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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滩

第一章
海滩

The Shore

01

一路驱车到了斯泰尔斯先生家,安娜才发现父亲很紧张。起先,汽车在海洋大道上翩然奔驰,她忙着看风景,没留意到父亲的心情。她把这一趟出行当作去科尼岛游乐场,虽然圣诞节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而且今天冷到极点,海边根本不好玩。后来,眼前出现了一栋豪宅:三层楼高的金砖宫殿,四面全是窗户,黄绿条纹的遮雨篷被风刮得啪啪作响。这条路的尽头是海,金楼是最后一栋。

父亲把杜森堡J型车停靠到路边,熄火。“甜心,”他说,“别眯着眼看斯泰尔斯先生家。”

“我才没有眯眼看他家。”

“你现在就是。”

“哪儿有?”她说,“我只是让眼睛变窄。”

“照你这种说法,”他说,“就是在眯眼睛。”

“才不是。”

他倏然转身面向女儿。“叫你不要眯就别眯。”

她这才发现父亲很紧张。她听见父亲吞咽了一下口水,自己也隐隐担忧起来。她不习惯看到父亲紧张。她曾看到父亲心不在焉,甚至经常看到他若有所思。

“斯泰尔斯先生为什么不喜欢眯眼睛?”她问。

“没人会喜欢。”

“你之前从来没叫我别眯眼。”

“你想回家了,是吗?”

“没有。”

“我可以带你回家。”

“如果我再眯眼睛?”

“如果你让我的头更疼的话。”

“如果你带我回家,”安娜说,“可是会严重迟到的哟。”

她以为即将挨父亲一耳光。以前有过一次,她飙了一长串她在码头上听来的脏话,父亲一巴掌甩到她的脸上,如同一根皮鞭,至今仍是安娜心中盘桓不去的阴影,同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应,让她更有胆量去反抗它。

父亲揉揉额头中间,然后抬头。他的紧张被女儿治好了。

“安娜,”他说,“你知道我希望你怎么做吧?”

“当然。”

“乖乖陪斯泰尔斯先生的小孩玩一会儿,我好跟斯泰尔斯先生商量事情。”

“不说我也知道的,爸爸。”

“你当然知道。”

她走出J型车,圆睁的眼睛被太阳照得水汪汪的。这辆车本来是她家的,股市崩盘后,车归工会所有,成了工会的公务车,被父亲借来开。上学以外的闲暇时间,安娜喜欢跟着父亲,去赛马场,参加圣餐礼早餐会和教会活动,有时进出那种配有直通高层的电梯的办公大楼,偶尔还能下馆子。但是,到私人住处拜访还是头一遭。

应门的是斯泰尔斯夫人,眉毛修整得如影星般秀丽,大红唇光彩夺目。安娜总认为她遇见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母亲美,可这位夫人艳丽夺目的姿色让她认输了。

“我本来想认识认识克里根夫人呢。”斯泰尔斯夫人嗓音沙哑、性感地说道,双手握住安娜父亲的手。他回应斯泰尔斯夫人说,小女儿今早不巧病了,妻子只得留在家里照顾她。

斯泰尔斯先生没有出现。

黑人女佣穿着浅蓝色制服,端着银色托盘走了过来。安娜客气地从上面拿了一杯柠檬水,(希望自己)没显露出敬畏的神情。玄关的木质地板被擦得亮晃晃的,她可以瞥见自己在地板上的倒影,身上穿着母亲缝制的红洋装。透过隔壁前厅的窗户,可以看见淡薄冬阳下波光荡漾的海面。

斯泰尔斯先生的女儿塔芭莎才八岁,比安娜小三岁,但安娜任凭那只小手牵她到楼下的“育婴室”——一间专供小孩玩耍的房间。那里的玩具多到令人咋舌。安娜随意瞟了一眼,发现了一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几只大泰迪熊、一个木马摇椅。育婴室里有位“保姆”,是个声音刺耳、长着雀斑的女人,羊毛上衣把她丰满的上围束得紧邦邦的,宛如塞了太多书的书架。从保姆的宽脸盘和总是滴溜转的眼睛来看,安娜猜想她是爱尔兰裔,赫然担心自己被保姆看穿底细。安娜决定,和保姆保持距离。

育婴室里有两个小男孩,想必是双胞胎,总之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两人想玩电动火车,却怎么也拼不好轨道,求保姆帮忙,被保姆一口回绝。安娜有意摆脱保姆,于是在断轨旁蹲下,主动帮忙。她的指尖能领会机械零件的逻辑,天资过人而不自知,见别人做不来,总暗嫌他们没尽力。在组装东西时,男孩们光拿眼睛看,就如同凭触觉看图,拼装得上才怪。让他们伤透脑筋的一块被安娜一下就拼好了,接着,她从新开的盒子里又取出了几块。这是一款莱昂内尔[1]火车,轨道接合得干干脆脆,质感摸得出来。安娜一边忙着拼装轨道,一边不时瞥向塞在书架尽头的洋娃娃。两年前,她朝思暮想,苦盼不到这种洋娃娃;如今,妄想虽已被时空瓦解,残片仍遗留在心中。以前的渴望竟在这里复出,那感觉既奇怪,又痛苦。

塔芭莎搂着圣诞节新收到的洋娃娃——穿着狐皮大衣的童星秀兰·邓波儿——看安娜为弟弟拼凑车轨看得出神。“你家在哪里?”她问。

“不远。”

“在海边吗?”

“在那附近。”

“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当然。”安娜说。男孩们递给她一块,她就能立刻装好。“8”字形的轨道快完工了。

“你有弟弟吗?”塔芭莎问。

“只有一个妹妹,”安娜说,“她今年八岁,和你一样大,不过她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心肠不好。”

塔芭莎的心惊表露无疑。“多漂亮?”

“天仙级的漂亮,”安娜郑重地说,随即补上,“她长得像妈妈。我们的妈妈以前在富利丝歌舞团当过舞蹈演员。”不慎夸口说出这句话后,她立刻追悔莫及。父亲的告诫犹在耳边:“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千万不要泄自己的底。”

午餐在游戏间里上桌了,端菜的人是同一个黑人女佣。小孩子们全像大人一样,将餐巾摆在大腿上,乖乖地坐在小椅子里。安娜朝洋娃娃偷瞄了几眼,想为抱一下娃娃找个借口,但不想承认是因为喜欢。如果能抱一下,尝到滋味,她就满足了。

午餐后,保姆叫孩子们去穿大衣、戴帽子,然后打开后门,放他们去海边玩,以奖励他们守规矩。后门有条步道,从斯泰尔斯家后面通往一片私人海滩。长长的一道弧形沙滩上轻覆着一层薄雪,斜倚着海面。安娜不是没在冬天逛过码头,但她从未在寒冬时节踏海逐浪。迷你小浪在薄冰下滚滚而来,那些冰她一踩就裂。海鸥在喧嚣的风中吱嘎吱嘎地叫着,不时俯冲而下,肚子白晃晃的。双胞胎带着巴克罗杰斯镭射枪出来玩,可惜枪响和垂死的呻吟声全被风声掩盖,两人犹如在表演哑剧。

安娜驻足水边,望着海,感受到向往和畏惧似电流般冲击着内心。假如海水瞬间消失,会暴露出什么东西来?想必是遍地的失物吧:沉船、宝藏、金银珠宝,也有那条从她手腕掉进排水沟的吉祥手链。父亲总笑着补充说:“死尸。”对他而言,海洋是一片荒原。

安娜看着在身旁发抖的塔比,想说出内心的感受。塔比是塔芭莎的小名。对陌生人讲事情通常比较容易,但这次不然。她引用了一句父亲面对空旷的海平面时讲的老话:“一艘轮船也见不到。”

沙滩上,兄弟俩拖着镭射枪走向浪花冲岸的地方,保姆气喘吁吁地跟进。“甭想接近水边,菲利普、约翰-马丁,”她喘着粗气,“听清楚了没?”她狠狠地瞪了安娜一眼,暗中责怪安娜不该带小朋友玩水,然后将两个小兄弟赶回了房子。

“你的鞋子快被打湿了。”塔芭莎牙齿咯咯打着战说。

“不如我们干脆脱了吧?”安娜问,“尝一下冷的滋味,怎么样?”

“我才不想尝冷的滋味呢!”

“我就想。”

塔芭莎看着安娜解开镜面黑皮鞋的束带。这是安娜和楼下邻居扎拉·克莱因共享的皮鞋。她脱下羊毛袜,露出瘦骨嶙峋、比同龄小孩修长的白脚丫,踏进冰冷的海水,左右脚分别将苦痛的感觉传进心里,其中一部分是灼痛感,竟给她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欣快之情。

“什么滋味啊?”塔芭莎尖声问。

“冷,”安娜说,“冷得不得了,不得了。”她使尽浑身力气,不让自己退缩,而这番抗拒为她内心平添了一分异样的亢奋。她朝房子的方向望,看见两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走在沙滩边缘以石子铺筑的步道上,顶着风,手压着帽子,恰似无声电影里的演员。“那两个人是我们的爸爸吗?”

“我爸喜欢在户外谈生意,”塔芭莎说,“说是想‘远离闲杂人等’。”

塔巴莎的父亲谈生意时不让塔芭莎在场,安娜听到她这么说后由衷地为她抱屈,因为安娜的父亲准许安娜尽情旁听他谈正事。安娜听到的全是她不太感兴趣的东西。父亲的工作是在工会成员和工会之友之间传递问候的心意或祝福。所谓的心意有时是一个信封,有时是一个包裹,由他若无其事地收送——不特别留意的人绝对看不到。几年下来,他常在不经意间告诉安娜许多事,安娜也听到了许多她听不懂的事。

令安娜讶异的是,父亲正对着斯泰尔斯先生讲得眉飞色舞,看起来彼此很熟,就像是朋友。不知道他刚才在瞎紧张些什么。

两人换了个路线,踏上沙滩,改朝安娜和塔芭莎的方向走来。安娜急忙走出海水,可惜鞋子摆得太远,她来不及穿好。斯泰尔斯先生比她父亲高大,个头威武,帽檐下露出油亮的黑发。“咦,这是你女儿吗?”他问,“能忍受极低的温度,连袜子都不必穿?”

安娜意识到了父亲的不悦。“是啊,”父亲说,“安娜,快问候斯泰尔斯先生。”

“非常荣幸认识您。”安娜说着,照父亲教她的方式稳稳地握住对方的手,同时小心不把眼睛眯起来。斯泰尔斯先生看上去比父亲年轻,脸上不见细纹或黑斑,给人的感觉很警觉,微微有些紧绷——连随风飞舞的大衣也掩饰不住。他似乎在等一件趣事发生,等着做出反应。此时抓住他目光的正是安娜。

斯泰尔斯先生在她身旁的沙滩上蹲下,直视她的脸,问道:“为什么光着脚?你不冷吗?难道你是想耍宝吗?”

安娜一时答不出来。她认为都不是,而是下意识地想让塔芭莎猜不透她,一直敬畏她。但她连这一点都讲不明白。“耍宝做什么?”她说,“我都快十二岁了。”

“好吧,那玩水的滋味怎么样?”他的呼吸中有薄荷和烈酒的气味,没有被海风吹散。她忽然想起,爸爸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只有一开始会痛而已,”她说,“一会儿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斯泰尔斯先生咧嘴笑笑,仿佛把她的回答当成他接住的球,乐得通体畅快。“人生哲理啊,”他说,然后挺直高大的身躯,“她很坚强。”他对安娜的父亲说。

“没错。”父亲回避了她的目光。

斯泰尔斯先生拍掉裤子上的沙子,转身离去。这一刻已经被他耗尽,他想另寻话题。“小孩比我们坚强,”她听见他对父亲说,“幸好他们不知道,算我们走运。”安娜以为他会转头望她,但他似乎忘了她的存在。

拖着脚走回步道时,德克斯特·斯泰尔斯觉得有沙子钻进了牛津皮鞋里。起先他察觉到,埃迪·克里根暗藏着一份韧性,结果不出所料,其个性被黑眼珠的女儿暴露得淋漓尽致。他一向认定,子女常会泄露大人的底,这次又得到一个明证。正因如此,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在认识对方家人之前,鲜少跟对方做生意。他希望塔芭莎也跟着打了赤脚。

克里根开的是一辆一九二八年的杜森堡J型车,尼加拉蓝,显示出车主不俗的品位,也意味着他在股市崩盘前赚了不少。他还有一位技术过人的裁缝。然而,这人带有一丝晦暗的气息,可能是阴影,可能是感伤,掩盖了他的服装和座驾的光芒,甚至拖垮了他灵巧直率的谈吐。话说回来,谁的内心没有感伤?有些人的内心更是阴影重重。

他们踏上步道时,德克斯特已决定要雇用克里根,前提是双方能谈妥条件。

“对了,你有空吗?想不想搭我的车,去认识我的一个老朋友?”他问。

“当然好。”克里根说。

“妻子不等你回家吗?”

“赶得上吃晚餐就行。”

“你女儿呢?她会不会担心?”

克里根笑了。“安娜?烦我是她的本行。”

安娜本以为,父亲随时会喊她上岸,结果最后出来催赶的人却是保姆。保姆气呼呼地走来,不准小孩继续受风寒。天色变了,游戏间里气氛凝重而昏暗。这房间有专属的柴炉,烧得暖烘烘的。小孩吃着核桃饼干,看着电动火车在安娜拼装好的“8”字形轨道上兜圈,蒸汽从迷你烟囱飘摇而出。安娜没见过这种玩具,无法想象它售价有多高。来这里闯荡这么久,远远超过了平常的嘘寒问暖的程度,她厌倦了。还要装样子给小朋友看,这令安娜筋疲力尽。爸爸已经好几个钟头不见人影。最后,双胞胎丢下奔驰中的火车,改去看图画书。摇椅上的保姆睡着了。塔芭莎躺在编织毯上,拿着新的万花筒,对着灯光看。

安娜随口问道:“你的洋娃娃可以借我抱一下吗?”

塔芭莎若有似无地同意了。安娜小心翼翼地从架上拿下娃娃。洋娃娃共有大小四款,这款只比最小的新生儿款大一号,有一双受惊的蓝眼睛。安娜把娃娃侧放,果然如报纸广告上写的一样,瞳孔溜进了娃娃的眼角,直盯着安娜不放似的。她喜不自胜,差点呵呵笑出声来。娃娃的嘴巴被画成完美的圆形,上唇下面露出了两颗被涂得白白的门牙。

塔芭莎似乎嗅到了安娜的喜悦,一跃而起。“可以送你,”她大声说,“反正我已经不玩了。”

安娜思索着这份好意的冲击力。去年圣诞节,她极度想要一个这样的洋娃娃,却不敢说,因为轮船不再进港,家里没钱了。如今,对娃娃的渴望在她体内汹涌澎湃,深知非拒绝不可的她差点收下。

“谢谢你,我不要,”她最后说,“我家有个大一号的,我只是想知道小号的长什么样。”她强捺心中的渴求,逼自己把娃娃放回架子上,但一只手却还逗留在娃娃的橡胶小腿上,直到她觉得保姆在看她才松手。她佯装没兴趣,转头就走。

太迟了。她的心思被保姆识破了。塔芭莎被母亲叫走后,保姆抓起娃娃,作势丢给安娜。“还不赶快收下,亲爱的,”她凶巴巴地低声说,“她的玩具多到玩不完,她才不在乎呢。三个姐弟都一样。”

安娜犹豫着,微微相信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自己有可能偷偷收下娃娃,不让别人知道。但她一想到父亲的反应,马上断然拒绝。“谢谢你,我不要,”她冷冷地说,“再怎么说,我长大了,不能再玩娃娃了。”她头也不回,走出游戏间。然而,她的意志已被保姆的同情软化,爬楼梯时两腿都在颤抖。

在前厅一见到父亲,安娜差点忍不住奔向他,照以前的习惯抱他的腿。他已经穿好外套,斯泰尔斯夫人正在道别。“下次一定要带你妹妹来。”斯泰尔斯夫人告诉安娜,亲吻了下她的脸颊,散发出一缕麝香的味道。安娜向夫人保证她会的。J型车停在门外,在傍晚的余晖下反射出沉闷的光。工会的小弟擦车不够给力,这车归他们家管时,车身擦得更亮。

驶离斯泰尔斯先生家时,安娜思索着,什么样的俏皮话才能突破父亲的心防,就像小时候,父亲被她不经大脑冒出的妙语逗得哈哈大笑。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成了开心果。最近,她常发现自己努力想重拾往昔,仿佛某种新意或纯真已从她身上流失。

“我猜,斯泰尔斯先生以前不玩股票吧。”她久久之后才开口说道。

父亲嘿嘿笑着,把她拉了过去。“斯泰尔斯先生用不着玩股票。他开了几家夜总会,也有其他事业。”

“他是工会的人吗?”

“不是,他和工会八竿子打不着。”

这让安娜感到意外。一般而言,工会人戴大帽,码头工戴小帽。有些人,例如她父亲,可能大小帽换着戴,视当天情况而定。爸爸打扮得体面时,就像今天这样,安娜无法想象他手持码头装卸钩时的画面。妈妈从事论件计酬的工作时,总不忘留几根珍禽羽毛,来缀饰他的大帽子。她也为他修改西装,顺应整体的风格,衬托他精瘦的身材。轮船不再进港后,他体重下降,运动量也变少了。

他现在用一只夹着香烟的手握住方向盘,另一手搂着安娜。她依偎在父亲身旁。每次到最后,最温馨的一幕总是父女俩开着车,安娜在昏昏欲睡的满足感中浮沉。车上不知多了什么东西,一股土味弥漫在烟气中,气味熟悉,但她一时想不出是什么。

“刚才为什么光着脚,甜心?”他问,正如她所料想的。

“想踩踩水。”

“那种事,小女孩才会做吧。”

“塔芭莎才八岁,她就不肯。”

“她比较懂事。”

“斯泰尔斯先生称赞我下水了。”

“他的想法,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知道啊。是他告诉我的,你没听见而已。”

“我注意到了,”他瞟她一眼说,“他对你说了什么?”

安娜的思绪飘回到沙滩上,忆起了赤裸的双脚被冻痛的滋味,想到了那名蹲在她身边面露好奇之色的男人。这些感受现在全和她当时对洋娃娃的渴望糅合成一团。“他说我很坚强。”她声音哽咽,视线一阵模糊。

“你是啊,甜心,”他说着亲了下女儿的头顶,“随便什么人都看得出来。”

等绿灯之际,他从烟盒里又摇出一支罗利烟。安娜拿起烟盒检查,但里面的兑换券早被她抽走了。她希望父亲多多抽烟,她已经收集了七十八张兑换券,但要收集到一百二十五张,才能兑换到诱人的奖品。如果收集到八百张,可以兑换六组镀银刀叉匙,装在定做的盒子里。七百张能兑换吐司烤完后能自动跳出来的烤面包机。可惜,条件太高,可望而不可即。高级奖品的目录里玩具不多,只有弗兰克·巴克熊猫,以及附全套新生儿用品的婴儿娃娃,需要两百五十张,但她似乎瞧不上这些奖品。她感兴趣的是飞镖——“适合较大儿童与成人”,但他们住的公寓那么小,她无法想象在家里扔尖头飞镖。万一射中莉迪娅,那还了得?

有人在展望公园里露宿,烟从公园袅袅升起。快到家了。“我差点忘了,”父亲说,“看我刚才收到了什么。”他从大衣里取出纸袋递给安娜,袋中有几颗鲜红欲滴的西红柿。她刚嗅到的果酸味和土味就是西红柿的味道。

“冬天哪儿来的西红柿?”她讶异地问。

“斯泰尔斯先生有个朋友,盖了一栋玻璃屋,里面种了西红柿。他带我去参观了一下。我们给妈妈一个惊喜,好不好?”

“你刚溜走了?把我丢在斯泰尔斯先生家?”她既错愕,又心痛。她陪爸爸出来办事这么多年,他从未扔下她开溜。他始终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走开一下下而已嘛,甜心。你根本不会想我。”

“多远?”

“不远。”

“想你啊,怎么不想?”得知爸爸曾不告而别,她似乎感受到了爸爸不在时的空虚。

“鬼扯,”他说着又亲了她一下,“你玩得乐翻天了。”

02

埃迪·克里根将《纽约晚报》折着夹在腋下,上楼来到公寓门外稍停,喘着气。他刚叫安娜先上楼,说他想买份报纸,其实目的是延迟进门的时间。勤奋不休的暖气炉散发着热气,从门缝渗至走廊,三楼菲尼家洋葱炒肝脏的气味更浓了。他家的门牌上写的是五楼。投机取巧的开发商把二楼诡称为一楼,所以他家的公寓其实是在六楼。幸好,这栋楼的一大优点是地下室有暖气炉,能把蒸汽送进所有房屋的散热器里,弥补了楼高的缺点。

门挡不住姐姐布里安娜豪迈的笑声,他听见后不禁反感。去古巴一游的布里安娜想必是提早回来了。埃迪推开门,被油漆封住的铰链发出吱嘎声。妻子阿格尼丝坐在餐桌前,身穿黄色短袖洋装。六楼的季节是终年恒夏。布里安娜坐在阿格尼丝对面,皮肤上有日晒的痕迹,手握近乎全空的酒杯。布里安娜的酒杯一向如此。

“嘿,亲爱的。”阿格尼丝起身说,她正忙着加工一堆缀着亮片的无檐女帽,“你今天忙到这么晚。”

她吻了埃迪一下,埃迪握着她强健的腰臀,内心又如往常般悸动起来,白天的事暂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前厅的圣诞树上挂着几颗丁香橙,他嗅到了一丝香味,同时感觉到莉迪娅也在前厅,就在圣诞树附近。他没有转身。他需要稳定心情。亲吻他的美女妻子就是一颗好用的定心丸。布里安娜从古巴带回了高级朗姆酒,埃迪看着妻子把气泡水加进朗姆酒杯中。定心酒更是妙用无穷。

阿格尼丝嫌晚上喝酒会让她感到疲惫,所以入夜后不沾酒。埃迪为姐姐布里安娜的高球杯添酒,再加一小块碎冰,和她碰杯。“这一趟玩得怎么样?”

“本来棒得不能再棒了,”布里安娜笑着说,“后来惨得不能再惨。我改搭轮船回来的。”

“和游艇没的比。对了,这杯调得真爽口。”

“搭轮船这段才是最棒的!我在船上交了一个新朋友,比原来那个更好相处。”

“他有工作吗?”

“在乐队里吹小号,”布里安娜说,“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老弟,得了吧。他温柔得不得了。”

还是老样子。布里安娜是埃迪同父异母的姐姐,大他三岁,童年时两人聚少离多,现在的她犹如一辆被鲁莽的车主用到濒临崩溃的高级车。从前的她光艳照人,如今在光线不对的场合下,三十九岁的她简直像年过半百。

前厅传来了呻吟声,埃迪宛如被人踹了肚子一脚。快去啊,埃迪在心里催自己——在妻子忍不住提醒他之前。他从桌前起身,走向莉迪娅躺着的安乐椅。莉迪娅的力气不足以让她自行坐着,所以家人把她的身体撑起来,像小猫小狗一样。见父亲走来,她歪嘴微笑着,垂着头,手腕像鸟翼一般弯曲。她以晶亮的蓝眼睛探寻着父亲,澄澈无瑕的明眸丝毫不显病态。

“哈啰,莉迪[2],”埃迪的语调硬邦邦的,“今天过得怎么样啊,小朋友?”

明知她不能回应却如此问候,口气听起来不带挖苦意味也难。莉迪娅并非哑巴,只是讲出来的话全是毫无意义的牙牙学语——照医师的说法是“模仿言语”。话说回来,不和她讲话也不近人情。面对一个不能自行坐着、更不会走路的八岁女童,又能怎么办?摸摸她的头,打个招呼,顶多只需十五秒,然后呢?妻子阿格尼丝必定会从旁观察,渴望他对小女儿展现亲情。埃迪在莉迪娅身旁跪下,亲吻她的脸颊。她的鬈发十分柔软。她的母亲坚持花大价钱买洗发水给她,把她的头发洗得香喷喷的。莉迪娅的肌肤柔嫩似婴孩。随着莉迪娅越长越大,大家更忍不住遐想,假如她没有残障,外表会变得如何。会变成小美女吧。可能胜过她的母亲阿格尼丝——安娜是绝对比不上的。可想这么多有什么用?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小朋友?”他又沉声问了一次,把莉迪娅抱进怀里,在椅子上坐下,让女儿靠在胸膛上。安娜凑过去。她受过母亲的训练,懂得审视父女互动的言行。安娜对妹妹如此尽心尽力,这令埃迪不解;妹妹的反馈少之又少,安娜费再多心血又有什么用?安娜脱掉妹妹的袜子,搔搔她蜷曲的软脚丫,逗得她在父亲怀中扭动身子,发出她代表欢笑的声响。埃迪讨厌这一幕。他宁愿莉迪娅无法思考、没有感觉,顶多只有动物的本能,只懂得求生之道。然而,快感衍生的欢笑却推翻了他坚信的这份假设,令他怒火中烧——先是气莉迪娅,然后气自己吝于施舍她片刻的欢乐。同样令他勃然大怒的是她流口水的时候——她当然无法自制,埃迪却气得想打她,随即内疚不已。一次又一次,埃迪和小女儿相处时,怒火和自我憎恶的暗潮交相攻心,使他疲惫麻木。

但反过来说,父女相处也能如此温馨。窗外的暮光转为靛蓝色,他的思绪欣然被布里安娜的朗姆酒迷雾蒙蔽,两个女儿猫咪般依偎着他。收音机播放着艾灵顿公爵的爵士乐,这个月的房租已如期缴清。他的家境固然不理想,但至少境况胜过一九三四年残垣断壁里的无数男人。幸福指日可待,这份希望如睡意般在他心中滋长着,但反叛心陡然拉扯住他,逼他恢复理智:不行,我不能接受,我不愿耽于此情此景的快乐。他倏然起身,吓到了莉迪娅。莉迪娅被放回椅子时呜咽起来。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离理想差太远了。他是遵规守纪的人(埃迪常如此提醒自己,不无反讽的意味),而这里有太多法则脱序。他抽身而退,脱离现场。转身背弃幸福快乐的同时,他也付出了代价:受到心痛与孤寂的鞭笞。

他想给莉迪娅买一种价格高昂的特制轮椅。这样的女儿,没有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家那样的财富怎么养得起?可恨的是,那种人家怎么会生出莉迪娅这种小孩?莉迪娅出生的头几年,在埃迪夫妇仍自认是有钱人的时候,阿格尼丝每星期都会带莉迪娅去纽约大学诊所,由一名妇人为她泡矿泉浴,用皮带和滑轮来强化她的肌肉。现在,他们已负担不起那种医疗。但是,特制轮椅能让她坐直,能让她挺直身子观看世界,加入直立人的行列。阿格尼丝深信轮椅具有改头换面的效力,埃迪深信的则是显得和妻子见解一致的需求。或许,他也认同妻子的想法,微微认同。冲着轮椅,他才想主动去结识德克斯特·斯泰尔斯。

阿格尼丝清走餐桌上的无檐女帽和亮片链,摆放晚餐用的四套餐具。她希望能让莉迪娅同桌,也乐意抱她坐在大腿上一起用餐,无奈这样做势必会倒尽埃迪的胃口。因此,阿格尼丝让莉迪娅独守前厅,照常因为内疚而凝神关注她。关照她的心意犹如一条绳,两头分别由阿格尼丝和安娜牵曳。透过这条绳,阿格尼丝能感应到莉迪娅的意识和好奇,得知莉迪娅相信自己没落单。她希望莉迪娅能感受到妈妈炽热的爱和关照。当然,握绳的阿格尼丝心神有半数缺席——埃迪常嫌她不专心。但对莉迪娅关心不足的人是他,阿格尼丝没有其他选择。

晚餐是焗豆香肠焙盘,布里安娜边吃边讲她和伯特闹翻的过程,以娱乐大家。她和伯特的关系原本已经恶化,不料布里安娜一不小心,竟把他从他自己的游艇上推下了水,掉进了巴哈马群岛附近鲨鱼猖獗的海域。布里安娜说:“比他游得更快的人,保证你们没看过。他简直是奥运会游泳健将,不骗你们。后来他爬上甲板,站不起来,我过去扶他,还想把他搂进怀里呢——毕竟他好几天没做过这么滑稽的事了。结果你猜他做何反应?他居然想一拳捶烂我的鼻子。”

“然后呢?”安娜乐得大喊,惹得埃迪有点反感。女儿恐怕会被姐姐带坏,但他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反制。

“我当然闪得很快喽,害他差点又落海。从小家里有钱的男人哪儿懂得打架?只有穷人家的小孩才会。就像你,我亲爱的弟弟。”

“不过,我们家没游艇。”他指出。

“所以才更可惜啊,”布里安娜说,“你头上戴一顶游艇帽,看起来更潇洒。”

“你忘了我不喜欢坐船。”

“家境好的男孩,长大后会变得软弱,”布里安娜说,“最后,上下里外都软趴趴的,懂我意思吧?”见埃迪在瞪她,她补上一句,“思想就不够硬。”

“小号手呢?”他问。

“他呀,他是个正宗的情郎。头发卷卷的,鲁迪·瓦利的翻版。”

过不了多久,布里安娜又会再次伸手要钱。她的舞蹈演员生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使是在跳舞有薪水可领的日子里,她的主要财源始终是频频更换的男友。如今,阔绰的男人少了,而且她眼袋明显,腰围圆了一大圈,交上男友的概率骤降。但只要姐姐伸手,埃迪就会设法凑钱给她,即使没钱,也不惜向高利贷借。埃迪唯恐缺钱的她会踏上险路。

“我的小号手嘛,他其实日子过得不错,”布里安娜说,“他最近在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的两三家夜总会表演。”

这个姓名让埃迪一时间惊慌失措。他从未听过布里安娜或任何人提及这号人物,更没想过自己应该为这种可能性预先做好心理建设。餐桌对面的安娜迟疑着,他感觉到了。安娜会不会抢着说:斯泰尔斯家就在曼哈顿海滩,她和爸爸今天去过?埃迪不敢正视安娜。他以绵长的沉默暗示安娜也闭嘴。

久久之后,他才回应布里安娜:“是啊,是很不错。”

“埃迪的个性就是这么好,”布里安娜叹气道,“一向乐观。”

前厅的时钟敲了七下,这表示七点已过十五分钟。“爸,”安娜说,“你不是带了东西回家,想给她们一个惊喜吗?”

由于刚才的虚惊一场,埃迪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纸袋里的物品。他从桌前起身,走向挂钩下的大衣。安娜精得很,他暗中赞叹着,一面假装摸摸大衣口袋找东西,借机调整呼吸。安娜岂止是精。他对着桌面,把纸袋倒过来,让亮晶晶的西红柿滚到桌上。妻子和姐姐果然很惊喜。“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两人急着问,“谁给的?”

埃迪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之际,安娜顺势代答:“工会有人有一栋玻璃屋,里面能种东西。”

“工会的弟兄们日子过得挺好啊,”布里安娜有感而发,“即使遇到经济大萧条也一样。”

“尤其是在遇到大萧条的时候。”阿格尼丝话里带刺,但她其实很高兴。有福可享,意味着埃迪仍有门路——这种运气可遇而不可求。她找来盐和水果刀,开始在砧板上切西红柿,汁液和小种子流到了油布上。吃西红柿切片时,布里安娜和阿格尼丝乐得直哼哼。

“先是圣诞节有火鸡可吃,现在又有这个——敢情是快选举了吧。”布里安娜边说边吸吮手指上的西红柿汁。

“达内林想竞选市议员。”阿格尼丝说。

“上帝保佑,那个吝啬鬼。埃迪,来嘛,尝尝看。”

埃迪最后也吃了起来,糅合了咸酸甜的滋味如琴弦般在他嘴里拨动着。安娜的视线和父亲的相接,密谋成功的她连窃笑也不露。她随机应变的能力远超埃迪的期望,但埃迪发现自己有件心事搁不下——或者说,他正回想着白天令他烦恼的事?

安娜帮母亲收桌子,洗餐具,布里安娜则为自己添朗姆酒。前窗外有一道逃生梯,埃迪打开窗户,爬到外面抽烟,又回身赶紧关好窗户,以免莉迪娅受风寒。黑暗的街区浸淫在路灯的黄晕中。那辆华丽的杜森堡车原本是他的。该去还车了,想到这儿他不禁轻松起来。达内林向来不准他隔天还车。

埃迪抽着烟,心思回到他对安娜的烦恼上。这心事仿佛是他收进口袋里的一颗石子,现在终于能取出来细看。他曾在科尼岛教安娜游泳,带她去看《人民公敌》《小凯撒》《疤面人》(无视引导员反对的目光),给她买巧克力牛奶汽水与俄式水果奶油布丁,七岁大就让她喝咖啡。她简直是个小男孩,袜子脏兮兮的,平日穿的洋装和七分裤没什么两样。她是个小不点,是到哪儿都能欣欣向荣的野草,再恶劣的环境也不怕。安娜稳稳地向他倾注生命力,莉迪娅则戳孔让他的生命力流失。

然而,他刚在餐桌上目睹的一幕是欺瞒,这对一个女孩来说不是好事,会让她误入歧途。今天,当他靠近正在海边和斯泰尔斯对话的安娜时,他赫然发现,女儿纵使算不上是美人坯子,多少也能引人注目。她快十二岁了,尽管在他心中她仍是小孩,但已不再是幼童。认识到这个事实后,阴影在他心头终日萦绕不去。

结论已经很明显了:以后不能再让安娜当跟班了。即使不是就此打住,也不能拖太久才喊停。这想法演变成逐渐扩大的空虚感,盘踞在他心中。

埃迪爬回公寓里,朗姆酒味扑鼻的布里安娜在他脸颊上草草吻了一下,然后找她的小号手去了。阿格尼丝拿出一片木板盖在厨房水池上,用来为莉迪娅换尿布。埃迪从妻子背后搂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追忆小两口动不动亲热的日子,假想着回到过去片刻。但阿格尼丝要他亲莉迪娅一下,由他接手换尿布,为女儿钩好别针,小心不要刺到她娇嫩的皮肤。眼看着,埃迪就要接手了——他愿意接,手就要伸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随即,接手的意愿来了又走了。他放开阿格尼丝,对自己感到失望,阿格尼丝独自把尿布换完。刚才她也有重温往日的冲动,她多想转过身去献上一吻,给埃迪一个惊喜,暂且忘掉莉迪娅——总不会少一块肉吧?但她只敢想象,做不出来。往日的习性全被她折好,收进盒子里,和她的演出服一起蒙尘。有朝一日,或许她会从弹簧床下抽出盒子,再打开看看,但现在不行。莉迪娅太需要她了。

埃迪去小孩的卧室找安娜。姐妹俩同睡这间靠街的房间,夫妻俩的房间则正对着通风井,排出的气体充斥着霉味和潮湿的灰烬味。安娜正在翻阅精品目录。这本小册子里尽是些不值钱的奖品,埃迪不懂,安娜为何如此沉迷,但他在窄床上坐下,坐在安娜身旁,把他最新一包罗利烟里的兑换券给她。她正在研究的奖品是一张镶花的桥牌桌,号称“百用不坏”。

“你觉得好不好?”她问。

“七百五十张兑换券?想收集那么多,莉迪娅也得学会抽烟不可吧。”

安娜听后笑了出来。她喜欢爸爸提到莉迪娅。埃迪自知应多提莉迪娅,反正又不会多花他一毛钱。安娜翻到下一页:男士腕表。“爸,我可以兑换这个送你,”她说,“因为烟全是你在抽。”

他很感动。“记得吗,我有我的怀表。收集的人是你,不如换个奖品给你自己吧。”他翻找着适合儿童的奖品。

“婴儿娃娃?”安娜语带鄙夷。

被这语气刺伤的埃迪赶紧翻到另一页,里面有粉饼盒和丝袜。

“给妈妈的吗?”她问。

“给你的。因为你长大了,不想玩洋娃娃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令埃迪松了一口气。“那种东西,我永远也用不着,”她说着翻看玻璃器皿、烤面包机、电灯,“我们选个全家都能用的奖品吧。”她的口气很大,仿佛自己的小家庭能媲美邻居菲尼家。菲尼家有八个健康的小孩,挤在两间公寓里,所以三楼有一间厕所由他们家独占。

“你晚餐时的反应是对的,甜心,”他压低嗓子说,“没提斯泰尔斯先生。其实,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只能对你提?”

“连我也不行。我自己也不会提。用脑袋去想,可以,但不能讲出来,懂吗?”他硬着头皮,等待即将到来的顶嘴。

但这个说辞似乎让安娜格外兴奋。“好!”

“对了,刚才我们提到谁来着?”

安娜愣了一下。“某某先生。”她说。

“乖女孩。”

“妻子是某某夫人。”

“答对了。”

安娜觉得自己渐渐忘记了,满足于掌握一个只有父亲和她知道的秘密,以及自己以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讨得了他的欢心。和塔芭莎、斯泰尔斯先生认识那天的情景变得如梦似幻,自己再怎么竭力收拢也渐渐分解融化。

“而且他们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她想象着:一座海边城堡正在被失忆云雾慢慢笼罩,消失。

“对啊,”父亲说,“的确是。很美,对吧?”

03

以前回到家,埃迪总会有一种松懈感,现在,那份感受只在走出家门时才有。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可以抽烟。下到一楼,他用火柴划鞋底点烟,庆幸下楼时没遇见邻居。他讨厌邻居,因为他们看待莉迪娅的眼光。菲尼家的态度热诚而慈善,总之是怜悯。一听到上下楼的脚步声就贴到门边的巴克斯特太太,踩着拖鞋的小碎步听起来像蟑螂在乱爬,有着恶灵似的好奇心。二楼有两个老光棍,卢茨和博伊尔,隔墙而居,却十年不交谈。博伊尔的态度是嫌恶,卢茨是愤怒。有一次,卢茨居然开口问:“把她送进疗养院比较好吧?”埃迪反驳他:“送你去才对吧?”

走出公寓,他在寒风中察觉到窸窸窣窣的细语声,口哨声在冒烟的烟头之间传递。接着,他听见有人喊“释放所有人”,这才意识到一群男孩正分两组玩着“陵格雷维欧”追捕游戏[3]。这条街区的居民族裔混杂,他家公寓里也有各色人种:意大利裔、波兰裔、犹太裔。独不见黑皮肤。但男孩们嬉戏的场面很像他待过的收容所里的情景。他自幼在布朗克斯区天主教办的收容所长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男孩子。

埃迪坐进杜森堡车,发动引擎。先前他听到汽车发出一种嘶鸣般的震动声,心觉不妙,所以现在他要再仔细确认一下。无论任何东西,只要被达内林碰过,一定会被搞到报废,这辆车也是——连埃迪也不例外。他踩着油门,侧耳听声响,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前厅的窗户。家人在里面,亮着灯。有时候,埃迪进家门前会在走廊稍做停留,隔着门听里面愉悦的气氛,总觉得诧异。是我刚才想象力太丰富了吗?事后他会这样问自己。还是他不在家时,家人的日子过得比较轻松——比较快乐?

安娜在父亲出门后,总有一段时间觉得仿佛所有重要的事物都随他远去了。前厅时钟的嘀嗒声令她抓狂。她正忙着把小珠子绣在华丽的羽毛头饰上,手腕和指头隐隐作痛,这种痛让她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令她几近愤怒。母亲正在为无檐帽贴亮片,一顶要贴五十五片,但最难的装饰工作由安娜担当。擅长针线活的她并不引以为傲。靠双手赚钱,意味着要听人指使——母亲听从邻居珀尔·格拉茨基的使唤。珀尔是她在歌舞团跳舞时认识的朋友,以缝制戏服为业,主要为百老汇舞台剧供应服饰,好莱坞的片子偶尔也会用她的杰作。格拉茨基先生足不出户,因为他的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了弹,十六年来一直无法愈合——这理由常被用来解释格拉茨基夫人为何会为了成品不尽理想而气得跳脚。安娜的母亲从未见过格拉茨基先生。

莉迪娅睡醒时,安娜和母亲会打起精神,安娜会把妹妹抱到大腿上,在妹妹胸前围上围兜,母亲则喂她吃粥。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用软蔬菜和搅碎的肉煮粥。莉迪娅散发出森森的警觉;她能看、能听、能理解。夜里,安娜悄声对妹妹诉说秘密。几星期前,安娜送一包成品去格拉茨基家,发现珀尔·格拉茨基不在,心头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胆量,驱使她推开格拉茨基先生的房门,并请求看一眼他的腰伤。身形高大的他有着一张英俊但残破的脸。格拉茨基先生撩起睡衣,掀开纱布,给她看一个像婴儿嘴似的水亮的粉红色圆形小孔。这秘密只有莉迪娅知道。

莉迪娅吃完后,安娜打开收音机,调频到马特尔交响乐队演奏的经典曲目。她和母亲轻手轻脚地跳起舞来,等着四楼的普雷格先生拿扫帚柄敲天花板。幸好,他大概是去看拳击比赛了。他周六晚上常去那里。母女俩调高音量,母亲旁若无人似的跳着热舞,不太像平日的她,勾起了安娜对童年时的模糊印象。安娜记得母亲在舞台上跳舞时的场景,遥远的身影在彩灯下闪烁。没有一种舞难得倒母亲,她能跳巴尔的摩巴兹舞、探戈、黑臀舞、阔步舞。可惜,现在除非家里只有安娜和莉迪娅,否则她一律不跳。

安娜抱着莉迪娅跳舞,跳到妹妹瘫软的手脚也融入舞步中,三人都跳得满面潮红,母亲披散开头发,上衣最上面的扣子敞开着。她打开通往逃生梯的窗户,凛冬的寒风冻得她们咳嗽。在她们的欢呼声中,小公寓震动起来,这是父亲在家时不曾有的现象,宛如一种他仔细听就会变成呓语的语言。

舞得浑身发烫时,安娜就会掀开浴缸盖,放洗澡水,母女俩尽快帮莉迪娅脱掉衣服,将她轻轻放进温水中。蜷缩佝偻的身形摆脱了地心引力,明显放松下来,尽情享受着。母亲钩住她的腋下抱着她,让安娜用高级紫丁香洗发水为她按摩头皮。莉迪娅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母亲和姐姐,散发出狂喜的光芒。泡泡聚集在她的太阳穴上。把莉迪娅捧成秘密公主供奉着,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用,这让她们有一种隐隐心酸的满足感。

在洗澡水冷却之前,母女俩合力才把莉迪娅抱出浴缸,泡沫在肢体异常扭曲的部位晶莹剔透,展现出一份异样的美感,有如耳内的结构。她们用毛巾包裹住莉迪娅,抱她上床,放在床罩上,为她擦干身体,然后抹上卡什米尔花束牌爽身粉。她的棉质睡衣点缀着比利时蕾丝,湿湿的鬈发有紫丁香的芬芳。帮她盖好被子后,安娜和母亲在她左右躺下,伸手在她身体上方交握,以免她睡着后滚下床。

每一次,当安娜从父亲的世界移向母亲和莉迪娅的世界时,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世界甩开,又被抛进了另一个较为深沉的世界。当她重回父亲的世界,握着父亲的手向市区挺进时,她甩开的是母亲和莉迪娅,常把她们抛向九霄云外。就这样,她一次次往返,逐渐深入,直到她似乎再也无法深入为止。然而,更深的地方不是没有,只是她始终无法钻到底。

埃迪把车停在“桑尼西岸烧烤酒吧”外面,码头近在眼前。还有三天就是新年前夜了,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外面一片死寂,这是近两星期没有一艘轮船进港的铁证。

酒保是白发苍苍的马蒂·弗林,埃迪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踏着锯木屑走向左后方的角落。这里的墙上有一张爱尔兰裔拳击手吉米·布拉多克全副武装准备登场的海报,下面的桌子就是约翰·达内林办理非官方事务的地方。他体魄魁梧,健壮的双手看似码头工人,但他已有十几年不曾和轮船接触。达内林的服装整洁,外表却给人一种懒散、落魄的印象,宛如一艘靠港太久而生锈的货轮。他周围常有一群溜须拍马、死缠不放、诈骗小钱的家伙,常向他进贡以换取好处。船不进港,这些人的骗钱事业蒸蒸日上——因为码头装卸工穷到狗急跳墙了。

见埃迪坐下,达内林咕哝道:“埃迪。”

“达尼[4]。”

达内林向酒保招手,叫他为埃迪上一杯杰纳西啤酒和一小杯黑麦威士忌。然后他坐下,表面上若有所思,其实凝神听着他随身携带的手提式收音机(能折叠成手提箱),音量不大。达内林爱听赛马、拳击、球赛,凡是能下注的活动,他全关心,但他的挚爱是拳击。他目前赞助了两个男孩进军少年轻量级。

“代我问候新娘了吗?”达内林问埃迪,洛纳根旁听着。作为小组织头目,洛纳根最近才打进达内林的圈子。

“太重了,”埃迪说,“我等新年过后再去送。”

达内林哼了一声表示许可。“平平顺顺地送,急不得。”

这次送货的对象是一名州级的参议员。原本计划今天趁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散会时递送。新娘的父亲是银行业者戴尔·杜林,枢机主教海斯的亲信。婚礼将由枢机主教主持。

“我倒不觉得重,”洛纳根持异议,“这儿有法可依,没错,但法律是我们制定的。”

“你在场吗?”讶异的埃迪回嘴道。他看不惯洛纳根——洛纳根的牙齿很长,不笑时也像在冷笑。

“我妈以前是新娘的保姆。”洛纳根得意地说,“对了,我怎么没在婚礼上看见你,克里根。”

“这就是埃迪的本事。”达内林嘿嘿笑着说,“他想让人看见时,别人才看得见他。”他的眼珠转向埃迪,让埃迪感受到一种老友之间的亲近感,比他同布里安娜的感情更为深厚。小时候,埃迪救过达内林一命,同时也救了收容所另一个男孩。他在罗卡韦海边,不顾两人的哭喊、呕吐,凭一己之力将两人从激流中拖离。这件事大家绝口不提却常存心中。

“我下次会瞪大眼睛找你,”洛纳根不甘心地说,“请你喝一杯。”

“请个屁!”达内林呵斥道,陡然的震怒引来了附近两人一闪即逝的关注。这两人是达内林的近身护卫。达内林和这两个朝天鼻巨汉保持距离,因为他想塑造一种慈祥叔伯的形象。“一出这酒吧,你就不认识埃迪·克里根了,懂吗?他一面和高官贵人打交道,转眼又跟你这种杂碎瞎搅和,成何体统?埃迪去哪儿,干你屁事。你没事别去找碴。”

“对不起,老大。”洛纳根嘟哝道,脸颊通红。埃迪能感受到他满溢的嫉妒心,差点笑出来。洛纳根在嫉妒我!埃迪穿着得体(阿格尼丝的功劳),而且达内林愿意听他的意见,没错,但埃迪是无名小卒里最小的一号。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送包人”,是个小瘪三,负责为不该有授受关系的双方传送一袋子的东西(当然是钞票,但他没必要知道是什么)。理想的送包人应和双方均无瓜葛,服装平凡,仪态自然,能在交易过程中剔除偷鸡摸狗的臭味。埃迪·克里根就是这种人。他在所到之处,无不显得安详自在——赛马场、舞厅、剧院、圣名会[5]的聚会。他面容亲和,说话不带口音,熟门熟路游走于各阶层。在埃迪的操作下,货能送得不留痕迹。哦,对了,我差点忘记我们都认识的朋友交代过这东西。哇,谢谢。

为答谢埃迪的苦心,达内林付他尚能糊口的薪资。幸运的话,埃迪能领二十美元的周薪,再加上阿格尼丝的家庭手工收入,勉强能过活,不至于典当家里尚存的贵重物品,例如收音机、布里安娜送的结婚礼物——一个法国钟,还有他死也不放手的怀表。现在如果能找到码头装卸的工作该多好。

“有船在检疫吗?”埃迪问的是达内林地盘里的三个码头有没有船进港。

“也许再等一两天吧,从哈瓦那来。”

“进你的码头吗?”

“我们的,”达内林说,“我们的,埃迪。怎么了?你想借钱吗?”

“不想向他借。”

“他”指的是高利贷鲨鱼纳特,一星期利息百分之二十五。纳特正在射飞镖。

“埃迪啊,埃迪,”达内林轻声斥责他,“我这星期会付薪水给你。”

埃迪本想喝一杯就走,但被洛纳根这么一挑衅,他认为不能比洛纳根早走。这表示,他必须陪达内林喝酒,而达内林的腰围是埃迪的三倍,而且有一条腿是木头义肢。埃迪朝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希望达内林的悍妇玛吉进来揪他回家,把他当挥霍薪水的装卸工一样教训,而他却是有意问鼎市议会的工会主席。奈何玛吉迟迟不现身,最后,埃迪在不知不觉间和达内林等几个酒客一起,哭喊着“黑丝绒乐队”的歌词,频频拭泪。终于,洛纳根走了。

他走后,达内林说:“你不喜欢他。”埃迪不肯先走,等的正是这个时机。

“他还好。”

“你觉得他正不正直?”

“我认为他没有作假的习惯。”

“这方面的事,你的嗅觉很灵敏,”达内林说,“怎么不去当个警察?”

埃迪耸耸肩,手指夹着香烟转呀转。

“你的想法像警察。”

“想法像警察,不动歪脑筋可不行。警察动歪脑筋,那还得了?”

顶着光秃秃的头皮,达内林瞪了埃迪一眼。“歪不歪,还不全是见仁见智吗?”

“是啊。”

“就算碰到大萧条,警察也不会被解雇。”

“有道理。”

达内林似乎醉了。心不在焉的表象常让有些人不把他看在眼里,有些人常因此在他眼前太过放肆。这些人中计了。埃迪听说过,有一种毒鱼懂得伪装成岩石,唬住猎物。埃迪正要起身离开,达内林却转身盯住他,水汪汪的眼睛带有恳求的意味。“坦克雷多,”他唉声叹气道,“那个意大利杂种爱搞拳击赛。”

达内林爱批判意大利裔,埃迪如果再对他火上浇油,恐怕会在酒桌上再耗至少三十分钟。“你那两个小子练得怎样了?”埃迪问,希望转移话题。

一提起他的拳击手,达内林的脸皮松懈下来,如同冷冻的烤肉被火舌舔热。“打得漂亮啊,”他喃喃地说,招手又叫了一杯,令埃迪心惊,“真是漂亮。他们反应快,脑筋灵活,也听话。埃迪,你该见识一下他们的身手。”

达内林膝下犹虚,在这个圈子里是异数,因为普通人会生四到十个小孩。玛吉太凶的事实究竟是因还是果,正反双方的意见相持不下,但大家的共识是,假如达内林有儿子,以他对待手下(总是维持两个)中轻量级选手的方式来娇惯儿子,绝对会被当众奚落。手下的选手上阵时,他们每挨一拳,达内林就会皱脸缩脖子,活像老小姐见自家小爱犬和杜宾狗进行殊死战。他去观战时戴的绿色墨镜,遮不住他残酷的小眼睛中噙满的泪水。

“他们被坦克雷多盯上了,”他声音发颤,“我的孩子们。他会搞鬼,害他们没有打赢的机会。”

埃迪即使醉了,也能轻松解读达尼的难题:坦克雷多——虽然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意大利帮掌握了某些场子的出赛权,得先从达内林这儿捞一点油水,才会准许达内林的选手上场——或者让他们有获胜的机会。这种手段和达内林的如出一辙:在达内林掌控的码头上,不缴钱的人无论干哪一行,失业都是其最好受的下场。

“埃迪,我被意大利佬捏得死死的,烦恼到睡不着。”

达内林坚信,他挂在嘴上的“意大利帮”表面上汲汲于营利与自保,其实别有居心:对爱尔兰裔赶尽杀绝。这个看法源于几件他如数家珍的大事:拉瓜迪亚市长瓦解坦慕尼协会势力、芝加哥情人节血案(七名爱尔兰裔丧生),还有近来,快腿戴蒙德、文森特·科尔等黑帮成员陆续遭谋杀。至于死者生前全是杀人凶手的事实,达内林一律忽视。意大利帮的成员未必是意大利佬,和他作对的同是爱尔兰佬,他也不管。他的敌人包括抢他生意的码头老大、不按牌理出牌的雇主、拒绝与工会妥协的人。这些人都有失踪的可能,全看达内林的走狗下什么毒手,等来年春天冰雪融化,肿胀的尸首会浮上水面,就像游行花车在哈德孙河上漂流。对达内林而言,意大利帮的威胁极大,大如宇宙星辰。平日,他这份执着无伤大雅,顶多只会让埃迪无聊到头皮发麻,今天却不同。埃迪今天去找的人正是意大利帮的大哥。

“你正在想一件事,”达内林盯着埃迪说,目光带有侵略性,“快讲出来。”

约翰·达内林尽管因半醉而心神涣散,却仍具有一份超自然的机灵,仿佛知觉经由他的无线电传送被放大了。达内林能看透对方心意的这一面少有人见,见到时又为时已晚,想诓骗他的人后果自负。

“你说得对,达尼,”埃迪说,“如果能重新来过,我想当警察。”

达内林瞅着他,直至侦测出此言不假,才松懈下来。“换成你,”他吐出一口气,“你会怎么对付坦克雷多?”

“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达内林抽身向后,轰然反对。“老子给他个屁!”

“有时候,对打也没用,”埃迪说,“有时候,上策是争取时间,等待契机。”

偶尔,比如现在,隐而不宣的怒海救命之恩从他们的谈话中流露出来,破水而出,被摊到了台面上。获救的达内林与巴特·希恩比埃迪大几岁;巴特的头脑好,达内林的口才佳。出事当天,埃迪见两人在浪中挣扎,游不回岸边,急忙冲下了海,游向他们,两手臂各钩住一人的脖子,对着他们惊恐的脸大喊:“别再挣扎了,顺水漂,让潮水带我们出去。”

达内林和巴特累到无法不遵从。三人顺着潮水漂流,喘够气之后,埃迪带着他们沿海岸线游了半公里。这几个孩子都深谙水性,几乎从能走路开始,就常在夏天去市区的码头跳水祛暑热。过了一公里,埃迪在碎浪之中看见缺口,连忙赶着巴特和达内林回到了岸上。

“意大利佬想横插一脚,我怎么争取时间?”达内林按捺着怒火说。

“给他一点,意思意思,让他安静一阵子,”埃迪说,“讨好他一下,然后想办法脱身。”

他知道自己正在自言自语,如同达内林自顾自地谈着他自己。达尼靠得很近,埃迪被笼罩在腌洋葱的酸气中。达尼喜欢吸吮腌洋葱。一阵反胃感在埃迪的五脏六腑里上下回旋。

“埃迪,你的建议不错。”达内林粗声说道。

“很高兴能帮忙。”

“你好好照顾自己。”

达内林把椅子转开。埃迪醉到斗鸡眼,起初未察觉自己酬劳还没拿到就被打发了——达内林不甘自曝弱点以此惩罚他。那天在海滩上,也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埃迪揪着达内林的头发,把他拖上沙滩,他躺着痛哭,猛呕了好一阵子海水,然后擦干眼泪,信步离开。巴特·希恩则感激万分,高高抱起埃迪,接连亲吻他的左颊右颊。然而,埃迪并没有上达内林的当——以前和现在都一样。他知道,爱欺负弱小的达内林事后会保护他。果然没错。两人的情谊越深厚,达内林的轻蔑态度就越明显。他深深爱着埃迪。

达内林的注意力骤然转弯,改和几个前来表忠诚的庄家交流,几度从一卷钞票里抽出几张,往对方手里塞,展现着熟练的亲近态度,然后再挥手赶走那些喃喃的致谢声。埃迪顽固地没走。他明知这趟势必空手而回,却仍愿意等等看。以两人错综复杂的人情债算法,久等却一无所获,将来八成能获得达内林的补偿。

发现埃迪还不走,达内林摆出臭脸。随后,他压抑下不悦,趁隙低声问:“小女儿最近好吗?”

“老样子。以后也永远一样。”

“我天天为她祷告。”

埃迪知道,达内林信教极为虔诚,会在清晨六点半去参加守望天使教堂的弥撒,有时通宵没睡也照去不误。下午五点再去一次。他每个口袋里都有一串念珠。

“我自己更应该常为她祷告。”埃迪说。

“有时候,请上帝降福给自己比较难。”

这事实感动了埃迪。他能感受到他和达内林的亲近,既深沉又原始,仿佛两人血脉互通。“我想给她买一种轮椅,”他说,“售价三百八十美元。”

达内林显得很震惊。“那家公司疯了不成?”

“那家公司有轮椅,”埃迪说,“她需要那种轮椅。”

原本他没打算向老友筹这笔钱,但现在他忽然心生一线希望,认为达内林可能会主动掏钱给他。天知道,达内林有的是钱。口袋里那卷厚实的钞票说不定就很可观。在他身体的高温的熏陶下,钞票一定和念珠一样热。

“纳特可以帮你,”达内林停顿一下后才说,语重心长,“我可以代你讲句话,尽量为你多争取一点时间。你愿意的话,可以直接从酬劳里扣。”

意识半迷茫的埃迪片刻后才会过意来。原来,达内林想把他送去喂高利贷鲨鱼。从那柔和的眼神来判断,达内林认为此举是善行。

埃迪努力不动声色。“我考虑看看。”他语气温和地说。如果他在酒吧里再待一分钟,他的不满一定会被达内林识破,也一定会遭到达内林的惩罚。“晚安,达尼。”他说着把杜森堡的车钥匙放在桌上,滑给他,“谢谢。”

两人握手告别后,埃迪离开酒吧,在门外驻足了几分钟,等待着,在哈德孙河的寒风中醒醒脑。然而,当他不知不觉朝着地铁站的方向前进时,醉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他不得不倚靠着酒吧冰冷的外砖墙。码头的绳索吱吱嘎嘎呻吟着,传进他的耳朵里,听起来像是磨牙声。他闻到了链条的铁锈味,还有沾满鱼油的木板的臭味,此时此刻他想,这正是腐败的臭味。达内林因为在工会里分发钞票而备受推崇,但埃迪知道,达内林控制着包括纳特在内的放高利贷者,并从利息里抽成。欠缴利息的就等着面对达内林的走狗吧。每天,达内林和放货者从欠债的人里挑出一个来,派他去做事,酬劳可以折抵高利贷的利息。欠债者陷得越深,就被他们套得越牢,变成他们的人,而他们也会更努力地拖着欠债者不放。

我们的,达内林说过。我们的码头。

埃迪冲向路边,对着街头狂吐。吐完后,他擦擦嘴,四下张望,庆幸整条街不见人影。

他心知肚明,这条路已走到尽头。他闭眼回首今天的情景:海边、寒风、丰盛的午餐。白色桌布。白兰地。他想起莉迪娅的轮椅。但是,驱使他投奔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的因素不止这一个:他心中另有一股蠢蠢欲动、豁出去的愿望,直盼转机到来。运势怎么变都行。即使变局引来危险也不怕。与其天天哀伤,他反倒宁愿冒险。

04

每星期两次,一位充满善心的女士会造访纽约天主教收容所,晚餐后给孩子们朗读《金银岛》《一千零一夜》《海底两万里》等异境历险的故事。在她朗读之际,埃迪试着揣摩她眼前的景象:排排坐的孩童们个个双手交叠(饭后的规定),难以分辨的几十张脸孔大同小异。最高最壮、最丑、最乖巧的几个——德索托、奥布赖恩、拥有天使般的小脸蛋的迈克摩尔——或许比较突出,但不会有人留意到埃迪·克里根。他值得一提的特点只有几个。他的专长之一是能钻进只挂着门链的门,另一个是他能跟个猴子似的一溜烟攀上路灯。他也会模仿几种口音,可惜太害羞,不常表演。有一次在伊斯特切斯特海湾,他在水下憋气超过两分钟。

他四岁那年,母亲因斑疹伤寒症病死,父亲把他送去收容所。当时,收容所仍隶属韦斯特切斯特的范内斯特镇。到了埃迪大到在乎这种事时,范内斯特镇被并入东布朗克斯区。隔着联港路,另有一间互不相连的女童收容所,房舍之间同样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鲤鱼,无精打采地游着,高度警戒,怕被男孩们捞上岸。埃迪始终不得而知的是,女孩们抓鱼的身手是否和男孩一般敏捷。小布里安娜的生母死在爱尔兰,那段日子她被送去新泽西州,投靠生母的亲戚。埃迪刚进收容所时,父亲曾来探视过几次,带埃迪去看赛马,然后带他去酒店。他对和父亲出游时的印象已经很朦胧了,只记得自己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穿着七分裤的小腿拼命跟上父亲匆忙的步伐,在马车和电车之间穿梭。

埃迪躺在庞大的寝室里,听见众多孩子熟睡的呼吸声汇合在一起,自己的呼吸声也融入其中,越听越为自己单薄的体形感到羞耻:腰臀瘦小、五官尖锐无特色、头发像脏兮兮的干草。孤儿们每年能去看一次马戏团表演,埃迪固然也期盼着,但他更渴望的是收容所每月一次的理发日。他渴望理发师的双手摸一下他的头皮,即便摸得漫不经心,却能纾缓他的情绪,让他差点打瞌睡。他和空烟盒一样无足轻重。有些时候,周身之外的一切蛮横压境,埃迪觉得自己即将被压成尘土,如同他把收容所窗台上的干蛾尸一掌压碎。有些时候,他想被压碎。

到了九点或十点,下课后,男孩们被叫出去赚零用钱。附近有不少商家挂着诚征男孩的广告,例如递送邮件包裹。布朗克斯区有无数钢琴工厂,男孩们可以去帮忙封箱。比较有生意头脑的男孩则会去范内斯特火车站卖口香糖、纪念胸章、糖果,常常是三两结伙,载歌载舞地兜售。收容所附近人人皆知,玻璃罐中的焦糖或推车上的红薯少了几个,小偷一定就是这群男孩,因此对他们盯得格外紧。埃迪也免不了偷东西,因为得手的东西最后是要集中分赃的,空着手回来岂不丢脸?尽管是身不由己地犯法,他还是觉得人格被降了一级,也觉得被随之而来的疑心玷污了。他抓着西农场路电车的尾巴,渡过布朗克斯河,经过克罗托纳公园,去岩造或砖造的住宅区找工作。埃迪一身孤儿院缝制的马裤和鞋子,显然是个穷小孩,话虽这么说,他一脱离男孩们群聚的地方,就觉得自己能挺直腰杆,和任何人讲话时都敢正视对方的眼睛。

在埃迪十一岁那年,初秋某日的下午,他穿越克莱蒙特公园,正要去他帮忙送货的莫里斯街的一家面包店。这时,他听见一位老绅士在叫他。老人坐在轮椅上,请埃迪推他去晒晒太阳。他穿双襟西装,帽子的饰带上插着一支干爽利落的橙色羽毛。埃迪照他的意思推轮椅,然后去贝尔蒙特街的报摊帮他买了一份《镜报》和一支雪茄。老人看报抽雪茄的时候,埃迪在附近徘徊,等着老人赶他走。最后,他猜老人可能忘了他的存在,于是模仿收容所那位朗读女士的气势,以嘹亮的嗓音高声说:“可叹矣,先生,太阳已弃你而去,您愿再被移动乎?”

老人与他对视,面露不解。“你会玩牌吗?”他问。

“我身上一副牌也没有。”

“你会打什么牌?”

“指关节、二十一点、掷骰子、施图茨、扑克。”埃迪逐一讲牌戏名,像在掷铜板,讲到“扑克”时,他知道自己中奖了。老人从覆在膝上的花格子毛毯下摸索出一副崭新的牌,递给埃迪。“七张牌梭哈,”老人说,“牌给你发,老实点。”

老人姓迪维尔。两人自我介绍后,埃迪推他去阳光照得到的长椅旁,让自己能坐着打牌。他去捡小树枝,折成长短一致的几条,权当赌注,把迪维尔先生已萎缩的膝盖上的毛毯拉平,当作牌桌。新牌张张像玻璃。埃迪嗅闻着新牌的气味,有种想舔舔看或者贴脸感受一下的冲动。他每局皆输,但他几乎不在意——玩这副新牌,坐在阳光里的种种感官享受,都将他移至另一个时空。最后,老绅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表,宣布说他的姐姐即将前来带他走。他给了埃迪五分钱。“咦,我不是玩输了吗?”埃迪说。迪维尔先生回答,这是答谢埃迪花时间陪伴他的一点心意,请他明天下午再来公园。

那一夜,埃迪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全身酥麻,认定大好的新契机出现了。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没料错,因为今后发生的事件,多数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认识老人的这一天。第二次见面,迪维尔先生告诉他:“两个人玩扑克牌不太起劲。”他提议由埃迪代打,叫埃迪去找他知道的牌局加入。可惜,迪维尔先生的口头许可效力不足。埃迪起先想加入的几场牌局,全让他碰了一鼻子灰,有一次还是被满头卷发夹的妇人拿扫帚赶走的。后来,他来到货运列车场对面的雪茄店,这事终于成了。这位恩人名叫锡德,老金牌烟一支接一支抽个没完,头戴绿色无顶遮阳帽,帽舌下有一团懒懒的“积云”。他见埃迪要求加入牌局,不情不愿地眨眨眼认可。

接下来几星期,只要天气许可,埃迪便会加入锡德的牌局,打一小时又十五分钟。如果把赌注输光了,牌局就提前结束。然后,他回去找迪维尔先生,重演每一局的每一手给他看。这要靠记性和追忆力。埃迪越练技艺越精湛。迪维尔先生思索着埃迪的描述,埃迪每下错一手,他就插嘴道:“不对,波尔斯基不会唬人,大牌干不过他。你会失掉那张牌。”后来,埃迪为了制造悬念娱乐老板,每次都把牌局的结果留到最后才揭晓。有少数几次,埃迪赌赢了钱,迪维尔先生和他五五对分。输钱时,埃迪只须退还输剩的钱即可。埃迪当然可以骗他,赌赢时谎称输钱,赚到的全归自己,但这种念头被他否定了,因为这是其他收容所男孩会做的事。

迪维尔先生自称“运动家”,显然指的是他喜欢赌博,并且具有鉴赏赛马的眼光。他以前去坎菲尔德酒吧和大都会大饭店玩牌,对手包括古尔德家、菲斯克家、范德比尔特家,后来全敌不过帕克赫斯特牧师之类的“良行派”的抨击,即便是最高级的场所,生意也都做不下去了,布莱顿滩的赛马场也被迫关了门。“绅士赌徒”过时了,他语带怨恨地告诉埃迪。他说,有个犹太青年阿诺德·罗思坦靠作弊赢牌,在这种坏人和帮派分子的嚣张气焰下,绅士全退场了。他眨着银色睫毛,以昏花的眼睛看着埃迪,警告埃迪:“千万别作弊,一次都不行。”他还比喻说:“作弊就像女孩子的处女膜破掉。她做过一次或一百次都一样,横竖都被毁了。”

这句话埃迪听进去了。这和他早已认识到的一个真理同样具有不可思议的分量。在收容所,作弊是寻常的生活方式,但埃迪不一样,并且始终如一。迪维尔先生看得出他与众不同。他教埃迪分辨假骰子、用牌作弊的秘诀,教他看穿故意装作不认识的人串谋的迹象——那些颠覆幸运女神魔力的手段。

迪维尔先生在南北战争期间受过伤,但直到两年前才开始坐轮椅,主要原因是“心脏不好”。他的姐姐是迪维尔小姐,至今未婚,开始照顾他没几天,就禁止他再赌博,声称赌博有害健康。但他怀疑姐姐觊觎他的退伍年金。她其实是想壮大自己的瓷娃娃军——她已经收集了几百个瓷玩偶。冬天结束,牌局开始,一老一少又能见面了。有一天下午,埃迪打牌拖了些许时间,回来得晚了。迪维尔先生见他走过来,严词赶走了他。埃迪感觉很受伤,在公园另一边远远地观察他,看到一位戴宽檐黑帽的妇人,又胖又壮,步伐刚毅果决地走向他。在她面前,老先生头都抬不起来,显得十分羸弱,埃迪这才明白,他怕姐姐。

“你没表吗?”隔天下午他问埃迪。听到埃迪坦承自己没表后,他解开怀表链。“这给你用。”他说着把银表塞进埃迪掌心。重重的,背面有刻字。

“我不能接受,老先生,”埃迪结结巴巴地推却道,“会被人以为是我——”

“借你而已,不是礼物。”迪维尔先生匆匆回道。

五月下旬,迪维尔先生连续四天没来公园。在第四天,一个星期五,埃迪等了一整个下午,每隔一分钟就看一眼银怀表。最后,他踏进那天迪维尔小姐走出来的塔宾街,见到几个女孩在沙土上画着跳房子的线条,于是走过去问她们:“坐轮椅的那个老人,你们最近见没见过他?”有个女孩个头娇小,绑着浅黄色辫子,尖声回答:“他进了棺材,被送去天堂了。”

“也有可能下地狱。他的心是好是坏,我们哪儿知道呀!”年龄较大、看似有心机的女孩接着说,逗得所有人不留情面地嘲笑埃迪。他自己那群弟兄不也一样?外来的小孩误入他们的圈子,也常被如此取笑。口袋里的怀表贴在大腿上,他明白,自己非找到迪维尔小姐不可。他想退还怀表。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立刻唱起了反调:那怎么行?不能还给她。埃迪回想起她有收集瓷娃娃癖,掉头走回公园,脚步从容,路过卖冰的摊贩后才拔腿跑了起来。已经十二岁的他长高了,如柴的瘦骨被皮带似的肌肉束成一体。狂奔过克莱蒙特老赌场和高架铁路之后,他发现,只要头也不回,维持这速度一直跑,和迪维尔先生永别的事实就追不上他。他冲刺穿过克罗托纳公园,越过布朗克斯河,把几个在桥上垂钓的男孩吓了一跳。他从几座空旷的农场上——已被分割为几片虚无的未来市街——狂奔而过,最后跑过铁轨,来到曾是没落小镇范内斯特的地方。他累得差点腿软,喘着气走向联港五分钱剧场,看到收容所的同伴正在排队,等着看西部片。很寻常的一天。他的朋友浑然不知世上有过迪维尔先生这号人物。埃迪垂头丧气地跟着进场。火车强盗留着狰狞的小胡子,有些男孩看得咬牙切齿,有些则在痛哭。埃迪趁此机会准许自己啜泣。男孩们凝神看戏,喧哗着,吸收了他悲痛的哭声,最后也冲淡了他的悲痛。万物如常。

之后,埃迪表面上继续和收容所的弟兄们亲近,实则和他们渐行渐远。他来来去去,大家一直不太能看透他的心思,却愿意接受若即若离的他,埃迪因此更把他们放在心上。长大后,男孩们各奔东西,年纪较大的几个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帕迪·卡西迪战死于法国兰斯。很多弟兄去了西区码头,有的成了搬运工或劳工(差别在于平常喝多少酒),有的当上了警察,有的成了酒店老板、议员、工会干部,有的沦为不折不扣的流氓。在滨海地区,扮演不止一种角色是有可能的,很多人身兼数职。和达内林一起被救起的巴特,读完高中后进入大学,然后攻读法学院,其登峰造极的成就令大家肃然起敬,每当大家的话题转向他时,音调就会压低,和提及凯文·迈克摩尔时一样。小天使凯文在十一街上被脱节的火车厢碾成了两半。现在,巴特在州检察署上班,只不过埃迪多年没见过他了。达内林从风筝那儿得到消息,巴特正在调查意大利帮。埃迪怀疑这是达尼一厢情愿的想法。这里所谓的风筝是谣传和影射交织成的情报网,比《三叶草》杂志还灵通。

令友人猜不透的是,埃迪走向了歌舞杂耍界,在台上跳舞、乱唱一通以制造笑料,学蝙蝠倒挂于剧场的椽木之上,表演大魔术师霍迪尼的逃脱术。有一段时间,他和富利丝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同台表演,爱上了一位刚从明尼苏达州大麦农场逃脱(阿格尼丝的原话)的女团员。婚后,他改当剧场经理,想报考股票交易员。他计划在场外交易所买座位,因为比纽约交易所便宜。钱并不是问题。埃迪已经找到心目中最完美的碰运气游戏,以融资玩股票,卖了再买更多——也收购了合乎新贵水平的许多身外之物。他送给阿格尼丝一件俄罗斯黑貂大衣和一串布莱克·斯塔·弗罗斯特[6]的珍珠项链。他们在第五大道租了一个公寓,厨房水池里满是摩纳哥王子牌香烟,全是小两口饭吃到一半急着进卧室把香烟捻熄在餐盘里的结果。埃迪雇用了一位女佣,请她下午进公寓打扫。他从英国订购西装,也和一位裁缝师合作密切,并在阿格尼丝表演完后,在嘿嗬酒吧和莫里茨大饭店买香槟犒赏她和另外十几个人。他对致富之道懵懵懂懂,乃至于误认为自己是富豪。夫妇俩带长女安娜出席宴会,让她睡在堆积成山的大衣中。莉迪娅则不同,当然。他们雇用一名爱尔兰裔洗衣女工晚上来公寓,在洗全家衣服时顺便照顾她。

然而,纵使在埃迪夜夜笙歌之际,在他几乎没注意到百老汇巷弄尽头有船只出没的那段时间,他仍和弟兄们维系着淡如水的关系,例如和工会干部一同出席守护天使教会的圣餐礼早餐会,也会在哥伦布骑士会[7]的聚会上露脸。此外,他也花大钱买年度晚宴舞会的门票,向登峰造极的同伴致敬。他的动机之一是想炫耀妻子有多美,毕竟阿格尼丝的鬈发如小明星,更拥有舞者的婀娜身段。大家常笑说,爱尔兰女孩一到婚礼退场式就变得老气横秋,因此埃迪喜欢旁观弟兄们既艳羡又害羞的错愕神情。

谢天谢地的是,弟兄情谊维持得当——谢天谢地啊!股市崩盘之后,埃迪发现票券上的数字全是泡影,而搞派头的奢侈品——黑貂皮大衣、珍珠项链、公寓、情侣款卡地亚香烟盒——一个接一个地不保,饭碗也砸了(剧院倒闭),那时幸亏有达内林欢迎他回归,买下他的杜森堡车,给了他一张工会证。当时,失业民众每天集合排队,企盼着打零工的机会,等候着雇主前来。埃迪每天去两个地方排队,左耳夹着一根牙签,以保证他至少进得去船的货舱,且更有可能争取到待遇较好的装卸工作,否则一家只有喊饿的份儿。到了一九三二年,船运无以为继,达内林留住他,让他穿细纹西装,在工会供人差遣,把杜森堡车借给他跑腿用。某日下午,埃迪开车行驶至华尔街,发现转角的苹果贩子有点眼熟,车经过苹果摊之后他才想到,那人以前是他的股票交易员。

安娜听到了父亲拿钥匙开锁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窗外的幽静浓得化不开,她知道现在已经非常晚了,连市内有轨电车的叮当声都没有了。在阴暗的前厅里,有一面他们为布里安娜姑姑保留的中国屏风,安娜踮着脚尖绕过去,陡然站住了。她看见父亲正光着上身站在厨房水池前,用肥皂洗上半身。安娜看得出神。厨房亮着灯,他看不见暗处的安娜,霎时间气氛诡异,他俨然成了安娜不认识也叫不动的人,一个瘦削俊逸的陌生人,正为某事烦恼。

他进了走廊里的厕所,安娜在厨房等候。当他回到厨房,看见穿着睡袍的女儿时,陡然一惊,随即,所有的烦恼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还是他。安娜亦然。

“甜心,”他轻声说,“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

他抱起她,蹒跚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她闻到了父亲口气中的药味,知道他喝多了。

“你越来越大了。”他说,挨着门框以维持重心。

“是你越来越小了。”她说。

他抱着女儿,穿过前厅,来到她的卧室门口,步伐有些不稳。前厅的窗帘没放下,父亲靠在窗框上,仍抱着她。父女俩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安娜觉得市区在他们周遭延展,纵横的街道触及河流和港口。

“那么静,你听见没?”他讲得很小心,仿佛在蹑手蹑脚地走动,“那是大萧条期间港口的声音。”

“没船。”她说。

“没船。”

“我听见一只小鸟在叫。”

“哪里来的小鸟,拜托。太早了。”

然而,确实有一只孤鸟开始啁啾,是力抗寒冬的最后一只。就在这时,东方的天边泛起一抹光晕。

“你整晚都待在外面。”她语带疑问。

“我们可以睡到去教堂之前。”但他并没有动,继续和怀里的安娜倚靠着窗框。还能再抱女儿几次呢?即使是现在,她都可以说已经长得很高了。

“我想睡在这里。”她说,双手环绕着父亲的脖子。父亲刚洗过的皮肤散发出象牙雪花牌香皂的味道。她把脸颊贴在父亲裸露的肩膀上,合上了眼睑。

注释:

[1]美国著名的铁路模型品牌。

[2]莉迪娅的昵称。

[3]发源于纽约曼哈顿街头的捉迷藏游戏。

[4]达内林的昵称。

[5]全称“上帝与基督至圣之名学会”,罗马天主教会所属宗教学会。

[6]美国珠宝奢侈品牌。

[7]罗马天主教志愿者慈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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