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之旅
刘裕舰队从黄河驶入支流洛水,溯流西行,逐渐驶近洛阳城。再进入洛水的一条支流——阳渠水,它通往环绕洛阳的护城河。
洛阳,是周武王灭商后营建的新都,东汉、曹魏、西晋三百年建都之地。中原倾覆百余年来,匈奴人、羯人、鲜卑人、氐人、羌人相继成为它的主人。这是东晋军队第三次开进洛阳:第一次是五十余年前后赵王朝瓦解,第二次是三十余年前苻坚兵败淮南。
距离洛阳七里远,有石桥横亘渠水之上,名“七里桥”。这座桥用大块的条石砌成,巍峨壮观,桥拱是高大的半圆形,大型船只放倒桅杆后也能驶过。昔日洛阳人送亲友东行,经常到此话别分手,所以也称“旅人桥”。
担任舰队前锋的朱超石仔细察看了石桥,桥上刊刻着建造时间和用工量:太康三年(282)十一月初开工,次年四月底完工,每日用工七万五千人。①当时西晋王朝刚刚平定东吴,天下一统,国势正如日中天,方能兴建如此规模的工程。屈指算来,已有一百三十五年。
舰队继续西行。洛阳城头的堞雉逐渐浮现在树木掩映间,上面飘扬着晋军的旗帜。数千晋军正在毛修之统领下修缮城垣。
渠水直通向洛阳朝东三座门中最北面的一座——建春门。舰队又驶过两座巨大的石桥,抵达门下。昔日承平岁月,建春门下有朝廷的储粮仓库“常满仓”。每年缴纳贡赋的时节,各地络绎驶来的运船上千艘,都停泊在仓下码头卸载粮食。①
昔日建春门外路北有牛马市,“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嵇康,因触怒司马昭在此处被斩首示众。当时他看到阳光的影子还未到正午,离行刑尚有片刻,遂向市人索琴一张,在万众围观和牛嘶马鸣的腥臊喧闹中从容弹奏一曲《广陵散》,然后引颈就死。①
刘裕舰队停泊在建春门下,士兵们登岸列队入城。刘裕要视察城垣防务,将士们要换防休整,幕僚文士们则乘机怀古凭吊。
汉末董卓之乱,洛阳全城都被焚毁,此时洛阳城中的宫殿,多是曹魏文帝、明帝两代所建。朱超石率部登上洛阳城北的邙山驻扎,防范北魏骑兵渡河来袭。站在邙山向南俯瞰,萧条的洛阳城宫阙巍峨,道路整齐如划,沿街遍植槐树,红墙灰砖点缀在一片绿海之中。
这里北临黄河的孟津渡,也称盟津渡。当年周武王伐商,从关中行军至此,天下诸侯不期而来者八百余国,盟誓同心灭商,因此得名盟津。《丁督护歌》所唱“洛阳数千里,孟津流无极。辛苦戎马间,别易会难得”,至此竟然言中。
数百年来,邙山都是洛阳皇室、权贵的墓地。太平岁月这里尺土千金。自汉末兵乱以来,这里的陵墓大都被盗掘,富有四海的天子,奢华豪举的王侯,庙堂谋谟的衮衮公卿,凌云功业的封侯将相,最终都难免曝骨扬尸,沦为狐鼠狼獾的玩物。只有荆棘间断碑残碣上的文字,依稀透露出往日的箫鼓繁华。
此时已至夏初,桃、杏果实开始成熟,东汉光武帝刘秀坟墓边有杏子树,果实酸甜可口,晋军士兵争相采摘。朱超石给留守建康的哥哥朱龄石写信,详细描述了他在洛阳的所见,随信还寄上几枚杏核,让哥哥种植在江南。①
和桓温一样,刘裕军府中也有一些士族文人,负责处理往来文书事务。他们将一路行军见闻写入信中,寄给后方的亲人和朋友分享。其中有两人的书信被汇集成书,就是戴延之的《西征记》和郭缘生的《述征记》。这两本书后来散失,只在其他书中有零星的摘引。通过这些零章断句,一幅斑驳残缺的洛阳古都风情图画缓缓展示开来。
建春门向南是广阳门。门外二里,有蜀后主刘禅和吴后主孙皓的宅第。他们在国破之后被押解到此,度过了后半世的臣虏生活。戴延之至此凭吊时,宅第已经寥落倾颓,无言地诉说着百余年来的兴替沧桑。①
洛阳西门中,最南面一座名广阳门,又名西明门。门外有高台平乐观。东汉明帝时,从旧都长安搬运来铜马及铜飞廉,安放在此。飞廉是一种神鸟,据说可以招来风雨。东汉著名的昏君灵帝喜欢自称“无上将军”,在此阅兵耀武取乐。当时的朝贵子弟曹操、袁绍等人,都在阅兵队伍中担任军官。①
平乐观再西,郭缘生看到了匈奴前赵皇帝刘曜修筑的军垒。八十年前,石勒军队攻占洛阳,刘曜自关中倾国出兵来争夺,双方在洛阳城西展开决战,投入兵力二十多万,战线南北绵延十余里。刘曜酒醉落马被俘,前赵大败,被斩首五万多,石勒的后赵因此统一北方。①
自洛阳正南的宣阳门入城,有魏文帝曹丕修建的凌云台。台高二十余丈,砖铺道路盘旋而上,不仅能俯瞰全城,还可以南望少室山,北眺黄河孟津渡。①更奇怪的是,如此之高的台上居然有一口水井,井内幽深看不到底。朱超石到过此处,向井中投下了一枚石子,许久才听到落水之声。当年台上还建有高楼,每当微风吹拂,楼体都会随着风势轻轻摇摆,但现在只留下一堆瓦砾残柱。
凌云台下有冰井,是汉、魏、晋三代皇宫储藏冰块的窖库。每年隆冬时节,工人从洛水中切割出巨大的冰块,藏到冰井中保存,盛暑时再运入皇宫,供居室降温及冰镇食物。戴延之在六月里进入冰井,取出一块冰,半日还未化尽。①
宣阳门向北,遥遥正对皇帝宫城的南门。这条道路两侧都是朝廷官署。魏明帝时在街两侧安放了各种铜铸兽像,其中太尉府外的铜驼高九尺,甚至高过府墙,此街因名铜驼街。
自铜驼街向北进入宫城,是魏明帝修筑的正殿太极殿。殿前种植着四畦来自异域的芸香,散发出浓郁的药香味。郭缘生在殿前看到六只巨大的铜钟。洛阳老人说,兵乱以后,曾有人试图搬走这些铜钟,数百人用长绳拖曳,铜钟发出巨大声音,地面都为之震动。众人胆怯不敢再动,这些铜钟遂留存至今。①
南出宣阳门,有汉、魏、晋三朝的太学和国子学遗址。郭缘生看到太学中的残碑,上面记载洛阳太学始建于东汉光武帝时,后来曾扩建学生宿舍达千余间。①太学西边二百步是国子学。汉魏时朝廷只有太学,平民子弟都可以到太学读书。但到西晋时候,门阀士族兴起,他们的子弟不屑与平民为伍,于是朝廷又建立专门的国子学,只招收高级官员子弟。
曹魏时期,朝廷为了提供儒家经典的范本,用大篆、隶书、蝌蚪文三种字体刊刻了“六经”。戴延之在国子学前面看到了三十五座这种石经碑,每座高八尺,只有十八座完好,其余已经断裂残损。太学前面则有东汉时刊刻的隶书石经碑四十座,多数已经损坏。还有魏文帝曹丕作的《典论》石碑六座,其中四座尚完整。①
洛阳西南郊的山中有一种青色石头,质地细腻润泽,可以雕琢打磨为棋子。郭缘生等文士们都获得了些这种石头棋子,做礼物寄给江南的朋友同僚,花费不多但颇为风雅。①
探秘桃花源
刘裕此时尚无心访古。洛阳城已在战乱中废弃多年,城垣倾颓,坊市萧条。如今要西征羌人,北伐拓跋,需要把这里建设成新的战略基地。他视察洛阳城防,发现数月之间,毛修之部已经将城垣修缮一新。他非常满意,把很多缴获的后秦军财物赏赐给毛修之,价值上千万。
西边数百里外的潼关,诸军仍在苦战。
看到晋军从黄河获得粮运,姚绍派姚洽、安鸾、唐小方三将,带三千骑兵沿黄河北岸而下,试图偷袭晋军逆流而上的粮船。晋军在南岸设伏,趁秦军渡河时发起攻击,全歼这支部队,姚洽等三将也都战死。晋军带俘虏巡游营地,展示营中的粮储很多,士兵斗志正盛,然后让俘虏带着战死诸将的头颅返回秦营。姚绍看到人头又急又怒,发病呕血而死,由姚赞接任潼关主帅。
洛阳的刘裕在思考如何跨越潼关、蒲坂关天险攻入关中。他想:洛水也是自西向东而来,如果溯洛水而上,不知能否发现一条通向关中的新水道。如果此举成功,晋军主力将绕开潼关天险,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敌军后方。他命令戴延之率领一支小部队,乘船前往洛水源头,探察能否从此路进入关中。
戴延之受命,到城南的柏谷坞准备舟船。这里现在是晋军舰队的集结地,大大小小的战舰运船密集停泊,沿着洛水绵延数十里。对着柏谷坞的北岸上有一个洞穴,其中有一具僵尸,已经不知经历多少年月,戴延之曾到此洞边观看。
点选完士兵,戴延之等乘几条轻舟溯洛水西上,行进数十里后逐渐进入山区。这里居民稀少,洛水在山谷间辗转流淌,林木幽深山势崎岖。百年前的太平岁月里,洛阳是冠盖云集的都城,各地士人寻觅机会的繁华场,也时常有隐士到这里的山中隐居。因为这里距离洛阳近,名声容易传到都城,受到朝廷和高官的礼聘。兵乱以来,洛阳几经焚掠,又有不少人躲避战乱,结伴逃入山中自保,在险峻的山岩间修筑坞堡,在贫瘠的山坡上种植庄稼,过着半原始人的生活。
进入山区不久,船队经过一座“石墨山”。这座山上不生草木,只有黑色的片状石墨,可以用来写字,因此得名。
入山渐深,到宜阳县境后,左侧山上有一个坞堡,依托石壁而建,高踞在山崖之上,云雾缭绕其间。这是当年逃避北族之乱的难民所建,名云中坞。据说西晋太平时,此地曾有一位烧炭人,精神脱俗似仙人,名声远扬,甚至晋武帝也派名士阮籍前来探问。但此人从未开口说话,外人连其名字都不知晓。后来阮籍写了篇著名的《大人先生传》赞颂此人。
继续西行,洛水右侧又有一个坞堡。当年匈奴袭破洛阳,西晋官员魏该等人逃奔此处,在绝壁上筑堡隐居,这个坞堡建在断崖上的一个凹进处,距离河岸二十丈高,南、北、东三面都是绝壁,只有西面可通向下方,因此得名“一全坞”,即只要防守住西面,就可万全。但也有人说这里叫“一泉坞”,因为坞中有一眼泉水。
一全坞其实预示着戴延之此行的失败:当年建造此坞的魏该等人是关中籍贯,他们在战乱中逃入山区之后,也曾试图溯洛水找到入关回乡的新路,但没有成功,才在这里建堡定居。
行进数日后,戴延之等发现水边有一座新修的军垒。当地人给这个军垒取名叫“龙骧城”,据说是不久前一位晋军的龙骧将军带兵到此所建。戴延之猜测这位龙骧将军就是王镇恶,他大概曾率部到此清剿逃散的后秦军,同时征收军粮,修建了这座营垒。
戴延之最后到达一座檀山,山上有座坞堡遗址。这里洛水水量已经很小,所以居民都从未见过船。看到晋军的船只行来,男女老幼呼朋引伴,站在水边观看,甚至笑得前仰后合。这里距离洛阳已经有五百三十里。戴延之从居民口中得知,再往上的河道很窄,且要翻过险峻山脉才能到关中。
看到这条水路不能通行,戴延之等失望而还。①但他给后方的书信里,报告了这次探寻洛河源头的行程,作为故事在江南流传。陶渊明受这个传闻的影响,写下了名作《桃花源记》,洛水尽头的荒村,被描绘成了远离人间纷扰战乱的世外桃花源。
从洛水出奇兵入关的希望落空,刘裕只得走常规路线。七月,他率舰队进入黄河,逆流进至弘农郡。他计算从襄阳出发的沈田子奇兵即将进至关中入口——峣柳城,又命潼关的沈林子率部翻山前往峣柳接应。
这时,驻防柏谷坞的将领王智先忽然派骑兵送来一份报告,称有河北冀州僧人惠义,在洛阳南郊的嵩山中发掘到黄金和玉璧,据说是嵩山神“嵩高皇帝”显灵,称江东刘将军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当受天命,故有此祥瑞。刘裕命人将金、璧送到行营来,在黄河岸边筑坛祭天,向上天答谢。一百年来,北方各族的政权更迭频繁,每朝都喜欢以祥瑞标榜自己负有天命,在民间催生了一批靠制造和汇报“祥瑞”发家的人,刘裕此时又成了他们的新主顾。后来此事传闻更详细,说惠义发现的是黄金一饼、玉璧四十二枚,玉璧数代表着刘家天下的年数。①
长安克定
主力舰队逐渐驶近潼关。刘裕派朱超石、胡藩、徐猗之到黄河北岸,与薛帛合兵进攻蒲坂。晋军初战攻克蒲坂,守将姚业旋即反攻,姚赞也率秦军主力来援,又将晋军逐出。徐猗之战死,朱超石和胡藩艰苦转战数日,才退回南岸。两军依旧在潼关相持不下。
两军对峙之中,各自都在试图寻找敌军薄弱处,试图给予出其不意的一击。姚赞命投降的东晋宗室司马国璠沿黄河北岸而下,争取北魏援兵,然后渡河攻击洛阳。
晋军中,此时又是王镇恶剑走偏锋:他要乘船从黄河进入渭河,溯流直抵长安城下。两个月来,他一直让部下偷偷伐木造船,为此做准备。此时正当盛暑,连降大雨,渭河水势汹涌,王镇恶部乘机登舟西进。
姚赞带秦军主力在渭河北岸,眼睁睁看着王镇恶溯流而上,却无法向南渡河救援长安。
秦帝姚泓看到潼关苦战危急,本想率禁军赶往增援,但蓝田方向的驻军报告:晋军沈田子、傅弘之部从南攻来,已经进至峣柳。姚泓只好先带禁军赶往峣柳防堵。
此时从潼关出发的沈林子部援军尚未到达。傅弘之担心人少难以对抗秦军,一度想撤退。沈田子则决心趁秦军初到之际发起攻击,独自带数百人列队击鼓前进。上万秦军将这支晋军小部队重重包围。沈田子鼓励部下说:“诸君抛家别子,远行万里,正是为了今天建立封侯功业!”士兵们被他的情绪感召,都跳跃大呼,挥舞短兵冲向秦军,傅弘之也率部赶来参战。秦军全线溃败,晋军一路追杀,斩首万余,姚泓仓皇逃奔长安,他的天子车辇、器物都被晋军缴获。
逃回长安后,姚泓忙于收集败兵,旋即又获悉王镇恶溯渭水而来的消息,急忙屯兵长安城北的逍遥园准备迎战。
此时,刘裕主力已赶到潼关与诸军会合,一起沿陆路向西进发。潼关西面是一条长十余里的连续下坡道,左依山崖,右临渭水,名黄卷坂。由于王镇恶浮舟西上,潼关、蒲坂的后秦守军都已放弃营垒撤退,希望追赶、阻拦住王镇恶,两处天险都成了虚设。刘裕主力进占潼关,循黄卷坂而下,紧追秦军进入关中。①
王镇恶部一路逆渭水而上。他造的都是吃水浅的小舰,用木板密封顶部,士兵在舱内操帆、划桨,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船上的人影,也不怕敌军射箭。岸上的秦军都觉得不可思议。
八月二十三日清晨,王镇恶舰队抵达长安北门下的渭桥。他命士兵在船内吃完早饭,等号令一发,同时持兵器登陆列队,动作迟缓者斩。士兵上岸后,湍急的流水冲走了舟舰,顷刻间不见踪影。前方,秦军数万人列成队伍,正向河边开来。
王镇恶对将士训话:“这里就是长安城的北门。我等家眷都在江南,离此地万里。现在船、粮都已经被水冲走,此战如果胜利,是功名富贵;如果失败,就连尸首也休想还乡!没有别的出路,诸君各自努力吧!”
晋军击鼓而进,首战击破秦军前锋姚丕部。姚泓试图率兵增援,但被迎面冲来的败兵拥挤踩踏,全军顿时崩溃,姚泓单马逃命。王镇恶开进长安城。
姚赞此时刚率主力南渡渭水,闻知长安陷落,士兵们都以刀砍地号啕大哭。姚赞试图会合姚泓、攻入长安,但王镇恶部已经固守长安城门,无处下手,姚赞部下士兵纷纷逃散。姚泓走投无路,率领家人、群臣前往王镇恶军营投降。
此时长安城中羌、汉居民及其他杂胡共有六万余户。王镇恶军令严明,百姓生活如旧。十多万羌人向西逃去,希望回到他们祖先生活的西部高原。沈林子等一路追杀,控制了关中。
九月,刘裕主力开到长安,王镇恶到灞桥迎接。关中已经承平二十余年,颇为富庶。刘裕下令将长安宫廷内的所有金银宝物分赐立功诸将。王镇恶性情贪婪,趁刘裕未到之际,已从后秦的府库里盗取了大量财物。
刘裕对王镇恶的这个作风早有了解。前年进攻司马休之时,王镇恶受命进讨江陵。他在击破司马休之的一支小部队后,就忙于抢劫当地蛮人部落,中饱私囊,等他赶到江陵,司马休之早已被平定,刘裕盛怒之下拒绝王镇恶参见。时人都为王镇恶捏一把汗,王镇恶却笑称:“不用担心,只要太尉见我一面,定然无事。”刘裕随后召王镇恶入帐问责。王镇恶为人诙谐,谈话风趣,把刘裕逗得改怒为笑,没有追究他贪财贻误战机之罪。
此次克复长安,王镇恶功居诸将之首,刘裕也不再过问他侵吞财物之事,算是对他的犒赏。但有人向刘裕密报:王镇恶将姚泓乘坐的御辇(轿子)偷运入宅中,似乎是隐有不臣之心。刘裕派人到他宅中悄悄探察,见御辇扔在墙下杂物堆中,上面的金银装饰都被剔刮了下来,刘裕这才安心。
长安是秦和西汉旧都,城内有汉代的长乐宫、未央宫。此时长乐宫已化作丘墟,未央宫历经苻氏前秦、姚氏后秦的修缮,尚在使用。刘裕率文武诸人在未央殿中举行庆功大会,光复中原的百年希冀,此时终于实现。
但喜悦之外,刘裕诸将更感到历史的沉重和变幻无常。郑鲜之陪伴着刘裕游览未央宫和秦阿房宫遗址,到汉高祖刘邦陵前拜谒。长安城西北,有苻坚时建造的逍遥园,濒临渭水,景色秀美,园门内有一铜澡盆,直径一丈二尺。西域胡僧鸠摩罗什来长安,深受姚兴礼敬,在逍遥园中召集僧众翻译佛经。鸠摩罗什已在八年前病死,在此园中焚化。园西有姚兴仿照佛祖鹿野苑建的鹿子苑,饲养麋鹿数百头。
在未央宫门内,郭缘生看到了指南车和记里车。这都是皇帝出行时车队中的仪仗。指南车上有一木刻仙人,手持令旗直指南方,无论车辆如何转向,木人指向总是不变。记里车上是一木人对着一面鼓,车每行一里,木人就敲鼓一声。西晋朝廷覆亡以后,这种制造技术已失落多年。郭缘生还到了长安城南的灵台(观象台),这里有东汉张衡制造的铜浑天仪,上面的日月五星已经失落。①
这些指南车、浑天仪和后秦朝廷的各种典册礼器,都被装箱搬运上船,和俘获的姚泓等后秦君臣一起运往建康。王仲德负责统领这支运送战利品的队伍。和慕容超一样,等待姚泓的是建康街头的斩首示众。形形色色的臣虏之中,自然有那个历经颠沛的宫廷乐团,经历了一个百年轮回的时空之旅,他们又回到了晋王朝。
但他们为晋王朝演奏的时间只有两年多,就要投入一个新王朝建立的庆典了。
失关中
灭秦占领关中后,思乡的情绪在晋军中蔓延。他们已经离家一年多,看够了北方的荒寒,更怀念和暖安逸的江南,也急于把掳获的财物带回家中。虽然他们祖籍大多在北方,但在南方过了一百年侨民生活,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江南人。
刘裕坚持远征军留驻关中。中原已经恢复,王朝的重心应该回到北方了。他一度考虑将都城迁回洛阳,但看到将士中弥漫的乡思,只得推迟这个计划。他灭秦后的首要目标,是要建立一支完全北方化的军队:适应北方的天气和地形、拥有强大的骑兵打击力量,下一步是征服拓跋人的北魏王朝。
北魏人占据着黄河北岸的并、幽、冀三州故地(今山西、河北两省范围)。对目前的刘裕来说,要恢复这三州并不困难,用对付羌人的战术就可以驱逐拓跋人。而且这里的百姓多数是汉人遗民,只要他的军队出现在河北,汉人肯定会揭竿而起响应。但这样难以根除拓跋人,他们完全可以从容撤回北方草原。刘裕从不给对手喘息养伤的机会,他习惯一击致命,所以他需要一支能够驰突草原大漠的骑兵,彻底解除北方民族对汉地的威胁。
此时与关中接境的,是两个匈奴人小政权:西部是自称河西王、建都姑臧(张掖)的沮渠蒙逊,北部是自称夏王、建都统万的赫连勃勃。他们对刘裕灭后秦十分惊骇,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但在刘裕的计划里,他们都排在北魏之后,现在先要稳住他们。他派使者到两国表达善意,相约互不侵犯。
使者到达统万时,赫连勃勃颇想借此炫耀一下文采。他本来不识字,就让部下先写好了给刘裕的答书草稿,自己背诵下来,面见刘裕使者时,他当即口授回信,由文书官执笔记录。刘裕读到此信,听说是赫连勃勃亲自口授,果然赞叹比自己文采好。
平秦之后仅三个月,留守建康的刘穆之病死,时年五十八岁。消息传到长安,刘裕为之痛哭数日,不能理事。目下刘裕最缺的不是能征善战的武将,而是能为之经纶政务的萧何式人才。他任命自己的亲家徐羡之代替刘穆之主政,但徐的才智远不能与刘相提并论。
刘裕考虑再三,只能暂时放弃灭魏的计划,返回后方。他留下十二岁的次子刘义真为雍州刺史,镇守关中。实际主持雍州政务的是长史王修,武将则有王镇恶、沈林子、沈田子、毛修之诸将。
417年底,刘裕率部沿黄河而下。此时石门水口刚刚开通,汴水航道内的林木也都砍伐完毕。刘裕舰队顺汴水而下,驶向彭城。
经过仓垣故城时,王恢等几名僚属登岸游览,到达一所破败的禅寺。王恢等入寺,看到三位打坐的僧人,正在禅息入定,对诸人的到来浑然不觉。王恢弹一响指,三人缓缓睁开眼睛,随之又闭目入定。诸僚属问话,僧人也没有反应。禅寺周围的百姓说,这三位僧人长期在此修行,生活清贫。王恢将此事报告刘裕。刘裕对长安的奢华僧人们不感兴趣,但听说有这样几位苦行僧,决定将他们带回建康。三位僧人都不情愿,在军官们的劝说下,才推举其中一老僧智严随刘裕南行。
舟中言谈之时,刘裕才知道,当初他在江陵遇到过的高僧佛驮跋陀罗,和智严是旧交。跋陀罗就是智严从西域聘请到关中的,他们在长安受到鸠摩罗什僧徒的迫害,只好分散各自逃难。跋陀罗去了东晋,智严则一直在此修行。
不久,舰队进抵彭城。刘裕要留在此地驻扎,他派人送智严到建康。智严与佛驮跋陀罗再次聚首,此时法显也在建康,他们一起投入到翻译梵经的工作。
次年(418年)初,割据陕北的赫连勃勃得知刘裕离开关中,觉得机会到来,率兵南下试图占领关中,当地羌胡纷纷投奔。沈田子、傅弘之带兵北上阻击,获悉夏军兵马众多,沈田子胆怯回撤。王镇恶此时也率部赶来会合,他批评沈田子畏敌退却,相约一起北上。
沈田子与王镇恶素来不和,此时感觉受到羞辱,趁一次会议时埋伏部下杀死了王镇恶。王镇恶有兄弟七人同在军中,都被杀死。之后沈田子更加仓皇无措,他丢下军队单人匹马奔回长安,想告发王镇恶谋反,解除自己的罪责。
傅弘之当时在军中,被这场事变惊呆,急忙派人报告长安,一边率部继续北上抗击夏军。镇守长安的刘义真、王修命人逮捕沈田子,斥责他肆意杀害大将,将其斩首。傅弘之在前方连续击败夏军,关中形势终于稳定下来。
消息传到彭城,刘裕惊愕又无计可施。王镇恶是关中人,和京口起事的南方诸将渊源不同,此次克定关中立了首功,也招致一些妒忌,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在大敌当前之际,沈田子何以做出这种完全丧失理智的行为,用常理难以解释。沈氏家族世代信奉天师道,沈田子少年时也是虔诚的道徒,这也许是他精神失常的一个诱因。刘裕给建康朝廷书面汇报此事,也只能归因于沈田子精神错乱。
关中经此动荡,伐魏的计划更难在近期实行。刘裕决定派人出使北魏,相约两国和好。他很务实,深知在必要的时候和对手维持好关系的重要。
东晋内部形势稳定,但关中的局势还在恶化。刘义真年少无知,经常给予左右亲信大量赏赐。长久以来他都被父亲节俭的作风管束着,如今一旦独掌一方大权,奢靡贪婪的欲望难以遏制。王修经常约束他的行为,引起刘义真憎恨,派人暗杀了王修。关中陷入动荡。刘义真将所有军队都集中到长安城中。夏军顿时横行关中,长安成为孤城。
刘裕闻讯,才醒悟让刘义真守关中是大失误,他连续派蒯恩、朱龄石率兵北上,要他们速送刘义真回江南,由朱龄石继任雍州刺史。
年底,朱龄石部到达长安,传达了刘裕命令。刘义真命部下在长安城中大肆抢掠,然后在蒯恩、傅弘之、毛修之等护卫下,运载着抢来的财物东归。进至青泥关时,夏军追兵赶到,合围了晋军,蒯、傅、毛诸将都被俘,傅弘之不屈而死。刘义真藏身草丛,侥幸逃脱。伐南燕时投诚的鲜卑将领段宏寻找到了刘义真,一起逃奔到洛阳。
长安百姓痛恨刘义真,都起兵反抗晋军。朱龄石只得撤出长安,向潼关方向撤退。此时朱超石又率部赶来增援,兄弟二人合兵,据守黄河岸边的曹公垒固守。夏军包围晋军营垒,切断水道。晋军饥渴之下丧失战斗力,全部被俘,朱龄石、朱超石兄弟被杀。赫连勃勃下令将斩获的晋军头颅堆成高台,号称“髑髅台”。
刘裕闻知青泥关大败,刘义真存亡不测,大为震怒,要率全军征伐赫连勃勃。下属都认为前度西征伤亡太大,而且赫连勃勃已经占领潼关要地,一时难以再度举兵。此时段宏和刘义真逃到洛阳的消息传来,刘裕才放弃了兴兵念头。关中惨败的损失太大,许多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将士都亡于此役,刘裕只能登上彭城城头北望,慨然流涕而已。
残年帝业
关中失守后,刘裕的北伐事业只得告终。他此时已经五十六岁,开始考虑后事问题。他早已掌握东晋实权多年,代晋称帝改朝换代只是时间问题。历史上曹魏代汉,用了曹操、曹丕父子两代人;晋代魏,则用了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祖孙三代人。但刘裕的问题是他的儿子们还都年幼,长子刘义符今年才十五岁。刘裕担心等不到儿子们有能力掌控朝政,所以他急于废晋自立。
当时流传着“昌明之后尚有二帝”的谶语。东晋孝武帝名司马昌明,现在的白痴晋安帝司马德宗是他的儿子。这意味着司马德宗之后,晋朝还应该有一代皇帝。刘裕便命部下杀死了安帝,改立其弟司马德文。司马德文在位时间只有一年多。这期间,刘裕爵位从宋公升为宋王。他离开了彭城,驻扎到淮河中游的寿阳。这次移镇的原因不详。可能是洛阳方向受到北魏压力,需要从寿阳方向提供援助;也可能是受当时占星家的建议,适应某种废旧立新的星相。
但臣僚们尚无人了解刘裕的心事。420年的春天,刘裕和僚属们聚会宴饮。酒酣之际,刘裕感慨道:“十五年前桓玄篡位,晋朝的命数已终。我带诸将起兵,兴复晋室,又南征北战多年,才有如今四海平定,我也位极人臣。但盛极则衰,难保长久。我打算辞去爵位回江南养老。”臣僚们一时不解其意,只是称颂刘裕的功业隆盛,劝他安享富贵。
深夜时分,宴会结束,诸人散去。中书令傅亮在回营舍的路上,忽然明白了刘裕的老年心境,急忙回马。刘裕府门已关,傅亮叩门求见,见到刘裕后,他只说:“臣应该临时回一趟京师。”刘裕心知其意,只问:“你需要多少兵力护送?”傅亮说:“数十人就可以。”刘裕首肯后,傅亮告辞而出。
这时已是深夜,傅亮忽然望见满天流星划破夜空,时人认为这是“驱除之征”,即象征新王朝要取代旧王朝,他拍大腿长叹:“我平生不信天文星相,如今居然应验了!”(按:东晋和北魏的灵台都没有记载此次星变。)
傅亮到建康后,立即与徐羡之及诸重臣密谋,为刘裕称帝做准备。朝廷发诏书征宋王刘裕入朝。六月,刘裕到达建康。傅亮为司马德文起草好了禅位诏书,让他自己抄写一遍。司马德文没有任何留恋,一边提笔抄写,一边对左右说:“当初桓玄篡位,司马氏已经失去天下,因为刘公举义,才又延续了近二十年。今日之事我完全甘心。”
六月,刘裕建坛祭祀上天,正式即位,年号永初。这个年号用了三年,但他实际在位的时间不到两年。刘裕之前已经被封宋公、宋王,他建立的王朝也叫宋。这个王朝存在了六十九年时间,最后因内乱被外戚、武将萧道成取代。
即位第二年,刘裕准备除掉司马德文。司马德文此时的爵位是零陵王,生活在军人的严密监视下,而且司马德文的女儿嫁给了刘裕太子刘义符,两人是亲家。但刘裕从不留下任何潜在的对手,他找来曾担任司马德文僚属的张伟,给他一坛毒酒,让他送给司马德文饮下。张伟不忍害死旧君,在路上踌躇良久,最后饮下毒酒身死。
自愿承担这项任务的是司马德文的妻兄、侍中褚淡之。褚氏也是士族高门,他一直受命监视司马德文。以往司马德文的妻妾每生下男孩,褚淡之都要寻机将其杀死。但德文夫妇对自身安危的警惕性很高,两人共居一室,所有食物都经褚氏之手烹煮,褚淡之一时难以下手。他就借探望妹妹的机会,将褚氏引到外室。军人们乘机跳墙进入内室,逼德文服下毒药。按照佛法,自杀之人来世不能得人身,司马德文信奉佛教,拒绝服毒。士兵们于是用被子闷死了他。
伐灭后秦时,俘虏中有姚泓的一个堂妹,被刘裕看中纳入后宫。刘裕平生妃妾不多,且没有士族高门出身的女子。姚秦皇室汉化很深,文化程度颇高,因而这个异族女子深受刘裕宠爱,甚至使他一度疏于政务。谢晦为此劝谏,刘裕省悟,当即将姚氏送出宫嫁人。
当了皇帝的刘裕生活变化并不大,朴素简单,还保留着穿木屐出城散步的习惯,身边只有十来人步行跟随。他死后数十年,其孙孝武帝刘骏扩建宫室,拆毁了刘裕生前起居的卧室。当时刘骏带着群臣去观看,只见睡觉的床前是泥灰抹砌的桌台,墙上挂的灯笼用葛布做罩,蝇拂用麻线扎成,以至奢华的刘骏颇为尴尬。
刘裕晚年很信赖的是沈林子。从十三岁投奔刘裕以来,沈林子一直追随他转战南北。两人性格也颇相似:都是少年轻侠落拓不羁,成年后却逐渐内敛,简朴恭恪。422年五月,沈林子病逝。此时刘裕也已身患重病,诸臣担心刘裕闻讯伤恸,每次刘裕召唤沈林子,臣僚都声称他在家养病。刘裕有时派人向沈林子询问一些情况,臣僚们也按沈林子的语气做答。
不久后,刘裕也病逝。遗诏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辅佐太子刘义符即位。沈林子之外,和刘裕一同起兵的旧将虞丘进、刘钟、臧焘、孔靖等,也都在这一年先后过世。刘裕时代至此终结,江左政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南朝余波
420年,刘裕终结了东晋,南中国又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合称南朝,到589年,陈被北方的隋攻灭,中国才进入新一轮大统一时代。
刘裕通过几场战争构建的北方边界,在南朝时逐渐退缩。他死后,刘宋朝廷一度发生继承人纷争,北魏皇帝拓跋嗣乘机夺回了黄河南岸的狭长地带,这是十来年前王仲德从北魏手里夺下来的。在刘裕的儿子刘义隆(宋文帝)在位的近三十年时间里,宋、魏为争夺这一地带发生过两次大战,刘宋都没占到优势,但还能保有河南大部和山东(青州)地区。
这种形势持续了四十多年。到刘宋末年(460年代),再次因为宗室争夺皇位引发全国内战,北魏乘机攻占了山东半岛和河南淮北之地,南北政权又恢复到基本以淮河为界。这也是刘裕伐南燕之前的边境态势。
此后南北朝的一百二十余年时间里,南北双方基本维持这种局面,直到陈朝的末期,北周、隋把边境推进到了长江沿线,然后隋攻灭了陈,中国再度统一。
刘裕之后八百年,北宋中叶,一个秋日的黄昏,王安石登上了建康城外的石头城小山。
建康此时已改称江宁府。晚秋时节,西风吹拂,天色高远澄清,云朵点缀天际。滚滚长江如一条无比宽阔的闪亮丝带,向东北奔流而去。白帆点点漂浮在江上,映出夕阳的金黄色光晕。江中几座洲岛若隐若现。江边远近数座小山起伏,在丛林灌木的掩映下依旧翠绿。村野酒家的招幌飘摇于风中,几只白鹭翩然飞过。当年建都于此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数百年间几度兴亡,多少风流人物,兵戈战事,如今都已踪迹难觅。只有草木山川依旧,江水奔流不息。王安石于此写下一曲《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