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99年,就是天师道在江南暴动、刘裕开始他戎马生涯的这一年,在羌人姚兴统治的长安,几名僧人出发西行,去天竺(印度)寻求佛法。这些僧人中,有一位年已六十三岁,名为法显。他比著名的玄奘取经要早二百多年。
求法第一人
法显是山西平阳人,自幼出家为僧。他年幼时生活在石虎后赵朝,又经历了前燕、前秦到姚氏后秦的更迭。此时的姚秦帝国佛法隆盛,塔寺林立。但接受了朝廷赐给的大量财物后,僧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腐化问题。佛教中规范僧人行为举止的文献称为“律”,即戒律,翻译到汉地来的律部佛典稀少,僧人没有明确的行为规范,来自西域的胡僧可以任意解释。法显因此立志西行,远赴天竺的佛祖故地学习律法,追求更严格的僧人行为准则。
法显从长安西行,翻越陇山,渡过黄河,进入河西走廊,经过乞伏氏、秃发氏建立的几个割据小政权。他们一路经历了战乱,也遇到过礼佛的主人,还遇到了几位同样有志西行的汉僧。
但在这里,法显与一位来自西域的名僧鸠摩罗什失之交臂。法显等人向西去后,鸠摩罗什则向东到达了长安。他受到了后秦皇帝姚兴的尊崇,主持翻译了大量梵文经书。但鸠摩罗什出入权门,生活豪奢,甚至有众多妻妾、生养子女,完全不像个出家僧人。长安僧人也以他为榜样,在纸醉金迷中堕落。
法显等人走出河西走廊,跋涉过沙海戈壁,进入了西域的第一个绿洲小国——鄯善(也叫楼兰,在今天已经干涸的罗布泊里)。西域小国都信奉佛法,由于各个国家的语言不同,所以僧人都懂梵文、梵语。此时距离汉代张骞开通西域已有五百年时间。
离开鄯善,法显等人取近路,没有去繁华的高昌国(今吐鲁番盆地内),而是穿沙漠直接到达傿彝国(今天的新疆焉耆县),这里比较富庶,但居民吝啬不好客,法显一行得不到施舍,难以维持生计。有几名同行的僧人泄气,掉头向东返回。但法显等最终找到了愿意资助他们的人——一位来自汉地的苻坚后人,苻行堂,法显尊称他为“公孙”。这位公孙的父辈可能是随吕光远征军到西域的。
离开傿彝国后,法显没有向西去富庶的龟兹绿洲,而是向西南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当时横贯大沙漠的塔里木河还没有断流,这条路虽然荒凉偏僻,还可以通行。他们在沙海、胡杨林和芦苇湿地中步行了一个多月,到达于阗国(今新疆和田市)。这个绿洲国家民户众多,且都信仰佛法,有大乘僧人数万。法显等看到,这里百姓民居分布稀疏,每家门前都有一座小佛塔,高的有两丈左右。每家都设有僧房,供应来往僧人。
到达都城后,国主安顿法显一行住在僧寺——瞿摩帝寺中。这座大乘寺中有三千僧众。到用餐时间,僧人们鱼贯进入食堂,整齐列坐,一起进食。大厅中肃然寂静,不仅没有言谈对话,甚至连碰触食器的声音都没有。面前食尽、需要侍者添加时,他们也不呼唤,只用手指碗碟即可。到此时,汉地僧人开始体会到佛法的庄严。
几名僧人随后向西边的竭叉国进发(今新疆喀什市),但法显在于阗国多停留了三个月,因为本地寺院“行像”的节日近了。行像就是用花车载着佛像的盛大巡游,于阗国内有大型僧寺十四所,每寺行像一天。从四月一日开始,都城内洒扫街道,粉饰房舍。城门楼上架设了大幕帐,国王带夫人、子女在帐中观看典礼。
法显投宿的瞿摩帝寺是于阗第一大寺,所以在第一天开始行像:先在城外三四里处建造四轮像车,车高三丈多,巍峨如佛殿,装饰珠宝彩帛,安放释迦牟尼像,两旁各有一尊菩萨,佛像身后是跟随的诸天使,都用金银雕成,悬挂空中如飞舞。
载着佛像的彩车行进到距城门一百步时,国王会换上新的冠冕、礼服,手持香、花,率臣僚赤足出迎,俯身亲吻佛像的脚,并散花、焚香祈祷。佛像进入城门时,门楼上的国王夫人及众女子都摇动花枝、抛撒下花瓣。每天都有一寺的像车进入都城,如此十四天,行像才告完毕。
观看完行像典礼,法显离开了于阗,经过子合国、于麾国,与先期到达竭叉国的僧人会合。按照佛祖创制的规范,他们还要在途中进行夏日“安居”,即在规定的时间内,居于室内安心诵经禅坐,不出外化缘或做其他活动,也称“坐夏”。
到竭叉国时,正逢其国内举行“五年大会”,国王和众臣轮流向寺僧施舍巨资。这里已到葱岭脚下,生长的花草树木和汉地都不同,只有竹子、石榴和甘蔗与汉地相似——也许法显记忆有疏漏,把印度见到的竹子、甘蔗误记到西域了。
从竭叉国翻越葱岭,就是北天竺。葱岭高峻,终年积雪不化。当地居民都自称雪山人。翻越高山后是一个叫陀历的小国,该国僧人都学小乘典籍。继续向西南,沿着葱岭走十五天,有一个险峻的山涧:两侧是垂直的石壁,涧底是滚滚河水。前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一串窝坑,行人像壁虎一样用手脚攀缘而下,共有七百多阶。然后是渡过山涧的绳索,需脚踩一根、手扶一根绳索,两脚交替行到对岸。法显默数,到对岸有近八十步。汉地历代还没人能远行到此,包括出使西域的张骞、甘英。
初入佛国
渡过山涧后是乌苌国。这里是北天竺地区的中心,位置可能在今巴基斯坦西北部。当地人都说标准的天竺语(梵语),以农耕为主,国内有五百座小乘佛教寺庙。外地僧人到寺,只提供三天食宿,三天后则要另觅去处。据说佛祖曾经到过这里,但已是不太可靠的传闻。法显等找到了愿意资助他们的主人,供养他们在此坐夏。
此后,法显等在乌苌附近的几个小国游历。据说佛祖前生曾转生若干世,都有普度众生的事迹。这里诸国都流传着佛祖的种种神迹,比如,割肉向恶鹰换取鸽子性命、以眼球布施人、以身饲饿虎。
在弗楼沙国,一座佛塔收藏着佛祖用过的钵盂。据说大月氏王曾攻入此国,想劫走钵盂。先将钵盂放在大象背上,大象伏地不能行走;又将钵盂放在四轮车上,八头大象也无法牵动。月氏王知道与此钵无缘,遂为之兴建塔及寺庙。法显到这里时,寺内有七百多名僧众。每天将近中午和傍晚时,僧人会取出钵盂供人瞻仰礼拜。法显观察此钵,大概能容二斗(约合今四公升,有点大了),黑中带杂色,质地光润。据说穷人来瞻仰时,捧少量花瓣就可装满钵盂。有富人用很多鲜花敬献,装入数车也不能满。
礼拜过钵盂后,有几位僧人动身返回汉地,法显和慧景、道整三人决心继续向中天竺行进。
他们先向西行至那竭国的界醯罗城,此城佛寺中藏有释迦牟尼的顶骨舍利。由于担心被盗,由城中八户富贵家主,每人持一印,每天清晨八人核对印信无误,方能打开藏佛骨的厅门,用香水洗手,共同取出佛骨放在寺外高台上,罩以琉璃钟。然后僧人登高楼击鼓,吹海螺,敲铜钹,召集信众参拜。国主先到寺中礼拜,从寺东门而入,西门而出。城内其他官民,也习惯先礼拜佛骨,再开始一天的生活。法显观察这块佛骨,大概四寸见方,颜色黄白,中间微微隆起。寺庙门口一直有卖鲜花、佛像的摊贩,前来拜祭的人都会购买。其他国家的国王也常派人来此拜祭。
在那竭国停留数月后,法显三人继续南行,翻越终年积雪的雪山。山背阴面酷寒难忍,慧景病倒途中,口吐白沫而死。法显和道整哭泣之后,留下慧景的尸体继续前行。他们互相扶持,全力跋涉,终于翻越雪山。经过几个小国,就进入了恒河流域的中天竺。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里就是“中国”。法显自长安出发后,历经六年始到达中天竺。
六载中天竺
中天竺地处热带,无冰、霜、雪,居民的衣服饮食、生活习惯和北天竺区别不大。这里各国颇似汉地传说中的上古淳朴之世:没有户籍、王法。百姓耕种国王的土地,缴纳租税,不想耕种可以随意离去;对犯罪者只处以罚金,极恶的重罪则砍断其右手。举国人都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市场中也没有卖酒肉的商家。例外的只有贱民种姓——旃荼罗(首陀罗),即恶人之意。他们被隔离在城外,常人对他们避之如瘟疫,他们如果进入城市中,要一路敲击木棒,以便其他人辨认、躲避。
中天竺也有很多僧寺。看法显等外地僧人来到,本地僧人会前来迎接,替他们挑着行李。进入寺中,有人端上洗脚水、涂足油及饮料。待他们稍事休息,本地僧人会问来客出家的年份,据此给他们安顿不同等级的房舍。
此后,法显与道整二人结伴在中天竺诸国游历、求经。这里是佛祖释迦牟尼生长和活动的地方,到处都有他和弟子们行经过的古迹,流传着他们参禅传法的事迹。
法显到了佛祖出生的迦维罗卫城。佛祖是国主之子,其母怀孕后在池中洗浴,在池边生下佛祖。法显到此处时,石砌的浴池仍在,旁边还有一口古井。佛祖在优裕的宫廷生活中长大,有三个妃子,生有一子。二十九岁那年,他出宫游玩,见生、老、病、死四种人生痛苦,又看到耕田者的劳苦,于是终日思索解脱之道。在佛祖见四种苦处,后人都建塔纪念。法显来时,迦维罗卫城已极为萧条,城内只有僧人和数十户居民,城外狮子、野象横行,经常有行人被野兽袭击丧命。
佛祖后来离家到伽耶城,在菩提树下参禅四十九日,终于悟道。法显到伽耶城,发现这里也一片荒凉。城南的山林中,佛祖参禅的大树尚在,树下是佛祖所坐的石头,六尺见方,高二尺。悟道后,佛祖到迦尸国波罗奈城的鹿野苑传教。法显到波罗奈城时,鹿野苑尚有僧寺。
法显还到了佛祖居住、讲法长达二十五年的拘萨罗国舍卫城。佛祖初到此地时,受到婆罗门教(印度教)僧人的排斥。有信徒在城南为佛祖购买园宅,建成祇洹精舍供他讲法。园宅坐西朝东,里面有清澈的流水池沼,树木成荫,开放着各色花朵。法显和道整在精舍内游览,想到一路历尽艰辛,只有他们两人最后到此,不禁黯然伤悲。
当地僧人问他们从何处来,他们回答:“从汉地而来。”听者都非常惊诧,因为此地从未有汉人来过。
法显和道整还游历了佛祖带弟子们坐禅的王舍城;恒河之滨的罽饶夷城,佛祖在这里给弟子讲无常皆苦、身如泡沫;还有佛祖涅槃离世的毗舍离国。
在中天竺游历三年后,法显和道整最后在摩竭提国的巴连弗城安顿下来。此城是佛祖离世之后三百年、法显之前六百年的阿育王都城。阿育王以此为中心,建立了统一印度次大陆的帝国,并以佛教为国教。和佛祖出生、悟道各处的荒凉残破不同,这里人口繁多,城市富庶。城中宫殿都用巨石垒砌,上面雕饰着各种花纹图案,据说是阿育王命鬼斧神工所做。城中每年二月八日有行像法事,和西域的于阗国一样,也是以高大的四轮彩车载佛像周游城中。法显在中天竺求得了数部戒律和佛经,认真学习梵文、抄写经卷。
道整看到中天竺僧律严明,佛学兴盛,感叹汉地远远不如,决意要留在此终老。法显则想把经卷戒律带回汉地,弘扬佛法,于是一个人踏上了回乡之路。
泛海还乡路
公元412年,当刘裕与刘毅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时,已离开长安十二年、在中天竺停留六载的法显,独自踏上回乡之路。
这个年过七旬的老翁已不堪雪山戈壁之苦。他准备取海道回国,走这条路的商船颇多。如果能找到愿意赞助船费的施主,他将经印度洋、印尼群岛、南中国海,去往东晋控制下的广州。来天竺时十余名僧众同行,返回时只剩了他一人,背负着一大堆在中天竺求得的梵文经卷——写在菩提树叶上的贝叶经。
告别巴连弗城的道整和天竺僧人们,他登上恒河里的航船,向下游驶去,途中经过瞻波国,到达了海口的多摩梨帝国。此国有二十四座僧寺,佛法兴盛。法显在这里又见到了大量经卷,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一面化缘积攒船费,还在寺中抄写佛经、临摹佛祖说法的画像。一旦要离开天竺,他更想带尽可能多的佛典回到故国。
第二年的冬初,法显登上一艘大商船,乘信风沿着海岸向东南驶去。十四天后到达岛国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商船的航程到此结束。法显登岸在狮子国游历。这里也普遍信仰佛法。法显一边化缘,一边走访诸寺,继续寻求经卷。
比起印度大陆上林立分散的小国来,狮子国可谓大邦。这个岛国周围的海中盛产各种宝物,最著名的是摩尼珠(珍珠)。一个方圆十里左右的小岛尤其盛产珍珠,国王在此设有税官,征收采珠者所得的三分之一。据说狮子国以前没有居民,只有鬼神和龙居住。各地商人乘船前来贸易,鬼神不愿现身,只将宝物放在外面,旁边注明价格。商人依价留下钱物,取走珍宝。后来商人逐渐增多,很多人定居于此,便成了大国。这里终年和暖,没有春夏秋冬的区别,田里的庄稼随时可以播种,没有时令季节限制。
在王城北边的山上,有两个巨大足印,相距数十里。据说佛祖曾至此降伏恶龙,留下两个足印,此山因此得名无畏山。信徒在足印边修建了四十丈高的巨塔,外面以金玉装饰。塔下有僧寺,中有五千僧众。寺内有一座金银雕饰的佛殿,镶嵌着各种珍宝,中间供一座一丈高的青玉佛像,右手掌内持一宝珠。当地民众及往来商人,都会到此礼佛致敬。
在无畏寺朝拜玉佛时,法显忽然看到,佛像下商人施舍的物品中,有一支白绢团扇。丝绢是汉地特产,他国皆无。法显猜测这团扇应是产自东晋,由商人从海道带来。他虽自幼生长异族割据的北方,没有到过东晋江南,但对于华夏之人,只要说汉语的汉地就是家乡,法显此时已离乡十余载,每天交往的都是异国之人,说的是西语梵文,所见山川草木都是他乡景象,同行僧人或归或死或留,如今只剩他茕独一身,心中经常充满凄凉之感,如今他对着团扇凄然无语,不禁泪下满面。
法显在狮子国听一位天竺僧人诵经,大意称:“佛祖离世前所用的钵盂,本来在毗舍离国,如今在犍陀卫。①待过数千百年,会辗转到西月氏国。再数千百年,当至于阗国。再数千百年,当至屈茨国。再数千百年,当传至汉地。再数千百年,当至狮子国。再数千百年,当还至中天竺,然后飞升到兜术天之上。佛钵离开人世后,佛法会逐渐消灭,人的寿命越来越短促,直到五岁、十岁左右。那时米、油各种食粮都会消失。人民会变得极端凶恶,手持的任何物品都会化作刀枪,互相杀害。其中有福善之人逃避入山林,等恶人都相杀死尽,善人才回到家乡。他们会忏悔丧失佛法的不幸,虔心向佛,寿命倍增,终至八万岁。”
法显听讲后,想抄写此经带回。但这位天竺僧人只能背诵,没有写本。
法显在狮子国又抄到了数部汉地没有的佛典,然后登上了一艘去东方贸易的海船。这条大船上载了二百多人,后面还拖带着一条小船,以备大船损坏时转移。
离开港口后就刮起西风,接连两天航行顺利。到第三天,海面掀起大风浪,船板破裂,海水开始灌入船舱。商人们纷纷想逃上小船。小船主人怕人多压沉船,用斧头砍断缆绳,漂流而去。大船上的商人只好将粗笨货物都抛入海中,以减缓船只进水的速度。法显也将自己的行李抛入海中,但哀求商人保留下他携带的佛经。
此后乌云一直遮蔽天空,昼夜不见日月星辰。当暗夜笼罩海天之时,只见汹涌的巨浪搏击相撞,迸发出绚烂的五彩磷光,鼋鼍蛟蜃等怪异生物沉浮其间。
这样漫无目的地漂荡了十三天后,海船终于漂近了一个小岛。趁风浪稍减,人们用各种物品堵塞船板的缝隙,舀出船舱中的积水。这时天还没有放晴,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天边海盗船的踪迹,又行驶了三个月左右,才到达一片陆地。
这里是耶婆提国(在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婆罗门教兴盛,佛教没有什么影响。商船到此已是终点。法显在这里停留了五个月,终于等到了一艘去往广州的商船和一位愿意资助他同行的商人。这条船上也搭载着二百多人。他带着五十天的粮食登上了船,按照水手们的经验,这段时间足够航行到广州了。
415年的四月十六日,商船离港,向东北方向航行了一个多月。一天夜半时分,海上刮起了黑风,暴雨倾泻而下。此后阴云一直笼罩在头顶,水手无法根据日月星辰判断方向。船上的婆罗门议论说:“都是因为载了这个佛教僧人,才遇到坏天气。应该给他找一个海岛下船,不要因为他一人让我们受危险。”法显的施主很着急,威胁众人说:“你们如果要赶这个僧人下船,就连我一起赶下去!汉地国主敬信佛法,尊重僧人。如果你们敢害死他,等到了汉地,我要向国主告发你们!”众商人无奈,只得作罢。
汉地
商船在海上漂流了七十多天。待到天气放晴,粮食、淡水都逐渐耗尽,人们只能喝苦咸的海水。商人们商议说:“往常五十多天就能到广州。现在这么久还没见陆地,应该是方向错了吧?”水手们于是将航向转向西北。航行十二天后,前方终于看到了陆地,商船在一片山麓下靠岸。
盛夏时节,这里山林茂密,不知是何处。但法显忽然看到地上生长着藜藿菜。他走遍诸国,知道只有汉地有这种植物,现在应该是在故乡了,但苦于找不到当地人询问。有的商人说这里就是广州,有人说已经过了广州,莫衷一是。他们决定放下一条小船,由一群人划到内河里寻找居民,打探这是在哪里。
小船不久返回,带回了两个猎人。商人和他们语言不通,无法对话,就让法显试着问他们。这两人说的果然是汉语。他们突然被一群外国人带到船上,非常惊恐。
法显先安慰他们不要担心,又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两人看法显是僧人,就不敢说自己是杀生的猎人,自称也是佛家弟子。
法显问他们:“你们入山做什么?”
“明天是七月十五鬼节,我们想摘山桃供奉佛祖。”
“这里是哪国?”
“这里是青州长广郡地界的崂山(今山东青岛)。现在都属刘家的天下。”
法显离开长安时,青州这里刚刚被慕容德占据,所以法显不清楚怎么又变成了刘家天下。他向商人转译后,众人都很高兴,选人带了部分货物前往郡城交易,同时向官府申请入境许可。离开汉地十六年后归来,法显已经是七十九岁的老人了。
长广太守叫李嶷,也信佛。他听说有僧人携带经卷、佛像随船而至,就派人到商船迎接法显。商人们则驾船向南,前往扬州贸易。法显独自到长广城,又被太守派人送往北青州治所东阳城。
此时东晋的北青州刺史是申永。他是青州本地人,以前在南燕朝廷任职,南燕灭亡后又为东晋效力,在刘毅的荆州军府任职。刘裕灭刘毅后,他曾协助刘裕处理荆州事务。后刘敬宣遇刺身亡,他便继任北青州刺史。
对于这个沿海道而来的老僧人,申永一度曾有怀疑。因为当时颇有刺探军情的游方僧人。一番接触后,他逐渐消解了这个顾虑,向法显解释:这里在六年前被晋军收复,现在掌握东晋大权的,是太尉、豫章郡公刘裕。
申永还回想起他在江陵刘毅麾下时,当地曾有一个从关中来的西域胡僧,叫佛驮跋陀罗,因为他不满鸠摩罗什等关中僧人的奢靡堕落,在当地被排挤,只得云游到东晋,在江陵安身。他从不依附权门,每天带着弟子外出化缘饭食。刘裕进占江陵后,经人引见,认识了这位佛驮跋陀罗,觉得这才是出家人的真正典范,便将他带回了建康,在京城道场寺驻锡。申永建议法显去建康,与这位佛驮跋陀罗一起翻译佛经。
但法显并不认识佛驮跋陀罗。他已经离开关中多年,也不知道鸠摩罗什以及长安发生的一切,他很想念当年的诸位师友,便请求尽快返回长安。
申刺史让他不要着急,长安此时还是敌国后秦的都城,还是先在此地居留过冬,待来年过了夏日动身不迟。
法显被安置在了东阳城内的佛寺中。六年前广固围城时,正是这里的僧人为慕容超举办了祈求解脱的法会。法显在寺中翻检带回来的梵文经卷,发现其中有一部中土从来没有的短短的《大般泥洹经》,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泥洹就是涅槃,梵文“NIRVANA”,“NI”是远离,“RVANA”是欲望。以前人们或认为涅槃就是死亡,或者是释迦牟尼悟道成佛后的境界,常人无法达到。但法显细读这部梵经才明白,涅槃不是死亡,而是一种脱离人性欲望的束缚,从而也摆脱欲望带来的一切因果、因缘和轮回的不生不灭状态。任何一个人,只要能解脱欲望,都可以涅槃成佛。法显于是开始将此经译为汉文。
第二年,416年的七月,他在东阳城僧寺坐夏完毕,准备前往长安。忽然有官员带来刺史申永的命令,要他立刻前往东晋都城建康。法显本没有这个计划,但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申永还派了人为法显搬运佛经、行李,护送他一路南下。
离开东阳后,法显逐渐感觉情况有异。一路上的关卡都盘查很严,随行人员也对他的行动颇有限制。行至泗水和汴水交汇处的重镇彭城时,他发现这里已经戒严,军人严格搜查进出城门的行人商旅;彭城之下正在大兴土木,成千上万的民伕在烧砖夯土、加固城墙。这年夏天雨水很大,洪流沿泗水、汴水而下,彭城城墙多处被冲毁。①
离开彭城继续南下,本来可以在泗水内顺流行船,但法显和随从这次只能走沿河陆路。河里行驶着溯流北上的船队,连绵无尽,船上满载粮草、被服、攻城器械等各种军用物资。一列列步行、骑马的晋军士兵迎面开来,与法显一行擦肩而过。
法显忽然明白,申刺史何以不放他去后秦的长安,却强令他去建康:北方要发生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