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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流亡

第二次流亡

在罗马生活一年以后,我回到美国待了一个月。我立刻就开始想念意大利语。不能每天听到它、用它说话,让人非常沮丧,去商店、餐馆和海滩都能生气:为什么没人说意大利语?我不想和任何人互动,也感受到了思念之苦。

我在罗马吸收的一切似乎都不见了。重回关于母性的比喻:我想起孩子们出生后第一次离开他们的情景。那时候我感到了巨大的焦虑,非常内疚,尽管这种短暂的分离是完全正常的,对我、对孩子们都很重要。在那之前,我们的身体曾经紧密相连,但其实是互相独立的,认识到这一点至关重要。然而现在就和当时一样,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一种物理上的分离,这种分离令人痛苦,仿佛你的一部分消失不见了。

这段遥远的距离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也能感知到一种压迫性的、难以忍受的沉默。

每一天,意大利语的缺席都更加猛烈地发起进攻。我害怕忘掉了所学的一切,害怕它们被摧毁。我想象有个吞噬一切的漩涡,所有词语都消失在黑暗中。我在笔记本里列了一张清单,上面是所有与离开有关的动词:scomparire,svanire,sbiadire,sfumare,finire。[1]Evaporare,svaporare,svampire。[2]Perdersi,dileguarsi,dissolversi。[3]我知道其中有些是morire的近义词——意思是“死亡”。

备受折磨之中,有天下午在科德角,一位米兰的记者打来电话要采访。我已经等不及接起她的电话,但在交谈的时候,我担心我的意大利语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这些天已经疏于练习了。外语是一块精细的肌肉,如果你不用,它就会变弱。在美国,我的意大利语听起来很刺耳,像是从别处移植而来。说话的方式、声音、节奏、音调被连根拔起,移到了别处。这些话显得无关紧要,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就像漂流者、游牧人。

我年纪稍小的时候,身在美国的父母总像是在为什么东西悲伤不已。现在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语言。四十年前,他们想在电话里和家人交谈并不容易。他们一直在盼望来信,苦苦等待从加尔各答寄来、用孟加拉语写成的信件。他们把每封信读了上百遍,然后保存起来。那些信唤醒了他们的语言,召唤出已经消失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赖以建立身份认同感的语言在远方,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持这种语言的鲜活。因为词语能带回一切:那些地方,那些人,那种生活,那些街道,光线,天空,花朵,声音。要是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一个人就会有失重之感,同时又会觉得负载过重。就好像呼吸另一种空气,身处另一个海拔,你始终能察觉到异样。

虽然只在意大利生活了一年,回到美国的时候,我已经有一点类似的感觉,虽然并非完全如此。我并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双语者,意大利语只是成年后学会的语言,是经过培育熏陶之后才掌握的。

在科德角的某一天,我偶然经过一个二手书摊,它是露天的,就在一个类似小广场的地方。草地上摆着很多折叠桌,上面堆着各种书,都很便宜。一般情况下我会翻找一个多小时,然后买一堆东西,但这次我什么都不想买,因为所有的书都是英语书。我拼命寻找用意大利语写的。有几个箱子里装的是外语书,我看见一本翻旧的德语字典,还有几本破破烂烂的法语小说,但没有意大利语书。唯一有点吸引力的是用英文写成的意大利旅游指南,我只买了这一本,因为它提醒我八月底就要回罗马了。其他所有书都无所谓了,包括一本我自己的,就好像它们才是用外语写的。

现在是一场双重危机。一方面,我非常清楚自己和意大利语之间隔着海洋那么远的距离。另一方面,和英语之间也有了隔阂。在意大利翻译自己作品时我已经有所察觉了。但我想,情感上的疏远总是更明显也更具冲击力,因为距离再近,中间也横亘着深渊。

为什么没有觉得英语更亲近?一门通过学习掌握了读写的语言,怎么不能带来安慰?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又意味着什么?这种疏远、这种祛魅让我感到迷惑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是个没有确切的语言、没有故土、没有定义的作家。这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我并不清楚。

月中,我去布鲁克林区探望那位威尼斯的意大利语老师。这次不上课了,只是进行了一番长谈。我们谈到罗马,也谈到她的家庭和我的家庭。我给她带去一盒小饼干,给她看了我新生活的照片。她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送给我,都是平装本:卡尔维诺、帕韦塞和西尔维奥·达尔佐[4]的小说,还有翁加雷蒂[5]的诗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老师马上就要搬家,离开布鲁克林。她已经卖掉居住多年的房子,我们当初上课的地方。她正在打包收拾搬家的东西。以后回到美国,再来布鲁克林,就见不到她了。

我背着一小摞意大利语书回了家,有了这些书,尽管到处弥漫着忧郁,我还是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在这段寂静的语言隔离期,只有书让人安心。书籍是克服现实的最好工具——私密、审慎、可靠。

我每天读意大利语的书,但是什么都没写。回到美国以后变得很被动,尽管我带回了词典、练习册和笔记本,还是一个单词都写不出来。日记里什么都没有记录,完全不想写。在写作这件事上,我变得很怠惰,像是身处一间创意等候室,能做的只有等待。

终于,到了八月底,我站在机场的登机口,重新被意大利语包围。我看到了刚刚结束纽约之行、踏上归程的意大利人,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我先是感到放松和愉快,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同。我是不一样的那一个。和父母去加尔各答度假时,也和父母不一样。我并不是要回到罗马与自己的语言团聚,而是要回去继续对另一种语言的追逐之旅。

那些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实际上没有办法回到任何地方。流亡和回归的概念都暗示着有一个起源,有一片故土。但我既没有故土,也没有真正的母语,只好在世界上四处游荡,甚至包括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到了最后,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流亡,远远不是。我甚至被放逐出了“流亡”这个概念。

[1]意思分别为:“消失,减弱,褪色,逐渐消散,结束。”

[2]意思均为:“蒸发,消散。”

[3]意思分别为:“迷路,消失,消除。”

[4]Silvio d'Arzo(1920—1952),意大利作家,主要作品有《他人之家》等。

[5]Giuseppe Ungaretti(1888—1970),意大利隐逸派诗歌重要代表,主要诗集有《覆舟的愉快》《时代的感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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