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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手架

脚手架

我在罗马犹太人区的图书馆里构思并完成了这本书。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先发现的街区就是犹太人区。至今它仍是我最喜欢的区域。我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屋大维门廊时的心情,那儿离我们租了一周的公寓不远。它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回到纽约以后写了一个以犹太人区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我这样描述门廊废墟:“它那破损的廊柱被脚手架包围,巨大的三角楣饰缺损了很多。”[1]那时,这一处破败、支离破碎、经历了数次重修却仍然屹立的古老废墟,恰恰体现了罗马这座城市给我的感受。如今我同样受它启发,决定用一个隐喻来结束这一系列思考。

我写作是为了感受孤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把写作当成退守和重获自我的方式。我需要寂静和孤独。用英文写作时,无需帮助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也可以给建议、提问题。但这条路大体是自给自足的。

但用意大利语走的却是一条不同的路。我确实独自待在图书馆,写作时也没人在身边。唯一的陪伴是一本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和书信集。这位孤独的诗人在马萨诸塞州度过了一生,离我长大的地方不远。那本红色外皮的书很漂亮,是一个意大利语译本,在图书馆架上的那些书里,这本偶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动笔写一篇文章之前,我常常读一首诗或一封信。这变成了某种仪式。有一天我发现了这些句子:“我在一处可怕的深渊边缘航行,无法逃脱;如果没有上天的帮助,我怕这艘脆弱的小船很快就会跌落其中。”就像被闪电击中:写这几章的时候,我的感受恰好也是这样的。

我是按顺序写的,一篇接一篇,像完成意大利语课的家庭作业一样。六个月以来,每周差不多会写一篇草稿。我从来没有以这么有条不紊的方式完成写作项目。第一稿发给了我的意大利语老师,他成了我的第一个读者。我们在课上一起努力。不管对我还是对他来说,那都是一个严酷的过程。他看出了所有严重的错误、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过:应该是“gli penso”而不是“ci penso”,[2]是“sono chiesta”而不是“mi viene chiesto”。[3]他先是给我做了大量细致的说明:“注意不要用太多名词化的动词。”“‘Mica’[4]这个词太口语化了。”“‘Lasciarsi alle spalle.’[5]这句话里的‘Lasciare’不能算错,但不够自然。”我写的第一篇故事不过五百个单词,他在那一页下边做了三十二条批注:提供备选的单词,第一百次纠正(并且责备)我在虚拟式、动名词、条件从句中犯的错误。他解释英语是怎样暗中影响我的,总是耐心指出一个错误的前置词会造成怎样的破坏。

我和老师整理出一个大致干净的文本以后,我又把每一页拿给另外两个读者看。他们都是作家,提出了更精细的修改意见。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从主题而非语法的视角分析文本,直到真正理解了正在做的事情。这两位朋友也提到这些思考对他们的影响,而且他们总会说出我最需要听到的话:继续写。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国际》杂志的编辑提供了无价的机会。正是这本杂志最早发表了这些文章。他们理解我渴望用一种新语言来表达,也对我那奇怪的意大利语保持了尊重。他们接受了这种带有实验性质、有些磕磕绊绊的写作。我们一起完成了出版前的最后修改,检查每句话、每个词。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完成这次创造性的语言飞跃,能够触及新的意大利语读者,也终于触及自己全新的部分。

第一篇文章发表那天,尽管天性害羞,我还是激动得想要站在广场中央大声宣布这个消息。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二十年多前第一次发表小说的时候,当时我以为这样的快乐一生只能有一次。

最早的几位读者为我提供了反馈和评论。之前说过,我没有能力对自己写下的意大利语作清晰的判断。最重要的是还有这些支持,就像脚手架支撑起了罗马的无数建筑,不管它们是废墟还是新建工程。

这个项目是某种程度上的合作,但用意大利语写作依然比用英语时让人感到更加孤立。现在我从那些在语言上相关的英语作家当中抽离出来,但我和意大利语作家必然也有所不同。想到那些出于不同原因决定用外语写作的作家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属于那个群体。贝克特用法语写作之前已经在法国生活了几十年。纳博科夫从小学过英语,康拉德在海上度过了很长时间,其间吸收了不少英语,后来成为英语作者而非波兰语作者。而我做的事情——来意大利生活刚刚一年,就敢用意大利语写作——是全然不同的,也并不常见,我为此感到更强烈的孤独。几乎是另一个维度的孤独。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类似的例子。

没有人会觉得脚手架漂亮。它通常代表一种妨害,会干扰和损害外观。在理想状况下,脚手架根本就不该出现。要是不得得从脚手架底下经过,那我宁愿过马路。我总是担心它会塌掉。

但屋大维门廊是个例外。我还没有见过那个门廊没有脚手架时的样子,因此我把这里的脚手架视为一种永久性的、自然的存在。尽管脚手架也是种妨碍,但它为废墟添加了情感元素。能看见这些经过修复、向奥古斯都时代致意的廊柱和三角楣饰,简直就像是奇迹。它已经成了废墟,却还依旧存在,人们还能平静地走过这里,我为此惊叹不已。它既讲述时间的流逝,又象征时间的归零。

用意大利语写的书出版以后,脚手架就消失了。只有某些词语、某些选择会泄露意大利语并非我的母语这个事实,除此以外人们不会知道是什么在支撑和保护写作者。将脆弱的部分隐藏起来的东西是无形的。但这种“不存在”只是一个假象。我一直都能感知到我的脚手架,要是没有它,我也会倒下。

和屋大维门廊不同,我的意大利语写作刚刚开始,尚未破损。恐怕它是持续不了几世纪的。但脚手架的作用一样:撑起一件可能会倒下的作品。我并不觉得脚手架难看。也许有一天就不再需要它了。如果可以摆脱它、全靠自己,会感到更加独立。但我仍会想念脚手架,一群环绕我、引导我的亲密朋友,我生命中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与他们紧密相连。

[1]出自作者的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

[2]此处作者想表达的正确意思是:“我想起他。”

[3]此处作者想表达的正确意思是:“我被问到。”

[4]常与否定词连用,加强否定语气,意思是“不、并不、一点也不”。

[5]意为:“遗留、离开、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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