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9日
此时我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踏步而行,渐渐离开了山顶的捕蝇草区。进入雨林时,我的向导突然用忧郁的假声轻轻哼唱起来:
噢,奥巴鲁埃耶(Obaluaiyê)!用你的帽子保佑我。
瘟疫穿越大地就像
星星穿越天空。
倘若有老人正在赶路,
请给他你的祝福。
上帝保佑我,奥巴鲁埃耶!
上帝保佑我,奥巴鲁埃耶!
来时我没有食物,我请求神灵相助。
是神灵帮助了我。
是至高无上的神灵。
上帝保佑你,我们的主。
向导陷入沉默,然后指向一块直径约20米的空地。“他们就在这里做那些事。”他轻声地对我说,“这里多年前曾经是座本地寺庙,人们会到卡布克罗人(Caboclo)[1]的小木屋里献上给森林之神的供品。”
空地周围环绕着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丛。小长尾鹦鹉尖声鸣叫着,胸前一片明黄色的大食蝇霸鹟发出婉转的歌声,卷尾猴咯咯地笑着,一些小型生物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的响声。除去这些动静,四周寂静如澄澈的水晶。一些植物带毒,我抓住一株看上去无害的茎秆稳住身体,一根细小的刺顿时穿破皮肤刺进肉里。当无人打扰时,这里几乎散发出一种神圣的静谧。
在我们进入那片空地前,向导变得越来越谨慎。他先向上帝的信使艾苏(Exú)祈祷。在另一个地方,他举起一杯神圣的含羞草酒(vinho da jurema)。几个世纪前,乌班达教的修行者们曾把这种本土产的致幻酒用到宗教仪式中。向导又向奥修斯(Oxóssi)鞠躬,这位神灵掌管着狩猎、森林和生命。最后,他向奥巴鲁埃耶请求庇佑,神灵的面部被稻草头饰上垂下来的流苏掩住,而这头饰将保佑人们免于疾病和死亡。“这些仪式很有必要,”向导解释道,“就在最近,庙里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空地后面有一棵树,一小块地面的植被已经褪去。就是在这儿,他们在厚石板上处理尸体。“大多数人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死了,”向导继续说道,“但有一些来的时候还活着,他们被绑到树干上,然后被射杀。”树干上的弹孔依旧清晰可见。
尸体被肢解的过程中,血会汇入一条小溪,流向捕蝇草区、卡丘帕区和罗西尼亚的其他地方。死者的四肢和躯干会被扔进独轮手推车,头颅放在最顶部,它们会被运送到贫民窟的另一个地点火化。一些还活着或奄奄一息的受害者会被塞进“微波炉”——沾满汽油的轮胎中,活活烧死。
正如罗西尼亚人所言,被带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当我目击这一切的时候,内姆都不在场。”向导坚持道。从我开始和他交谈起,就一直努力确认是否有确切证据证明内姆同他在位时发生的谋杀案有关。一些人坚持认为内姆对好几个人的死亡负有直接责任。但这些人并不愿意实名指控——这完全可以理解。
在内姆担任罗西尼亚毒王期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谋杀或袭击指控。
里约市的公诉人称,2011年5月9日,两个年轻女人被带到这片空地,然后再也没有回去。
根据起诉书,四名兄弟会成员——两名来自罗西尼亚,两名来自已经被平定的贫民窟圣卡洛斯——将25岁的安德丽莎·德奥利韦拉(Andressa de Oliveira)和21岁的卢瓦娜·罗德里格斯·德索萨(Luana Rodrigues de Sousa)带来此地并杀害了她们。公诉人称,她们的尸体已经被烧成灰烬。
除了指控以上四人,检方还指控内姆下令杀害了这两个女人。“当他们用这种荒谬的罪行来起诉我时,”内姆说道,“我就暂停了自首计划。”
据警方调查,卢瓦娜和安德丽莎一起住在罗西尼亚第四街的一间公寓里。几周前,因为遭遇了严重的家庭暴力,卢瓦娜刚刚和男友罗纳尔迪尼奥(Ronaldinho)分手。
卢瓦娜出身于圣康拉多区的一个中下层家庭,曾经做过模特,关于两名女性失踪的报道从来不会忘记刊登她的照片。毫无疑问,她是一名十分有魅力的年轻女性,在那些报道中,她也被描述成一个活泼热情的女孩。与此相反的是,没有一篇报道刊登过安德丽莎的照片。事实上,很多媒体的报道甚至没提到她的名字。安德丽莎是个黑人,不是模特。
州检察院的控诉基于证人提供的证词,证词表明安德丽莎完全是本次事件的连带受害者。其中一名证人,安德丽莎的好姐妹之一,称她发现卢瓦娜和许多人出去约会:毒贩、足球运动员、警察。“总而言之,同任何她能够利用的人”都有交往。
相应地,这些人似乎也在利用她。几乎所有证词都一致指明卢瓦娜为兄弟会运送毒品。她会把毒品从罗西尼亚带到里约其他贫民窟。贩毒集团很清楚雇用这些年轻漂亮女性来运送毒品的好处——警察大多数时候不会对她们起疑。
就在两个女孩失踪前的几天,卢瓦娜在安德丽莎的公寓中寄存了价值2.5万雷亚尔的大麻。她本应该把这些货送去蒂茹卡区的一个贫民窟,就在罗西尼亚北面。安德丽莎的男友蒂亚戈(Thiago)似乎也是个瘾君子,他作证自己在拆柜子时偶然发现了这些大麻。安德丽莎警告他不要碰这些毒品,把它们藏在了自己的床底下。第二天,当卢瓦娜来取这些毒品时,袋子里空空如也。她只好打电话向毒贩们解释发生了什么,并直接说是蒂亚戈偷走了货物。毒贩们找到蒂亚戈,要求他交代毒品的下落。
5月8日周日,安德丽莎13岁的妹妹胡利亚纳(Juliana)——当时正和姐姐住在一起——证实安德丽莎在事发第二天向她提到过:“自己必须赔偿内姆和其他三个毒贩的损失。”组织似乎要求安德丽莎用公寓来补偿“毒品损失的一半”。
5月9日下午5点,公诉人称胡利亚纳向蒂亚戈和姐姐告别,然后前往安德丽莎的朋友费尔南达(Fernanda)家帮忙照顾小孩。这是所有证人中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安德丽莎。据胡利亚纳称,费尔南达之后“看到大约六个毒贩拿着铲子、斧头和汽油罐正从捕蝇草区往山上走。他们还拿着一块插着钉子的木板。这是毒贩们用来殴打和折磨受害者的工具”。
显然,蒂亚戈逃脱了毒贩们的审判和终极制裁。他被毒贩们狠狠揍了一顿,随后出现在罗西尼亚卫生所接受治疗。毒贩们为何会释放蒂亚戈?这是本案的疑点之一。所有证词都显示他才是那个偷走货物的人,结果他反而逃脱了制裁。这诡异到让人无法理解。
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公诉人继续指控:毒贩们释放了蒂亚戈,随后开枪打死了两个女孩。本着“没有尸体,就没有罪案”的原则,他们将尸体带去空地焚烧。
负责调查此案的民事警察曾经同一名鉴识专家前往空地,他们发现了两根动物骨头、一根人骨、一只人字拖、一只网球鞋和一串手链。证人们随后证实这些物品属于卢瓦娜和安德丽莎。然而,这次法证检查违背了好几项基本原则,这名警察随后因在另一起谋杀案中伪造证据被警方解雇。
内姆当权的五年间,关于谋杀、处决和随意暗杀的消息从未断绝过。甚至连那些有权势的人物——曾经控制着罗西尼亚一半天然气特许经营权(这门生意利润丰厚)的“天然气大王卢卡斯”(Lucas do Gas)也在失踪后被证实死亡。许多人将这些命案算在内姆头上,大众媒体也常常将他形容成滥杀无辜的杀手。但这些指控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没人拿得出证据。
当我就这些指控和内姆对峙时,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杀那两个女孩呢?”他反问道,“除了那个13岁小女孩说的话之外,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当天我靠近过那里呢?”
尽管证据单薄,治安法官还是决定将本案提交陪审团。我写作本书时,内姆正在等待此案宣判。
就像贝尔特拉姆想的那样,政府长期忽视贫民窟,任由它们浸泡在贫困、疾病和暴力的腐汁中,其恶果之一就是巴西的刑事司法体系在贫民窟毫无公信力可言。与之相应,住在里面的人也根本不在乎外界的看法。“50年来,”当我在贫民窟住下不久后,一位罗西尼亚的居民告诉我,“他们他妈的就没正眼瞧过我们。现在他们突然对我们有了兴趣,我们就得开始听他们的,凭什么?”
不过,近几年警方确实曾试着去了解社区内部的情况。比如艾斯特利塔和莱亚尔,他们耐心细致地调查了内姆的组织。当然,这可能是警方进行过的难度最大的尝试,也非常少见。
1995年,贫民窟内引进了另一项重要措施:匿名举报热线。来电者可以举报犯罪活动,或哪怕只是贩毒帮派的异常举动,警方保证绝不公开他们的姓名。举报热线的确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警方借此勾勒出了里约犯罪活动的大致情况。颇具争议的是,尽管无法核实来电者提供的线索和动机,在审判时这些电话举报却可以直接当证据用。
警察也一直在培养X-9,也就是隐藏在毒品集团的内部线人。在贩毒集团眼里,X-9是组织安全面临的最大威胁。这些线人一旦曝光身份就会被杀掉,而且死法十分残忍。内姆的首任妻子瓦内萨有一次诬告西蒙娜,说她向警察泄露了内姆预备的藏身处。内姆对这个指控非常敏感,尽管毫无依据,他还是狠狠地揍了西蒙娜一顿,过程中打断了她一条肋骨。当他发现这是捏造出来的时候,又反过来殴打了瓦内萨。在里约夏季40℃的高温下,瓦内萨连续几个星期都穿着卫衣和运动裤出门,好遮住自己满身的伤痕。
另外一些惨遭谋杀的是盗窃组织财产或破坏业务的人。他们认为安德丽莎和卢瓦娜就是因此被杀的。然而任何熟悉里约毒品行业的人都会告诉你,时至今日,从没有人仅仅因为大麻就送了命。
当然,兄弟会中的一员很可能对这两位女士的死负有责任,但针对这宗谋杀案进行的调查出现了太多严重疏漏和错误,这在当年没被停掉堪称奇迹。
其中只有一名目击证人——安德丽莎的妹妹胡利亚纳——提到了内姆,州政府对内姆的大多数指控都是根据她的证词做出的。这样做显然有问题。
大约在安德丽莎和卢瓦娜被谋杀两周后,胡利亚纳向警方录制了口供。那时她刚13岁,但在这份证词中,她却按照时间顺序严谨地复述了细节,记得里面每一次对话的具体日期和时间。在尝试描述两周前发生的事时,这个13岁的孩子没有一丝迟疑,这非常不寻常。
没人听到过内姆下令杀死这两个女孩。更令人震惊的是,甚至没人记得那周末在罗西尼亚见过内姆,倒是有许多人记得见过其他几名犯罪嫌疑人。同样,没有一位目击证人回忆说那周末在罗西尼亚见过内姆,而目击其他嫌疑人的证词倒有不少。
当奥塔维奥和雷纳塔最后一次同内姆碰面时,气氛已经变了。就在开始前,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双方似乎马上就能达成协议。先锋队的调查戛然而止,达努碧娅的通缉令也被撤销了。“在我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内姆说,“这意味着就算我去自首,她也能继续照顾我们的女儿。然而转眼之间,他们就把谋杀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奥塔维奥和雷纳塔似乎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对内姆而言,这起指控意味着交易已经中止了。他显然陷入了窘境。就在佛卡被绑架和被控谋杀前,艾斯特利塔和莱亚尔从未在罗西尼亚街头见到过枪支。但这一系列事情让“内姆非常不安,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消失了,躲了起来。一夜之间,街上出现了很多的枪。很多”。
最后一次会面,约50名全副武装的手下在第一街会见了两名警探。当谈判开始时,下令让这些人解散的不是内姆,而是费让。如果说之前奥塔维奥和雷纳塔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内姆不再考虑自首。费让赢了。内姆和奥塔维奥在道别时交换了手机号码,最后一次表示对彼此的尊重。这次历史性的自首似乎已经化为泡影。
其间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就在谈判过程中,新上任的民事警察警长告知警探芭芭拉,她的小队将不再负责此案。过去四年来,他们积累了丰富的情报资源,不仅关于内姆和罗西尼亚,还包括兄弟会及其与诸多犯罪组织间的关系。这些宝贵的情报很快就会蒙上灰尘。接手罗西尼亚案件的民事警察除了老板内姆外,不认识任何一个成员。而在负责安德丽莎和卢瓦娜谋杀案的警官呈交给公诉人的材料里,他们显然连名字都搞错了。
平定行动渐近,内姆仍然身处两难之中:他到底要不要自首?他可以一走了之,尽管他明白一旦离开罗西尼亚,他在外面几乎不会受到任何保护。他也可以留下,找个地方藏起来,但他的家人都反对这个想法。因为一旦被发现,他就会被警察杀死。焦虑越发折磨着内姆,而费让则变得越发有影响力,他向内姆提供各种意见,虽然并不总是为了内姆着想。
在当时的里约,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政治大环境对内姆命运的影响。自从2010年8月的洲际酒店事件和红色司令部被清扫出阿莱芒区后,内姆无疑成了里约的头号通缉犯,印着他头像的海报在城市和互联网上四处流传。他被控谋杀那两位女性,而这恰好符合人们对这些帮派分子的认知:他们就是杀人犯,靠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无辜之人来取乐。
内姆或许真的同这起谋杀毫无关系,但这件事把一个严重的道德问题摆在了他面前。他坚持将暴力抑制在最低限度,但并非每个追随者都认同这一理念。事实上,每当他离开罗西尼亚,暴力事件就会再次发生。他仿佛统管着一战车的老虎,当这些老虎受他掌控时,它们强大有力,而一旦脱缰,屠杀就在所难免。
[1]指巴西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字面意义是“铜色皮肤的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