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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变形记

就在开始撰写这些短文之前,我收到了一位罗马朋友发来的电子邮件。他是位作家,叫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1]。谈到我想要掌握意大利语的渴望时,他写道:“一种新语言几乎就是一种新生活,语法和句法都会重塑你,让你陷入另一种逻辑和另一种情感。”这番话让人安心不少,似乎是在回应我搬到罗马、开始用意大利语写作之后的想法,包含了我所有的渴望和迷惑。读完他发来的信息,我更理解这种用新语言进行表达的愿望了:为了以作者的身份经历一次变形。

大约在收到这封邮件的同时,我在一次访谈期间被问及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当时我在伦敦,台上还有五位作家。我通常很烦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没有哪本书是决定性的,因此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说是奥维德的《变形记》。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一部涉及一切、反映一切的史诗。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拉丁文版本是在二十五年前,我还是美国的一个大学生。那是一次难忘的相遇,或许是迄今最心满意足的阅读体验。为了理解它,我不得不努力地把每个词都翻译过来。我不得不沉浸于一门陌生、古老又复杂的语言。尽管如此,奥维德的作品仍然征服了我,我完全被迷住了。我发现了一部至高之作,用一种鲜活、迷人的语言写成。就像之前所说的,我相信用一种外语来阅读是最亲密的阅读方式。

我还清楚地记得女神达芙妮变成月桂树的那一刻。她正从阿波罗这位陷入爱情、对她苦苦追求的神身边逃开。她想保持独身和贞洁,像处女神[2]狄安娜一样献身于山林与狩猎。达芙妮精疲力竭,无法逃脱,只得恳求她的父亲河神珀纽斯帮忙。奥维德写道:“她的心愿还没说完,忽然她感觉两腿麻木而沉重,柔软的胸部箍上了一层薄薄的树皮。她的头发变成了树叶,双臂变成了枝干。她的脚不久以前还在飞跑,如今变成了不动弹的树根,牢牢钉在地里,她的头变成了茂密的树梢。”当阿波罗把手放在树干上时,“感觉到她的心还在新生的树皮下跳动”。[3]

变形的过程虽然暴力,却是一种重生,它既是一场死亡,又是一次诞生。女神达芙妮和月桂树的边界并不清晰,这个场景的美妙之处在于它描绘了两种元素和两种生物的融合。可以看到二者紧邻,词汇既在描写达芙妮又在描写月桂树(在拉丁文的文本中有:frondem / crines,ramos / bracchia,cortice / pectus)[4]。这些词的毗连和文字并置都强化了矛盾、纠缠的状态。它营造出一种双重印象,使我们困惑不已。这是一种神话式的,或者说原始的表达,阐述了同时作为两种事物而存在的意义,成为某种未被定义之物或是模棱两可之物的意义,以及拥有双重身份的意义。

达芙妮变形之前正在逃命。接着她停了下来,无法再移动。阿波罗可以触碰她,但无法占有。变形尽管残酷,却是她的救赎。从一方面来看,达芙妮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作为一棵树,她可以永远留在森林,那是属于她的世界,她在那里拥有另一种形式的自由。

我说过,用意大利语写作是一次逃离。在解读语言变形记时,我意识到自己在逃离什么;它是一次解放。用意大利写作差不多有两年了,感觉已经完成了变形,几乎重获新生。但这种变化、这个新的开始,是有代价的。像达芙妮一样,我发现自己被限制住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不能以在英语中习惯的方式行动。一门新的语言像某种树皮把我包裹在内。我留在里面:得以更新,却又被困住,感到释然却不自在。

为什么要逃离?是什么在追赶?是谁想要加以约束?

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是英语。但与其说是英语本身,倒不如说是这门语言的种种象征意义。几乎在我全部的人生中,它都代表着一场让人精疲力竭的斗争、一场扭曲的冲突、一种持续不断的挫败感,而这恰恰是绝大部分焦虑感的源头。它代表一种必须掌握、必须理解的文化。我还曾害怕它意味着我和父母的分离。英语标志着过去沉重、累赘的一面,令人厌倦。

然而我也爱着它。我成了一个英语作家,接着,出乎意料地有了点名气,还得了一个奖。但我确信这是不应得的,它更像是个误会。尽管那是一项荣誉,但我还是充满怀疑。我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和这种认可联系起来,它就已经改变了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就被当作一位成功的写作者,不再是默默无闻、几近无名的学徒。我的写作源自一个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发现的地方。可是第一本书出版之后仅仅一年,这种匿名性就消失了。

用意大利语写作是在逃离与英语相关的失败感,或许也是在逃离成功。意大利语提供了截然不同的文学路径。身为作者,我可以消解、重构自我。我可以把词语组合在一起,构造出一个句子,却不必被认作行家里手。用意大利语写作将不得不面对挫败,但这与我过去所知的挫败有所不同。我既不必为此苦恼,也不会觉得悲伤。

当我提及近期正在用一门新语言写作时,大多数反应都很消极。在美国,一些人建议我别这么做。他们说不想通过翻译来阅读我的作品,不希望我做出改变。在意大利,尽管有很多人鼓励我迈出这一步,也有很多人表示支持,但我还是经常被问起,为什么想用一种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力不如英语的语言写作。有人说放弃英语的后果会是灾难性的,这场逃离可能会把我带进陷阱。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

这些反应并不让人意外。转变,尤其是刻意寻求的转变,常被认为是一种背叛、一种威胁。我自己的母亲就从不改变。她在美国竭尽全力维持原有的衣着、举止、饮食、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就好像从没离开过加尔各答一样。她拒绝改变外表、习惯和态度,把这种拒绝当作策略来抵抗美国文化,与之战斗,维护她的身份。变成美国人,哪怕是变得像美国人,都意味着彻底的失败。我母亲返回加尔各答的时候非常自豪,因为尽管她离开印度已经将近五十年,却还像一个从没离开过的女人。

我正好与之相反。拒绝转变是母亲的反抗,而我的愿望是改变自己。“有一个女人……总想成为另一个人。”我写的第一篇意大利语小说《交换》以这句开头不是偶然。我始终想要摆脱自身源头的虚空。正是这种虚空让我痛苦,让我想要逃离。这就是我始终无法悦纳自己的原因。改变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式。通过写作,我找到了一种藏身于角色、逃避自我、始终置身于变化之中的方式。

变形机制可以说是世间唯一从不改变的元素。每个个体、每个国家、每个历史阶段,乃至整个宇宙及其包含的一切,其旅程不过是一系列变化,有时是微妙的变化,有时是深刻的。如果没有这些变化,我们会停留在原地。那些转变的瞬间,事物发生变化的时刻,才是所有人的支柱。不论这些瞬间是救赎还是损失,我们都愿意记住。它们为我们的存在提供了构架。剩下的一切几乎都被遗忘。

我相信艺术的力量是将人唤醒的力量,它激励人深入内心,让人发生改变。我们阅读小说、观看电影、聆听音乐,是要寻找什么呢?我们透过艺术作品,寻找会改变我们的东西,寻找过去不曾意识到的东西。我们想要改变自己,就像奥维德的杰作曾经改变我那样。

在动物世界,变形是可以预见、自然而然的。它只是一个生物学过程,包含数个特定阶段,直至最终实现完全的发育。毛毛虫变成蝴蝶以后就不再是毛毛虫,而是一只蝴蝶了。变形的效果是彻底的、永久性的。生物失去旧有的形态,获得了新的形态,几乎难以辨认。它具备了新的物理特征、新的美感和新的能力。

彻底变形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写作,但无法变成一个意大利作家。尽管我正用意大利语写下这个句子,但惯用英语写作的那部分始终存在。我想到了费尔南多·佩索阿,他创造出了自己的四个版本:四个互相分离、区别显著的作家,正因为此他才能够超越自我的界限。也许我借助意大利语所做的事和他的策略很相似。尽管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作家,但也许可以同时成为两个人。

奇怪的是,用意大利语写作更容易露怯,我却感到更安全了。新的语言确实在保护我,但与达芙妮不同的是,这个保护层是可以穿透的,几乎就像没有皮肤一样。尽管没有厚厚的树皮,但在意大利语里,我是一个更坚硬、更自由的写作者,再次生根之后,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生长。

[1]Domenico Starnone(1943— ),意大利作家、编剧和记者,斯特雷加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鞋带》《诡计》等。

[2]奥林匹斯主神中发誓保持处女身的三位女神。

[3]此处译文引用自杨周翰译《变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4]意为:“树叶/头发,树枝/手臂,树皮/胸,乳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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