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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西征后秦

第十一章
西征后秦

姚秦王朝

法显之前五百年,当汉武帝把疆域拓展到黄河以西时,汉人和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羌人相遇了。羌人活动的地域比氐人更偏西,海拔更高,那里有崎岖的山地,也有广阔的草场,人们过着半农半牧生活,在山谷里种植青稞,在草地上放牧牦牛和羊群。他们都是分散的各部落,政治上很少有统一的时候,还没有文字,部落酋长在征收贡赋、与外界贸易时,在绳子上打结计数。

羌人有一些奇异的风俗:他们喜欢吹竹笛,据说汉地的笛子就来自羌人。羌人女子将头发梳成很紧的发髻,以绣满鲜艳花纹的毡衣为盛装,男子则把长发披散在肩上。烤肉半熟后刀切抓食,鲜血淋漓指间。男子以战死为高尚,耻于老病而死,每当病重时多用刀自杀。父母死后子女不哭泣,而是纵马狂奔、唱歌长啸。徒步作战时,他们多一手持刀一手持木盾,盾牌为圆形,中间隆起甚高;受伤后用刀割破马脖颈,接马血喝下,伤口便很快痊愈。

汉代朝廷设有护羌校尉,管理边境上的羌人部落。羌人也曾数次起兵,甚至攻到洛阳近郊。但他们从不离开山区。从青藏高原到陇西,东进黄土高原,再沿山西的山地进至太行山中,可直接威胁中原的核心地区。这是羌人很熟悉的一条山地走廊。

曹魏到西晋时,朝廷曾将一些羌人酋长征发到洛阳定居。其中有后秦开国之君姚苌的曾祖姚馥。他嗜酒,喜吃酒糟,是当时洛阳上层子弟寻开心的对象,称他为“老羌”或“渴羌”。有人说朝歌县有商纣王的酒池肉林,就任命姚馥担任朝歌县令。

后赵石虎时,西部的姚氏羌人部落被迁徙到河北定居,和同样从西部来的氐人生活在一起。石赵政权崩溃后,这些羌人部落在姚襄的带领下向西返回,他们被氐人的前秦击败、臣服。前秦崩溃时,姚襄的弟弟姚苌建立起了自己的后秦王朝,割据北中国西半部,占据着故都长安、洛阳。

416年,后秦皇帝姚兴因服用五石散中毒而死,二十八岁的太子姚泓即位。姚泓虽正当盛年,但性情软弱,兄弟们多觊觎皇位,只有其叔父姚绍为之尽力。

刘裕占领南燕时,曾准备一鼓作气攻灭后秦,但迫于卢循突然起兵而止,之后又是与刘毅和司马休之的内战,致使伐秦的计划延宕六年之久。数年来,不满刘裕的东晋宗室纷纷逃往后秦,想在羌人的支持下杀回江南。司马休之、鲁宗之等兵败后,也都逃奔后秦,所以刘裕终于决心西征攻灭后秦。他以二弟刘道怜为荆州刺史,檀祗为江州刺史,镇守上游。刘道怜性情贪鄙,无甚才能,但毕竟无反噬之虞。刘穆之现任尚书左仆射,负责朝廷事务。

刘裕最担心的是晋安帝的弟弟、琅琊王司马德文,他让司马德文和自己一起出征,防止其在后方生事。按计划,这次占领后秦后,晋军将继续北上攻灭拓跋人的北魏。刘裕已经五十四岁,急于在有生之年统一中国全境。

对刘裕此次远征后秦之举,东晋士族们的态度依然是冷眼旁观,和桓温时代相比,他们如今在政治上更加边缘化,只能暗中祈祷刘裕在战争中一败涂地,士族才能重温旧梦。

出征前,士族高门庾登之担任刘裕太尉府的主簿,他的曾祖父庾冰在东晋初掌控朝政多年。当刘裕和朝臣商讨伐秦的可行性时,庾登之击节赞赏,表示愿为此战献身。会议结束后,他却私下找到刘穆之,诉苦说家有老母,希望调换一个郡太守的职位,试图以此逃避远征。此事影响极坏,刘裕大怒之下,将其免官除名。但刘裕又不想对这些无能之辈太严苛,大军开拔后,他给后方的刘穆之写信,要求给庾登之安排一个郡太守职务。

和庾登之形成对照的是七旬老人孔靖。他是刘裕旧交,当年刘裕在浙东准备起兵攻击桓玄,就曾与孔靖密谋。刘裕决心远征时,孔靖刚刚从三品领军将军之职退休,又向刘裕请命随军出征。这位老人厌倦了富贵闲适的生活,想亲历收复中原的盛举,刘裕把他安排在自己军府中,准备由他主管占领区的文教事务。

反季节用兵

此次远征,东晋从二月开始举国动员,准备时间近半年。刘穆之带两万兵力留守朝廷,朱龄石也驻扎建康镇守后方。其余各州主力悉数征调上前线。当前方部队部署到位,416年八月,刘裕统帅晋军主力离开建康,沿水路向彭城进发。

关于进军路线,刘裕的计划是从泗水、汴水两路北上入黄河,再溯黄河进入关中。这条路线的前半段与当年桓温北伐前燕一样,是不得已而为之。

影响部队推进速度的最重要因素是后勤,即军队的粮食供应。北方民族有充足的马匹和骑兵。他们南下侵掠的惯用战术,是以骑兵主力直接突入战线后方,一部分骑兵围困晋军的设防城市,其余骑兵化整为零,分散到乡村间抢劫粮食,收集草料。这样部队进攻时就不需要携带大量粮草辎重。骑兵行军速度快,活动半径大,可以在百里之内当日往返,城市周围百里之内的粮食,都可以成为军队补给。骑兵的优势是野战,攻城能力弱,但他们对城市可以围而不打,只破坏农村、强制迁徙居民。

反之,晋军方面因为缺乏骑兵,没有速度优势,难以因粮于敌,只能自己携带大量粮草出征,这大大增加了后勤压力。

水路行进缓慢,无法给敌人以猝不及防的突然打击,速度的优势一直属于北方政权而不是南方的刘裕。同时,速度的劣势也带来数量的劣势。因为一旦开战,各地分散的部队无法很快集结到一处。所以会战中,北方军队总是拥有数量优势。

刘裕一直想拥有强大的骑兵。灭燕之初,他用鲜卑降兵组建了东晋第一支具装骑兵部队。他的太尉府中除了以往就有的中兵曹、外兵曹,还专门增设了骑兵曹,但因为南方不产战马,晋军骑兵一直未能形成规模。这次远征西北,他还要采用南方的传统战术,靠河道解决粮运问题。

他面临着和当年桓温一样的难题:泗水和汴水与黄河交汇的河口都已淤塞多年,不能通行,首先要开通这两条河道。北魏拓跋军队还占据着黄河下游南岸,控制着桓温当年通过泗水及巨野泽行军之地。如果走泗水之路,势必要和北魏军队先发生战争。

按照刘裕部署,此时各支前锋部队都开始向北进军:

东线,王仲德从晋军控制的北青州出发,进入北魏占领区,开通巨野泽入黄河之口(旧桓公渎);

中线,沈林子循汴水故道西上,负责开通黄河流入汴水的石门水口;

西线,王镇恶、檀道济从寿阳出发,分路北上进占洛阳,同时协助沈林子开通石门。

刘裕叮嘱沈林子和檀道济、王镇恶:待攻克洛阳后,不要急于进军,一定要先开通石门水口,等他带领的主力从水路赶来会合,再一同西进。

刘裕带水军主力和粮草辎重坐镇彭城,等汴、泗两条水道中的一条开通,就循之进入黄河、前往洛阳与前锋诸军会合。最好的局面是先开通汴水航道,从彭城到洛阳,这条路最近最便捷,而且可以避免走泗水时与北魏发生冲突,两线同时作战毕竟是最下策。

【图10:刘裕进攻后秦之战总体部署示意图】

史书没有记载此次西征军队的数量。根据以往的战争规模推断,三支前锋部队应均在数千人规模,刘裕的水军主力应在三四万人,总兵力应在五万到六万。此外,到战事后期进攻关中时,西部的荆州、雍州(襄阳)战区也可以提供一部分辅助兵力,但数量可以忽略。

此次发起全线进攻的时间是八月,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选择。刘裕之后的南方军队,也再无人敢在这个季节开始北伐。

以往晋军历次北伐,都选在雨季之前的四五月份开始。这是为了利用雨季时河道水量充沛,行船便利。另一方面,南方人不习惯寒冷,所以希望会战发生在夏季,从而在冬天来临前结束战争。刘裕当初伐南燕也是这样选择的。

但此次伐后秦,刘裕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的考虑是:此战战线宽阔,纵深极大,即使春天出发,也难以在冬天到来前结束战事。所以他把战事分作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攻占河南;第二阶段攻占关中。

入秋时开始第一阶段的进攻,这使得晋军北上的步伐恰好与冬季的到来同步,士兵们可以在进军中逐步适应北方的寒冷。待攻克洛阳、占领河南后,士兵们能够在休整中度过冬季,来年春天正好乘势攻入关中。他上次攻灭南燕时,也是有意把广固围城战放在秋冬季节,甚至拒绝用谈判等诡计夺取城池,都是为了锻炼士兵们在北方冬天作战的能力。

这样做的风险也最小。因为羌人的根据地在关中,应不会全力死守河南,所以第一阶段的战事不会太惨烈,正好给晋军提供适应北方冬季的机会,万一战事不利,也可以及时撤退,不至于满盘皆输。至于攻入关中的最关键战役,将在晋军最适应的夏季展开,希望能以天时抵消敌军的地利优势。

刘裕的另一个优势,就是拥有一批经验丰富的军官。这些人大都是他京口起兵的旧部,参加过平南燕,灭卢循,除刘毅,逐司马休之,经历了多次战争的锻炼,经验胆识一流。他的多数士兵也久经沙场,这种经验比数量优势更重要——因为缺乏机动性,晋军在局部战场上从来都处于数量劣势,只有依靠兵员素质和将领的头脑。

这次西征是举国动员,军队中也增添了不少新兵,但有经验丰富的军官指挥,有足够的老兵做示范,这些新兵应该能很快适应残酷的战斗。

此时,宁州(今广西)刺史给刘裕送来一个整块琥珀做成的凉枕。刘裕平生不喜宝物,得到这个枕头却很兴奋。因为琥珀粉末可入药治疗外伤,特别是头部创伤。他命人将其研磨成粉末,分发给各部队。

九月,刘裕水军行至彭城,他在这里驻扎,观察前线各路军队的战况。

初战河南

进攻开始后,东线的王仲德部最顺利。

北魏拓跋人在黄河南岸的据点是滑台城,与北岸的枋头隔河相对。这里是黄河上的重要渡口、南北行旅的必经之路。北魏在这里设了兖州府,由刺史尉建领兵驻防。

王仲德率步兵先攻克了魏军驻守的凉城,朝滑台进发。①尉建看晋军来势凶猛,自感不敌,率部弃城逃到黄河以北。王仲德顺利进占滑台,控制黄河南岸。按照刘裕的部署,他命部下朱牧、竺灵秀、严纲率兵到巨野泽入黄河处,开挖当年桓温北伐故道。

① 按,据《宋书·刘裕本纪》:“公又遣北兖刺史王仲德先以水军入河。仲德破索虏于东郡凉城,进平滑台。”则王仲德部似为水军进兵。但这时巨野泽入黄河故道尚未开通,无法动用水军。《魏书·帝纪第三·太宗纪》:“司马德宗相刘裕溯河伐姚泓,遣其部将王仲德为前锋,从陆道至梁城(当为凉城)。”可见王仲德进兵亦是从陆路。《资治通鉴》同晋书,误。

对晋军北上,北魏政权十分紧张。此时北魏都城在平城(今山西大同),皇帝是拓跋珪之子、明元帝拓跋嗣。他担心刘裕此行的目标是北魏,下一步就要北渡黄河、攻入河北,急忙派叔孙建、公孙表带兵南下侦察情况。魏军渡过黄河,到达滑台城下,先将尉建拖到阵前斩首,尸体投入黄河中,又向城头的晋军喊话,质问为何突然来侵。

王仲德命部下出城会见北魏将领,解释说:“我朝刘太尉要驱逐羌人,光复旧都洛阳。我军这次北来,本来准备用七万匹布帛向魏军买路。没想到魏军守将弃城逃跑,我军借空城驻扎,马上就要继续西征,两国依旧交好,贵军何必示威?”

魏军看晋军的目标不是河北,滑台等地也设防严密,无机可乘,遂退回黄河北岸。

沈林子和王镇恶、檀道济两路也在按计划进军。沈林子部沿汴水故道而上,攻占控扼汴水的重镇仓垣,驻防此地的后秦兖州刺史韦华投降。沈林子在北上的过程中发现,由于汴河故道多年荒废,如今长满了树木,七百里河道已成荒林——这意味着即使掘通石门水口,汴河依旧不能通航。他遣使报告刘裕,要后方尽快派兵砍伐河道中的树木。

檀道济、王镇恶部沿颍水北进,驻防项城的后秦徐州刺史姚掌投降。许昌、新蔡二城坚守,被攻克。新蔡太守是汉人董尊,被俘后绑送檀道济行营。檀道济问他为什么不及早投降。董尊厉色说:“古代圣王征伐,对待士人都很有礼貌。你们怎么敢这么侮辱我!”这是激将法,用礼贤下士的道义镇住对方,当时往往有效。但檀道济不理会这一套,下令将董尊斩首。

【图11:伐秦第一阶段部署及战事示意图】

十月,沈、檀、王进抵洛阳百里之内。姚泓派出三千骑兵和一万步兵,正从关中赶赴洛阳增援。

此时镇守洛阳的是后秦征南将军、陈留公姚洸。有人建议他集中兵力,固守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等待援军。姚洸不从,派出两支千余人的部队,一支向南据守柏谷坞,一支向东支援黄河岸边的虎牢城。虎牢守军已投降檀道济,援军行至半路才获悉,又匆忙撤回洛阳。

固守柏谷坞的秦军由赵玄率领。柏谷坞建在洛水边一块十余丈高的台地上,北面临水,控扼航道,南面是一条峡谷,谷中密集生长着柏树,幽暗不见日光,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到坞前。王镇恶派毛德祖力战破坞,赵玄战死。晋军进抵洛阳城下。

姚洸看诸军尽没,援军无望,只好举城投降。城内有羌人官兵及家属四千余人。晋军将领想杀掉这些人,筑成高台记功立威。但檀道济为瓦解羌人的抵抗,命将这些人都释放,任其返回关中。

檀、王和沈林子两路晋军都开进了洛阳城,他们一面加固城防,一面肃清周边残余的羌人军队。

此时,后秦赶来支援的骑兵已进至洛阳以西不足百里的新安县,步兵进抵三百里外的湖城。得知洛阳已经陷落,他们只好原地驻防固守。

按照刘裕部署,沈林子派刘遵考开挖石门水口,开通黄河流入汴水的通道。这段水口在黄河南岸的两座小山之间,春秋时为邲地,当年晋、楚两国曾在这里发生大战,结果晋军战败,士兵争相上船逃命,上船者用刀砍攀住船舷的人手,舱底被砍落的手指成堆。

秦汉之际,汴水的此段被称为鸿沟。项羽、刘邦分据东西,战争持续多年。项羽后方根据地是彭城,通过汴水进行粮运;刘邦的后方是关中,靠黄河航运获得粮食。双方也都以骑兵部队渗透敌后,破坏对方粮运。

从汉代以来,石门水口就时常湮塞,需要人工疏浚才能保证汴河通流。南北分裂后,河政荒废,此处已断流淤塞多年。如今又进入冬天封冻期,开挖工程艰巨。晋军缺乏技术人员,选址不准,曾挖通一条渠道,结果水流汹涌,冲刷作用造成山体滑塌,水口又被重新堵塞。

此时已近年底。汴水、泗水两条水道都未开通,在彭城的刘裕还不太着急。第一阶段克复河南的目标已经完成,现在前锋各军据守洛阳、度过冬天即可。只要在来年雨季前开通河道,就不影响第二阶段的入关计划。

他先派幕僚把克复洛阳的战报带回建康,并让他私下提醒留守的刘穆之:前方取得如此胜利,朝廷应该考虑给刘太尉晋爵、授九锡。刘穆之一贯自命为刘裕的心腹,却没想到刘裕的这个心事,一时颇为尴尬。朝廷急忙以晋安帝名义发诏,任命刘裕为相国,爵位由豫章郡公升为宋公,并加“九锡殊礼”。

诏命传到彭城,刘裕却按惯例推辞不接受。他的计划是在攻灭后秦、北魏后再接受此待遇,现在只是做前期铺垫。

此次出征,除了荡灭羌人、拓跋人的目标之外,刘裕心中隐隐还有一个打算,就是结束早已名存实亡的晋王朝,改朝换代登上帝位。

桓温曾经以北伐为掩护,暗存篡夺之心,但他没有真正北伐的才能和决心,也经不住士族集团对他的消磨,功亏一篑而亡。桓玄面对的士族对手才智更低下,稍施无赖手段就登上帝位,但也更迅速地跌落下来。如今士族政治大势已去,重建皇权的事业,只能由刘裕这种战争中搏杀出来的军人完成。

但这个过程仍颇曲折。虽然曹魏代汉、司马氏代魏都是先例,但那只能提供一些仪式程序上的参考。曹氏、司马氏和平过渡、建立新朝的代价,是对士族阶层的笼络收买,更多地承认其世袭特权,而刘裕的作为正与此相反。京口一干武人的崛起,将门阀士族们排挤到了政治舞台的边缘,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家族分肥、传承子孙。刘裕主政以来政令严厉,令行禁止,也大大限制了士族的经济特权。士族们虽已无力阻止他,但也不可能主动帮助他废晋自立。

刘裕依靠的是跟随他征战起家的将军们。但他们都是粗疏武人,改朝换代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无法主动帮刘裕走上这一步。此时刘裕最需要的,是善于揣摩上意、逢迎趋合的势利小人。可惜他手下实在缺乏这种角色,竟使他一时颇为踌躇。

受阻潼关

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之中,东线巨野泽入黄河的水道终于开通。王仲德又建大功。

西线的石门工程依旧进展缓慢。驻扎在洛阳的诸将已经按捺不住:他们自信,仅凭洛阳这一万多兵力,完全可以直入关中、荡平后秦。

首先行动的是王镇恶。他本是关中人,急于富贵还乡,不顾严寒天气和刘裕的部署,率部开出洛阳向西冲去,接连攻克后秦骑兵据守的新安、渑池县城。

当年苻坚败亡、关中扰乱时,王镇恶还是少年,曾经流落到渑池,被当地人李方母子收留。离别李方时,他说:“今后镇恶如果富贵,一定重重报答您。”李方回答:“你是王猛丞相的孙子,又有如此人才,何愁不富贵!到时你能让我在本县做个县令就知足了。”此时王镇恶率部开进渑池,直接进入李方家,升堂拜见其母,当场任命李方为渑池县令,又赠送了很多财物。

王镇恶部继续西进,又击败来救援洛阳的后秦步兵,占领弘农郡(今河南三门峡市),俘获后秦弘农太守尹雅。但对方伺机脱逃,又回到了秦军之中。

檀道济、沈林子二人看王镇恶一路西进,杀入潼关在即,担心灭秦之功被他一人独占,也都率部开出洛阳,向关中方向急进。

晋前锋诸将络绎西进之时,后秦内部发生动乱。姚泓之弟、驻防黄河北岸的并州刺史姚懿,本来受命南渡黄河阻击晋军。他觉得晋军威胁尚远,这反倒是取姚泓而代之的好机会,于是乘乱起兵,收集黄河北岸的军队、粮食,回头杀向关中。后秦朝廷顿时一片混乱。

姚泓的叔祖、东平公姚绍受命东渡黄河,进剿姚懿叛军。当姚绍与姚懿激战之时,关中又起事变:负责防御赫连勃勃的齐公姚恢也在西北的安定起兵,率领部下数万人杀奔长安。姚泓急令姚绍火速回师保卫长安。

417年的春节,后秦君臣在长安宫殿举行朝会。此时恰好发生日食。姚泓想到晋军攻势凌厉,国家内部动荡,加之天垂异象,恐是国祚不保、大难临头之兆,不禁泪下。群臣也都泣不成声。这番情景,恍然与七年前广固城头的慕容超酷似。

姚绍扑灭了姚懿叛军,急忙回师入关,与姚恢叛军在长安城南对峙。姚恢命部下展开进攻。从潼关回师入保长安的姚赞部恰巧赶到,与姚绍前后夹击。叛军大败,姚恢被斩。姚绍又急忙带秦军主力赶赴潼关固守,阻击晋军来袭。

刘裕获悉汴水开通尚遥遥无期,洛阳诸将又都违令杀奔关中,只得于417年一月从彭城出发,率舟师溯泗水开向黄河。此行必然与拓跋人发生冲突,但没有别的选择。

王镇恶部此时已进抵潼关不远处。檀道济、沈林子则北渡黄河,试图趁秦军重点防守潼关之机,从北路的蒲坂关攻入关中。417年二月,沈林子击败后秦河北太守薛帛,攻克襄邑堡,获得兵粮补充后进向蒲坂。但后秦并州刺史尹昭固守蒲坂,晋军几度强攻都未能攻克。

檀道济又分兵进攻后秦在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匈奴堡,被守将姚成都击败。黄河北岸战局陷入僵持。

此时姚绍率五万兵力进至潼关,又派姚赞率禁军七千增援蒲坂。沈林子和檀道济商议,认为蒲坂城险兵多,一时难以攻克。王镇恶独自面对潼关秦军,形势孤危,不如现在渡河与王镇恶合兵,一起攻克潼关,那样蒲坂将不攻自克。

三月,檀、沈、王在潼关下合兵。姚绍率数万秦军主力开出潼关,列成方阵向晋军开来。檀道济等看敌军数倍于晋军,固守营垒不敢出战。秦军开始逼近晋军垒墙。

沈林子部在晋军前方最右翼。他率部下数百人冲出营垒,与临河的敌军发生激战。后秦军阵人数太多,拥挤不便调动,士兵们听到西北方的厮杀声,开始惊惶起来。檀道济、王镇恶乘机进攻。秦军溃散大败,数千人被杀、被俘。

【图12:潼关战事示意图】

姚绍逃到三十里外,才收集逃散部队,重新固守潼关。他获悉晋军的粮草全靠洛阳陆路运送,于是命姚鸾翻山潜入晋军后方,阻断粮运。

晋军得悉姚鸾动向,在山间设伏阻击,姚鸾部下的尹雅战败,再次成为晋军俘虏。姚鸾则进抵晋军后方,驻营固守。沈林子选拔精锐士兵,乘夜衔枚偷袭,秦军溃败,死者九千余人,姚鸾也被俘。为了打击姚绍和秦军的信心,晋军将秦兵尸体拖到阵前堆成高丘。姚鸾被割去鼻子,送到阵前向秦军炫耀,随后被砍下了头颅。

这时,后秦的河北太守(这个河北郡在山西南部)薛帛叛投晋军。他率兵南下,占据黄河大拐弯的内侧,试图与南岸的晋军连成一气。姚绍急忙命驻蒲坂的姚赞前往阻断。姚赞所部未带足够的军粮,蒲坂驻军随后又派出粮运车队进行补给。

檀道济等分路对抗:一路晋军从山间潜入秦军后方,拦截粮运车队;一路北渡黄河接应薛帛;另一路由沈林子带领突袭姚赞军营。姚赞军队刚赶到河边,尚未修筑成营垒,沈林子军就赶到并发起突袭,一举击败秦军,姚赞轻骑逃回后方。另一路晋军也拦截住了秦军的运粮车队,焚烧粮食后返回。只有渡河接应薛帛的晋军,与赶来增援的秦军姚和都部遭遇,被击溃,这支秦军进入蒲坂驻防。

北魏介入

同在三月间,刘裕的主力舰队开进了黄河。刘裕的旧日府主刘牢之,当年也是从此路进入黄河,与鲜卑慕容垂展开厮杀。刘裕希望避免与魏军发生冲突,先派使节赶赴平城,宣称此次进入黄河下游河段,是向北魏方面借道,西行征讨后秦,对北魏没有威胁。

姚泓向北魏求援的使臣此时也赶到了平城。后秦和北魏皇室有联姻之好,所以魏主拓跋嗣颇为踌躇。考虑再三,他决定先不招惹刘裕,以免引火烧身、刺激晋军渡河北上。拓跋嗣派长孙嵩负责黄河以北的军事防务,又派振威将军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干率步骑十万(这个数字肯定有夸张)驻扎黄河北岸监视晋军,防范其突然登陆北上。

刘裕水军进入黄河后,留军驻防入河口处的碻磝城,带主力继续西进。这个季节,上游山地的冰雪消融,黄河中水量大增。山间桃树、杏树的缤纷落花汇入浑浊的河水,时人称为“三月桃花水”。这是黄河很容易发生溃堤决口的季节。由于河流湍急,舟舰难以逆流而上,只能靠士兵们在南岸河滩上用纤绳拖曳,艰难前行。

北岸魏军派出数千骑兵,隔河监视刘裕船队。河中风急浪大,波涛汹涌,一旦有晋船被冲到北岸,魏军骑兵立刻冲上船,杀掉其中的晋军,抢掠船中物资。

一次,胡藩所部一艘大舰被冲到北岸,拓跋骑兵冲到船上杀死了军人,搬运船中的物资。胡藩见状愤怒,带部下十二人乘一条小船驶向北岸。拓跋骑兵见这样一条小船独来,都站在岸上观望取笑。胡藩擅射,登岸后用弓箭射死十余人,北魏骑兵急忙退走,胡藩率部下又夺回了大舰。此后拓跋骑兵只抢掠漂到北岸的船只,不再与晋军发生正面冲突,看到晋军登岸就跑远,待晋军上船后又回来。晋军缺少骑兵,无法解除拓跋人的威胁。

刘裕决心给拓跋人一个教训。他派丁旿率七百士兵、一百辆辎重车登上北岸,七人拖曳一辆车,沿河岸首尾相连,排列成一道弧形的防线“缺月阵”。拓跋骑兵看到晋军士兵和车辆登岸,不明底细,都站在远方观望。

丁旿排列好车辆后,按计划竖起一面白旗。朱超石已受命率二千士兵乘船靠近,看到白旗后迅速登陆,每辆车上增添二十名士兵和大弩一张,朝外一侧的车辕上架设木墙掩体。

魏军骑兵逐渐策马跑近试探。朱超石部先用软弓小箭射击,引诱敌军发起攻势。北魏骑兵看晋军弓不能射远,箭不能穿甲,便开始围拢进攻。

这时魏军统帅长孙嵩、阿薄干闻讯,又率三万名骑兵赶到,投入进攻。晋军士兵站在车上,以木墙为依托,用强弩射击蜂拥而来的敌骑兵。魏军骑兵人多拥挤,无法冲开车辆形成的临时壁垒,都下马持短兵肉搏,拥挤在车下与晋军对砍,他们还试图搭人梯翻过木墙。

晋军当初进攻南燕时就遇到过这种局面,此次早有准备:朱龄石部登岸时,携带了长槊千余支,大锤数百柄。此时陷入肉搏,长槊难以发挥,他们就把长槊截短为三四尺,插入木墙缝隙间,挥舞大锤砸击。魏军密集拥挤在墙外,像钉钉子一样被瞬间刺穿。每支槊都能穿透数人。车下顿时堆满了尸体和垂死挣扎的拓跋士兵。

晋军乘机发起攻击,魏军溃散。胡藩、刘荣祖等也率部登岸追杀。阿薄干在乱军中被斩首。晋军一直追到魏军固守的畔城,来不及逃入城中的数千魏军被杀死。城中魏军发现晋军追兵并不多,又涌出城包围了晋军。朱超石率众奋战,再次杀退魏军,才返回黄河舟中。

从此,魏军只是隔河远远观望晋军,不敢再靠近河岸。

刘裕在黄河中与魏军鏖战时,潼关诸军正面临粮荒。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洛阳一带本来居民稀少,能征收的粮食有限,更难从山路辗转运送到数百里外的战场。檀道济、王镇恶、沈林子召集众将商议,很多人主张抛弃营垒辎重,回东方与刘裕主力会合。沈林子怒道:“此行是要荡平关陕、恢复北方。如今河南已克,大事能否成功,全靠我等前锋尽力。现在敌军虎视眈眈,想回东方谈何容易!我肯定不撤退,不知想撤的诸位,还有没有脸面再见到刘太尉!”

众人决心苦战到底。他们派信使奔驰东下,找到正在逆流而上的刘裕主力,希望能从黄河上为潼关提供粮援。刘裕在楼船中听完报告,打开朝北一面的窗户,指着北岸上的拓跋骑兵对信使说:“出发前,我已经告诫诸将,攻克洛阳后不要急于进兵。现在你自己看,北岸如此形势,我怎么提供援助!”

看到后方粮援无望,王镇恶亲自回弘农,动员当地百姓提供军粮,甚至进入豫西山地的荒村中搜罗粮食,潼关晋军勉强得以维持。

在潼关的相持进入四月时,刘裕舰队终于驶过受拓跋人威胁的河段,开向洛阳。他派王仲德部护送粮船前往潼关,檀道济等此时才得到了主力增援。

刘裕通知潼关诸将,先减缓进攻步伐,抓紧时间休整,准备主力赶到时再发起总攻。他还传令襄阳方向,命沈田子、傅弘之率千余晋军从武关北上,进攻蓝田、青泥方向;汉中方向的两支千余人小部队,也分别沿子午谷、洛谷北上,对关中形成合击态势。这几路兵力都不多,目的是分散秦军兵力,减轻潼关檀道济诸军压力。至此,西征终于挺过了最困难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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