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到1950年间,时任埃诺迪出版社顾问的切萨雷·帕韦塞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给罗萨·卡尔泽基·奥内斯蒂[1]写了一系列书信,奥内斯蒂如今以她颇具新意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译本而知名。身在都灵的帕韦塞虽然并不认识奥内斯蒂本人,却凭借密集、热切的通信,督促这位住在切塞纳的译者将荷马的作品翻译成准确的现代意大利语,力求呈现一种不太陈旧、更加简明平实的语言。帕韦塞认真地审读,一丝不苟地比照原文和译文,仔细检查每个地方,对每一卷、每行诗、每个意象、每个字词做出回应。那些信里全都是各种建议、修正和观点。他会坦率地介入,但总是以一种尊重、谦和的方式表达。一份长长的意见清单里有这些内容:“我仍然觉得该用bellissima[2]而不是eletta per bellezza[3],后者营造了一种不必要的‘崇高气氛’。”“在我看来assassino[4]比uccisore d'uomini[5]更好。”“我会把del mare改成marino。[6]”有时他也完全赞同奥内斯蒂的决定;提到经典的荷马式修饰语“il mare colore del vino”[7]时,他写道:“我同意你翻译成‘暗沉的海’。把‘酒’去掉。”
帕韦塞和奥内斯蒂所做的,正是全世界的作家以及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所做的事:努力找到合适的词,最终选出最确切、最具穿透力的那一个。这是一个筛选的过程,令人筋疲力尽,有时甚至让人恼怒。作家无法避免这个过程。这门技艺的核心就在于此。
帕韦塞的信展示出他对自己的语言有着强大而深刻的认知。作为一名作家,我的目标是做到他那个程度,但我只能在英语里完成这个目标。我没办法在意大利语中下潜到这个深度。我可以指望自己写出正确的字词,或者选用别的词语来替代。但我没有自小积攒、沉淀的词汇,不能以同样精准的眼光审视意大利语。我无法评估意大利语的文本,哪怕是我自己写的,哪怕出自同一个视角。
但我仍然无法抑制搜寻正确词语的冲动,因此即使在使用意大利语的时候,我也会尝试这么做。我查找同义词词典,翻阅笔记本。我会在文章里放进一个早晨读报时看见的新词。可是我的第一批读者经常摇头,他们往往会说“听着不对劲”。他们会说,我想用的词已经过时了,还会说这个词要么太粗俗,要么太文雅,要么太做作,要么太口语化(我就是这样学会了形容词aulico[8])。他们说我的词序不自然,标点符号没起到作用。这并不一定是正确与否的问题,但用他们的话说,意大利人不这么表达。
我必须听取这些读者的意见,必须遵从他们的建议。我必须删除不准确的或是错误的词语,去寻找另一个词。我不能为自己的选择辩护,因为不能反驳母语人士。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在意大利语中我半聋半盲。我也因此害怕自己变成冒牌作家。
现在我的词汇量已经大大丰富了,但这张词汇表有点古怪。我觉得自己装扮怪异,仿佛穿着一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优雅长裙和一件T恤,头戴草帽,脚踩拖鞋。这种毫无美感的效果和那些一团糟的元素或许是距离造成的。我和意大利语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就存在:来意大利生活以前,有许多年,我都是从很远的地方、从各式各样的来源学习这门语言的。有两年的时间,我每天都用一种方便、容易的方法学习意大利语。但后来我开始用意大利语阅读,词汇也受到不同作家的影响。他们来自不同的历史时期,以不同的风格写作。我的笔记本里无差别地记录了曼加内利[9]、维尔加、埃莱娜·费兰特[10]、莱奥帕尔迪[11]等人的词汇。贝克特曾说过,使用法语让他能够写出没有风格的文字。从一方面来看,我同意他的观点:你可以说,我用意大利语写下的东西是一种不加盐的面包。也能吃,只是没有通常的味道。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它确实有种风格,或者至少有种特性。语言就像一座瀑布,我并不需要它的每一滴水,但还是会渴望得到更多。因此我怀疑,问题可能不在于风格的匮乏,而在于风格过于丰富,为此不堪重负。我在意大利语中缺少的是敏锐的眼光,所以没法磨炼出某种特定的风格。另外,我也很难领会风格。如果碰巧用意大利语造了个好句子,我也没法确切地知道它为什么好。
使用意大利语的时候,我仍然是个懵懂的作家,只知道自己已经伪装起来。事实上,那感觉就像一个潜入母亲衣橱的小孩,试穿高跟鞋、晚礼服、皮毛大衣,戴上几样首饰。
我害怕被当场逮住,被责备,而后被送回自己的房间。“得再等等,”母亲会说,“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大了。”她说得有道理。穿着这些鞋没法好好走路。项链在脖子上非常沉重,我还会被衣裙的下摆绊倒。皮毛大衣虽然考究,但我穿着它直冒汗。
就像潮水一样,我的词汇不断起落,来了又去。每天添进笔记本的词语只是过客。我花了一个小时选出正确的那一个,但接下来往往就会忘了它。现在,当我遇到一个不熟悉的意大利语单词,往往已经知道好几个别的词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这些词也都是意大利语。比如,最近我学会了accantonare,之前已经知道rinviare和sospendere。[12]我发现travalicare的时候,已经知道oltrepassare和superare。[13]我划出tracotante时,已经知道arrogante和prepotente。[14]不久前,我学会了azzeccato和ficcante,在那以前,我就用过adatto和appropriato。[15]
我尽力命中目标,但在试图瞄准时,永远不知道箭会落在哪里。写这本书里的过程中,至少有一百次感到无比气馁和沮丧,想要放弃。在那些灰暗的时刻,用意大利语写作像是一项疯狂的事业、一道过于陡峭的坡。然而,如果我还想继续用意大利语写作,就必须抵挡住一些暴风时刻:那种时候天空暗沉,绝望来袭,我害怕自己无法再坚持。
我嫉妒帕韦塞,嫉妒他深入探查意大利语的能力。但通过这些思考,我也完成了一次探查。研究了自己的语言发现之后,也完成了对自己的研究。动词“探查”(sondare)的近义词是“esplorare”[16]和“esaminare”[17],它的字面意思是“测量某物的深度”。在我的私人字典里,它的意思则是“设法认识或理解某些东西,尤其是别人的想法和意图”。它暗示着分离和不确定性,也暗示沉浸的状态。它意味着有条理的、执着的研究,意味着去探究那些永远难以触及的东西。这个精准的动词完美地描述了我的计划。
[1]Rosa Calzecchi Onesti(1916—2011),《变形记》的意大利语译者。
[2]意为:“非常漂亮。”
[3]意为:“非凡的美。”
[4]意为:“凶手。”
[5]意为:“杀人者。”
[6]意思都是“海洋的”,但前者是一个前置词短语,后者是形容词。
[7]意为:“颜色如酒的海。”
[8]意为:“宫廷的、文雅的、优雅的。”
[9]Giorgio Manganelli(1922—1990),意大利作家、记者、文学评论家,新先锋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100:小小说百篇》。
[10]Elena Ferrante,意大利当代匿名作家,从2011年开始发表“那不勒斯四部曲”引起轰动,成为国际畅销书。
[11]Giacomo Leopardi(1798—1837),意大利诗人、散文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意大利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
[12]几个词都有“搁置、推迟”的意思。
[13]几个词都有“越过”的意思。
[14]几个词都有“傲慢”的意思。
[15]几个词都有“准确”的意思。
[16]意为:“探索、发现。”
[17]意为:“检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