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年正月,刘裕从平定卢循的战场凯旋,回到京师。从前年春天出征南燕开始,到去年春奔回建康、迎战卢循,至此已有一年零九个月。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临敌状态,此时才能安定下来,稍作休整。
此时,“三头”中的何无忌已逝,刘毅因战败声望大减,刘裕在朝野间的声望已无人能及。朝廷再次授予他太尉之职,这次他没有拒绝。他正式成为朝廷宰相,事实上也完全控制了东晋朝政。
整顿政治
回到和平状态的刘裕,开始整顿晋朝内政。和以往一样,他的主要目标,还是惩治士族的怠政和贪腐。
战斗中,对于畏战、违令的军官,刘裕从来都严惩不贷。以往都是无能士族掌握兵权,临阵畏缩、弃军逃命都是家常便饭,事后也都互相因循包庇,无人追究。刘裕固然靠法令和斩首来严肃军纪,但作为从临阵杀敌的下级军官成长起来的统帅,他更多靠的是以身作则。经过他的整顿,东晋军队百年来的劣根性被彻底扭转。整顿政治时,他也秉承了这一治军作风,在身体力行和法令严明两方面都无懈可击。
除了玩忽职守,东晋士族最大的劣根性就是贪婪奢靡。刘裕自己一直保持朴素、本色的生活方式,家居和车马都不用金玉装饰,家中不蓄养乐伎舞女。家居时,他习惯穿木屐,最平常的消遣是踱到建康郊外,在江滨散步。
刘裕办公的府内也从不设金库,一切开支都按度支(财政预算)执行。他掌握朝政的近二十年间,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的时间远多于和平,但政府财政收支一直保持平衡,极少靠加征赋税弥补军费,更不曾靠增发货币、通货膨胀敛财。而这一招正是他的子孙们屡试不爽的手段。
从战场回建康不久,会稽郡的豪族虞亮因藏匿人口上千被揭发。这是东晋士族最习惯的扩充家产的方式。他们吞并小农的土地,让这些农民成为自己的佃户和奴婢,并把他们从政府户口中注销,不给政府缴纳赋税。刘裕命令将虞亮斩首。会稽太守是晋朝宗室司马休之,也因包庇纵容被免官。
朝廷选拔官员,一个主要渠道是由各地州郡推荐秀才、孝廉人选。秀才要求有文化,孝廉要求品德好,再由朝廷进行文化考试,合格者才能录用。这个制度自汉代开始实行。但百余年来,士族门阀控制了秀、孝选拔,他们的子孙不管有无才干,都可以通过这个名目,不用考试直接做官。刘裕此时向皇帝呈请批准,恢复对秀才、孝廉的考试制度。晋安帝是白痴,但朝廷正式法令还要以皇帝诏命的形式颁布,这是当时的行政程序。
刘裕用人也只看才能品行,而不计其出身,也不计较与自己有无恩怨。当然,他的亲属只要稍有能力,都会位居高官,这是他控制政局的需要。除此之外,他从不用只会阿谀奉承的无能之徒。有人认为跟随他发迹的都是其京口乡党旧部,但刘裕从不介意从旧日敌人中选拔人才,像沈林子兄弟,本是天师道要犯;胡藩是桓玄部属;平燕时招降的桓氏家族,甚至鲜卑贵族段晖,都被他委以重任。这些人在他死后,仍在军、政领域起着重要作用。
经过刘裕整肃,门阀士族已经退居政治生活的边缘。代替他们的,是跟随刘裕作战起家的一批中下层军官。这是自魏晋士族当道二百年以来政治舞台的最大变化。
心腹刘穆之
刘裕自幼失学,文化水平低。在这方面,他最倚重的助理是刘穆之。
地位提高后,刘裕经常主持重要场合,在生活交往和政务中,接触到的士族文化人也越来越多。为适应这种角色变化,他做了很大努力。他的政务文书、重要发言,大都要和刘穆之预先商议,由刘穆之代拟。甚至行为举止、服饰礼仪方面,刘穆之也常为他提供参考意见。
刘裕地位提高后,曾努力学习文化,但还是识字有限,写字笨拙。他的多数文案虽有幕僚代笔,但有些发给外地重臣的机密文书仍需自己写;当时士族上层风气,朋友、僚属间信笺往还,都以本人手写为上。刘穆之劝导他:书法虽是小节,但事关声望,还是应当留意习练一下。
但刘裕事务繁忙,加之天分不长于此,总是无法写好。刘穆之只好教他:“那就索性放笔写大字。一个字一尺见方也没关系。字大就显得气度大,而且体势有力。”刘裕从此照做,六七个字就写满满一张纸。
身为宰相后,刘裕也开始留心学习知识,闲暇时会让人给他读书听,或者让刘穆之等讲述历史上的治乱兴亡、文人士林掌故,他努力记住一些,在公私社交场合做谈资,显示自己不只是一个戎马倥偬的武夫。但这种一鳞半爪的道听途说毕竟有限,难免犯张冠李戴的错误。一般的臣僚即使听出纰漏,也不好意思指正,只好点头依违称妙。
但有一人——刘毅的舅舅郑鲜之,从来不肯放过刘裕的错误。此人出身北方士族,颇有文化,且性格倔强,正担任御史中丞,负责纠察百官。他每次听到刘裕引经据典的破绽,总不客气地当面指出来。刘裕试图遮掩,他更会追根究底说个明白。刘裕经常被他搞得下不了台,甚至脸红动气。事后刘裕反思说:“我本来没有学问,说话粗浅。各位贤人一般都宽容不计较。只有郑先生,肯给我当面指出来,我得因此感谢他。”
刘穆之除了为刘裕协理朝政、处理府务,还留心生活中的琐事。百姓的街谈巷议,京口、建康或各地的新闻趣事,他只要听到,都会向刘裕报告。刘裕很喜欢借此获得小道消息,然后在公私场合谈起,显示自己耳目聪明,洞悉民情。
刘穆之精力充沛,涉猎极广。他长期主持朝廷政务,还要为前方的部队提供补给、兵员,工作繁剧,各种表章文件堆满案头,永远有人在排队等待向他汇报事务,他经常是手持文件阅览批示,同时耳听各种来人的汇报,随时做出回答和指示,同时处理几件事情,都不假思索而处置得当。稍有空闲,他就读书、写书,经常拿几种不同的抄本亲自校订(当时书籍都是写本,传抄中会有差异)。
他还爱结交各路宾客,常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应酬客人,身边永远座无虚席。他不习惯独自吃饭,每餐都要让厨房准备十人以上的精美饭食,一边吃饭一边与众宾客交谈。他靠这些人为耳目,探听朝野间的各种动向,报告刘裕。他事实上也负担了刘裕军府的情报工作。他曾对刘裕说:“我本来出身贫寒,生活清苦了很多年。自从追随您高升以来,生活开支略微大了一些。有时想节省一点,但不容易克制住。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辜负您的地方。”
对刘穆之如此受重用,最不满的人是刘毅。他几次趁谈话之机,与刘裕说起:刘穆之官阶虽不高,但权势太盛。刘裕对刘穆之的信赖则从未降低,除了靠他处理府务外,还将他提升为丹阳尹,即京师所在郡的太守。刘穆之女儿出嫁,刘裕提供了价值上百万的嫁妆。而刘裕自己的女儿出嫁,嫁妆不过二十万钱。
“二刘”结怨
何无忌死后,“三头”去一,刘毅和刘裕的关系更为对立。刘毅性格果敢有为,但刚愎自用。京口起事以来,他认为自己与刘裕同谋共举,功业相当,众人推举刘裕为首,他向来不服气。
天师道平定后,刘毅仍官复豫州刺史,其堂弟刘藩任兖州刺史。但他看到刘裕官位升高,认为自己的声望和地位相对降低了,不满的情绪更重。二刘发生争执时,刘裕总忍让克制,希望能和衷共济。
对刘毅的这种态度,不仅一同起家的军官们,就是他的亲属也多不赞同。刘毅的舅舅郑鲜之,就极为服膺刘裕而不满刘毅,甥舅关系很差。郑鲜之负责监察百官,当时发生一起案件,一名负责传发诏书的官员罗道盛,偷偷开启诏书窃取情报,事发后依法当问斩。刘毅却以罗道盛有侯爵为名,阻挠行刑,也许此人是受刘毅之命探听情报。郑鲜之和刘毅有亲属关系,按法律不能互相荐举或控告,于是他命令下属代自己指控刘毅,申请从严查办。最后是刘裕从中调和,通过皇帝发诏书,宣告此事不予追究。
刘毅一位堂叔刘慎之,在桓玄篡晋前曾任官,在家乡声誉很高。之后一直赋闲在家,不肯出仕。他经常对刘毅、刘藩兄弟说:“你等的才能,足以得富贵,但恐怕不能长久。我不指望跟你们升官发财,只不想跟你们受灭门之灾!”刘毅对这个堂叔很敬畏,每次回京口探访,都让自己的卫士随从停在门外。即使这样,他和刘藩每次登门,都要被刘慎之痛骂而出。
和刘裕一样,发迹后的刘毅也试图树立有文化的形象。但读书没能给他提供借鉴。他读到廉颇、蔺相如的传记时拍案感叹,认为世间绝不可能有蔺相如这种谦恭隐忍之人。一名官员郗僧施主动投靠刘毅,两人交情甚好。刘毅当着众人引经据典夸郗僧施,同时也是自夸:“当年刘备遇到孔明,如鱼得水。如今我与足下虽才能不如古人,而共事之情如出一辙。”众人都暗自叹息其高傲不逊。
寻阳兵败后,刘毅知道自己武功无法与刘裕相比,更想在文雅风流方面胜出一头。刘裕凯旋回京后,晋安帝亲自主持宴会为刘裕庆功。当时士族风习,宴会上要赋诗助兴。刘裕等武人自然要让幕僚提前代写。刘毅的诗中有“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一句,意为战国时被秦国灭掉的六国,武夫战将虽多,却不如曹魏正始年间的名士风流有韵致,借此显示自己虽战功略逊,但文雅有余。
天师道平定后,刘毅重新就任豫州刺史,同时负有都督江州军事的权力。当时的制度是:对刺史中位望较高者,授予其都督邻州军事的权力,可以指挥、调度邻州兵力。这是一种协调诸州统一作战的军区制度。
此时的江州刺史庾悦出身士族,桓玄篡晋以前官爵已经很高,他曾带部属到京口公干,想顺便比赛射箭消遣。当时刘毅还是京口一下级军官,他召集同僚亲朋聚会,已提前向州府预定了射堂(射箭馆)。庾悦带人来到射堂时,刘毅上前求情说:“我是寒微之人,能在这里赌射一次,很不容易。君等大人物随处都有机会,希望今天就把射堂让给我们。”
庾悦根本不为所动。刘毅同来诸人见状,纷纷收拾弓箭离开。刘毅却占一射位独自射箭。庾悦等人游戏半晌,下人取出饭食就地用餐。刘毅看到有烧鹅未曾吃完,向庾悦索要,庾悦也不答应。从此刘毅对庾悦记恨在心。
现在刘毅借都督江州之机,将江州军府划归自己指挥,三千江州军都被征调到刘毅部下,庾悦被剥夺了本州的军权。在当时,这种刺史只管民政而无军权的情况非常少。不仅如此,刘毅还借口助江州防范蛮人,派自己的部队千人进驻寻阳,向庾悦示威施压,并以都督身份在政务上处处为难江州。他还派人向庾悦示意:正因当年射堂结怨,导致了今日之局面。庾悦在愤怒惊惧中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412年四月,刘道规病重,荆州刺史空缺。刘裕控制下的朝廷任命刘毅为荆州刺史,同时都督荆、宁、秦、雍四州军事。荆州刺史是东晋朝历来的关键职务,但刘毅觉得从此无望掌握朝政,颇为不满。他先从豫州回京口家乡,祭扫先人坟墓,然后舟行上江赴任。
路过京师时,刘毅违反惯例,不到朝廷觐见皇帝。刘裕只得带众臣到江口码头拜会他。
素来敢言的胡藩向刘裕提出:刘毅久已心怀不满,现在为了收揽人心,又在广泛结交士族,白面书生之辈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通过他抗衡刘裕。如果放任他到荆州坐大,难免再生事端,不如趁此机会除掉他。
刘裕考虑到刘毅毕竟有京口起义之功,如今尚未有大过,不应自相残杀,没有答应。
码头宴会上,诸人酒酣耳热,脱下朝服,抛掉冠冕,以樗蒲大赌为刘毅饯行。每局赌额都达数百万。相比朝堂上的文雅的赋诗宴会,刘裕一干人更适合这种消遣方式。
樗蒲的游戏规则,是先以五枚骰子掷点,根据所得骰子花色,决定棋盘上棋子前进的步伐,以杀光对方旗子为胜。刘裕、刘毅二人年轻时都是赌徒,加之他人有意谦让,没多久便纷纷出局,只剩两人做最后一掷。
此时赌桌上的钱已堆得能埋下人,众人都紧张围观。郑鲜之为刘裕呐喊助威尤其急切。樗蒲所掷的骰子面只分黑白二色,黑面少而白面多。掷得五子全黑为“卢”(“卢”古代也是黑色之意),为最高花色;次之为四黑一白的“雉”;再下级别还有很多。
刘毅先掷,骰子滚转落定,花色为“雉”。他脱光了上衣,拍桌子跳跃,向众人叫道:“不是不能得卢,懒得做而已!”
刘裕也已赌兴大发,手捻骰子良久,慢慢说:“今天看看老兄的手段!”挥手掷出,四枚骰子都是黑色,剩余一枚跳跃转动不止。刘裕连声高喝:“卢!卢!”果然落定为黑色。
刘毅情急转怒,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早知道你不肯给人留位子!”他本来脸黑,此时早已憋成铁青色。郑鲜之狂喜,在旁边赤脚跳跃,连声欢叫。看舅舅如此举动,刘毅尤其愤怒,已经不顾长幼之礼:“我们输赢,关这位郑先生什么事?”①
刘毅对刘敬宣当年的评价依旧记恨在心。告辞登舟前,他对刘敬宣说:“想请你到我部下做南蛮校尉,不知能否屈尊?”刘敬宣顿时大惧,悄悄告知刘裕。刘裕笑说:“不必多虑,我保老兄平安。”他让朝廷任命敬宣为北青州刺史,统辖新征服的南燕之地。
刘毅路上经过豫州、江州,擅自征调二州的军队万余人随自己到荆州。到达荆州后,他报称荆州武备缺乏,广州盛产竹木胶漆等武器原料,要求加都督交、广二州,也获得批准。这样,刘毅所督之地已占东晋的半壁江山,俨然如当年的桓温、桓玄时代。
千里溯江
闰六月,刘道规病逝,时年四十三岁。刘裕不仅失去了一个弟弟,也失去了一个非常有才能的得力助手。
刘毅也知道兄弟最可靠。不久,他在郗僧施鼓动下上表,称自己病重,要求将堂弟、兖州刺史刘藩调来荆州协理政务。
刘裕的容忍此时已到极限。如果刘毅病重是假,则是要与刘藩合力控制上游;如果是真,则是准备将荆州传予刘藩,世代传承,重演桓温家族在荆州的一幕。刘裕绝对不能容忍此举。
但刘毅现在控制整个上游,万一处理不慎,刺激其起兵,将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举国大战。刘裕很谨慎。他先通过诏书批准刘毅的呈请。刘藩从兖州赶到京师,马上被逮捕,和另一名投靠刘毅的士族谢混都被赐死。
随后,刘裕集中四万兵力亲自出征。他安排豫州刺史诸葛长民和刘穆之共同负责后方事务。至于下一任荆州刺史,他选择了司马休之。此人庸碌无能,但因为出身宗室,资历靠前。刘道规死后,刘裕一时没有得力的亲人,部下诸将限于资历,也无法越级提拔,只能做此选择。
九月,刘裕舰队开始向上游航行。这时,一名叫王镇恶的部下向刘裕提出了一个几乎是异想天开的计划,要求给他数千士兵、一百艘轻舟,先行进占江陵。
王镇恶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孙子,苻坚兵败时他十三岁,随叔父辗转逃亡,流落到东晋的荆州。刘裕征南燕前他已三十九岁,官至县令,被人推荐入军中。在灭南燕及卢循的战斗中,他的才能显现出来,逐渐受到刘裕重视。王镇恶生来体弱,拉不开强弓,骑不稳快马,但读书多,有谋略,性格果敢擅长弄险,与其祖父王猛神似。
刘裕听取他的汇报后,决定依其计策而行,调拨一百艘轻舟归王镇恶指挥,由蒯恩担任副将。蒯恩是刘裕旧部,从与孙恩交战时就跟随左右,娄县作战时被箭射瞎左眼。
九月二十九日,刘裕舰队行至豫州姑孰,王镇恶、蒯恩率前锋先行进发。
按照刘裕和王镇恶的谋划,此时朝廷处死刘藩和起兵进剿的消息尚未传到荆州,王镇恶先锋军假扮刘藩一行,一路声称奉诏调任荆州。到荆州时,如当地已得知消息,应当也来不及集结舟舰,王镇恶水师将烧毁沿江舰船,并阻挠其造船工作,巡游江中等待主力;如果荆州尚未闻讯戒备,则径直袭取江陵。
王镇恶部出发后,逆水昼夜兼行。途中因逆风停泊四日。十月二十二日清晨,船队行至江陵城外的豫章口码头,途中共用二十四日。
豫章口距离江陵城还有二十里。王镇恶在舟中观察,看到码头上停靠的船舶、岸上的商旅居民都一切如常——建康起兵的消息看来还没传到此处。他下令每船上只留一两名士兵,其余全部登岸集合。岸上每船旁边又留六七人,各立旗帜一杆,安放一面战鼓。
王镇恶命令留守士兵:预计前军开进到江陵城时,便击鼓呐喊,做出大军登陆的假象。此外,他还分出一支部队去烧毁沿江停泊的所有军、民舟船。然后他和蒯恩带主力向江陵城急进。队伍最前方的士兵接到命令: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刘兖州(刘藩)驾到。此时江口码头戍兵和商民都还以为这是刘藩的队伍,没有人起疑心。
王镇恶等行至距江陵五六里处,迎面与刘毅部下的军将朱显之相遇。朱显之受刘毅之命,带着十余骑兵、数十步兵去码头,等候刘藩船队的到来。看王镇恶部源源开来,他问这些士兵是何人?士兵边行进边回答:是刘兖州驾到。
朱显之等迎着队伍而行,一路询问刘藩在何处,回答都是“还在后面”。朱显之看这些士兵抬着木掩体、云梯等攻城器械,武备严整,行进甚急,不禁心中疑惑。远看江口一带,忽然升腾起了遮天蔽日的浓烟,码头上舟船纷纷起火,密集的战鼓和集结口令声也远远传来。他猜到这不可能是刘藩部队,急忙打马掉头冲回城中,传令关闭诸城门,并火速报告刘毅:有大军好像是从下游开来,即将进城,江口船只也都在起火燃烧。
王镇恶军也加紧行军,狂奔到东门之下。城门刚刚关闭,还未来得及上门闩,被王镇恶军撞开。外城驻有上千荆州军人,此时已穿戴好盔甲,准备战斗。王镇恶、蒯恩指挥军队杀开荆州兵的抵抗,向内城冲击。
刘毅州府所在的江陵内城,其中有从豫州带来的亲信旧部千余人,荆州本地部队两千余人,这时都整装完毕,开出内城交战。王镇恶指挥部下在城内纵火,将外城的南门和东门也都烧毁,同时向刘毅军喊话,称朝廷军队前来逮捕刘毅,其他人投诚则一概无罪。
外城的战斗从上午持续到正午时分。荆州本地将士不太亲附刘毅,大都投降或逃散,只有刘毅旧部退入内城,闭门拼死固守。王镇恶对城内喊话劝降,说刘裕率主力随后就到。还派人将朝廷宣布刘毅罪状的诏书、对刘毅部下的赦免书、刘裕给刘毅亲手写的劝降书信共三封送入内城。刘毅将其直接投入火中烧掉。这个事变太突然,内城的军人还都不相信二刘已彻底反目、刘裕会亲自来征讨。
这时外城有一名叫王桓的人,他家就在江陵,当初在刘道规部下曾手斩桓谦,靠勇武受到刘裕提拔,调入建康军队。此时他正请假来江陵搬取家眷,看到王镇恶军杀入江陵,他带着十余人加入其中。
下午,王镇恶军在内城东门边的城墙上挖开了一个洞。王桓第一个冲进洞中,王镇恶随后也钻入内城,士兵们鱼贯而入。双方在内城街道的巷战一直持续到入夜。
交战两方大都是京口、建康等地人,有很多人是相识或者亲属。王镇恶让下属一边作战,一边向对方的亲人喊话。刘毅部下逐渐知道,此次确实是刘裕与刘毅决裂,亲征而来,都无心作战。一更时分,刘毅府前的队伍溃散,只有亲兵还在守府门拒战。王镇恶担心黑夜之中难辨敌我,容易误伤,就把队伍带出内城,包围城墙驻扎。
夜半时,刘毅率三百余人从内城北门冲出,这里是王镇恶部防守的地段,无法冲过。刘毅又转而冲向外城的东门。这里是蒯恩防段,军人奔跑、苦战一天,都疲惫不堪,被突破。刘毅连夜逃到离城二十里的牛牧佛寺,部下散亡殆尽,人马困乏,请求僧人收留。当年刘毅讨伐桓玄,有桓氏成员逃到此寺,被僧人藏匿。刘毅获悉后诛杀了方丈,所以此时寺僧都不敢收留他。刘毅在绝望中自缢而死。
第二天早晨,刘毅的尸体被当地人发现,又被拉回城中,在街市上斩首。他的子侄也都被斩首。其余顽抗被俘的部属,都留待刘裕前来处置。此役王镇恶身中五箭,所持长槊也被箭射中,断为两截。他驻守江陵二十天后,刘裕主力方才到达。
刘裕到江陵后,首先处死了郗僧施等刘毅党徒。毛修之也曾带兵抗拒王镇恶,因为他以前颇有战功,被刘裕赦免。王镇恶受封男爵。刘毅有个远房堂兄刘粹,也曾参与京口建义,此时正担任江夏郡太守。刘裕军队经过江夏时,有人怀疑他会因与刘毅有亲而不忠,但刘粹竭诚提供军需,为平定刘毅出力,此时也被封为男爵。
刘裕这次在江陵驻扎了三个多月。他以前溯江最远只到达过寻阳,这是第一次到荆州,要认真处理一下这里的事务。为防止再次出现对抗下游的情况,削弱荆州势力,湘江流域(今湖南)被划出来成立湘州。
处理荆州的事务之外,刘裕还要解决割据蜀地的谯纵。此时离上次刘敬宣伐蜀失利已有五年。这次刘裕选定的伐蜀主帅、益州刺史,是三十五岁的朱龄石。众将对这个决定颇为意外。因为朱龄石虽然在对南燕和卢循的战争中表现不错,但毕竟只是郡太守级别,资历尚浅,远不能和刘敬宣相比。
刘裕的这个考虑,一方面是看朱龄石确实有统兵之才,另一方面,朱龄石、朱超石兄弟是京口举义诸将中少有的通晓文墨之人。平定蜀地后民政事务颇多,要军、政兼长的统帅才能处理好。刘裕划拨了此次西征兵力的一半(两万人)参加伐蜀,他的妻弟臧熹也在朱龄石统帅之下。
关于此次伐蜀路线,刘裕和朱龄石做了反复推敲。溯长江、经三峡进入成都平原后,北方有三条支流汇入长江,沿它们都可以进趋成都。按照自东向西入蜀方向,依次是内水、中水、外水。内水路线最远、最不便。上次刘敬宣伐蜀,为出敌不意,是取内水方向。
此时刘裕和朱龄石最关心的,是蜀主谯纵这次会在哪个路线上重点设防。二人判断:敌人都知道刘裕敢于赌博的风格,谯纵很可能猜测,刘裕会出人意料地再赌内水之路,从而重点设防于内水沿岸。基于这个推论,刘裕和朱龄石决定这次改走外水。
这个赌博太大胆。由于担心走漏风声,刘裕不敢做进一步详细部署。他独自写下进攻计划,密封好交给朱龄石,让他行军至三峡的白帝城时再打开看。412年的年底,朱龄石率军登船,向三峡驶去。
诸葛长民
刘裕出征期间,留守朝廷的诸葛长民逐渐不安。他素来以贪婪著称,自参与灭桓玄发迹以来,他聚敛财宝、广占地产无数,民愤很大。看到刘毅被除掉,他一方面庆幸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又担心刘裕下一步会对自己下手,对下属感叹:“如今的情况,跟刘邦杀功臣有什么两样?”
他试探一起留守的刘穆之:“传闻刘太尉(刘裕)对我一直有看法,是什么原因?”刘穆之宽慰他说:“刘公独自西征,母妻家小都交给您照顾,怎么会有看法?”
诸葛长民的弟弟诸葛黎民,也一样贪财好利,且骁勇好斗。看到刘裕率主力在外,他鼓动长民寻机除掉刘裕。诸葛长民颇为动心,但又自感不是刘裕对手,权衡再三不能下决心,感叹道:“贫贱时只想富贵,富贵了却不免有危难。如今想回头做个京口布衣,怕也来不及了!”
他还试图招引正在做北青州刺史的刘敬宣,给刘敬宣写信说:“盘龙(刘毅)刚愎骄横,如今自取灭亡。与我等作对的人都快被铲除,正好趁机共谋富贵!”
刘敬宣嗅出诸葛长民准备弄险生事,回信说:“自桓玄灭亡以来,本人历任州郡,只怕福中藏祸,小心谨慎尚来不及,不敢妄想富贵之事。”他同时将长民此信密送荆州的刘裕,报告原委。刘裕获悉后欣慰道:“阿寿果然不辜负我!”阿寿、盘龙分别是刘敬宣、刘毅小名。京口诸将互相都很熟悉,常以小名相称。
一时间,长江上下的形势又颇为诡异。以诸葛长民的地位才能,无法与刘裕公然对抗。但人们都担心事变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前方伐蜀的军队尚在征途。一旦建康有变,将又是卢循突起一样的棘手局面。
刘穆之私下问擅长占星术的下属何承天:“刘公此行,能否顺利?”
何承天说:“平定荆、蜀都不成问题。但另有一事值得担忧——上次平定卢循后,刘公乘船返回,在石头城码头登岸回府,随行警卫很薄弱。这次回京,应该多加小心。”刘穆之急忙派信使将此言告知刘裕。
刘裕也在考虑如何不激起事变。他先派自己幕府中的心腹单船回京,显示对后方形势非常放心。413年的二月,刘裕开始安排西征部队返回京师。运载着辎重、士兵的船只陆续顺流而下,回到建康。
但刘裕自己启程的日期却一再推迟。诸葛长民等留守官员几乎每天都到江边码头迎候。络绎靠岸的舰船中,总不见刘裕座船。
二月三十日这天,刘裕乘一艘不起眼的轻舟靠岸,在数人陪同下悄悄回到太尉府。建康城中无人知晓。
第二天一早,诸葛长民才知道刘裕已经回京,急忙到太尉府拜见。刘裕让一名卫士丁旿藏在房间帘幕之后。待诸葛长民落座,刘裕命随侍诸人都退出,与长民尽兴长谈,说起了很多以往从未与人谈及的事情。诸葛长民非常开心。这时丁旿走出帘幕,一拳把长民从坐榻上打翻在地,随后几拳将其活活打死。
刘裕是个武人,最擅长给对手制造假象。搏杀互砍时,是引诱对手的假动作;两军对阵时,是示形于敌的佯动。但在与对手直面相对的最后一刻,他却常袒露出最真率、本色的一面,与临死的对手分享。
诸葛长民的尸体被抬到廷尉府,象征其被依法处决。诸兄弟也被逮捕处死。诸葛黎民不甘就擒,与前来抓捕的士兵格斗至死。建康、京口等地因此流传开一句民谣:“休跋扈,有丁旿!”
进占蜀地
诸葛长民家族在建康被处决时,朱龄石伐蜀的军队还在三峡内跋涉。
三峡这段江路滩险流急,舟船凭帆桨无法逆流而上。士兵们用纤绳拖曳着船只,手足并用,在乱石间艰苦爬行。
逆江流入蜀,最先进入长一百余里的西陵峡。江流在峡谷中曲折奔腾。两岸高山耸立千尺,悬崖绝壁上生长着奇异的松柏怪树。不时有瀑布从上面飞流而下,飘摇洒落如雨雾迷蒙。谷底阴暗潮湿如井底,终年难见阳光,抬头仰望,只见高天渺如一线。只有夏日的正午时分,阳光才会穿过林木,斑驳地投射在谷底。
西陵峡尽处,层峦叠嶂的南岸群山之中,有黄牛山巍然耸出。江流在其下回旋成滩,名黄牛滩。绝顶石壁上,有图形如人负刀牵牛而行,人黑牛黄,轮廓分明。江流迂回湍急,逆水行进缓慢。每日清晨,抬头看黄牛近在眼前。待行进数日,黄牛历历尚在原地。故有歌谣唱道:“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行过西陵峡,有激流奔迸的流头滩,水势湍急,礁石密布,鱼和鳖都不能逆流而上,常有顺流而下的船只在礁石上撞成碎片。这里到成都,水路还有五千余里。因逆流难行,当时人语为“下水五日、上水百日”。
继续西上,有悬崖高数百丈,陡峭壁立,飞鸟都无处立足,顶处石缝中却插着一根木棍。自谷底仰头遥望,木棍长约数尺,顶端焦黑如烧过。当地父老传言:古代曾有大洪水,当时人们泊舟崖边,随手将煮饭烧过的木柴插在石缝间,水退后便留在原处。此地因名“插灶崖”。
插灶崖西上,是东界峡。这里东属宜都郡,西属建平郡,正当两郡之界上。远望层峦尽处,有两块巨石如人形对立,做出挽袖对峙之状。传说那是两郡督邮在争执郡界,东边的宜都督邮身略向后倾,据说是自知理屈之故。
朱龄石部继续穿越巫峡,进入广溪峡(今瞿塘峡)。山雨之后,山谷会响起猿群的啼鸣,声如悲泣,回荡在峡谷中经久不绝。渔人在舟中歌唱:“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广溪峡中的瞿塘滩,夏季水涨形成巨大漩涡,舟船一旦卷入其中必然倾覆。滩上有神庙,据说此神最恶声音,朝廷刺史从此经过,也不敢鸣鼓吹角。行船人怕竹篙的铁足触石有声,经过这里时都以布包裹。
行出广溪峡后,江流两岸地势稍微开阔一些,白帝城就在这里。此城面江背山而建,周长十里左右。城墙早已处处坍塌,城内民户稀少,树木荆棘成林,百姓多在城内开荒种地。从江陵至此,水道共一千二百里。
413年六月,朱龄石部行至白帝。他们出发时是隆冬,此时已是盛暑。朱龄石打开刘裕的密函,上写:“主力取外水入成都;臧熹率所部从中水取广汉;拨大舰十余艘给老弱兵士入内水。”朱龄石等依言而行,各自加速前进。
谯纵果然判断晋军会从内水(今嘉陵江)来攻,派大将谯道福率主力驻扎内水沿岸。如今获悉晋军忽然循外水(今岷江)北来,他急忙调成都附近的万余兵力南屯平模(今四川彭山县),扼守外水。
七月,朱龄石进抵平模,一战击溃蜀军。晋军从这里丢下船只,步行直指成都。谯纵逃出成都,东投谯道福主力。但谯道福已不服从他指挥,谯纵绝望自缢,晋军进占成都。朱龄石命诛杀谯纵诸兄弟、堂兄弟,其余一概不问。
沿中水而上的臧熹却颇不顺利。他这一路疑兵的任务是占广汉(今绵阳市),截断谯纵北逃入秦的道路。但入蜀不久臧熹就病倒了,指挥权交给下属朱林。这路晋军攻克牛脾城,斩蜀军大将谯抚。当进至广汉城下时,臧熹病逝。朱林指挥晋军攻克广汉。此时谯道福率部自东赶来,试图解救成都,被朱林部击败。蜀军闻知成都已陷落,都溃散而逃。谯道福被俘斩首。蜀地至此全部平定。
司马休之
413年三月,刘裕从荆州返回后,过了一年零十个月的和平生活。这年他已五十一岁,第六个儿子也出生了。
刘裕得子很晚。青年新婚后,臧氏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刘裕给这个女儿起名“兴弟”,即希望她能继续带来更多的弟弟。但臧氏此后不仅没生男孩,连女孩也未再生一个。
直到405年,刘裕攻灭桓玄,坐镇京口控制东晋朝政,这时他已经四十三岁。为了得子,他只好物色已生过儿子的健壮妇女。当时显贵为求子经常如此。被桓温扶植为皇帝的简文帝司马昱,当初也为无子所烦恼,后来找了一个已经生过儿子的寡妇和一个黑粗胖大的侍女,才各自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司马道子和司马昌明。
此术对刘裕也颇为有效。次年,一位张氏为他生下了长子刘义符。再次年,孙氏、胡氏分别生下了刘义真、刘义隆。胡氏名道安,生义隆时已经四十岁,两年后因为不明原因触怒刘裕,被赐死。张氏和孙氏则根本没留下名字、乡里和年龄。她们可能都是因犯罪(或家人犯罪连坐)被充配入官的奴婢。刘裕妻子臧爱亲此时也得病身死。
刘裕发迹后,长女刘兴弟也已逐渐长大。刘裕将她嫁给了老同僚徐羡之的侄子徐逵之。徐羡之也是京口人,当年和刘裕在刘牢之部下共事。京口起事后,他曾在刘裕军府任职,但更多时间是在司马德文府中,为刘裕监视其举动。后来,徐羡之的儿子和刘裕其他女儿长大,两家又有结亲。
当初征灭南燕时,刘裕本打算继续西征、攻灭后秦,因卢循兵起不得已作罢。此后刘道规病死,再没有得力之人为他主持荆州西线,伐秦之举一直在推迟。因为后秦地处西北,与荆州密迩接境(包括荆州都督下的雍州襄阳、梁州汉中)。如果荆州刺史没有可靠的得力人选,刘裕不敢贸然西征。
此时刘裕开始多了一批新的潜在敌人:皇室的司马氏宗室成员。晋安帝虽是弱智,但司马氏宗室人数颇多,他们将刘裕看作司马氏天下的威胁,希望寻机除之。担任荆州刺史的司马休之,这时被当作兴复司马氏的关键人物。
司马休之性格柔弱,没有野心对抗刘裕。但他年轻的侄子、在京师的谯王司马文思性格凶暴,广泛招纳游侠武人,经常出猎习武,侵扰百姓甚至擅自杀人。数次被弹劾之后,他试图暗杀刘裕。刘裕遂将其逮捕。
414年四月,刘裕命将文思送到荆州,让司马休之处死他。但司马休之拒绝执行,只上表向朝廷道歉谢罪,仍让司马文思在自己部下任职。
这年底,一名逃亡后秦的宗室司马国璠,在秦晋边境召集数百人,渡过淮河,乘夜潜入广陵城起兵,一直攻入太守府中。此时驻防广陵的是刘裕旧部檀祗,他带部下出战,黑夜中被箭射伤不能行动,遂嘱咐部下:“敌人是想乘夜作乱,赶快敲五更鼓。敌人以为天就要亮,必然撤退。”晋军敲五鼓,司马国璠等果然撤退。
刘裕最终下决心除掉司马休之,消除司马宗室的威胁。415年正月,他逮捕处死了司马休之在建康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再度率兵西征荆州。
司马宗室人数众多,难以提防。正在任北青州刺史的刘敬宣,军府中有一司马道赐,他秘密结交了几名部属,趁一次报告事务之机,抽刀砍死了刘敬宣。青州文武闻讯,迅速扑灭了这次动乱,处死了司马道赐诸人。刘敬宣是刘裕多年的同僚、好友,他的死讯传到西征军中,刘裕为之放声大哭。
此次出征荆州,刘裕以女婿徐逵之为先锋,希望他在战斗中立功,以便担任荆州刺史。但战事颇不顺利,雍州刺史鲁宗之也和司马休之联兵对抗刘裕。
二月底,刘裕命徐逵之带蒯恩等为前锋,从江夏口(今武昌附近)北进襄阳,占领鲁宗之大本营。途中,他们与鲁宗之之子鲁轨的部队相遇,交战大败,徐逵之及沈渊子(沈林子之兄)都战死。
刘裕刚率水军行至江陵城下,徐逵之等的死讯传来。他在暴怒中命令全军登陆决战。此时司马文思、鲁轨已带四万士兵占领江岸。沿岸都是峭壁,无法攀登。刘裕自己穿戴好盔甲,要亲自上岸对敌。众将都拉住他劝解,刘裕的怒气更盛,主簿谢晦抱着他拼死不让下船。
此时胡藩正带一支船队巡游江中,刘裕命令他强行登岸。胡藩看岸边的峭壁和岸上的敌军,面有难色。刘裕命左右将胡藩擒到自己舰上来,准备斩首示众。看传令亲兵的船驶来,胡藩大喊:“我就要杀敌,暂时不能从命了!”他命船只靠近崖岸,两手持短刀插入岸壁,挖出仅能容大脚趾的坑洞,赤足攀缘而上,最终一跃登岸。部属随他之后也纷纷爬上,冲向司马休之军队。敌军不能抵挡,逐渐退却,刘裕部主力乘机登陆进攻,大败荆州兵,进占江陵。司马休之、鲁宗之等逃奔后秦。
凯旋的舰队再次返回京师。战死者没能归来,他们都被就地掩埋在战场。拥挤在岸上迎接的家属,很多人已成了孤儿寡妇。刘裕长女兴弟也是其一。她与徐逵之生有二子湛之、淳之,长子湛之此时年方六岁。
徐逵之战死后,刘裕派自己的内直督护(贴身侍卫长)、曾亲手杀死诸葛长民的丁旿殡殓埋葬。刘兴弟将丁旿叫到家中,向他询问丈夫战死、收尸殡殓的情况。丁旿本不善言辞,面对一身重孝的刘兴弟,他低头沉默,问一句才答一句。
刘兴弟最想知道的,也最令她心碎肠断。当时习惯,将士作战都以砍首级记功,战场上多数尸体都没有头颅,辨认尸体身份尚且困难,何谈找回头颅拼合尸身。这些血污惨痛的细节,丁旿也支吾难言。每当他说出一句,兴弟便掩面叹息一声:“丁督护!”
她的身份是相国之女,这使她不能像民妇那样用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来发泄哀痛。这一声叹息便是她所有的绝望哀悼与伤怀。一首《丁督护歌》从此传唱江南。它因兴弟凄婉欲绝的哀叹而得名,歌唱的是建康、京口的女子们目送夫婿出征时的期待、哀伤与无奈。
刘裕因此颇为苦闷。他知道女儿听到《丁督护歌》时的揪心,也担心这支辛酸的歌曲有损士气。荆州终于平定,下面就是解决姚秦、光复中原。他的丁督护们还要继续征战流血,命断沙场。刘裕命人用此歌曲牌,重新填写鼓舞士气的歌辞。从此,《丁督护歌》便兼有了两种不同的情绪:
督护北征去,前锋无不平。
朱门垂高盖,永世扬功名。
洛阳数千里,孟津流无极。
辛苦戎马间,别易会难得。
督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
帆樯如芒柽,督护今何渠?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
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
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
前面两首,应是刘裕命人改作。他的丁督护要北征洛阳,浮舟黄河孟津渡,荡平胡虏立功封侯永世扬名。后面三首是民间传唱之作。女子送她的督护离家登舟,哽咽啜泣之外,保重早归一类言辞已无意义。她看着他的战船驶离江岸,汇入帆桅如林的舰队,再也分辨不出哪条船上载着她的督护。她眼望舰队扬帆远行,一点点消失在天际。此时,她只盼望苍天刮起飓风,掀起巨浪,将船只打回岸上,把督护送回她身边——对于如刘兴弟一样的孀妇们,想再看到、摸到他僵冷腐败的尸体都是奢望……
这支歌一直传唱到唐代。它太悲伤、太凄凉,李白也为之感叹,“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
刘裕试图让兴弟从丧夫的伤痛中走出来。但她一直拒绝再嫁,独自抚养着两个幼子。她变成了一个性情怪异的寡妇,稍有不顺心就哀号痛哭。即使父亲刘裕和弟弟刘义隆相继当了皇帝,也拿她毫无办法,遇事只能顺从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