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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欢乐中都有痛苦。每一种炽热的激情都有阴暗面。

在罗马的第二年,圣诞过后,我和家人去了帕埃斯图姆[1]看神庙,接着在萨勒诺[2]待了几天。经过市中心一家商店的橱窗,我注意到几件漂亮的童装,就带着女儿走了进去。我找到售货员,告诉她我想为女儿挑选裤子。我描述了自己的想法,提到可能合适的颜色,还补充说女儿不喜欢太紧的款式,更愿意穿舒服的裤子。总之我说了好一会儿,用的是流利但不太地道的意大利语。

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带着儿子进来了。丈夫是美国人,但他和我不一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意大利人。他当着售货员的面和我用意大利语简单说了几句。我给他看一件打折的夹克,或许适合儿子,他都用简短的单音节词回答:好,行,对,再看吧。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丈夫的西班牙语说得很好,所以他的意大利语常常带着西班牙口音。他会把“sessantuno”说成“sessenta y uno”[3],把“bellezza”说成“bellessa”[4],把“mai”说成“nunca”[5]。孩子们经常为此取笑他。他的意大利语还不错,但不如我。

我们决定买两条裤子,再加那件夹克。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售货员问:“你们从哪儿来?”

我解释说我们住在罗马,去年刚从纽约搬来。这时候售货员说:“但您的丈夫肯定是意大利人吧。他的意大利语非常好,没一点口音。”

这就是我永远无法跨越的界限——我的外表。不管我把意大利语学得多好,这堵墙将永远挡在我们之间。

我当时简直要哭了。我想大喊:“我才是疯狂热爱你们语言的人,不是我丈夫。他说意大利语,只是因为有这种需要,因为他正好在这儿生活。我学习你们的语言超过二十年了,他才不到两年。我只读你们的文学作品,现在能在公开场合演讲,能做电台访谈,用意大利语写日记和小说。”

但我什么都没说,谢过她,说了再见,就出去了。我知道我的依恋没有价值,所有投入、所有热情都没有任何意义。对那个售货员来说,我丈夫的意大利语说得非常好,应该得到称赞,而不是我。我感觉受到了羞辱和冒犯,还很嫉妒。我无话可说。最后,我们走到街上,我用意大利语对丈夫说:“Sono sbalordita.”[6]

我丈夫用英语问:“Sbalordita是什么意思?”

萨伦诺发生的插曲只是在意大利反复碰壁的一个例子。我由于外表而被视为外国人。这是真的,我确实是。但作为一个会说意大利语的外国人,我在这个国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体验。

相识的人都跟我说意大利语。他们很高兴我能理解他们的语言,也很愿意分享。和朋友们用意大利语交谈的时候,我会感到沉浸在这种语言当中,受到欢迎,被人接纳。我在参与它:在意大利语口语这个剧场里,我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加入了演出。

但是当我走进像萨勒诺那家店一样的商店时,又会被生硬地抛回岸上。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人看着我,以为我不会意大利语。当我用意大利语和他们说话,或者提出什么请求的时候(一头蒜、一枚邮票,或者一些时间),他们会困惑地说:“我不明白。”总是一样的反应,一样的怒目而视。就好像我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他们不理解,是因为不想理解;不想理解,是因为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接纳。这就是墙的运作方式。不理解就可以忽略,可以不必将其考虑在内。这些人看着我,但并没有看见。他们并不认可对方为了说好这门语言所做的努力,相反,这还会激怒他们。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因为乱动东西而被训斥的孩子。“别碰我们的语言,”有些意大利人似乎在说,“它不是你的。”

学习语言是外来者融入新国家的根本途径,它使建立关系成为可能。如果没有语言,你很难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正当的、受尊敬的。没有声音就没有力量。在这堵墙上没有裂缝,也没有入口。如果我在这里度过余生,哪怕能说一口完美无瑕的意大利语,那堵墙对我而言也会始终存在。我想到了一些在意大利出生和长大、把这里当作祖国、说着完美意大利语的人,他们在某些意大利人眼里,可能仍旧是“外国人”。

我丈夫名叫阿尔贝托。对他来说,只要伸出手,用意大利语跟人说“幸会,我是阿尔贝托”就足够了。因为他的长相、他的名字,每个人都觉得他是意大利人。当我做出同样的举动时,还是那批人,会用英语说:“很高兴见到你。”当我继续说意大利语,他们就会问:“你怎么说得这么好?”接着我就得提供解释。我会说意大利语这个事实对他们而言似乎很不寻常。并没有人向我丈夫提出这个问题。

一天晚上,我在罗马弗拉米尼奥区的一家书店宣传我的最新小说。我已经准备好与一位意大利朋友(也是一位作家)就几个文学议题进行对话。活动开始前,我和丈夫刚刚认识的一位男士问我是否打算用英文做演讲。我用意大利语回答说要用意大利语演讲,而他问我是否是从丈夫那里学会了这种语言。

在美国,虽然我把英语当成母语来讲,虽然我被视为美国作家,但还是会出于种种原因遇到同样的墙。因为名字和长相,我时不时会被问及为什么选择用英语而不是母语写作。初次相识的人,只要看见我,知道了我的名字,听到了我说英语,就会问我从哪里来。我不得不为自己使用的语言做辩护,哪怕对它的掌握无可指摘。如果我不说话,甚至有很多美国人也觉得我是外国人。记得有一次从波士顿的一家图书馆回来,在街上遇见一个发广告传单的人。当时我正在写博士论文,主题是十七世纪的英语文学。我拒绝接过传单,那个人就朝我喊:“你他妈有毛病吧?不懂英语吗?”

即使在印度,在加尔各答——那座城市使用我所谓的母语,也无法避开这堵墙。除了很早就认识我的亲戚以外,几乎每个人都以为我既然没在印度出生和长大,就只会说英语,或者几乎听不懂孟加拉语。尽管我有印度长相和印度名字,他们也还是用英语跟我说话。我用孟加拉语作答时,他们表现出的惊讶就和某些意大利人、美国人一模一样。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人觉得我所说的语言属于我。

我是个作家,完全依靠语言来确立自我身份。我用语言工作,然而这堵墙总让我保持距离,把我隔离在外。这堵墙无法避免,不管去哪儿,它都四面围绕,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墙是不是我本身。

写作,是为了拆毁这堵墙,以一种纯粹的方式表达自己。写作的时候,外表和名字都无关紧要。人们在没有看见我的样子、没有心怀偏见、没有戴有色眼镜的情况下聆听这个声音。我是隐形的。我变成了我的言语,而言语也变成了我。

用意大利语写作时,我不得不接受第二堵墙的存在。它非常高,甚至更难越过:它就是语言之墙。但从创作的角度看,语言之墙不管多么让人恼怒,还是能够激发兴趣和灵感的。

最后一个例子:有一天在罗马,我和我的意大利出版商、他的妻子在英吉利酒店共进午餐。我们谈到了我在意大利出版的最新作品,也谈到我想写一写自己和意大利语的关系。我们谈了安娜·玛利亚·奥尔泰塞[7]和其他几位我想要翻译的意大利作家。我的出版商似乎对这些新项目充满热情。他说我目前的打算——用意大利语写作——是个好主意。

午餐过后,我在科尔索大街看见一家卖鞋和包的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进商店,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售货员看见我,立刻用英语说:“我能帮您吗?”在意大利,这句礼貌的英语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人心灰。

[1]帕埃斯图姆(Paestum),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的城镇,以三座宏伟的古希腊多利安式神庙而闻名。

[2]萨勒诺(Salerno),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的第二大城市。

[3]意为:“六十一。”前一种是意大利语,后一种是模仿西班牙语口音的拼法。

[4]意为:“美。”同上。

[5]意为:“绝不、永不。”前者是意大利语,后者是西班牙语。

[6]意为:“我很震惊。”

[7]Anna Maria Ortese(1914—1998),意大利作家,主要作品有《那不勒斯纪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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