的叫法呢?
“塔比,”德克斯特唐突地说,“我们去散个步。”
“爸爸,人家不想。”
他深呼吸,沉住气,来到女儿椅子旁边半蹲下来。华而不实的生日礼物还包括一瓶香水,被镜子周围的灯泡烤得花香更为浓郁。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里茨查尔兹牌的。
“爸爸想求你帮一下忙。”他说。
女儿的心是一口深井,水面通常离井口很远,但“帮忙”两个字一出口,德克斯特听到了扑通的水声。
“家里来了一位绅士,是我在生意场上认识的,他正在为一件事不高兴。如果你能陪我们去海边散步,他就不会提那件事。”
“就因为我在场?”
“对。”
她从梳妆台前站起来,钻进衣柜——美其名曰“更衣室”。几分钟后,她戴上水手帽走出来,穿着麻花针织毛衣以及色彩缤纷的拼花裙子。显然,她以为这个任务的要点之一是娇滴滴的扮相。
下楼后,父女俩看到哈丽雅特和麦基沉默地坐在大客厅里,麦基凝望着窗外的海景。“这位是我的女儿塔芭莎。”德克斯特为他们互相介绍。麦基注视她的眼神中满是按捺不住的倦怠,仿佛在打量一只不得不扛上肩的包袱。他无法——也不愿——出演自己该演的戏份。
三人离开家,踏上通往海边的步道。德克斯特有意让女儿走在他和麦基之间。在渐暗的天色下,沙子白得出奇,近乎月色。通常德克斯特会待在步道上,但女儿向海水走去,他也只好跟着踏进沙地。
“爸爸,你脱掉鞋子吧,”她说,“又没那么冷。”
她自己的鞋子不比拖鞋复杂到哪里去,已经被她脱掉了。德克斯特这才理解,刚才女儿换衣服的目的之一就是脱掉羊毛袜,以便赤脚踩沙子。毕竟这是片沙滩嘛。在海沙上,她纤细的小脚丫显得更为白皙,泛着白光,德克斯特不禁动了脱掉牛津皮鞋的念头,但他随即想到小腿上的手枪。“不要紧,塔比,”他说,“我还是不脱比较好。”
塔芭莎并没有建议麦基也脱鞋,因为她难以相信一脸倦容如小丑的麦基也有脚。
海滩上没有“静”字。海风、海鸥、浪涛声充斥着对话的空当。微风点方向可见船只,船灯已经熄灭。德克斯特开始松懈心防。他意识到,麦基正想找时机开口,却嫌女儿碍手碍脚。三人往东走,朝暮色前进。塔芭莎边走边小跳步两下,所以超前了几步。
麦基把握住良机。“我的立场变得相当困难,斯泰尔斯先生。”他以高亢的嗓音抱怨道。
“难为你了。”
塔芭莎停下来等他们,德克斯特加快步伐。他能感觉到,麦基正拼命想以言语倾吐一整座水库的苦水,却不愿淹没海滩散步的平静。麦基最起码尽了这份心意。
“我不认为这种状况可以这样继续下去,斯泰尔斯先生。”他以较为和悦的口气再次提起话头,这次塔芭莎听得一清二楚。
“最好不要。”德克斯特搭腔道。
“我想告诉你的是,”麦基说,“现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德克斯特被这句话呛到了,一时无言以对。有女儿在场,他不得已只好呼应麦基的和悦语气。“麦基先生,这事恐怕由不得我做主,”他说,“你应该找希利先生才对。”
“希利先生和我互相不理解。”
他的语调中带着哄骗、挫折、威胁的意味,令德克斯特反胃。“我认识希利先生二十年了,”他说,“他从来不在星期日登门找我,一次也没有。”
“不然,我又能怎么办?”
这段对话有一种随性的味道,仿佛两人聊的是棒球赛的比分。德克斯特移向女儿和麦基之间,话音强硬而清晰,意在结束这场对谈。“我帮不上你,麦基先生。”
“你不妨帮帮看嘛,”麦基说,“说不定能省去日后的烦恼。”
“烦恼?”德克斯特轻声说。女儿牵起他的手,触感冰凉、细致如手镯。
“我知道一些事,”麦基说,“不过,假如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他们做何感想,我就不知道了。”
麦基眼皮半垂,心虚的目光直视前方,看着夜幕逐渐降临的东边。德克斯特开始耳鸣,他突然想对着沙地吐一口痰。在暮色之中,他看见夕阳的余晖在海岸防卫队训练营围墙上闪耀。这时,他想到了应变之道。
“我再研究看看好了。”他勉强说。
“哇,听你这样讲,我好高兴。我——松了一口气,”麦基说,“谢谢你,斯泰尔斯先生。”
“不客气。”德克斯特也松了一口气。当前唯一的难题是,他仍和麦基同处于一片沙滩上。假如他能预料到这后果,他处理这事的方法会截然不同。他绝对不会叫女儿跟来。
“快来看我捡到了什么东西。”塔芭莎说着,拾起一片扇贝的贝壳,浅橙色的。她把贝壳高举向天空,仔细地看着波浪状的轮廓。
“不错嘛,好美。”麦基说。
“我们回去吧。”德克斯特说。
掉头回家的路上,迎面而来的是“张灯结彩”的西边天空,几道俗丽的桃红色彩带高挂于天际,如同烟火结束后的余晖。海沙也被染成了桃红色,仿佛沙子刚吸收了夕阳,现在正缓缓地释出光与色泽。
“他爷爷的,你看,不得了啊。”麦基对着天空说。听到宽心的回答,他卸下了重担,现在的他似乎改头换面了。
“好棒,对不对?”塔芭莎惊呼道。
德克斯特尽量走在他们之间,他不希望女儿再和麦基交谈。不料,女儿见麦基心情好转,竟然缠着麦基。
“你家有小孩吗,麦基先生?”她问。
“我有一个女儿,名叫莉莎,年纪和你差不多,”他说,“她喜欢泰隆·鲍华。他的新片《黑天鹅》就快上映了,我答应带她去看。你喜欢泰隆·鲍华吗?”
“当然喜欢,”塔芭莎说,“维克多·迈彻这个月也有新片上演,《放假七天》,是他在加入海岸防卫队之前拍的。”
德克斯特望着宛若庆典的异样的天空,女儿和麦基的对话仿佛远在天边。麦基提起自己也有个女儿,这并未激发德克斯特的同情心,而且适得其反。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居然背离黑帮里人人奉行的金科玉律,错上加错。神通再广大的人也不会这么做。有些人自以为厉害,等招惹到杀身之祸后才追悔莫及。
麦基是个杂碎,不懂得保护家人,家里少了他,妻小反而更省事。德克斯特会交代希尔斯那批弟兄去处置他。处置完毕后,他会和这事保持距离。现在他已置身事外,仿佛处置已经发生。在他决定的那一刻,这事就已经发生了。
“我有个表哥叫格雷迪,他是海军军校生。”塔芭莎说着。
“嗬,大学生啊。我儿子是陆军。”
“他本来应该明年六月毕业,不过现在提前到了十二月,因为海军需要更多军官。”
“对啊,海军当然要,被派去所罗门群岛的军人有那么多。”
德克斯特想叫女儿走开,不要再跟这个喋喋不休的饭桶讲话。回家的路仍很遥远,德克斯特快急疯了。家里的遮光窗帘早被哈丽雅特拉上了,整栋屋子看上去像无人居住。
“对了,不如这样吧,”麦基突然对塔芭莎说,“干脆我也把鞋子脱了吧。”
“好耶!”塔芭莎拍手欢呼。
“我们该回家了。”德克斯特嘟哝道,但女儿和麦基已经结盟,稳固到他无法撼动。
麦基在沙地上坐下,卷起裤管,慢慢脱下袜子,有条不紊,仿佛在拖延时间。塔芭莎对父亲开怀大笑,想必是自认为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因为两个大人没吵架。
在麦基脱袜子的漫漫几分钟里,粉红的黄昏消失了,像被人从餐桌上抹掉,只剩下纯净似琉璃的满天水蓝色,看似拿汤匙一敲就会叮叮作响。
“我不太常做这种事。”麦基叹气说,他抬头,以倦怠的小丑脸望着德克斯特,“你呢,斯泰尔斯先生?”
麦基语意不明。他问的是鞋子,还是海边?
“大概不吧。”德克斯特随口答道。
麦基站起来,一手拎鞋,另一手按住头上的帽子,一双白色的大脚大剌剌地踏在沙滩上。德克斯特看不下去了。
“我们用跑的,麦基先生,”塔芭莎说,“我们在沙滩上跑步吧。”
“不会吧,跑步?”麦基问,旋即轻轻笑了起来,空洞的笑声飘进德克斯特的耳朵里,宛如丧钟,“好吧,就依你,我们就在沙滩上跑步。有什么不行?”
就这样,塔芭莎和他一起跑,一次次激起白沙,他们呼喊着,消失在暮色中。
注释:
[1]位于地面以下,有开口通向水域以进出船舶,并设有闸门,闸门关闭后将水排干以从事造修船工作的水工建筑物。
[2]苏联时期城市名,现名伏尔加格勒。
[3]“二战”期间量产的美国商船。
[4]几种鲸上腭的角质薄片,旧时用以支撑衣服。
[5]美国在1920年至1933年期间施行全国性禁酒。
[6]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城镇。
[7]该监狱曾以极度严厉的狱规而臭名昭著。
[8]天主教为缅怀耶稣受难而设置的崇拜路线,描绘了耶稣受难的过程。
[9]1英寸合2.54厘米。
[10]查尔斯·卢西亚诺,别号“幸运儿”,是当时美国犯罪集团势力最大的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