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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

三角

我想谈一谈我会的三种语言。这里需要阐述我和每种语言的关系,以及它们三者之间的联系。

我生命中的第一门语言是孟加拉语,这是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在生命的前四年里,它一直是我的主导语言,直到我开始在美国上学。身处孟加拉语的环境是很自在的,尽管我出生和长大的国家被另一种语言包围。我与英语的第一次接触非常艰难,也很不愉快:被送到幼儿园的时候几乎留下了创伤。我不信任幼儿园的老师,也很难交到朋友,因为我被迫用一种不常说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勉强会这门语言,它很陌生。我只想着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受到关爱的语言环境中。

但是几年以后学会了阅读,孟加拉语就倒退了一步。那时候我大概六七岁,自那以后,我的母语就没有能力独自抚养我了。某种意义上讲,它死去了,继母——英语——取而代之。

我不断地了解她、破译她、满足她,由此变成了充满热情的读者。然而母语仍然是一个苛刻的幽灵,并没有消失。父母希望我在他们和他们的朋友面前只说孟加拉语。在家说英语会受到指责。我说英语的那一部分,去上学、阅读和写作的那部分,是另一个人。

我对哪种语言都无法建立起认同感。一种总是躲在另一种后面,但又没有完全隐藏起来,就像满月可以整夜躲在云层后面,然后突然出现,散发光芒。尽管我在家人面前只说孟加拉语,但英语仍然无处不在,大街上、书页里,到处都充斥着它。从另一方面看,我每天都在教室里说几个小时英语,之后就会回到不用英语的家里。我意识到必须把两种语言都说得相当好:一种用来取悦父母,另一种用来在美国生存。我悬停在两种语言之间,被它们撕裂。语言的来来去去让我迷惑;这好像是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两种语言没法共处。它们是不能相容的对手,互不妥协。我想,除了我以外,二者并没有任何共同点。这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矛盾。

对我的家人来说,英语象征着一种他们不愿屈服的异国文化。孟加拉语代表着我属于父母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不属于美国的那一部分。在学校里,从没有任何一位老师、任何一个朋友对我会说另一种语言这件事感到好奇。他们对此既不赞赏,也从不过问。他们完全不感兴趣,就好像我的这一部分、这种能力并不存在。就像英语对我父母的意义一样,对我在孩童时期认识的美国人来说,孟加拉语代表着一种遥远、未知、可疑的文化,或许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有代表。和我那熟知英语的父母不同,美国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在家说的这种语言。孟加拉语是他们可以轻易忽略的东西。

我越多地用英语阅读和学习,对它的认同感就越强。我尽量像我的朋友们一样,他们都不会说别的语言。我觉得他们过着正常的生活。如果不得不在美国朋友面前说孟加拉语,还会觉得羞愧。我在朋友家做客的时候,很讨厌接到母亲的电话。我想尽可能深地隐藏我和这种语言之间的关系,想否认它。

我对说孟加拉语感到羞愧,同时又为这种羞愧的感觉而羞愧。说英语的时候,很难不产生脱离父母的感觉,也很难摆脱分离的不安:进入一个孤立的空间,失去了他们的保护。

我早已见识过说不好英语或者带外国口音的后果。几乎每一天,我都会看见父母在美国遇到的那堵墙。长久以来这都让他们不安。有时候我得向他们解释一些词的意思,就好像我才是长辈。有时候我得替他们说话。在商店里,销售员更倾向于对我说话,因为我的英语不带外国口音。就好像我那带口音的父母听不懂似的。我讨厌销售员对他们的态度。我想要捍卫他们,想要抗议:“他们能听懂你说的每一句话,可你连一个孟加拉语单词都不懂,也不懂这世界上任何一门别的语言。”然而,当我的父母说错哪个英语单词的时候,我也一样感到恼怒。我会唐突地纠正他们,不希望他们这么脆弱。我既不喜欢自己的优势,也不喜欢他们的劣势。我巴不得他们的英语像我的一样好。

我不得不在两种语言之间搏斗,直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发现了意大利语。当时并没有学习这门语言的必要。家庭、文化、社会压力,在各个层面都没有这种需求。

意大利语来了,它是语言之旅的第三个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它造出了一个形状而非一条直线。三角形是个复杂的结构,一个带来变化的图形。第三个点加入了那对争吵不休的语言,动态平衡被改变了。我是那两个不幸福的点的女儿,但第三个点并非源于前两个。它来自我的欲望、我的辛劳。它来自我。

学习意大利语是一趟旅程,它带我脱离了英语和孟加拉语在生活中长期以来的冲突。这是我对母亲和继母的双重拒绝。一条独立的路径。

新路径会引向何方?这一趟逃离之旅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结束?逃离之后该做什么?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逃离”。虽然我确实在逃离,但仍能意识到英语和孟加拉语都在我身边。就像在一个三角形中,一个点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向另一个。

英语和意大利语是距离最近的两个点。它们都有大量拉丁词源的单词,分享一片共同的领土。不必说,我经常遇到已经认识的意大利语单词,因为有对应的英语单词。我对英语的了解无疑在这里起了作用。但它也会误导我。时不时地,我会自以为懂得某个意大利语单词的意思,因为知道它的拉丁词源,但要给出定义的时候却发现是错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连它在英语中的准确含义都不清楚。对意大利语的了解越深,就越多地暴露出我在英语上的薄弱。这个过程让我对两种语言的理解都加深了,因此这一趟逃离之旅也算是一次回归。

孟加拉语和意大利语同属印欧语系,但它们之间的距离要比英语和意大利语远得多。就我所知,孟加拉语和意大利语只有一个词的含义相同:gola[1]。在孟加拉语里,“chi”指的是“che”,而“che”的意思是“chi”。[2]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孟加拉语用另一种方式帮助了我。由于从小一直说孟加拉语,我的意大利语不带英语口音。我的舌头已经适应和习惯了意大利语的发音。我会所有的辅音、元音、双元音,这些对我而言都很自然。从语音的角度来看,意大利语和孟加拉语的关系比它和英语的关系要近得多。因此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这场逃离之旅中,孟加拉语也以某种方式陪伴着我。

在生活中引入第三种语言、创造出一个三角形,这种冲动从何而来?这个三角形是什么样的?它是等边三角形吗?

如果要画出这个三角形,我会用钢笔来画英语那条边,用铅笔画另外两条。英语始终是基础,是最坚固、稳定的那一条线。孟加拉语和意大利语都更弱,有些模糊不清。它们一个是继承而来的,另一个是后天收养的,是在渴望中得来的。孟加拉语是我的过去,而意大利语或许是通往未来的新路。我的第一语言是原点,后一个则是目标。在它们面前,我就像有点笨拙的孩子。

我很担心铅笔画出的那两条边会消失,就像线条可以被橡皮擦掉。如果我的父母不在了,孟加拉语也会被带走。这是一门被他们人格化、具体化了的语言。当他们去世以后,孟加拉语在我的生活中就不会那么重要了。

意大利语仍然是一种外部的语言。它也可能消失,特别是当我不得不离开意大利、不再刻意追求它的时候。

英语仍然代表着现在:持久、不可磨灭。这位继母不会抛弃我。哪怕这门语言是强加的,它仍然赋予我一个精确又清晰的声音,而且将永远如此。

这个三角是某种框架,框架里是一幅自画像。框架定义了我,但它包含着什么呢?

我毕生都想从框架里看到确切的东西。我曾希望这个框架里有一面镜子,能照出精确、清晰的图像。我曾想看见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支离破碎的形象。但这个人并不存在。由于我的双重身份,我只能看到起伏不定、扭曲、虚假的东西。我看到一种混合体,模糊不清,总是杂乱无章。

无法从框架里看到具体的形象始终是一件极为恼人的事情。这个寻而不得的形象让人沮丧。我害怕镜中只照出一片虚空,没有任何东西。

我就从这虚空中而来,从不确定性中而来。我相信这虚空既是起源,也是宿命。从那一片空白和不确定之中诞生了创作的冲动,诞生了填满框架的冲动。

[1]名词,意为:“喉咙、嗓门。”

[2]在意大利语中,“chi”和“che”作为关系代词分别指代人和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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