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海
See the Sea
09
安娜和母亲两人联手,才有办法帮莉迪娅穿上这件有小花图样的茶会洋装。这件衣服有着彼得潘衣领和领巾,可以遮掩她佝偻的脊椎。为了看迪尔伍德医师而盛装打扮,这是公园大道女人的传统和骄傲——去波道夫定做女装,斥资一百二十五美元买利伯曼名鞋。可惜,莉迪娅排斥女装,抗拒胸罩、套裙、丝袜、袜带。对安娜来说,妹妹的抗拒能传达母女三人的感受。
受霓尔的启发,安娜趁妹妹熟睡时,用发卡固定她的鬈发。现在,她梳着妹妹的金发,好让头发垂在蓝色贝雷帽下,微微遮住一只眼睛。“噢,安娜,你把莉迪娅打扮得好漂亮,”母亲一面称赞,一面在莉迪娅耳后涂万花香水,“真像维罗妮卡·莱克。”
安娜下楼,走去第四街打车。住在这个街区的孩子们穿着上教堂时穿的服装,在人行道上小心地玩耍。从第四街搭车回家的途中,她去穆贾隆尼先生的杂货店接少年西尔维奥。他头发梳得很整齐,袖子卷起,正坐着等安娜。西尔维奥头脑简单,连帮他父亲收银找零都不会。来到安娜家的公寓,他一脸专注,毕恭毕敬,抱着莉迪娅下到一楼。他多数的神情透过二头肌流露出来,肌肉在卷起的袖子外面起起伏伏,控制着呻吟乱踹的莉迪娅。莉迪娅讨厌被西尔维奥抱。安娜怀疑问题出在他的体臭上:每下一段楼梯,洋葱、矿物质的臭味就会变得更浓,这是十六岁大男孩身上常有的气息。抱过莉迪娅的男孩只有他——极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别的男孩抱她了。
他抱着莉迪娅走出公寓大楼,把她放进出租车,街上的小孩像鸽群似的,围着西尔维奥的腿乱啄。在这之前,安娜已抢先冲下楼,在出租车后座坐定,以免司机逃走。母亲从另一边架着莉迪娅,等司机把折叠好的轮椅收进后备厢。十一月中旬的这一天天气晴朗。出租车驶过布鲁克林大桥,转进东河大道,河面的一隅是瓦拉鲍特湾,有船,有烟囱,有塔式起重机。“妈妈,快看!”安娜大喊,“海军造船厂在那边!”
等母亲转头看时,造船厂已被抛向车后方。不重要,反正母亲不太感兴趣。尽管母亲下厨时总不忘切下肥油留给肉店,也常帮忙缝制血压计袖带,但母亲似乎并不太关注战争。安娜总觉得,母亲喜欢成天和邻居一起收听广播连续剧——《指路明灯》《突破风暴》《青年医师马隆》。晚餐时,安娜会把频道转向《〈纽约时报〉新闻快报》,急着收听美军登陆法属北非的消息。美军登陆后,整个星期造船厂都洋溢着新希望。安娜甚至听见有人说,这是大战的转折点,期待已久的第二战线终于出现了。
安娜也既期待又紧张,但她的理由和同事们的不同,是因为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在夜总会认识老板两个星期以来,她的想象力长了腿,已踮着脚尖踩进种种危险刺激的情境里。父亲该不会不是离家出走吧?该不会是被黑帮射成了蜂窝吧?他该不会在临死前说“玫瑰花蕾”,像电影《公民凯恩》中的场景吧?她读了好多埃勒里·奎因的推理小说。安娜百读不厌的是步上邪路者逐步解除危机的故事。如今,她的世界好像也栽进了推理小说的天地里;拖得老长的十一月天的阴影充满暗喻,街灯照在造船厂的砖头上,反射着幽光,看得她心头一阵阵发紧。这一份新的预感中有一种麻痒的生机,充满干劲,宛如服药后一觉醒来时的感受。
迪尔伍德医师的诊所位于公园大道上,设在公寓的一楼。候诊室的地板上铺着东方地毯,沙发布上有织锦。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设计风格,安娜母亲如是说。窗帘上有金流苏,墙上挂着几幅被厚重画框关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型画作。有时,候诊室里还有其他几位病人,有的驼背,或在椅子上直不起腰,有的持拐杖行走,仿佛是和莉迪娅共患难的近亲。今天是星期日,候诊室里十分冷清,只有安娜一家。她和母亲合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莉迪娅则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在每年两次的行程里,最令安娜期待的是等候迪尔伍德医师、知道医生即将出现时的心情。医生快来了!医生快来了!
医师的话音轻轻飘出,接着他开口说:“日安,日安。欢迎大家。”迪尔伍德医师身材圆硕,白色的小胡子上抹了蜡,相较于他的灰色医袍,与他头上的礼帽更为相称。他先问候了莉迪娅,轻轻为她拨开挡住一边眼睛的头发。“哈啰,克里根小姐,”他说,“很高兴又见到你。还有你,克里根大小姐。”他和安娜握手,“当然还有克里根夫人。”克里根先生近年来去向不明,他从不开口询问。
诊疗室在隔壁房间,装潢较朴素,但也温暖舒适。诊疗室一角有一整套滑轮和皮制束带,但莉迪娅从来用不着。医师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和她一同站上体重计,由安娜负责调整砝码,直到横杆悬空水平。小时候,安娜很喜欢这项任务。随后,医师把莉迪娅放进柔软的检查椅上,双手抱住她的头,轻轻地将它向左倾向右摆。她静静地躺着,几乎快睡着了,任由医师检查口腔,嗅闻口气,用听诊器检查心肺。医师也检查了她的头发和指甲,扳弄她全身,包括手臂、大小腿、躯体、手脚。他也小心地摊开莉迪娅的各部位,测量长度。假如莉迪娅能站直,她的身高会比姐姐高大约五厘米。
“她晚上是不是不太安分?”医师问,“我可以开几份樟脑药水给她,平静她的心情。她吞咽有困难吗?进食可能会变得困难,我知道。她的体重居然没有减轻,这很好。许多病患到这个阶段都会开始体重下降,她如果开始变瘦是很自然的现象,你们不用紧张。”
莉迪娅以前常笑呵呵的。她以前常望向窗外。她以前常模仿周围人讲话,虽然讲得语无伦次。她以前精神一来,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最近,这些欢乐时光和习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每次某个老习惯不见了,安娜和母亲都会调适心境,不再预期同一个现象再出现,当作是忘记了。
如今,安娜在清醒着的时刻,不禁对妹妹产生了另一种想法。成天收听广播剧,难道不会把脑筋听成痴呆的吗?莉迪娅何必提起精神听呢?
检查完毕,迪尔伍德医师拉过一张椅子靠近莉迪娅,把她纳入对话中。“两位的努力持续取得美好的成果,”他对安娜和母亲说,“值得嘉奖。”
泪水从母亲的眼眶中流下,这是这一阶段常见的景象,只不过她从不哭出声音。“您认为她快乐吗?”她问。
“当然,那还用说吗?从小到大,莉迪娅都备受呵护,可叹的是,有许多相同处境的病患都缺少这份福气。”
以前,安娜有时以为,自己可能爱上了迪尔伍德医师,因为他总能把漫长苦路讲成康庄大道。但今天,也许是她注意到他医袍底下穿的是马靴,不禁想,医生该不会在中央公园养了一匹马吧?进而在心里嘀咕:我们花大钱,又不是叫你往我们脸上贴金。紧接着,仿佛有另一个声音插嘴:轻轻松松就能赚钱,好羡慕哦。
“她为什么一天不如一天?”安娜问。母亲听后缩了缩脖子,安娜察觉到了。
“莉迪娅的这种症状无药可医,”迪尔伍德医师说,“你是知道的。”
“对。”安娜承认。
“对她而言,她的进程很自然。我们常说的‘好转’‘恶化’都不太能适用于你妹妹。”
“我们可以为她多做一点事吗?”安娜问,“比如说,再多带她出去透透气?她连海都没看过——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新奇刺激的事物对任何人都有益处,对莉迪娅也是,”医师说,“何况,海风富含矿物质。”
“该不会害她着凉吧?”母亲绷着嗓子说。
“这个嘛,冬天最好不要。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如果她穿得够多的话。”
“我宁愿等到春天。”
“为什么?”安娜问母亲,“何必等呢?”
“何必急呢?”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
“我倾向克里根小姐的意见,”迪尔伍德医师柔声说,“毕竟光阴似箭,一转眼又是明年五月,看诊的日子又到了。何必等呢?”
一般而言,看完医生后,一股安乐感总像纱布般裹着安娜和母亲,维持数小时不减,是母女相处时少有的欢乐时光。今天,母女推着莉迪娅回公园大道,谁也不看谁。来到诊所外,安娜整理好妹妹的头发,母亲则为她重新缠上领巾。
“好了。去逛公园吧?”母亲问。
“为什么不去海边?”
“什么海边,安娜?”
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医生刚讲的话,妈妈全当耳旁风吗?“科尼岛或布莱顿海滩!我们可以叫出租车。”
“会耗掉一整天,而且会花一大笔钱,”母亲说,“买尿布和食物的钱都不够用了,而且你怎么突然急着要带莉迪娅去看海呢?她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
“说不定是因为值得她看的东西不够多。”
在饱满的秋光中,母亲的面容显得极为憔悴,光彩全被昨夜才缝到帽子上的鲜绿色羽毛抢走了。“你吃错什么药了,安娜?”她哀伤地问,“和平常一样,好好享受今天,不行吗?”
安娜让步了。母亲说得对,尿布和饮食更重要,而且这件事必须事先规划好。她们走进中央公园,里面满是带小孩的母亲,也有吃着德式香肠的士兵,吃得小心翼翼的,以免芥末酱弄脏制服。安娜以嚼糖果的方式小口啄着眼前的喜悦。马的鼻息和呼哧声。爆米花香。枯叶从树上飘走。莉迪娅垂头睡着了,亮丽的金发遮住了脸,看似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没有其他毛病。此景引来的同情心比较温和,不像大家见她罹患恶疾时的反应。安娜几乎听得见军人交头接耳的声音。多可惜啊,
这个小女孩长得这么漂亮。但安娜的心思已固执地飞向海边,然后飘向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当她向下看着通往毕士大喷泉的阶梯时,她问母亲:“你认为爸爸会回家吗?”
母亲至少有一年没提起他了,但母亲没有露出错愕的神色。也许母亲也在想念他吧。“会,”她说,“我有预感,他会的。”
“你找过他吗?去码头或工会厅找过他吗?”
“当然。你当时也知道。不过爱尔兰人绝对不会讲真话。‘好遗憾啊,亲爱的阿格尼丝,真的很遗憾……’蓝眼珠闪烁着,谁知道他们脑袋里在想什么。”
“说不定是发生意外了,在码头上。”
“唉,他们不会隐瞒这种事啦!他们擅长应付寡妇和孤儿。最令他们苦恼的是妻子。”
“该不会是——他被人打伤了?”安娜心跳加速。她看到母亲一脸讶异。
“安娜,”她说,“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从没有招惹过谁。”
“你凭什么确定?”
母亲似乎思索不出答案,久久之后才说:“他临走前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现金、存折……全都有交代。如果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根本不会有预兆。”
安娜一时忘了这些证据。现在她回想起父亲离家的迹象,内心怅然若失,空虚到不得不扶着栏杆。沉默半晌后,她才说:“你觉得他逃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如果他躲在附近,不可能不回来看我们。”
“躲着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
“你想想看啊。”
母亲瞥了她一眼。“我已经不想他了,安娜。这是实话。”
“那你在想什么?”
红晕浮上母亲的脸颊。她在生气。安娜也是。怒火烧得她更坚强,仿佛她在梗着脖子对抗怒火。
“你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母亲说。
西尔维奥抱莉迪娅上楼回家(回程时她总是比较乖顺),不久,有人多此一举地敲了敲门,推门进来的是安娜的姑姑布里安娜。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的她重重地坐进椅子里,甩开外套,四周泛起玫瑰和茉莉的花香,夹杂着些许药味,类似金缕梅。湖夫人牌香水。就安娜记忆可及之处,姑姑一直喷这种香水。姑姑总爱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它,话中有自我挖苦的意味,尽管这话仍有几分真实性。
把气捋顺了,布里安娜站起来亲了下安娜母女俩,算是打招呼,然后怜爱地偏头看向莉迪娅。“做苦工的日子怎样啊?”她问安娜,“还在为我们的好战总统添机油吗?”
“呃,我正想向你推销战争债券呢。”
“可以啊。想得太美了吧。”
“我们的绩效落后费城和查尔斯顿。妈妈不让我加入百分之十俱乐部。”
“你女儿讲的是战争术语吧。”布里安娜对安娜的母亲感叹道。母亲正在喂莉迪娅。“抱歉,我听不懂啊。”
“她想把薪水的一成换成战争债券。”母亲淡然道。母女俩已经话不投机几个小时了。
“我敢打赌,如果你买的债券够多,就可以领个什么没价值的奖品,对不对?”布里安娜说,“从实招来。”
“有一个卷轴会跟着‘爱荷华号’军舰出海,我已经在上面签名了。”尽管知道会被姑姑讪笑,安娜仍说得满脸荣光。
“听听你女儿的话啊!被他们灌了迷魂汤啦,乖侄女。这场战争本来又不是我们的,是日本人故意引罗斯福上当——如果当初是我们的黄鼠狼总统捧钱让日本人干的我也不意外。”
“你的口气真像库格林神父。”安娜的母亲说。
“他们不应该撤掉神父的广播节目。林德伯格当初也应该出来竞选,和罗斯福对打,把该骂的罗斯福骂得狗血淋头才对。”
“姑姑,林德伯格现在改口支持参战了。”
“哈!他敢讲真心话吗,早被人赶出国了,他自己心里有数。”
“库格林神父是只乱咬人的疯狗。”母亲说。
“希特勒就欠人好好打他一顿屁股,”布里安娜说,“就因为他喜欢在游戏场上以大欺小,美国的男孩就该上战场捐躯吗?我指的不只是士兵和海员,商船的水手也包括在内。羊头湾新开了一个海事训练营,人山人海啊,粮食、武器、毛毯、帐篷有那么多,怎么运到战场去,你认为呢?被鱼雷暗算的商船一次就十几艘,水手连自我防御用的枪都没有。”她激动到脸红。
“所以才该踊跃购买战争债券啊,姑姑。打打希特勒的屁股。”
“好吧。多少?”
“一美元?两美元?”
“五美元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复学?”
“谢谢姑姑!”
布里安娜从钱包取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又拿出一瓶查尔特勒士利口酒。这几年来,她有个“特别的朋友”,是龙虾批发商,出手阔绰,能供她光顾亚伯拉罕和施特劳斯百货公司,买得起十美元一瓶的查尔特勒士,但她怕丢脸,不敢让安娜母女认识龙虾商。
安娜和母亲迟疑地相视一笑。有布里安娜在,母女俩才觉得两人异少同多。布里安娜四十七岁了,体格壮硕,嗓音沙哑,涂抹着早已过时的血红色的唇膏,宛如《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有嘴无脸奸笑着的柴郡猫。十七岁那年,布里安娜改名为“布里安娜·贝莱雷”,多了一点法国味,加入富利丝歌舞团。八年后,安娜的母亲才加入,但布里安娜不久后就因为和“Z先生”闹翻而退出,转战情色味较重的歌舞团——乔治·怀特的“丑闻剧场”和厄尔·卡罗的“俗世剧场”。照布里安娜自己的说法,她的一生像一场持久不退的高烧,其间经历过几场热恋、死里逃生、失败婚姻、在七部片子里跑龙套、因醉酒或在舞台上裸露而触犯到法律。除了苏格兰威士忌外,以上没有一个缠着她不放,言下之意是在指控人世间的无情善变,唯有威士忌苏打最能满足她的心。男人是最大的败类,全是大老鼠、小虱子,个个一无是处。怎么能怪他们呢?都怪造物者偷工减料。对婚姻来说,可能最佳的结局是成为一个富裕且无子的寡妇,而布里安娜只捞到了膝下犹虚的好处。
她调好两杯酒,把一杯递给安娜的母亲。“对了,你够大了,可以来一杯了吧?”她对安娜说,“我还没到十九岁就喝了。”
“你十九岁就嫁了。”安娜的母亲指出。
“就离了!”
“不用了,谢谢姑姑。”
布里安娜叹了口气。“太乖了。搞不好是受你熏陶,阿格尼丝。”
“总之没被你带坏。”
安娜有时禁不住诱惑,差点就接下酒喝了,只为看看姑姑和母亲的反应。她在家里的角色被稳稳地定位为乖乖女,连她也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在大家的观念里,周遭的恶习全沾不到她身上——她的骨子里、内心里、牙齿上都只有一个“乖”字。其实从十四岁那年起,她就已经和她们心目中的“乖”绝缘了。在两位长者的陪伴下长大,安娜早该淡忘那年的事,但她始终放不下。
母亲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算是和解。安娜伸手碰了一下母亲的手。“我们帮她换衣服吧,该上床睡觉了。”母亲说。
“坐下嘛,喝完酒再说,阿姬[1],”布里安娜命令道,“莉迪娅又不会溜走。”
阿格尼丝坐下,态度异常温驯,两人举杯畅饮。桌子另一边的莉迪娅瘫在轮椅上。布里安娜从不动手照顾她,因为这不符合她的作风。已经长大的莉迪娅还裹着尿布住在家里,姑姑认为这不像话,安娜猜。然而,就算母亲意识到布里安娜不认同,她也不以为意。
“好悲哀啊,”布里安娜悠然地啜饮了几口酒后说,“还记得那个带位员米尔福德·威尔金斯吗?戴假发的那个。他不是立志唱歌剧吗?”
“对,记得。”阿格尼丝说。
“我前几天在阿波罗戏院看到他了。他正在收门票,他染上毒瘾了。”
“不会吧!”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错不了。”
“唉,好惨,”阿格尼丝说,“他的歌喉真的很棒。”
“他以前是边唱歌边带位吗?”安娜问。
“不是,不过有时节目结束后,他会唱歌给我们听。”阿格尼丝说。
布里安娜摇摇头,目光消沉,但安娜几乎听得见姑姑正绞尽脑汁,寻找下一个悲剧人物,找一个她们在富利丝歌舞团时期认识的舞者或其他人出来聊。新鲜的惨事讲完后,布里安娜总能翻出旧事来避免冷场。奥利芙·托马斯和她的饭桶老公吵架后,喝下氯化汞自尽了。她老公是杰克·皮克福德,美女影星玛丽·皮克福德的胞弟。阿琳·金发福了,戏服穿不下,从五楼跳窗结束了生命。莉莲·洛兰勾魂功了得,是Z先生长年的情妇,如今是无可救药的酒鬼,仍在几家酒吧出没,被人当笑话。儿时的安娜把这些悲剧美女想象成天仙,和默菲特小姐[2]、吉尼维尔王后[3]、睡美人一样如梦似幻。长大后,她懂事了,慢慢理解出另一层深意:这些奇女子当年都是大明星,姑姑和母亲只是普通的歌舞团演员,只有在人家背后讲闲话的份。
“两个星期前,我去过一家夜总会,”安娜说,“造船厂的一个女同事带我去的。”她讲得漫不经心,其实渴望借这个机会和姑姑讨论一下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叫‘私酿’。你去过吗?”
“法律禁止像我这样的人进夜总会,”布里安娜说,“我在门口就会被铐走。”
“少来啦,姑姑。”
“我只知道,那家店的老板是赚黑钱的大哥。最高级的夜总会通常都是这样——记得欧尼·麦登吧?他是‘银拖鞋’的老板。记得‘埃尔菲’吗?”她问的是阿格尼丝。阿格尼丝正在往温牛奶里加医师今天开的樟脑药水,准备喂给莉迪娅喝。
“和绰号得州的女明星吉南主持了夜总会的演出,记得吗?”布里安娜继续说,“‘哈啰,各位傻子!’”她叹了口气,“可怜的吉南,竟然被痢疾扳倒了。”
安娜渐渐不耐烦了。“哪一个大哥?”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你遇到过他吗,阿姬?”布里安娜问,“他比我们年轻。”
“我比你年轻,”阿格尼丝提醒她,“小你八岁。”
“对啦,他年纪跟你差不多。几年前,我有个男友在他的夜总会里担任小号手。”
“德克斯特·斯泰尔斯。”阿格尼丝说着摇摇头。
“‘赚黑钱’到底是什么意思?”安娜问。
“这个嘛,以前是卖私酒,”布里安娜说,“现在是和政府勾结发横财。”
阿格尼丝起身,握住莉迪娅轮椅的把手。“我抱她上床,”她告诉安娜,“你负责晚餐。”
昨夜母亲已煮好肋排和德式酸菜放在冰箱里,用毛巾盖着。安娜打开烤炉,把煮好的晚餐放进去,然后把两罐四季豆罐头倒进锅里加热。她不想让母亲听见,所以压低嗓门问:“我爸认识他吗?”
“谁?斯泰尔斯吗?八成不认识。”
“他们生意上没有往来吗?跟工会相关的生意?”
“工会绝对不可能。他们全是爱尔兰裔,而斯泰尔斯是意大利佬。”
“可是,他的姓名——又不是意大利文。”安娜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不愿说出这个事实。
布里安娜笑着说:“斯泰尔斯是意大利佬没错啦,相信我。至少有一点意大利血统。亲爱的,姓名是人取的,想改就能改。姑姑我难道没教过你这个道理吗?不过,我取艺名时做了件蠢事。那时候,我不想要爱尔兰味道的艺名,而本名‘布里安娜’比我的本姓‘克里根’的爱尔兰味更浓。早知道,要改应该改名啊!”
“改成什么?”
“贝蒂、萨莉、佩姬,美国佬的名字就对了。‘安娜’还不赖,不过‘安’更好——好上加好的是‘安妮’。”
“呵呵。”
“对了,你干吗问个不停?”
姑姑目露精光,仿佛天下所有事物她都至少见过一次,问题只在于再见到时能否记得上次是在哪里见到的。安娜转身检查烤炉里的肋排,没回头。“我好像听到有人提了他的名字。”
“他经常上名流专栏,”布里安娜说,“实际上是四百人当中的一个。不过呢,说实在话,有些人和他拉关系,其实只是想叫他安排一个靠电影明星近一点的桌位。”
阿格尼丝回来了,换了件连身洋装,没有束腰也没穿袜子。“你们在聊谁?”
“当心一点哦,阿姬。你女儿对黑帮感兴趣喽。”阿格尼丝笑了一下。布里安娜又说:“她呀,的确需要沾点坏习惯。”布里安娜沉思后又说,“煽动战争不算的话。”
晚餐期间,安娜整理着脑中酝酿的思绪。父亲认识德克斯特·斯泰尔斯,这是事实,然而母亲和姑姑都不知情,也不清楚两人为何有关系。这足以说明,两人的交情必定是秘密。问题是,两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布里安娜又挖掘出一个她刚听到的悲剧:巨星伊芙琳·内斯比特沦落到加州以制作陶土器皿为生。“一口气降了好几级哪。”她哀叹着。
“说不定人家喜欢玩陶土呢。”阿格尼丝说。
“伊芙琳·内斯比特?”布里安娜放下酒杯说,“她可是传奇美女。为了她,哈利·索欧不惜谋杀斯坦福·怀特啊。[4]怎么会落魄到捏陶弄土?”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阿格尼丝总是会接几句,让布里安娜继续讲下去。她是布里安娜的五月柱[5],供布里安娜在上面缠缎带般炫耀她的知识、风言风语和惊人的内幕。
“不可能没人越爬越高吧?”安娜说,“你们有那么多同事。”
“阿黛尔·阿斯泰尔嫁给了苏格兰贵族,升格成贵妇喽,”阿格尼丝说,“我猜日子应该过得很有趣。”
“听说苏格兰既冷又阴暗,”布里安娜一边说,一边吸吮着排骨,“而且怪人满街跑。”
“呃,别忘了佩姬·霍普金斯·乔伊丝,她不是每离一次婚,财产就翻一番吗?”
“变肥了,天天怕没人要她,”布里安娜语气愉悦,“快变成妓女了。”
“鲁比·基勒嫁给了阿尔·乔尔森。”
“离婚了,改嫁给了无名小卒,养别人家的拖油瓶。”
布里安娜吃酸菜之际,阿格尼丝思索了片刻后说:“对了,玛丽恩·戴维斯和比尔·赫斯特还在一起吗?”
“躲起来了,两人丑闻罩顶。”布里安娜悠然说着。
布里安娜把她的“特殊朋友”亲昵地称为龙虾王。安娜母女曾多次透过布里安娜接受他馈赠的现金。布里安娜发誓说,男友知道也准许她送钱,安娜母女不太相信。无论龙虾王是否知情,他的钱把安娜送进了布鲁克林学院。莉迪娅的轮椅坐不下了,也托他的福换了新的。布里安娜主动提供的协助太多了,但阿格尼丝并非每次都接受。
“拜托你,改天带他来这里吃晚餐嘛。”阿格尼丝恳求她,三人正在吃碎凤梨罐头当点心,“我会再煮肋排。很好吃,对吧?”
“他是个渔夫。”布里安娜四两拨千斤地说。
“批发商不必亲自下海捕鱼吧?”阿格尼丝问。
“他浑身鱼臭呀。”布里安娜藏男友的手法很狡猾。她常偷偷陪男友搭游艇,或坐火车私人包厢,多年后才介绍他们是“老朋友”。“我拍胸脯担保,我们的交往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她说,“才不是你家女儿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我又没有乱想。”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何想象起!”
就寝前,安娜躺在莉迪娅床上陪睡,隐隐听到厨房里母亲和姑姑把酒斟满了高球杯,谈论着安·潘宁顿膝盖上的知名“酒窝”。“……穷到一文不值,”她听见姑姑喃喃地说,“全在赛马场输光啦,可怜的女人……”
“莉迪,”安娜细声说,“我想带你去海边。”
有微光自窗帘周围渗漏进来,她看得见妹妹睁着眼,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想回应。
“我们一起去看海。”安娜低吟着。
看海看海看海看海。莉迪娅内心似乎传出一阵反应,仿佛她成了收音机,接收到了远方的频率。她知道安娜所有的秘密;就像向井里抛硬币,安娜喜欢把秘密丢进妹妹的耳朵。在第一次被父亲拒绝带去帮工会跑腿后,安娜转而开始向莉迪娅吐露心声。安娜讲破了嘴皮,以使坏做要挟,想逼父亲屈从,但就寝时间一到,她就会抱着妹妹,把脸埋进妹妹的头发里哭个够。她讨厌被困在家里,讨厌不得不和邻居家的小孩玩,不再能去特别的地方。十二岁的小孩不太容易找到乐子。男生拿报纸包住木块当球,玩木棍球、街头棒球或足球,女生则在一旁呐喊助威。安娜觉得这种游戏很无聊,便拿莉迪娅当借口不参加,等着父亲恢复理智,明白她是一个少不了的帮手。她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过了几个月,过了一年,她的确渐渐不在乎了。
“陵格雷维欧”是分组抓犯人的捉迷藏游戏,仍然能让街上的小孩不分男女打成一片,升至中学还照玩不误。在安娜就读八年级的那年的三月,她躲进某家人的地窖里,蹲在几桶秋苹果之间,这时她听见有人悄悄地说:“你躲那里会被抓到哦。”
声音来自储藏用的围栏里,木板围墙很高,门用大锁扣住,但安娜设法爬上苹果桶,翻墙而过,掉在她以为是原木堆的东西上。里面黑漆漆的,她看不清楚,摸了才知道是卷起来堆放的地毯。
“闭嘴,他们来抓人了。”
安娜这才听出,躲在围栏里讲话的是一个男孩。安娜从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看见来人是三个对方阵营的,其中一人是莉莲的哥哥谢默斯,他对安娜有意思。谢默斯先去了她躲过的苹果桶,然后来到她现在躲着的围栏边,摸索着木板,想找入口进去。安娜闻到了他衣服上的樟脑丸味,也闻到了他嘴里的多汁水果口香糖味,唯恐他也闻得到自己的气味。安娜直挺挺地躺着,还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和男孩一同躲在密闭的空间里,成为他人无情嘲弄的对象,她刚过完十四岁生日。敌人去地窖其他地方抓人后,安娜松了口气。一团浓密的寂静笼罩下来。躲进围栏是男孩想出的办法,所以她在等男孩策划退场的方式。然而,她躺得越久,越不急着离开。这里温暖漆黑,躺着很舒服,远远还能听见火炉的声响,身旁是男孩的呼吸声。
最后,男孩握住了她的手。安娜没动,她不想反应过度,随后她想,没有立刻缩手才不应该。她怕被握住手吗?显然不怕。男孩的手很暖,像心脏在她的手指间脉动着。我也有可能没在这里,安娜心想。男孩这时把她的手拉向他的长裤,摸到裤裆纽扣被撑起的部位。她当然可以缩手,但她等着,想着,这也可能不是我。苹果酒香混合着地毯散发出来的灰尘味加小麦味。男孩移动她的手时,安娜从原本好奇将发生什么事,演变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自己也想要。最后,他像触电似的痉挛了一阵,然后侧躺向另一边,似乎事情到此为止了。但他错了,刚才两人之间的不明因子也挑动了安娜。她握住男孩的手,拉他按住百褶裙,移动他温暖的手指,直到强烈的快感在她体内席卷而过。
男孩叫利昂,她之后才意识到,或许她一直都清楚。“我先出去。”他说。
他们先后重回游戏。他十六岁。事情应该到此结束了吧,安娜心想。但并非如此。
利昂的父亲是墓碑匠,他放学后帮父亲雕刻墓碑,但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墓碑生意也冷清,他常常能翘班。有几次,安娜和邻居玩捉迷藏的时候,发现他一溜烟不见了,去围栏那儿才发现他在等她。有时候,她会苦等等不到人,或得知他没等到她。一旦两人同时躲进围栏里,他们鬼祟的动作便如贪婪的小偷般。起初他们只是想重温第一次接触时的激情,但不久后,衣物一件件脱掉,美妙的肌肤跟着展现。利昂从母亲的寝具箱里偷了一床羽绒毯,平铺在地毯上。每次往前踏出一小步后,安娜总向自己承诺,够了,不能再进一步了,以后再发生只能到此为止。然而,他们屈从的大道理之中另含一份高深莫测的意念,驱使他们前进。安娜无法想象他们正在做的事,足以证明她的天真无知。即使她天天企盼重温黑暗中的美梦,她仍觉得那件事其实发生在其他地方,而女主角不是她。在幽暗的围栏里,她的本尊像一支针,掉进了地板缝。我不懂你在讲什么,我没做过那种事。她想象自己这样说着,坦诚相告,而对方是一个有声无影的指控者。我甚至不知道那种事是什么。
有几次,他们险些被逮个正着。有时是房东好巧不巧地进了地窖,有一次是洗衣婆,也有几次是储藏苹果准备酿酒的意大利裔人家。安娜和利昂的行为极端,所以隐瞒起来相对轻松,因为没人能想象到他们做得出那种事。以邻居小孩而言,乱摸、偷偷接吻、强行索吻的事件不是没发生过,有一次更爆发了三男二女躲在迈克尔·法索家衣柜的插曲,人人都在谈论,谈了几个星期。也有两小无猜的男女被警觉的家长盯得很紧,一分钟也不准他们独处。以安娜和利昂而言,他们有计划地幽会了好几个月,在炽热的夏天浑身赤裸地躺着,这种事外人难以想象。假如安娜有意告诉莉莲和斯黛拉,她们一定以为安娜在说谎或发神经。她只对莉迪娅说过。
失去处子之身的那天,她带了一支木尺去赴约。斯黛拉从已婚的姐姐那儿得知,做那件事会痛死人。她转告过安娜。疼痛来临的时候,她像狗似的猛咬住木尺,让臼齿深戳进尺子里。她从头到尾没哼一声。
他当然懂得及时抽出来。所有男生都知道。
有时候,这秘密在她内心澎湃激荡,她多想捂住耳朵呐喊。假如被父亲发现,他肯定会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安娜意识到父亲有所警觉,他留意着女儿的言行。她担心被父亲猜出底细。幸好,他不可能知道。父亲工作太繁忙,常到外地过夜出差。偶尔,他试图以昔日两人熟悉的模式和安娜聊天,可惜她已戒掉和父亲交谈的习惯,也不再想和他聊天。她感受得到父亲的失望,却也爱莫能助。先让她失望的人是父亲。
父亲不告而别后,安娜反而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事隔一两个星期后,父亲缺席的严重性开始阵阵袭上她的心头,令她反胃,于是她去地窖找利昂,以排解思念。
校内不时传出某个女孩忽然休学去“亲戚家住一阵子”的风声。其中一个女孩名叫洛蕾塔·斯通,现在比她落后一个年级。她生性内敛,独来独往,有关她堕落的流言是同学间享用得津津有味的大餐。幸好安娜运气佳:朋友之中仍未来例假的人只有她一个。
十一月,也就是在她初访围栏八个月后,房东找来一群亲戚,挖空地窖,准备改建成一间酒吧——他说生财之道只剩这一条。他们用麻布袋装石头、泥土、破木桶、煤炉零件,然后扛到路上。安娜和几个小孩正好在外面看到。在不留情面的日光下,她看到了一堆被蛀烂的地毯和上面铺着的一床有血迹的脏床罩。她走进自家的公寓大楼,将自己锁进一楼的公厕里,吐了。
表面上,她和利昂是陌生人,暗地里却亲密得令人肉麻,彼此出现在对方的梦里,两人都因此感到困扰。她注意到了利昂的脏指甲和大齿缝。此时,安娜的父亲已经失踪两个月了,但安娜甩不掉的忧虑还是怕父亲被利昂吓到。从此,安娜不再和利昂接触。严格地说,是两人继续假装互不相识。翌年,利昂全家搬去了西部。
酒吧始终没兴建。
中学接下来的日子里,乃至于就读布鲁克林学院一年级的那年,安娜尽量假装成无知的女孩。这女孩假如被男孩逼到墙边,被强行索吻,她会如何反应?男孩隔着毛衣摸她的胸部,她会害怕吗?她丰富的经验对她不利。她体验过的一切假如被男孩知道,哪怕只隐约知道一点,她的遭遇绝对会和洛蕾塔·斯通的一样,像石头般被扔得远远的。该谨慎的事情太多了,安娜怎么也放不开。男生笑她是冰山,甚至骂她性冷淡。“我看得出来你在害怕,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有一次约会时,男孩说,“我只是想让你尝尝真正初吻的滋味。”但安娜知道,亲吻能释放出太多东西。这一类约会的结果通常是男孩气呼呼地走掉。父亲一直没回家,安娜等得心死,但偶尔仍会想起,他是见证她贞洁的证人。她会说:“看吧?我根本不放荡。”
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的见证者唯有莉迪娅,而妹妹只听不应。妹妹无法给她建议,也无法回答最困扰安娜的问题:要等到多大才不必假装?或者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遗忘?
10
感恩节前的星期三早晨,在奥尔敦高中,德克斯特和妹夫亨利站在秋叶凋零的树下等人。男学生的交谈声在空中回荡,但不见学生人影。“抱歉,让你久等了。”亨利说,紧张地向家里瞄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是破败的木质屋,有一小片不起眼的草坪,周围是宿舍。“今天碧琪梳洗的时间比往常久。”
和多数新教徒教友一样,亨利不擅长表达心情,但德克斯特从他哀怨的神态中看得出,家里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别放在心上。”德克斯特说着拍了拍亨利的肩膀,同时偷瞥了一眼表。岳父大人的叮嘱相当明确:不许让海军造船厂指挥官久等。“小婴儿情况还好吧?”
“漂亮的小东西,”亨利说,“她很爱哭,碧琪受不了。”德克斯特注意到,身为校长的亨利双手在频频颤抖。
“过一阵子就好了。”他说。
“是吗?”亨利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锁定德克斯特,异常炽烈,仿佛很重视德克斯特的回应。
“当然。”德克斯特说。
终于,碧琪出来了。假如穿这身衣服的是塔芭莎,德克斯特绝对会叫她回去换。碧琪穿了低胸兔绒毛衣和有褶饰的丝绸裙,打扮得像和主管有染或有意勾搭上司的速记员。碧琪的头发呈黄褐色,眼睛像猫咪,都和她二姐哈丽雅特一样。但碧琪的个性非常谨慎,总能避免打扮得和二姐太相似。这次,碧琪没用发卡,只戴了一顶小帽子,任长发飘扬。德克斯特对亨利使了个眼色——可怜的老古板亨利。德克斯特的眼神诉说了两件事:一是承认碧琪的穿着不够淑女,二是告诉亨利,他才不在乎碧琪怎么穿。何必管那么多呢?反正待会儿岳父在场,他想怎样管教自己的女儿,由他去吧。
关上凯迪拉克车的车门,碧琪的香水味呛得德克斯特差点断气。他加速在林荫大道上奔驰,想弥补等人的时间,碧琪竟在车里抽起了烟,惊得他一时怔住。假如她是男人,德克斯特一定会从她嘴里抢走香烟,直接丢到车窗外。未经车主同意不能抽烟,这是基本道理,何况这车的座椅是奶油色小羊皮,车是六二系列的新车,抽烟更是大忌。碧琪拿着整包烟请他抽一支,他断然摇头拒绝。
“你戒了啊?”她语带失望。
“几年没抽了。”
“你对我不满。亨利跟你谈过了。”
“一个字也没谈。”
“谅他也不敢。”
“亨利很欣赏你,你知道吧。”
“我配不上他。”她叹气道,吐出一团白烟。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
碧琪不回答。德克斯特瞥了她一眼,赫然见到她泪水直流,双颊被睫毛膏染成了大花脸。“碧琪。”他说。
“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别讲傻话。”
“我是个糟糕的母亲。我只想单独静一静。我但愿能逃离,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她开始啜泣。德克斯特听见哭声里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颤音,他想在林荫大道上靠边停车,尽量安抚她,可惜时间不允许。几分钟后,他见碧琪仍未停止哭泣,训诫她道:“听我说,碧琪。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想一想。你是个窈窕女孩,全世界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只不过是……”
她安静下来,似乎在竖耳聆听。德克斯特觉得她和亨利一样,等着听他的诊断。可是问题在于,他丝毫不清楚碧琪哪里不对劲。“……精神不胜负荷。”他失望地讲完。
她“哈”一声,语带怨气地说:“亨利也这么说我。德克斯特啊,你怎么越来越像他?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和哈丽雅特都是。看样子,你只是外表狂野,内心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老了不中看。”他说,其实已被她的评语刺伤。他继续开车,“伤”得越来越严重,不知不觉在心底争辩(油门踩到极限):校长夫人居然笑他不够狂野?难道她忘了讲话的对象是谁吗?天啊!
接下来一路,两人没交谈几句。碧琪抽的是好彩香烟,总共抽了十四根。唉,谁管她抽了几根?她拿着小粉盒,费心补妆。当德克斯特把车停在造船厂门外时,离约定时间只提前了三分钟,他觉得好像自己抽了一整包烟。连小羊皮的色调也被熏黑了一度,他确定。
四位陆战队士兵在门口迎接他们,分派大家坐几辆车参观。德克斯特赶紧略施小技,安排碧琪坐另一辆,自己和岳父共乘。前座三人分别是驾驶员、岳父和塔芭莎。塔芭莎多次提到她多么期待参观造船厂,让德克斯特重拾了对女儿的信心,认为女儿够庄重。拿自己的小孩和别人家的比较是傻子才会做的事,但德克斯特暗暗称许塔芭莎,赞赏她把头发盘起来,显得成熟,神态认真且兴致高昂,可圈可点的程度和她表哥格雷迪不相上下。格雷迪坐在后座德克斯特的右边。
行程的起点是造船厂医院,外面有一行男女正排队等待献血。船体装配工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追忆珍珠港》。德克斯特望向队伍里的女孩,怀疑自己能否认出几星期前在夜总会认识的那一个,但此刻她要么不在场,要么就是德克斯特印象不够深刻,认不出她的长相。接着,大家下车,参观一座被塔式起重机吊起的大如有轨电车的炮塔横渡海面,装设到港内战舰的甲板上。碧琪握着姐夫乔治的手臂。乔治的妻子雷吉娜没跟来。谢天谢地,让乔治去负责看管碧琪一阵子吧。
大家观看起重机之际,德克斯特问格雷迪:“离毕业还有……三个星期,对吧?”
“是的,长官,还有三个半星期。”
“格雷迪,你喊我长官,我还以为背后真有一个军官呢。”
“我一直劝他改口。”库珀喜滋滋地说。
“习惯了,没办法,长——”格雷迪及时打住,莞尔一笑。他身材高挑英挺,眼距较宽,双眼投射着顽皮的目光。
“什么时候出海,你知道吗?”德克斯特问。
“越早越好,”格雷迪说,“我们有自己的仗要打,却窝在教室里写文章论述古罗马布匿战争,真的受够了。”
“我们不急着送你走。”库珀拖长音说,一手搂住儿子的肩膀。格雷迪的肩膀明显比父亲的宽阔。“以后你能打的仗多的是,不愁没的打。”
被父亲一搂,格雷迪僵住了。“我受训就是为了上战场,爸。”他说。
下一站是一百二十八号厂房。这里是一大间机械厂房,里面有众多活塞、涡轮、滑轮,全在输送带上抖动着,宛如软骨,用途不明。风从河面灌进厂房,卷起缤纷的枯叶,塔芭莎冷得发抖。德克斯特没穿外套,格雷迪正拿着大家长亚瑟的外套(他居然不怕冷),于是走过去披在了塔芭莎肩膀上御寒。他握着外套的手在塔芭莎身上多逗留了几秒,抱着她,她也侧脸向上回望他,唇角露出隐秘的微笑。德克斯特见状呆住了,盯着女儿和她表哥,机械声重击他的耳膜。我没看错吧?他暗忖。他想起女儿的心愿盒领针,外面被漆成红色,里面蜷缩着一个秘密。
回到车上,德克斯特思考着疑问。格雷迪将近二十一岁了,自七年前就读康涅狄格州寄宿学校乔特中学起,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外面,现在无异于成年人。反观塔芭莎,还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女孩。然而,表兄妹今年一起在新港过暑假,一同搭库珀的游艇玩,打完网球后也一同在俱乐部休闲。他们之间可能擦出什么火花?格雷迪很乖顺,没错,但也偶尔爱作怪,这是他的迷人之处。德克斯特越想越钻牛角尖,差点爬不出来。表兄妹接吻又不是新闻,但前提是不能再进一步。
难道这一切全是想象力在作祟?
四号厂房是船体车间,有八百名女工。这里是最后一站。一眼望去,很难分辨性别,尤其是焊接工,戴着厚手套和面罩。关键在于体型。一行人从一区参观到另一区,德克斯特渐渐能分辨出哪一个是女孩了。握着喷火枪的女工、切割金属板的女工、以木块制作船舶零件模型的女工。即使是美女,工作起来也是有板有眼。正眼看太轻佻,不看又太做作。她们用布裹住头发。德克斯特常感叹现代女孩太娇嫩,但眼前的这些女子各个看起来都能耍左轮手枪。穿那种连身工作服,戴肩部枪套,绝对没人看得出来。
“很厉害吧?”他对塔芭莎说。
女儿转头,红着脸。“什么?”
“这些女工。咦,你不是吵着想来参观吗?”他语气尖锐,“今天大家来造船厂,不正是为了看女工吗?”但他问了也是白问。他知道答案:女儿当时兴奋,是因为可以和格雷迪重逢,而非参观造船厂。全是冲着格雷迪。
“我不记得了,爸爸,”她说,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我还以为,想来参观的人是你呢。”
终于快轮到安娜献血时,她听见队伍最前面的同事德博拉在讲话。德博拉已婚,被萝丝取笑是“水龙头”。德博拉问护士,能不能保证把她的血直接给到她的丈夫。
“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护士说,“何况,你和他的血型又不一定相同。”
“相同啊,”德博拉带着哭腔说,“我相信是同一血型。”
“水坝要垮喽。”萝丝低声说。
“你敢确定吗?”护士以安抚的口吻一边说一边拿针戳进德博拉的手臂,“万万不能做的事就是输错血型,输错血是会要人命的,除非他是可以接受任何血型的AB型。你该不会知道你先生的血型吧?”
啜泣中的德博拉回答时口齿不清。护士以灵巧的身手按住她的手臂,让鲜血从针头流过弯曲的透明塑料管。造船工人乐队正在演奏《苹果树下坐不得》。
“等她结婚超过五年再说吧,”萝丝小声告诉安娜,“她就不会哇哇哭成泪人了,我保证。”二十八岁的萝丝比多数已婚女工年长,犹太裔,乌黑的鬈发人见人羡。萝丝每次提起丈夫,就开始讲损人的俏皮话,翻着白眼,还说丈夫不在家她反而睡得更饱。两人的幼子名叫梅尔文,是她口中的“讨厌鬼”,但从她洋溢着母爱的表情,安娜明白,萝丝是有苦水却无处吐,只得以揶揄的方式宣泄。
安娜看着自己的血顺着管子蜿蜒而去,问护士说:“血这么红,正常吗?”
护士笑了。“不然血是什么颜色的?”
“这颜色太……鲜艳了。”
“因为里面含氧。色调不对就不妙了。”
安娜望向一字排开的献血椅,看到鲜血顺着相同的管子从胖瘦不等的手臂传输出去。她在找好友霓尔。从上星期起,霓尔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午餐时间,安娜在四号厂房旁边连续等了她五天,最后只好进放样间询问。她不知道好友姓什么,自觉丢脸,幸好大家都知道霓尔是哪一个。一提起霓尔,众女工霎时噤声,这种静安娜很熟悉,是她自己的厂房里惯常的情景。主管说霓尔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以后也大概不会再出现。
这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安娜怎么也无法释怀。也许霓尔是被自行车宠坏了。现在连安娜也有受困的感觉——屈居造船厂的砖巷内,即使在午餐时间,被切成块状的太阳光也几乎照不过屋顶。如今已婚女工全看安娜不顺眼,工作气氛变得枯燥乏味。同事除了萝丝外,全对她很客套,敬而远之,仿佛丈夫们全在睡梦中喊安娜的名字。安娜自我安慰的方式是遐想逃离这栋厂房,跑去当潜水员。每天下班后,她就直奔C码头,想在天色变暗之前寻找驳船。她想问主管沃斯先生自愿潜水的事,却又担心显得不知感恩。
献完血,硬性休息片刻后,安娜和萝丝搭巴士回桑兹街侧门。她们已经换回便服——献完血的女工可以自行回家。护士建议她们多喝果汁,萝丝得出推论,这表示她和安娜午餐后可以一起去喝杯葡萄酒。“本来就是果汁嘛,原汁原味。”她说。
安娜建议走桑兹街,因为她对水兵常去的店心驰神往,但萝丝抱有一般人的见解:即使在大白天,好女孩走那条路也难保自身安全。于是,她们搭电车到亨利街上的圣乔治酒店,再乘电梯上百慕大露天平台。这里能将布鲁克林区尽收眼底,晚上也能跳舞。她们点了意大利面——菜单上最便宜的午餐——又点了一小壶红酒。安娜在斯黛拉·约维诺家尝过葡萄酒,不喜欢那种味道,但她意识到,如果陪萝丝把酒言欢,或许能把话题带到另一种层次。果然,侍应过来添酒后,萝丝说:“女同事们都在讲你闲话,你非知道不可,是针对你和沃斯先生的。”
“我大概想象得到吧。”
“她们说,沃斯先生离婚了,原因是你。”
“他又没戴戒指。”
“起先有啊——那是她们讲的,我没注意。是真的吗,安娜?”
“当然不是。”
“我就说!我对她们说过:‘她才不是那种女孩。’”
“我在想,沃斯先生知不知道被传这种谣言。”安娜说。
“那是他自作自受!”
“他会因为谣言遭殃吗?”
萝丝瞪着安娜,令她自觉既无知又虚假。“最可能遭殃的是你自己呀,安娜,”萝丝说,“你常被他叫去办公室,常被他派去跑特别的公差。事情一定会没完没了。总有一天,他会指望你有所回报,事情还没演变到这种地步已经挺令我惊讶的了。我以前在电话公司上班,同样的事听说过十几回:迟早他会要求你报恩,到时候你就惨了。如果你拒绝,他不甘心,说不定会炒你鱿鱼,说不定会散布难听的谣言。如果你屈服了,哼,到时候,你就成了另一种女孩。”
“谣言又不是真的,怎么会伤到我?”
萝丝一脸震惊。“是真是假不重要啊,”她说,“女孩的名誉一旦扫地,好男孩就看不上了。”
“只因为他们会以为她犯过错?”
“对,大概就和你说的一样吧,我猜。哎呀,安娜,谈这种事好痛苦啊。”
“我会假装不知道。”她转向窗户。从这个高度看出去,繁忙的东河显得静悄悄的。她想告诉萝丝一件事,却不知如何启齿,生怕显得自己经验太老到,或脑筋迟钝到无可救药。沃斯先生并非对她有意思,安娜从他那里完全感受不到男女之情,这一点安娜十分确定。
“一个女孩,如果名声扫地,大家会认为她是个麻烦。”萝丝柔声说,安娜则看着河景,“大家会看着那一对,会想,他娶了个麻烦。因为懂得自爱的男人不会愿意交这种女朋友。”
“可是,现在几乎所有男人都从军了,”安娜说,“等战争打完,还会有谁记得谁好谁坏?”
“名誉有它自己的生命力,”萝丝说,“恶名会跟着你到处走,会在你最冷不防的时刻杀出来搅局,而且怎么洗也洗不清。战争结束以后,世界又会恢复成小世界,人人又会彼此认识,和以前一样。”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相接。安娜从萝丝的表情中看到了诚恳和用心,感受到她对萝丝滋长出的深厚友谊。“你用不着操心,”安娜说,“我已经交到一个好男孩了。”
“噢!”
“他是我的邻居,”安娜继续说,“我们是小学同学,定情很久了。”
“哇,安娜。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安娜已有多年不曾凭空捏造故事了。现在,她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常苦于无借口可用的那个时期。此外,她看着萝丝如释重负、喜悦的脸,心想,人根本就是见鬼说鬼话。
“他一定是被派到海外去了吧。”萝丝说,安娜点头,差点补充说“海军”,不料喉咙哽住,眼睛不知为何疼了起来。她把视线固定在桌上的一朵红色康乃馨上,看到花渐渐变得模糊。
“你把他藏得很仔细,我看得出来,”萝丝说,握住安娜的手,“我不会泄露给同事知道。”
安娜走去卫生间,匆匆拿餐巾拭泪,想不通这股情绪从何而来。一定是因为葡萄酒。
她们一起等电车,去萝丝家看小梅尔文。在电车上,安娜思考着沃斯先生的事。他特地挑中了她,但原因大家都想错了。沃斯先生到底有何居心?安娜反复思索这个疑问,最后终于想通了,答案并不重要。他对她有所求,而她对他也有所求。
午宴设在指挥官家的椭圆形饭厅里。这是一栋殖民时代风格的黄色豪宅,附设温室,位于一座青草蓊郁的山丘上,以前能瞭望纯净无瑕的海岸线,如今视觉盛宴成了烟尘滚滚的烟囱林。水壶中有切片柠檬,卷曲的黄油躺在冰枕上,每个人都有专属的盐巴罐——海军高层深谙午宴之道。亚瑟·伯兰吉尔坐在指挥官右边;这两人在一九〇二年曾一起在菲律宾服役,席间一言一语全部意在启发在场的二十余名宾客——其中不乏银行业者和政府官员,也包括少数几位夫人。
“要我说,能把群岛收复,该有多好啊。”亚瑟嘿嘿笑着说。他指的是菲律宾。
“我相信我军一定会的。”指挥官说。健谈而圆润的他是退休少将,奉命重回军旅。德克斯特注意到,指挥官身负的重大责任没有影响到他享受阉鸡大餐的胃口。
“麦克阿瑟将军鲜少接受别人对他的拒绝,这倒是真的。”亚瑟回应。
德克斯特和姐夫乔治互使眼色,两人都知道岳父鄙视麦克阿瑟。今年三月,他被日军从菲律宾赶走,之后岳父损他是“防空洞小麦”。
塔芭莎和格雷迪坐在德克斯特对面,漠视彼此的态度太刻意,令德克斯特怀疑表兄妹的脚是否在桌下交缠。他考虑效法喜剧谐星的做法,故意让餐巾落地,弯腰看个明白。
“十一月是盟军至今最辉煌的一个月,要谢就谢像他这样的男孩们,”指挥官举杯敬格雷迪,说,“我们在斯大林格勒包围成功,抢滩北非也大胜。敌军已经尝到苦头了:两万日军死在新几内亚的科科达小径战役中!疟疾、丛林溃疡……皮肉发肿烂臭,连军靴都穿不进去,只好赤脚在泥地里行军。”
“泥巴最容易滋生寄生虫,”乔治说,提供外科医师的观点,“细菌能钻进皮肤的小伤口,一转眼就会感染痢疾、绦虫……”
几名宾客放下餐叉,但亚瑟越讲越起劲:“北非托布鲁克的那些咬人蝇呢?德国佬习惯打森林战,从没见过沙漠蝇,被咬得发炎,没几天就拖着满是坏疽的手脚,在沙漠上慢慢走!”
“俄罗斯的冬天,”指挥官以雄厚的口气说,挥手又点了一盘阉鸡餐,“德国佬被冻伤的手指一根一根掉,活像熟石膏!”
哈特夫人——在场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听后脸色惨白。德克斯特意识到话题不改不行,于是说:“对了,将军,我很高兴见到海军造船厂里有这么多女工。”
“啊,很高兴你注意到了,”指挥官说,“这批女工超越了我们原先最乐观的期望。我很讶异,她们居然有不少长处——你听了也会惊讶的。她们比较瘦小、灵活,能钻进男人进不去的空间。另外,她们手脚比较灵巧,因为做惯了家事,例如打毛线、缝纫、织袜子、切蔬菜……”
“我国对待女子的态度太温柔了,这倒是事实,”桌尾一位看起来难以被取悦的男士高声说,“在苏联红军里,女子担任医务兵,负责背伤兵离开战场。”
“她们也会开飞机,”有人说,“轰炸机。”
“是真的吗?”塔芭莎问。
亚瑟嘿嘿笑着说:“苏联女孩受到的教养和你的有点差别,塔芭莎。”
“我们可别忘了,”指挥官说,“苏联红军有一整个师的任务是拿枪对准其他士官兵的背后,想叛逃的人一律枪毙。他们可不是温柔的民族。”
“将军,希望你别让女工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库珀说。
“当然不会,”指挥官说,“费力或环境太极端的工作绝不让女孩碰。在工商业界,女孩是我们所谓的‘帮工’——协助级别比她们高的男人。而且,我们也禁止女孩上船。”
一直不开口的碧琪忽然开口。“女孩不能上船?”她问,“有这条规定吗?”
“有啊。我们相当坚持。”
“在造船厂,女孩也不能上船吗?”
众人转头看碧琪。她脸泛红晕,金发被风吹起,看起来十分亮丽,宛如她坐立难安的怨气烧旺了心中的一把火。德克斯特看着岳父亚瑟,怀疑亚瑟会不会当场约束女儿,但亚瑟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继续听指挥官口沫横飞地说着环境密闭、空间狭隘之类的道理。“你们应该能理解。”指挥官说了不止一次,客人听了点头如捣蒜,除了碧琪。她愤恨不平地瞪着指挥官。
宾客吃完碗装的蜜桃雪糕后,指挥官夫人主动带客人四处参观。一百年前,这里的屋主是佩里海军准将。塔芭莎和格雷迪以及其他几位客人跟随她去参观。德克斯特本想也跟着去,但一见库珀起身跟进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库珀栽培儿子的苦心已让德克斯特看得眼睛发麻。指挥官取出白兰地与雪茄,话题转回镇压菲律宾起义。几位宾客听得十分入迷。
食材丰盛的午餐令德克斯特肢体迟钝,他想去洗把脸。一名老黑人侍者带他去卫生间,发现里面有人,于是带他到厨房附近的另一间。这间门也锁着,德克斯特告诉侍者他愿意等。这里有一道双开玻璃门可通往外面的温室,德克斯特正要推开门出去,这时听见背后传来声响。他往回走向浴室门,靠近聆听。悄悄话、呻吟、娇喘——里面在搞什么毫无疑问。他当下想到的是女儿和格雷迪,脑袋里的血瞬间流失殆尽。
“哦……哦……哦……”
有节奏的女子呻吟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促地从浴室里传出。德克斯特抽身逃走,从玻璃门踉跄出去,踏上枯黄的草地。因为眩晕的缘故,山下的造船厂成了哈哈镜中的乱象,他瘫向温室,喘着气,最后弯腰,用双肘撑住膝盖,让血流回脑袋。刚才他几近晕厥。
“爸爸?”
他赶紧直起腰,两眼猛眨几下。塔芭莎的喊话声从楼上传来,他仰头望去,见女儿正在顶楼窗口招手。倏然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另一波眩晕感席卷而上,他感觉膝盖都软了。他脑袋一定有毛病,不然不会胡思乱想出那么荒唐的事。
“爸爸,你怎么了?”
“没事,”他有气无力地喊,“好得很。”
“上来看风景啊。在这里,四面八方都看得见。”
“待会儿上去。”他大喊,跌跌撞撞地进了屋,这时候浴室门正好打开,姐夫乔治走出来,似笑非笑地调整着西装背心,刚洗过的双手仍湿淋淋的。他看上去和德克斯特同样错愕。乔治急忙关紧浴室门,刚才的女伴应该仍在里面。德克斯特猛然醒悟,里面的女人是碧琪——隔着门传出的呻吟声和他在车上听见的歇斯底里的哭声,两者音色相近。他赫然震惊的神情遮不住,被乔治看到。乔治别扭一笑,德克斯特也微笑回敬,奋力装得事不关己,正如他一贯的作风,假装对姐夫不检点的私生活视若无睹。两人默默走回饭厅的途中,德克斯特觉得有必要讲讲话,以缓和刚才目睹了惊涛骇浪的心情,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他和姐夫分开坐下。片刻后,碧琪回来了,一反早上和午餐时的模样,显得心平气和。她坐在父亲旁边,一手揽着他,脸颊贴上他肩膀。对塔芭莎的疑虑消解后,德克斯特轻松得晕头转向,但这份心情渐渐转变为不祥的预感,因为他想到,姐夫以这种方式背叛岳父——背着长女偷腥,对象是小女儿,而且不忌讳岳父在同一屋檐下,地点更是将军的家,而将军以贵宾的规格款待他——这种大胆的行径恐将陷所有人于不义。被岳父亚瑟发现了那还得了?早在盟军登陆北非前几个星期,亚瑟·伯兰吉尔就能洞察先机。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接着德克斯特想到,乔治·波特死定了。
但毕竟领域不同,唯有在黑帮,才有人为这种事赔上一条命,在岳父的领域里则不会发生——除非或许只是打个比方。然而,德克斯特甩不开近在眼前的危机感。他想起了刚才在浴室门外听见的娇喘声。令他既羞耻又困惑的是,那阵有韵律的女声现在煽动起了他胯下的欲火,他不由得一想再想,盼望追求那份浑然忘我的火爆酣畅,即便要冒粉身碎骨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德克斯特知道追求禁果的危险。八年前在前往圣路易的火车上,有一女子教他初尝禁果。当时他睡在头等舱卧铺,半夜过后,女子轻敲他的门。在那之前,德克斯特和她在餐车厢看对眼,在走廊聊过几句话。她戴着结婚戒指,他也是。她的项链坠子是个金质小十字架,但放荡的情欲在表象之下澎湃,德克斯特一眼便看出,十字架和婚戒反而像避邪物。她夜访卧铺,激荡起一阵巫山云雨,一直延续到白天,在德克斯特的记忆中糅合了窗帘外飞掠而过的冰雪农场的景色。直至今日,每逢一月,德克斯特驱车穿越新泽西州或长岛时,经常会被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遍野冰霜逗得心痒。
那天下午,他和女子在印第安纳州安杰尔镇下车,意图——什么?意图再续前缘。他们在车站附近,冒名琼斯夫妻,投宿在一家豪华的老酒店。转瞬间,德克斯特觉得心情变了。现在,严冬酷寒的景象不再是浮光掠影,他置身其中,于是欣赏冬景的热情锐减,其他心烦的事物也接踵而至:突然讨厌她的香水味,突然讨厌她的笑声,讨厌床上方的吊灯有蜘蛛网,嫌他在饭店附设餐厅里吃到的猪排太干。做完爱,她倒头呼呼昏睡,但德克斯特睡不着,听风摇着松动的窗玻璃,听着狗吠,也许是狼嗥。他所知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回不去了:哈丽雅特、儿女、Q先生嘱咐的交易——一去不复返。他觉得,相隔数千里的空间,从生命中翘班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啊。
破晓前天色晦暗,他摸黑穿好衣裤,扣好行李箱,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他步行到火车站,天上是瘫软的电话线,垂吊式信号灯随风飘摇。他买最近一班火车的车票。这班车的去向是辛辛那提,和圣路易的方向相反,但他照样上车。临走前,他在柜子上留下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但前脚刚跨出酒店门他就后悔了。现在想起来依然悔恨。她又不是妓女。她和他一样都是人。
他抵达圣路易时,行程已被耽搁将近两天。他接到妻子哈丽雅特的紧急电报:儿子菲利普因盲肠炎差点夭折。Q先生交代的人没等到德克斯特。此行是白跑一趟了。德克斯特以突然发高烧为托词,谎称在火车上出现了幻觉,不省人事,被送进医院。这种借口一生最多只能奏效一次,而且事情只能发生在远方,没人有理由怀疑。他后来回想,这借口其实离事实不远。
在指挥官豪宅的环形车道上,参观车队的驾驶兵正等着送宾客回大门外,想赶在换班人潮涌现前完成任务。码头上的军舰抛下单调的影子。碧琪决定在父亲家过夜,换言之,德克斯特摆脱她了。谢天谢地。当然,乔治夫妇和岳父家只间隔几户,对碧琪很方便。“你怎么越来越像亨利?”碧琪曾这样说。也许是吧。
塔芭莎也想去外公家,帮忙煮明天的感恩节大餐。德克斯特二话不说准了,和女儿吻别。现在回想,女儿和表哥格雷迪的打情骂俏显得好纯真——和他在浴室门外见证到的丑事相比,更显得纯洁健康,他有点宽慰。
独自站在桑兹街侧门外,德克斯特感到心头的重担非卸下不可。他决定打电话给哈丽雅特,然后再开车去夜总会。转角有一家理查德烧烤酒吧,里面有投币式电话。有位水兵正在投币,央求着话筒另一端的对象出来玩。德克斯特躁动着,望向窗外。侧门外突然涌现人潮,几千名穿着工作服的男工,里面有少数几个穿女装的女孩,正簇拥在桑兹街上,宛如球迷在散会后离开埃贝茨球场。德克斯特看向窗外的人群,羡慕他们的同袍情谊。他们正在为战争效命。从他们松散、随性的步调可见,他们知道自己身负这项任务。也许,他们意识到了岳父亚瑟在午宴期间描述的光明前景,觉得自己也有功劳。
人群来得急,散得也快。水兵挂断电话了,但德克斯特想找妻子谈心的意愿已经流失。哈丽雅特是个头脑冷静的女人——远在他走私朗姆酒的那几年,车外子弹咻咻而过,她竟能在他的车内咯咯地笑。但是,如果德克斯特把碧琪和乔治私通的事告诉她,她不是被迫守着罪大恶极的秘密,就是散播秘密,害死一票人。不行。万万不能告诉哈丽雅特——天啊,我脑筋有毛病吗?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让这段婚外情顺其自然发展,然后盼着它早点收场,不给双方造成严重的割伤或瘀伤。德克斯特习惯于保守机密。
他走出烧烤酒吧时已近入夜时分。他走向停车处,一名面熟的女孩在人行道上快步行走,和他方向相反。“菲尼小姐。”他对着她的背影呼唤。造船厂有女工的事是他听菲尼小姐说的,他一直在找她。
她转身,满脸惊愕。
“我是德克斯特·斯泰尔斯,”他说,“你急着去上班吗?”
“不是,”安娜说,终于展露笑颜,“我刚献完血,提早下班。”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家?”他迫切需要找人陪伴。
安娜看着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的脸。上次见面认识后,安娜动不动就会想到他,现在她觉得,他的面孔异常熟悉,充满隐晦不明的含义。他站在他的黑帮车旁边。
“不用了,谢谢你。我想去找我的主管商量事情。”安娜说,庆幸有借口可讲,而且这借口碰巧是真的。她想去找沃斯先生,表达自己想报名参加潜水队的心愿。她一直在等换班的时间。
“不客气。祝你晚安,菲尼小姐。”
在他轻拍帽子示礼的一刹那,安娜忽然渴望能把他留在自己的视线里。“你的好意,”她脱口而出,“我可不可以改天再接受?”
德克斯特差点哼出声音。拥有一辆他坚持自己开的好车,意味着他要接二连三地为别人服务。邻居家的儿子牙痛,拜托他开车送去看牙医。希尔斯的老母亲半夜需要降血压药,他送希尔斯去药房买。别人开口向他请求,他当场难以婉拒,非预想借口不行。“什么话,当然可以。再遇见的话,我乐意之至。”他说完准备打开车门。
“我妹妹身体不好。我答应带她去海边。”
“如果她病了,最好等到春天再说。”
“不是生病,是脚瘸了。有个大男孩可以帮忙抱她下楼梯。”
瘸子。大男孩。楼梯。苦情的字眼一个个如石头般坠落在德克斯特四周。菲尼小姐穿着素面羊毛外套,袖口都脱线了。意识到他人的贫苦是他的一项弱点。
“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带她去?”他语气沉重。
“星期日,随便哪个星期都可以。我星期日不上班。”母亲每星期日外出,留安娜在家照顾莉迪娅。
德克斯特已经在盘算了:如果能带瘸子去海边,就有借口不上教堂,就能躲过索求无度的新神父(又找他捐款修理教堂长椅),也来得及回家吃午餐。何况,帮瘸子做善事是个好榜样,能提醒自家被宠坏的子女自己有多幸运。
“这星期日如何?”他说,“赶在冬天来临之前。”
“太好了!”安娜说,“我们家没电话,不过,只要你告诉我时间,我就能叫大男孩来我们家抱她下楼。”
“菲尼小姐。”他以斥责的语气说,等待着。
她看着他的脸,但街灯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使他的表情不甚分明。
“我这样子,还需要找人抱她下楼吗?”
11
“你有兴趣啊。”阿克塞尔上尉说。他抬头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安娜。士兵带她进办公室至今,上尉不曾起立。
“是的,长官,”她说,“非常有兴趣。”
“你哪里来的印象,以为潜水很好玩?”
她犹豫着,不太确定。“我看过驳船上的潜水员,”她说,“从C码头。在午餐时间,在我下班后。”她每讲一句顿一下,等着上尉露出理解的迹象。
“你在午餐时间看过潜水员。”他终于说。
由于上尉的回应并非问句,也由于她讲的话从上尉身上反弹回来有一种荒谬的味道,因此安娜保持沉默。在相视无言期间,她察觉到,她是以女高男低的姿势看着上尉。也许上尉也察觉到了,他陡然站了起来:矮小的海军上尉穿着制服,胸肌发达,满面风霜,却也有一副古怪的孩子气,没有胡楂的影子。“不介意我问你吧,克里根小姐,这是谁出的主意?”
“是我自己,”她说,“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
“完全是你的意愿。可是,纯粹是你的意愿的话,昨天怎么能劳驾指挥官打电话给我,要求我接见你呢?”
“是我的主管,沃斯先生他——”
“啊,你的主管。沃斯——先生。”他故意把称谓拖长,仿佛正在啃骨头,想咬掉最后几丝肉,“我猜他想取悦你,而你也急着取悦他,对吧。”
嘲讽来得突然,但侮辱的蛮横稍候才发作,宛如烫伤。这番话让上尉显得精神失常——她注意到,这栋小建筑变得鸦雀无声,静得不自然。她怀疑上尉是否正在表演给躲起来的观众欣赏。
她冷冷地说:“贵单位有没有测试的方法,考考看谁能潜水?”
“没有考试,只有服装。我们先试穿看看尺寸。”
“要我试穿?”
“错,叫那边的那个因纽特人穿穿看。”
沃斯先生曾劝她不要来。“他们不会收你的,”他致电指挥官之后告诉安娜,“我担心他们会给你难堪。”安娜当时傻傻地以为沃斯先生舍不得她走。
她跟随上尉进入一道走廊,两旁有几道门斜敞着,若有所指。接着,上尉带她到外面。五百六十九号厂房依偎在船台西面的围墙边。她骑车逛造船厂时从未逛过这一区。电力公司的厂房耸立在前方,五支烟囱吐着看似湿气饱和的浓烟。
阿克塞尔上尉带她走到西街码头最上面,来到长椅前,这里叠放着一套潜水服,外观笨重而僵硬,感觉像有生命,像一个直不起腰的人。安娜一见潜水服就加快了步伐。
“格里尔先生和卡茨先生是你的照应员。”上尉说着指向附近两个闲着没事做的人。从他们故作冷淡的表情来看,他们极有可能刚才偷听了办公室的对话,然后赶在上尉过来前冲回岗位。“两位,克里根小姐有兴趣潜水,请帮她着装。”
这道指令下得直截了当,但其中的用语——照应员、着装——让安娜怀疑,这些用语到底是真是假,用意该不会是让她一头雾水吧?阿克塞尔上尉回办公室去了,她的心情松弛下来。
“潜水服套在你这身衣服外面就好,亲爱的。”姓格里尔的男子说。他体形瘦小,下巴单薄,有秃头的迹象,戴着结婚戒指。“脱掉鞋子就可以。”
另一人姓卡茨,姿态大摇大摆。“是这一套吗?”他问。他和格里尔一同把潜水服举在安娜面前。现在的安娜已脱掉鞋子,脚上只剩袜子。“怪事,格里尔。她的潜水服尺寸和你的一样。”
格里尔翻了个白眼。帆布潜水服的表面用橡胶处理过,散发出一股谷物的味道,还有一种土臭味,令安娜联想起外公外婆在明尼苏达州的农场。她踩进宽敞的黑色领口,把脚伸进僵硬的裤管里,而裤管的尽头呈袜子形。在着装过程中,她不得不扶着卡茨和格里尔,姿势别扭,但他们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联手抬起橡胶领口,向上拉到她的肩膀,让她把双手伸进袖子里。袖子末端是三指手套。两手各有一条窄皮带,他们帮她套住手腕并扣好。
“皮带应该更紧一点,”卡茨说,“她的手腕这么细,手套不系紧,可能会脱落。就算你似乎很有能耐,格里尔,用你那双淑女的小手。”
“卡茨先生很自豪自己的身高,”格里尔以告密的语气告诉安娜,“因为他自卑于体检被判不及格。”
安娜以为卡茨会生气,没想到卡茨一转身就重整旗鼓。“格里尔喜欢提这档子事。他羡慕我下巴端正。”
“即使下巴有看头,也照样娶不到妻子。”格里尔反唇相讥。
“你如果看到格里尔多怕妻子,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急着结婚了。”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贬损,安娜尽量保持愉悦的神情,但他们几乎没注意到,因为他们站在她背后,正用力绑紧裤管后面的几条系带。“对了,你为什么体检没过关?”格里尔问卡茨。
“耳鼓膜破了。小学二年级挨了老师一记耳光。”
“小学二年级就爱叽叽呱呱了啊?”
“太过分了。”安娜说,但她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插嘴。卡茨首度露出丢脸的模样。“对潜水来说,这毛病反倒是优势,”他过一会儿说,“那边耳朵没耳压。”
他们帮安娜穿“鞋子”。所谓的鞋子由木头、金属、皮革制成。他们务实的手法传达出一种亲密感。卡茨甚至手脚着地,帮她束紧鞋带外面的扣环。“这双鞋重十六公斤,”他告诉安娜,“整套潜水服重九十公斤。你体重多少?”
“难怪你交不到女朋友。”格里尔摇头嘟哝。
“大概四十五公斤吧,我猜,”卡茨继续说,不理会搭档,“我体重一百多公斤,穿这套衣服几乎走不动。给你参考一下。”
“因为你的平衡感太烂啦,”格里尔说,“一定是耳鼓膜的关系。”
“我其实远不止四十五公斤。”安娜说,但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吹毛求疵,她再度后悔讲错话。她坐着。两人捧着一片铜制的护胸板,从她的头套进去,锐利的边缘戳进她肩膀和颈部间的皮肉与软骨里。
“糟糕,”格里尔说,“我们没给她……”
卡茨脸上挂着邪恶的奸笑。“没给她什么?”
“你知道,就是……”格里尔脸红了,红到后退的发际线,“少来了,卡茨,正经一点。”
“噢,猫咪软垫,”卡茨终于说,他以“猫咪”影射阴部,“你说得对,我们忘记了。那是一种特制的枕头,”他朝安娜的方向说,但不正视她的眼睛,“垫在领口,能保护领口部位的皮肤。等我们帮你把帽子戴上,你就用得着了。这两个加起来重二十五公斤。”
安娜不想开口要求他们把猫咪软垫拿过来——更不会直呼这个名字。格里尔的头皮已红得发亮。两人开始奋力把帆布衣的橡胶领口向下拉,以遮盖护胸板。橡胶表面附有一连串的小洞,他们将长型双头铜螺栓扣进去。每个橡胶孔里都有螺栓后,他们把铜扣环扳向螺栓扣住,和蝶形螺帽固定在一起。用T型扳手锁紧螺帽的时候,格里尔在安娜前面,卡茨在后面,彼此喊话沟通,合力封紧领口周围,确定铜和帆布之间的橡胶紧密不渗水。
“接下来是腰带,”卡茨微笑着说,“三十八公斤。”
腰带上附着几块铅。安娜坐着,他们拿腰带围住她的腰,在她背后扣紧,然后用两条皮带在她胸前交叉,绕到肩膀上。“站起来,弯腰,让我们帮你绑裤带。”卡茨说。
在护胸板和铅腰带的重量下,站起来变得更加吃力了。她弯下腰,感觉到束带从两腿之间通过,向上顶着胯下。究竟这是正常的穿法,还是这两人在刻意羞辱她,她无从得知。自从提起猫咪软垫之后,格里尔就不曾正眼看她。
“坐下,”卡茨说,“戴帽子的时刻到了。”
“帽子”是球状的黄铜头盔,近看比较像水电设备或机器零件,倒不像人类穿戴的物件。两人各捧一边,举到安娜头上,令安娜难以置信地兴奋起来。接着,头被罩住,她闻到了潮湿的金属味,嘴里的味蕾几乎都能感应到。两人扭转着头盔底部,像装电灯泡似的,把头盔转进护胸板。锐利的领口压着安娜,压得她难受,她扭动身子适应着,想移开或变换姿势。有人敲了头盔两下,圆形的前窗打开,凉风扑鼻而来。格里尔在她面前。“感觉快晕倒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们。”他说。
“我感觉还好。”她说。
“起立。”卡茨说。
她想站起来,但护胸板和头盔,还有铅块腰带却把她固定在长椅上,唯一起立的方法是冲着领口挤压肩膀的两点往上升。而这样做的感觉就像指甲掐进皮肉里,痛得安娜眼冒金星,压得她随时可能腿软,但她一鼓作气站直,每一秒都逼自己重新和自己交涉,能否再挺过一秒。可以。可以。可以再坚持一秒。可以可以可以。
卡茨从护面板的开口望进去。她注意到卡茨的上唇右边有一道细细的由上而下的白色疤痕,同时心生一丝恨意,恨卡茨弄痛了她的肩膀。卡茨倒很快活。“走。”他说。
“她会晕倒。”
“让她走走看。”
“我不会晕倒,”安娜说,“我长这么大,从未晕倒过。”
两边肩膀痛得厉害,又要顶着沉重的头盔,她踩稳重心,拖着鞋子在砖地上走,每移动一步都感觉像被脚镣铐住。接着,再移动一步。头皮上满是汗水。九十公斤。头盔和领子重二十五公斤,鞋子十六公斤,腰带三十八公斤。咦,鞋子该不会是一只十六公斤,一双三十二公斤吧?
又向前一步。然后再一步。鞋子拖着地往前走,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也不清楚为什么。她已经痛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人在她的三指手套里塞东西。“解开它。”
“边走边解吗?”她大喊。
格里尔出现在头盔的前窗口。“你不用再走了。”他轻声说。他神态忧虑,安娜猜自己的脸必定扭曲难看。安娜举起手里的东西看:一条绳索,被打成了复杂的绳结。她调整三指手套里的手,小指和无名指共穿一指,食指和中指共穿第二指,大拇指独占第三指。她用十指的指尖共同推弄着绳结。隔着闷热、略为潮湿的手套,安娜探索着绳结的轮廓,肩膀的痛楚突然被抛向天边。再难的绳结都有一个推得动的地方,推得够用力,推得够久,就能破解。安娜闭上双眼,任双手带领她走进纯然是触觉的境界,恍然与世隔绝,宛如推倒一堵墙,发现另一边有一间密室。她摸到了绳结的弱点,就像摸到有轻微碰伤但仍未腐烂的苹果。她用手指钻进去。解绳结一开始总像遇到天大的难题,可到了某一阶段也必定会出现不解开也难的情况。安娜从小就解过不少纠缠似老鼠窝的绳线,玩惯了翻花绳,打结的鞋带、跳绳、弹弓更难不倒她,邻居家小孩打不开的总是找她代劳。眼前的这个绳结正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不肯退让的态度使它显得几乎有生命力。随后,它投降了,绳索在她双手中松绑。
她举起绳索,有人拿走了它。卡茨来到前窗看她。安娜以为他会摆出敌意,幸好他开口时显然语带惊喜。“表现不错。”比他的赞赏更惊人的是安娜志得意满的表情;显然,她原来根本不想打败卡茨,只想让他佩服而已。
他们旋转头盔,从她头上取下,接着解开腰带和护胸板。重担解除了,安娜觉得自己仿佛进入飘浮状态,甚至飞了起来。轻快感也传给了照应员,仿佛她的成功也属于他们,他们已将她划为同类。两人帮她脱鞋,解开腰带,脱下潜水服,心情和一开始一样好,差别在于先前是消遣安娜,此刻则是视安娜为伙伴。不久后,她换回工作服,站在码头上,恢复最初的模样。他们没留意到天色变暗了。
“你去向他报告?”格里尔问卡茨。
“他该不会怪罪我们吧?”
“他一定会怪罪谁。”
“你去报告,”卡茨说,“他对你比较偏心。”
“多数人都偏心我。”格里尔对安娜眨了眨眼说。
阿克塞尔上尉蹙眉听着格里尔报告安娜的成就,然后以严厉的态度叫他退下。格里尔向安娜轻拍了一下帽子,把她纳入同伙。
“坐下,克里根小姐。”上尉说。
安娜浑身轻飘飘的,脸上藏不住喜悦,但她决心克制住微笑的冲动,不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上尉审视她半晌,手指在桌面咚咚敲击着。“你穿过潜水服了,”他说,求和的语调令她心惊,“不过,这不能和潜水相提并论。”
“你说那是测试。”
他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人在水底活动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他说,“我知道这可能难以令人相信。你见过美美的海浪,白花花的泡沫。你喜欢游泳。但是,水面下的世界跟这些不是同一回事。水很重。水的压力很蛮横。我们不知道女人的身体如何应付水压。”
“让我试试看。”她说,口舌突然干涩。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克里根小姐,你证明了自己的能耐。不过,我不会准许自己的女儿潜水,基于良心,更无法让你下去。”
他富有保护欲与同情心,满怀歉意,和之前语带讥讽的他判若两人。安娜比较喜欢先前的他。和眼前的他对抗,安娜似乎毫无胜算。
“让我试试看,”她又说一遍,“不失败,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你见过潜水病患者吗?”上尉倾身问,宛如想拉近距离,“困在血液里的氮气泡非得找一个出路不可,最后只好从软组织钻出来,导致眼睛、鼻子、耳朵出血。听过挤压伤吗?潜水员全身都被大海的压力踩扁了,缩成只剩你戴的头盔大小。所以说,在海面十五米下失败和在陆地上失败不是同一回事。”
“任何人只要失误,下场都一样,”安娜说,“不只有女孩才会。”话虽这么说,注定失败的预感令她感到郁闷。
上尉微笑着,露出白牙,皮肤黝黑,脸上无胡须。“我欣赏你,克里根小姐,”他说,“你充满斗志。我的建议是,回你的厂房,发挥你在造船厂的专长,在工作岗位上奉献一切,协助我军打赢这场战争,以免战后的星期日晚餐吃德国人和日本人吃的维也纳炸肉排与章鱼干。”
他拍了一下桌子,显然相信对话到此为止。但安娜似乎无法动弹。眼看就要得手了。绳结解开了啊!时间似乎延长了,又多给了她几秒考虑所有可行之道,衡量结果。发脾气只会倒尽他的胃口;泪水攻势能勾起同情心,却也只会证明她个性软弱;打情骂俏只会让她退回原点。
上尉等着她离开办公室。
“阿克塞尔上尉,”终于,她声音平静,不愠不火地说,“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全都完成了,你怎么可以赶我走呢?没有理由啊。”
“既然我们摊牌讲,克里根小姐,我告诉你好了,你根本就没有机会担任潜水员。”他收起父辈的哄劝语气,现在改以不带情绪、毫无掩饰的态度说话,如同安娜,“你的沃斯先生一定是被爱冲昏头了,怎么以为我会准女孩下水?指挥官来电时,我就向指挥官报告,绝对不可能。我说我可以准你穿潜水服,让你有机会亲身体验一下。”
“可是,我穿过潜水服了,”安娜说,“也走过几步路,而且也解开绳结了。”
“你超乎我的意料,这一点我承认,”他说,“不过,准你潜水是从来都不可能的事,现在也不可能准。很遗憾,我能想象你多么气馁,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两人隔着办公桌互看,确认双方理解无误。安娜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自行离开五百六十九号厂房,完全不记得何时穿上的外套,也不记得出来时有没有再见到卡茨和格里尔。在黑夜中,她踏上走回桑兹街侧门的长路。考试过关乐昏头的滋味全被冷风刮走了。她路过船台,几团人造光显得里面的死船壳格外庞大。
不准就是不准。
安娜一生从未遇到过如此赤裸裸的歧视。“事实就是事实。”上尉说。只不过,哪里来的事实?安娜走着,失望和苦闷凝结成一块硬如石头的反抗意志,糅合了她先前对卡茨的恨意。上尉击不垮她;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击垮上尉。上尉是她的仇敌。如今安娜觉得,她似乎从小就巴望能有个仇敌。
她想象着刚才手里的绳结,它纠结成团,看似有生命力,但一定有弱点,问题在于能不能找到。
事实就是事实。
根本没有事实。问题只在他身上。一个人。连胡子都没有。
12
四天前,德克斯特同意接送菲尼小姐的残疾妹妹去海边,约定在星期日上午见面,然而此刻,原本意愿就极低的德克斯特已经毫无进行海滩之旅的兴趣。这个星期日,子女不在家。在感恩节晚宴上,岳母贝丝·伯兰吉尔宣布星期日全家去约克大道上的圣莫尼卡教堂做礼拜,然后去“送暖会”当义工。送暖会是公园大道女孩们的活动,被德克斯特鄙夷的是这不过是打着支持前线将士的名义的名流交谊会。最近风行这一类活动。
岳父亚瑟和德克斯特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所以邀请德克斯特去尼克酒吧吃午餐、打台球。德克斯特难以抗拒这场邀约,原因有二:一是酒吧的壁画令人赏心悦目,二是能看到清教徒认出他长相时一脸惶恐的模样。假如菲尼小姐家有电话,他早就打电话延期,为取消海滩之行铺路。无奈她家没装电话。此外,由于正值长假,寄信可能会被延误。唯一的办法是干脆不现身,但德克斯特再黑再坏,也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于是他告诉岳父,他答应星期日上午开车载员工的残疾妹妹去海边。他向岳父承诺,一结束就立刻赶去尼克酒吧。
因此,没有女儿塔芭莎,没有双胞胎,也没有哈丽雅特。星期日到了,十一月底的这天出现了秋老虎,他无法以天候恶劣为托词。菲尼小姐家的街道如他所料,他的凯迪拉克车尚未停妥,就引来了儿童围观。他们就算看过六二系列,也不可能常看到。德克斯特下车,把帽子戴好,仰头望着楼上的窗户,反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有人在楼上挥手,打散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他本来还期盼菲尼小姐忘记了海滩之行的约定。
他推开吱嘎响的前门,进入门厅,室内仍充斥着星期五的炸鱼香味[6]。这栋公寓的一切都显得熟悉,最熟悉的莫过于在楼梯间回荡的脚步声。天啊,总共几楼?逼瘸子住这么高,太野蛮了吧?
菲尼家的公寓小而拥挤,陈设局促,装潢充满女人味,连低级护壁板都是。香水、女人头发、指甲、经期——把他包裹在一朵腥臭、亲昵的云里,令他头晕目眩。在这团婆娘瘴气之中,菲尼小姐出现了,站在那里,几乎令他惊喜。她有一双弓形眉,握手时手劲像男人。这团瘴气似乎与她无关。
她带他走过昏暗的厨房,进入前厅,挺过经济大萧条的每一样漂亮的装饰品全展示在这里。东西不多,一块刻画着圣帕特里克驱蛇图的彩色玻璃、一柄钉在墙上的羽毛扇,旁边是迪翁五胞胎年历。墙上另有几个长方形的空白处,原本大概挂着照片,现在只剩钩子。他差点过问,但答案不难从这套房子的女性气息推断出:家里无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从照片被取下这一迹象判断,极可能是后者。人人都喜欢怀念死者。
老时钟的嘀嗒声中夹杂着街上儿童的叫嚣声。时钟底部有几尊金天使像,走慢了二十分钟。老钟想必是镇宅之宝,是火灾时全家一致会抢救的东西,如同德克斯特母亲的铃铛。母亲以前常用不标准的英文说:“铃铛为我拿来。”德克斯特便会跑去拿铃铛,按住里面的铃舌。心爱的铃铛是母亲从波兰带来的,流水般的清脆铃声能为她唤回童年的景象:教堂、积雪,黑天在结冰的池塘上溜冰,从烧红的烤炉里取出热腾腾的面包。他不习惯想起母亲。熟悉的公寓居家环境,加上楼梯间的脚步声,激起了他对母亲的怀念之情。又或许和有残障人士在场有关吧?
“你妹妹在哪里?”他问。
安娜带他走进一个几乎挤不下两张窄床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扇窗户,窗帘合着。一个美丽的女孩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手脚摊开,躺着的姿势隐含情色的意味。半暗不明的光线中,散落在床上的金色鬈发犹如散落的硬币。这幅景象令德克斯特忐忑不安。他靠近了一些,眨眨眼,想眨掉面前的景象。女孩的表情竟像惊恐万分,仿若正在鬼门关徘徊。她的手脚在他眼前抽动了一下,这是长期缺乏控制力的表现。她穿着蓝色丝绒洋装和羊毛袜,看似在熟睡。德克斯特想象着,为她穿衣服得多费事啊。他庆幸自己依约前来帮忙。
“她看起来……一切安好。”他说,因为他觉得对方期待他发言。
“就是啊。”她凝视畸形儿的眼神中充满爱心与骄傲,令德克斯特怀疑自己是否不该误闯这家子的苦海。但话说回来,这又由不得他做主,一手策划的人是菲尼小姐。
“好。接下来呢?”他问,急着想做点什么。
“我去拿我们的外套。”
他差点跟着她离开卧室,因为他极不愿被丢下来和瘸子独处。他去窗前,拉开窗帘,向下查看凯迪拉克。接着,他瞥了一眼床,见女孩仍闭眼躺着,这才放下心。他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下菲尼家的父亲日复一日照顾残疾女儿的滋味。多么痛苦啊。也许他曾在那美丽的金发一侧如此耳语过?如果她们的父亲真的一走了之了,这就是他离家的原因吗?德克斯特喜欢爱尔兰人,喜欢接近他们,只可惜一次又一次发现爱尔兰佬不值得信赖。原因并非他们生性狡诈,而是他们天生软弱,可能是酗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酗酒导致软弱。找他们帮忙构思诡计,可以,但到头来,还是需要意大利佬或犹太人、波兰佬来执行计划。
菲尼小姐回来了,弯腰将妹妹瘫软的双手套进剪裁时髦的海军蓝羊毛外套里。她手法娴熟,可见她花了多少时日照顾她。德克斯特猜,从小照顾到大吧。
他从床上捞起瘸子,抱在怀里。唯有在她的气息扑鼻而来之际,他才发现,他多么怕嗅到病房里不通风的病臭。幸好,她的气味清新,甚至宜人,散发着女用乳霜、洗发水才有的花香。她的气味像她今早才躺在浴缸里,从泡泡里伸出腿刮去腿毛。他当心不让她的头撞到门框,歪着身体抱她进入前厅,金发撒在他的袖子上。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
“对不起,没介绍给你认识。她叫莉迪娅。莉迪娅,这位是斯泰尔斯先生,他好意主动带我们去海边。”
不尽然吧,德克斯特闷哼了一声,准许自己干笑一下。他抱着妹妹,跟着安娜走出前门。他低头再看莉迪娅时,发现她睁眼了,正定睛看着他的脸。这份交流令他心头震了一下,仿佛整个人被两只手攫住。她的蓝眼珠灼亮,眨也不眨一下,如同塔芭莎小时候玩的洋娃娃的眼睛。
下楼时,他看着污秽的墙壁,转弯时用脚摸索着下一阶,抱得笨手笨脚。“她好平静,”健全的姐姐从背后赞美,她抱着折叠好的轮椅——重量似乎大于莉迪娅,“西尔维奥抱她下楼的时候,她都会哭闹。”
“过奖了。”
来到公寓外面,她喊了一两个小孩的名字,和他们打招呼。他调整了下怀里女孩的位置,正准备开后座车门,姐姐急忙说:“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坐前面。”
“后座的位子比较大。”
“我想让她欣赏风景。”
“随你吧。”她的急促影响到他,他赶紧去开副驾驶座的门。姐姐先坐进去,然后德克斯特把妹妹放进她怀里。即使车子是六二系列,两人坐前座依然很挤。直到车门关上,他才领悟到他原本多么想能退至司机的角色,不必贴身陪伴这对姐妹。
善事无须借口。老爸常如此叮咛小德克斯特。父亲开餐厅,附近的巡回游艺团周围常有无业游民和流浪汉逗留,父亲叫他盖住吃剩的肉丸,端去给他们吃,他总是抗拒,觉得丢脸。现在,德克斯特把笨重的折叠轮椅放进后车厢时,喃喃自语着父亲的告诫:善事无须借口。
他开车脱离围观的儿童,前往弗拉特布什区。照目前的进度,午餐之前抵达尼克酒吧应该没问题,他想着,心情轻松不少。他听见前座传来低语声。“她会讲话吗?”他问。
“以前会。不是讲话,只会模仿而已。”
“那不算会讲话吧?她能听懂多少?”
“我们不太知道。”
我们。想必家里有母亲,否则姐姐怎可能白天去造船厂上班,晚上泡夜总会?像这样的残障小孩必定需要全天照顾——正常而言,这种小孩应该被送去住疗养院吧,他怀疑。他回想起菲尼小姐在人行道上的急促脚步,本想问她母亲是否知道今天的海滩之旅,但他按捺住了冲动。不干我的事。对于这家人,他无意更深入地认识。
驶过大军广场,车沿着展望公园驶向海洋大道。德克斯特的母亲仍在他脑海里盘桓,仿佛她刚被心爱的铃铛唤回,现在还不愿告别。德克斯特七岁那年,弟弟胎死腹中之前,母亲的身体还很健康。死产损害了母亲的心脏,让她原本坚固的内心变得极度脆弱,宛如砂糖做的时钟。由于内心脆弱,德克斯特的母亲有别于别人家的妈妈。在别人家,妈妈要么无视喧闹的子女,要么一气之下常反手赏小孩耳光。母亲可能会提早离开人世,这是母子俩假装不知道的秘密。她退出德克斯特父亲开的餐厅——终于是他专属的餐厅了——把所有时间交给德克斯特。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睡到午餐时间,直到听见德克斯特跑回四楼公寓才醒来。别人家小孩的午餐是牛奶、面包、火腿,搁在桌上自己吃,德克斯特却能吃父亲昨夜从餐厅带回家的全餐——放进烤炉热一热就能享用。德克斯特回家午休时,母亲会以新问题关心他,问个没完,对他笑,亲吻他,直到返校的时间,她才倒回床上,拥抱丈夫特别为她定制的枕头,补充元气,期待儿子放学回家。
德克斯特敬爱母亲的程度在邻居男孩里是绝无仅有的。她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人,但她又总是在那里:看似完全拥有,却又那么遥不可及,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令他沉迷。她是怎么办到的?巫术吗?撒仙女粉吗?后来他从父亲那儿得知,医生说死产后,母亲的心脏不好,拖不过一年。然而,六年过去了,德克斯特已经十三岁了,母亲依然健在。他开始憎恨她,放学不回家,去打棍子球直到天黑。他去偷苹果、薄荷、粉笔,做尽微小的叛逆之举,担心当她以纤细的双手捧他的脸时能识破他的罪过。后来,她的健康断崖式下降,仿佛岁月找她讨债似的,也像心理时钟早已崩垮,肉体拖到现在才醒悟。
沉默半晌后,安娜说:“对了,我一直没问,我们要去哪里?”
“曼哈顿海滩,”他告诉安娜,“在科尼岛附近,不过比科尼岛的海边更干净,很隐秘。我家就在海边——你其实可以带她到后门廊上,完全不用走沙地。”
“听起来好棒。”安娜尽量语气轻盈,重返曼哈顿海滩令她内心挣扎。四天前,双方一言为定后,安娜就一直苦恼着一个沉重难耐的问题:是否应该告诉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在最后一刻,安娜决定隐瞒,她的目标是搜集消息而非奉上。在德克斯特登门前,安娜匆忙取下墙上的照片:身穿舞蹈服装的母亲和布里安娜的留影,以及父母的结婚照。还有一幅是《任凭子弹飞》的剧照,布里安娜缩头躲在门口,一个男人的身影落在她身上。
然而,搭乘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的汽车,回到她多年前认识他的地方,如此狡诈的居心太荒谬了,她无法长久隐瞒。她想告诉他,想把一切都摊开在阳光下。但是其实不然,她害怕告诉他事实。她想要的情境是,自己已经告诉过他事实。
她紧抱着莉迪娅瘦弱的身体,双手搂住妹妹的腹部,感受到妹妹的心脏在胸腔里碰撞着软骨。莉迪娅睁着眼,似乎在看车窗外展望公园里的灰色枯树。安娜感觉到妹妹来精神了,一股期待的心情油然而生:她要带妹妹去看海了!她们即将一同去看海!她未经思考地向德克斯特提出要求,为的只是随便编个借口不让他溜走。如今,他正载着她们出发,母亲和姑姑则在一起逛街,去修瑞福餐厅享口福,再看个早场的时事讽刺音乐剧《明星与袜带》。她感受到无心插柳的前景多么丰富,一定不能破坏这前景。换言之,必须拖到海滩之旅结束,她才可以说出过去那一段。
“你喜欢在海军造船厂上班吗?”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先生突然问,“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我负责测量大船里的小零件。”安娜开始说,每讲一个字,被压抑的事实就急着出头。但他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又或者只是厌倦了不讲话的气氛。她讲得越多,口气就显得越自然。她说她多么讨厌测量零件,心愿其实是潜水。最后,在他的追问之下,安娜说出昨晚和阿克塞尔上尉交手的过程。
“那个痞子,”他说,听口气是真心在愤怒,“全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叫他们跳河算了。”
“那样的话,我就没班可上了。”
“什么鬼工作,不要也罢。来我这里上班好了。”
安娜抱着莉迪娅没有动,妹妹似乎也在聆听。“辞掉造船厂的工作?”
“不行吗?我加薪挖你。”
“我周薪四十二美元,不包括加班费。”
他似乎大开眼界。“呃,我可以比照着给。”
安娜忽然感觉冥冥之中爸爸近在身旁。父亲的影像不能全然地浮现于她的脑海,因为她仍无法唤回他的模样。这比较像驻足在一个她知道父亲曾来过的火车站,猜测他搭哪一班列车。父亲缥缈的身影显出痕迹,搔弄着她的心,空气也活跃起来,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现象。
“你的员工做的是什么工作?”她问得很谨慎。
“我做的生意很多。其中一个,你见过了,就是夜总会,在纽约和其他城市也开了几家。另外,有些事业……和夜总会有关联,可以说是透过它们流通。”
“了解。”安娜说,其实不然。
“从法律的角度严格来说,我做的事业不是每一种都合法。我的观念是,人不能任凭法律为他们做决定,应该做自己高兴做的事。你也许有不同的看法,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种事。”
“我的接受度很高。”安娜说。她觉得自己成了梦游仙境的爱丽丝,门越钻越小,不知门里是什么世界。
“所以我才给你一个跳槽的机会,”他说,“你不必急着答复,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职位。”
在安娜的印象里,斯泰尔斯先生的家是一座城堡,位于悬崖的凸岩上,四周尽是白雪和大海。他停车时,安娜见到的是市区的一角,有几个独栋民房,很豪华,没错,但气势难比她在布鲁克林学院附近见到的豪宅。失望的情绪在她心中停顿了一下。
“我去搬轮椅。”他说。当他从后车厢取出轮椅时,车跟着晃动了一下。
“我们到了,莉迪,”安娜细语着,“我们就快到海边了。”
车门大开,斯泰尔斯先生从安娜怀里抱走莉迪娅。安娜下车。在辽阔的灰色苍穹下,她意识到这条街的尽头是海,像是有人在那里熟睡。她用来固定鬈发的发卡被海风刮走,掉在柏油路面上。她搬着轮椅,跟随斯泰尔斯先生走进家门。莉迪娅仍在他怀里,他扭动前门把手,推开门。
莉迪娅静静地靠在他身上,等姐姐在前厅打开轮椅,为她做好准备。德克斯特越来越习惯她扭曲的脸、不眨眼的凝视。轮椅准备好后,他把莉迪娅放进去,由安娜以束带和腰带固定。椅背有一个U形的架子,能扶着她的头。她手腕畸形,双手扭曲。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她的手腕扳直。“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他问。
“出生时发生的。”
“我问的是怎么发生的。”
“空气不够。”
“怎么会呢?空气怎么会不够她吸?”他难以压抑不耐烦的态度。解不开的问题总令他满腔怒火。
“没人知道。”
“总会有人知道吧。一定有。她应该有医生吧。”
“同一个,看好多年了。”她说,做着他刚想做的事:把弯曲的手腕扳正,以便把双手固定在椅子上。她的动作快速而轻盈。
“医生对她有帮助吗?”
“这种病无药可医。”
“眼睁睁看着病情恶化吗?哪门子的医生?”
“我认为,医生能让我们心情舒坦一点。”
“轻轻松松就能赚钱,好羡慕。”他嘟哝着,见安娜陡然一惊。这种说法大概是老生常谈。
“可以带她去外面吗?”她问。
“当然可以,”他压抑情绪说,“门廊就在这里。”
他带安娜进前厅,走向通往门廊的门。窗外的海景是一片平坦暗淡的幻彩,显得很平静。但门一打开,一阵疾风迎面袭来。椅子上的莉迪娅像挨了一巴掌,震了一下。
“太冷了,”安娜惊呼,“我帮她穿的衣服不够暖和。”
“不用紧张,我们家毛毯多的是。”
德克斯特不太确定女佣把毛毯放在哪里。照惯例,女佣米尔达星期日回哈勒姆区陪伴家人,星期一清早才回来为斯泰尔斯家准备早餐。他打开衣柜,在抽屉里翻找毛毯,此时暗暗庆幸家里没人。莉迪娅的状况太凄惨了,家人恐怕看不下去。他不希望子女见到她。
他现在才知道二楼有个寝具柜,从里面翻出几条折叠整齐的毛毯。姐夫乔治去芬兰的拉普兰区狩猎,送给他们一条特大号的兰德瑞斯羊毛毯。德克斯特拿了这条羊毛毯,连同另外四条,直奔楼下。他和安娜用毛毯紧紧裹住莉迪娅。她的帽子单薄得可笑,德克斯特用较小的毛毯包住她的肩膀,用大羊毛毯裹头,连帽子一并包进去。裹头之前,他必须先用双手捧住她的头,使其脱离U形架。小女孩的头有一份人头才有的异样重量,头发柔软得不可思议,底下的头骨却很粗糙,凹凸不平。扶住头的瞬间,德克斯特觉得原有的排斥感立刻消散了,不再生闷气,不再敷衍了事,打定主意要帮助她,让这个小倒霉鬼能体验一下海洋风光。他静思这件事的重要性,这项使命的专一性。他感觉如释重负。
莉迪娅被裹得密不透风后,安娜再次把她推上门廊。被海风一吹,莉迪娅的眼睛猛然睁开。安娜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降到妹妹的高度,看着妹妹眼中的景物。她只见水和天,看不到海陆交界线——岩石水泥防波堤在下方,距离他们太远了。总之,没有海滩。
“斯泰尔斯先生,”安娜说,“我想推她到沙地上,可以吗?我自己抱她去就好。”
“什么鬼话。从阶梯下去有一条步道,能通向一片我们家专用的海滩。”
两人各抬着轮椅的一边,走下阶梯。步道很宽,铺着密实的小石子,维护得够周到,安娜能轻易推着轮椅前进。妹妹闭着眼睛,也许睡着了。安娜怀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莉迪娅该不会无福享受海滩的乐趣,该不会继续沉浸在她平常的昏睡状态中吧?安娜濒临气馁边缘:但愿妹妹能多做一点事,能多一些变化。
离开步道,再走几步路就能抵达沙滩。德克斯特独力连同轮椅抬起莉迪娅,大口吸着海风。轮椅笨重,再加上莉迪娅的重量,他很乐意测试这身肌肉的能耐。沙子是枯骨的灰白色。轮椅一放下,海沙似乎上升了,包围住轮子的底部。“我来帮你搬。”安娜说。他怀疑她大概无法搬远。离海水还有一段距离。但她竟然搬得动。德克斯特很佩服她的力气。
安娜请他稍等一下。她脱掉高跟鞋,并排放在沙子上。帽子戴了也是白戴,干脆摘下来,用鞋子压住,然后她迅速把头发扎成麻花辫,塞进外套的领子下面。和德克斯特继续抬莉迪娅前行时,她隔着袜子感受到沙子冰凉的滋味。海风逗弄着他们,捶打着他们,仿佛在挑衅他们,不让他们再挺进。
他们再次停下,这次是休息。德克斯特把莉迪娅的羊毛毯裹得更紧一些,只让她露出眼睛迎风。她睁着眼,但神情茫然,宛若空屋的窗户。
终于走到水边了,他们把轮椅放下。安娜喘着气,低头挨着妹妹的头,观看一道长浪出现,掀高到透明透光,然后才向前翻跟斗,崩裂成乳白色的泡沫,在沙地上缓慢移过来,几乎碰触到莉迪娅的椅子。接着,又有一道浪凝聚而上,扩充,伸展,表面形成一条银波,接受薄弱的日光的轻抚。奇特、凶猛、美丽的大海:这是她一直想带莉迪娅来看的风景。大海能触及全球任何地区,是一道波光潋滟的幕布,遮掩着谜团。安娜双臂搂住妹妹。“莉迪,”她隔着毛毯,对着妹妹的耳朵说,“你看得见海吗?你听得见海吗?海就在你面前啊——要把握机会哟。看啊,莉迪,趁现在!”
看海看海海
就在念前啊。莉迪!莉迪!
宁得见海妈?
呼唰 呼唰 呼唰 海[7]
“看那艘船,”斯泰尔斯先生说,指向海面,“好大一艘。”
安娜望去,仍搂着妹妹。她看到常见的拖船和驳船,也见到几艘看似静止的货轮和油轮。更远的海上另有一艘巨无霸轮船——规模大到她起先无法辨识,浅灰色的,正以不可思议的航速通过微风点。安娜确定,前一分钟,轮船不在视线内。“这是什么船啊?”她问。
“运兵船,”他说,“邮轮。我猜是‘玛丽皇后号’。他们用精致的木制品将其全遮了起来,然后载满军人,能载一万五千人,一整个师。”
他曾在婚礼后携哈丽雅特搭‘玛丽皇后号’横渡大西洋,三天后抵达英国南安普敦,和岳父会合。岳父的姨妈嫁给休伊特贵族,目前在肯特繁殖赛马。德克斯特的任务是赢得她的祝福,最后大功告成。
“它跑得太快,所以没有护航船跟着。”他继续说,只不过在造船厂上班的安娜一定知道。他想趁大船还在的时候解释、谈论一下。“护航船的航速必须比照最慢的一艘船,也就是时速十一海里[8]——如果舰队里有一艘自由轮的话。如果有燃煤轮船,速度会更慢。不过,‘玛丽皇后号’能飙到时速三十海里,号称‘灰色幽灵’,潜艇抓不到它。”
一阵怪诞的渴望袭上他的心头,仿佛他希望能上船。但不是和士兵同行。是渴望重回战前的日子吗?也不是。也许还是想和士兵同行吧。
吐烟的大船脱离视野后,她问:“你有没有做响应战争的生意?”
“如果娱乐长官、减少配粮的痛苦也算,那么,我们是加倍付出。”他说。
安娜哈哈大笑。“你是个投机商。”她说,显然不含批判的意味。但他不喜欢这个字眼。
“我比较喜欢标榜自己是‘鼓舞士气者’,”他说,“我能振奋民心,让大战期间的人民高兴。”
“你愿意多贡献一些吗?”
似乎是件稀罕事:一句真心的、出于好奇的提问,别无心机。她站直,两手放在妹妹的肩膀上,翘起眉毛看他。他的目光明亮清澈。
“当然,”他说,“我愿意。”他发觉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愿。他急着想做却仍未顺遂的心愿。
安娜觉得双手一震,好像重重关上抽屉时的感觉。她赫然弯腰看着莉迪娅的脸,发现妹妹眼睛圆睁,正看着此起彼落的海浪。“莉迪,”安娜惊呼,“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看海。看海海海。“她在讲话,”安娜惊呼,“快听!”
德克斯特沉思着安娜的问题,一时忘了莉迪娅的存在。他视线转回莉迪娅身上,看到她只有蓝眼睛露在羊毛毯外,几缕金发丝随风飘动,她看起来像蒙面美女,谜一样的女人。他凑近听羊毛毯里传来的呢喃声。
“我刚感觉到她醒了,”安娜说,“她刚才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摇了几下。”
德克斯特望着银色的波涛。海风呼呼地拍打着他的大衣,海鸥在头上鸣叫。“这里好美,”他说,“难怪她会提起精神注意看。所有人一生至少都应该欣赏一次。”
“我有同感。”她说。
我要你看海。看海海海
她勾暖活妈?
鸟叽叽呱呱,你知道什么是鸟吗?记得窗台上的小小鸟吗?记得吗?
叽叽鸟叫。风转强了。
看得出她在看。
对,她看得见。她刚才还笑出了声。
她港柴晓出声音。小雏鸟。鸟叽叽叽。 亲噢,莉迪!
亲亲爱的妹妹你好久没亲过我了。看,我一拉开毛毯,她就亲我。
她亲亲亲。真的亲了一下。你看见了吗?
是啊。可怜的孩子。
她的嘴唇好柔软啊。
安娜听,她在讲话。她想讲话。出门走走,对她有好处。
安娜 爸爸 妈妈 莉迪她在对你讲话。她正在看你。
她哪儿知道我是谁。八成是在猜这个陌生人是谁。
摸生人谁 我是谁 爸爸“谢谢你带我们来海边,斯泰尔斯先生。”安娜哭喊着,忽然情绪上涌。从来没有人带她们一起来海边。“谢谢你带我们来。我们感激不尽。”她握紧他的双手,踮起脚尖想吻他的脸颊,可惜只吻得到他的腮帮子。
“没什么的。”他喃喃地说,其实心里洋溢着一股异样的感动。残障女孩的转变太大了。最初见到她时,她还躺着,不省人事,仿佛刚从高处坠地,而现在她能独自坐直,头也不再需要用架子支撑。莉迪娅迎向海景,嘴唇嚅动着,羊毛毯从她脸上落下。她宛如神话动物,能念咒召唤风雨和有翅膀的鬼神,狂野的蓝眼定睛凝视万世。
他忘了留意时间。十二点三十分。没有比预期拖更久,但已经来不及去见岳父了。唉,算了。他其实不太在意——庆幸自己不必赶场。他站在姐妹俩旁边,看着海。仔细看的话,每一天的海景都不尽相同。带可怜的妹妹来看海是明智之举。能呼吸海风,对任何人都有益处。
亲安娜 鸟叽叽叽 看海浪 呼唰 呼唰 呼唰看海海海海 亲安娜 蓝鸟咻 呼吸 哗哗 啦啊 看看看海海海我不想……她什么时候才能……
爸爸 我是谁 摸生人谁亲安娜 亲莉迪 爸爸 摸生人谁她可能怕离开。
呼唰 呼唰 呼唰不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注释:
[1]阿格尼丝的昵称。
[2]一首摇篮诗中的人物。
[3]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妻子和其骑士朗斯洛的情妇。
[4]伊芙琳·内斯比特是美国知名模特,富商哈利·索欧的妻子。哈利因嫉妒建筑师斯坦福·怀特与妻子余情未了,愤而枪杀了对方。三人均赫赫有名,此案轰动一时。
[5]五朔节(5月1日)当天英国男女青年围绕着跳舞的彩柱。
[6]当时美国东北部的餐厅多数在星期五供应炸鱼。
[7]这里是安娜在模仿莉迪娅的说话方式。后文同。
[8]1海里合1.852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