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A Fo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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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家传的对植物的隐秘崇拜至晚从爷爷开始。 “看树者”。林奈。布丰。夏多布里昂。雨果。柯罗。狄兰•托马斯。对花柱的赞美。对退化花瓣的追忆。芳香化合物激发的轻浮习性。连通的血脉是对蜜腺的模仿。爸爸希望爷爷拥有一个永恒芬芳的灵魂,或至少,一处永恒芬芳的安息之所,于是在坟墓地块上布置了小型草坪,用茉莉勾勒边界。“茉莉皮实。”爸爸说,把仍套着黑色育苗袋的茉莉苗移出纸箱。小叔叔也在,拄一把铲子等着。光圈越扩越大。大姑妈、小姑姑、家明哥哥、佑恩弟弟、妈妈、大姑父、小姑父,一个接一个从黑暗浮现,然后是鳞次栉比爬满坡面的墓碑、人工湖、远方的公路和树林、一九九七年八月某日半阴的天空。
不知为什么,那片风景充满我,把我变成一头光怪 陆离、寂寂然悬浮的水母。杨白马已经睡熟,留给我一个柔和起伏的后背,太过柔和,仿佛没有尽头。我在黑暗中眨眼。我站在毛玻璃外,隔着蓝色咸水、波光、袅袅摆动的水藻和成群游过的其他凝视爷爷的落葬日。吉时。査拉着脑袋的灰色的人。那种日子总会下雨,奇怪。一挂鞭炮已经炸完,.光秃秃的地块上黏满湿透的红纸屑。
第一次为死亡放鞭炮。第一次烧黄纸。第一次会晤 死亡——没有象棋盘也没有镰刀。家明哥哥和佑恩弟弟也是第一次,我们三个在住院部接待室里放声大哭,面面相觑,打哭嗝。佑恩弟弟把头都哭红了。我记得晚霞和树荫间静垂的国旗、横幅——“热烈庆祝香港”后面的字被枝叶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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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大门打开:新世界之门。青铜门板一掌厚,被 一人粗的娥合金链条缠了又缠;又有荆棘围栏、盐酸护城河,全副武装的守卫牵着三头犬日夜把守一现在大门裂开,神不知鬼不觉,在我十八岁的第四十二天。
杨白马当着我的面撕了车票,在头天夜里的两番云 雨当间——以幕间剧的标准来看,他克制的多情、富含悲剧意味的嘴角和画龙点睛的一撕都可圈可点。他原计划将余下旅费全部用于续租我俩的临时爱巢,可人算不如天算——当房东发现有个不知廉耻的小荡妇每天(其实只有三天啦)钻进自家卧室(房东女儿的香闺,那孩子去热岛念大学了,于是房间里的粉色窗帘、布娃娃和星星漂流瓶都变得合情合理)和自家房客乱搞,就雷厉风行地奉还房钱、请这对堕落男女滚出他温馨正派的家园。杨白马只能改租旅馆 我俩太忙,拿不出更多时间精力放在到处找房子之类的琐事上。于是租房成本翻倍,他在浓雾城逗留的天数从十四天腰斩至七天。
迫在眉睫的暂别(他重申了六十六次「'只是暂 别! ”)、求知欲、无邪的好奇心和露珠淋漓的新鲜感,随你怎么说吧,激励我俩在爱的乐园日夜耕耘——我没准能做夏娃,可他必定做不成亚当;他是那条蛇,缠在乐园唯一一棵果树上,嘶嘶,嘶嘶。丰茂的黑麦冬丛,静待钻探的地下泉,一对果实,一袋果实,奶与蜜与种,满嘴儿语的夏娃紧握肿胀的蛇,器官飘离身体,悬浮,膨胀,串成垫脚石,轻盈的我俩踩着,横跨了光芒之河。也不全是室内。我俩都爱旷野天空、雨露清风。鞋盒宝典派上用场,许多手法、技巧可供借鉴。景区露天停车场僻静处,一丛没有花的花佩菊轻擦我的小腿。农民兄弟的花木林里,花楸最末一批鲜红果串在我耳旁摇荡。海拔两千多米的冷杉荫翳下,他刚替我铺好探索者牌防水毯,我就在毯子边缘发现了一小片星叶草;我尖叫并耗出标本夹;我在标本课上用三版星叶草标本赢回一个(久违的)高分。我俩碾烂角蒿,后者释放炽热潮湿的草药味。我俩撼动琪桐,可惜花期已过,并没有娇嫩的白鸽成群飘落。我俩为这些别开生面的郊游准备了防水外套,外套每每满载枝叶碎渣、草浆和蜗牛汁而归,无一次幸免,“山林的湿吻。”杨白马指着那些草味烂泥说。我俩是萨提和宁芙,弹跳,嬉游,从山巅滚到山巅,在蔷薇科、杜鹃花科、唇形科和豆科成员扎人的怀抱中创造震颤与交响。
我打开如一张网,网住风雨、花瓣、沙尘、蝶翼。 我网住暴风及暴风裹挟的一切。我在摧枯拉朽的冲撞下升空,又被低吟如潮退的爱抚平息、软化;我滑入梦乡,那里大地冷却、方尖碑弯垂,那里躺着杨白马,筋疲力尽、苍白失色,沉静如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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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rodisia是一个古希腊节日(敬爱美神、春药和 妓女),同时也是“性欲炽盛”或“快感”;它的词根像隆起的海绵体一样突出:阿芙洛狄忒(Aphrodite)——我的性知识大部分来自书本,福柯让我的性幻想塞满爱奥尼式柱子和托加长袍,弗洛伊德则教我多用比喻——我喜欢快感的阿芙洛狄忒化:丰腴的、乳黄色的金星,放纵的礼拜五。激情,趣味,微辣的惊寄——我全都感受到了。我还想感受更多。我甚至不确定我俩当中谁才是“不知疲倦”的那一个,因为,似乎,他是知道疲倦的:有那么一两次他亲口承认他累了,“我累了,”他说得极轻柔,露出罪臣之笑。那都发生在一天中的第三次或第四次之后,我仍垂涎他银白的肌肉、丝滑的鬃毛,我抱着一线希望朝他游去,我逗弄他沿岸的肌肤……他抓住我,笑着,把我揽入凉冰冰的怀里,“好了小坏蛋,”他说,妄图用轻拍催眠我,“先让我睡一觉。”他睡了,当然,那已经不是让不让的问题,而我在他旁边急火攻心、翻来覆去。我翻滚、蹬腿、叹气、悲鸣。我捏他鼻子、挠他I朝他耳朵吹气、乱甩他沉睡如泥的小兄弟。我甚至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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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坐在沙发里,笑嘻嘻的。爸爸一手举一本 翻开的书,一手搂妈妈。爸爸妈妈笑嘻嘻地看书的肉,书的皮对着小孩。
“你们在看什么?我也想看。”小孩站在那里。
“滚开滚开。”爸爸笑嘻嘻地说。
书的皮上有一男一女,吹了头,化了妆,精精神神 的,像挂历里的人。书名打着竖,印在那对男女脸上。
后来有一个下午,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小孩在家 里翻东西。在一个必须站上椅子才够得着的吊柜里,小孩又遇到那本书。从那以后,只要爸爸妈妈不在家,小孩就搬一张椅子去拿书。小孩读那本书的时候,总需要一个枕头从旁帮忙。
但事情也可能是:
I
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小孩在家里翻东西。在一个 必须站上椅子才够得着的吊柜里,小孩挖出一本书。书的皮上有一男一女,吹了头,化了妆,精精神神的,像挂历里的人。书名打着竖,印在那对男女脸上。从那以后,只要爸爸妈妈不在家,小孩就搬一张椅子去拿书。小孩读那本书的时候,总需要一个枕头从旁帮忙。
后来有一个晚上,爸爸妈妈坐在沙发里,笑嘻嘻 的。爸爸一手举一本翻开的书,一手搂妈妈。爸爸妈妈笑嘻嘻地看书的肉,书的皮对着小孩一小孩认出来T,是吊柜里那本。
“你们在看什么?我也想看。”小孩站在那里。
“滚开滚开。”爸爸笑嘻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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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摹仿契诃夫:杨白马是热岛人,他在一个 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热岛。离圣诞节还有十二天,离春节还有六十一天。我拖着行李箱搬回宿舍,赵静向我投以诡异一瞥。
我写信、等电话。我失眠。我整夜整夜地听枕芯 里一堆彩色方块碾来碾去,直到把自己碾成一摊彩色烂泥,直到黎明用渐亮的蓝色把它们盖过。那种蓝色独一无二,“蓝色时刻”,像极地,像至境。我失眠因为该打来的人不打来,不该打来的人打爆了电话。
——我是指妈妈。刚开始她不要命地往寝室打, 我说:你可以打我的小灵通吗?小灵通之所以叫小灵通一我听说一是从《小灵通漫游未来》得来的灵感。我拿着我的小灵通,在灌满雾羹的冬夜操场一圈一圈地走。小灵通里的妈妈(被塑料壳囚禁的老仙子)又哭又闹,把丈夫(“是前夫。”我冷冷打断。)的荒唐事翻来覆去地数,还有姑姐姑妹们如何袒护兄弟啦,婆婆如何暗讽她生不出男孩啦,命运如何迫害她啦。我是无论如何没有勇气留在楼里了。十二月的户外夜晚太冷,必须一刻不停地动换。有时我会撞上迎面而来的情侣——能见度太低,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慰到鼻尖前。有时会被浮沉于浓雾间的断肢吓到,半扇脸啦,一个留着水虎发型的天灵盖啦,两截鼓鼓的大腿啦。太冷了。妈妈可不用捱冷,她在亚热带;她也不必躲到冻掉手指的室外去,因为宽宽敞敞的家她一个人独占。她甚至忘了质问我有没有把衣服穿够。她讲呀,哭呀,讲呀,哭呀,泡在她自己的悲怆里,像黑水畔的那喀索斯。说到那喀索斯——我去上早课时看见比我更早离开宿舍的李黎,远远站着,朝一丛绽放的黄水仙俯下身去,那一秒她也像那些黄水仙:摘了,可惜;不摘,更可惜。而我已经不再拥有可惜之物了。我右手拿小灵通,因此被冻僵的总是右手。在口袋深处躲了很久的左手拼命搓右手,覆满白霜的嘴呼呼呵气。我就这样又搓又呵地回到宿舍,我问:刚才有我的电话吗?没有。李黎说。没有。赵静说。孟小婉自从谈了个男朋友就不太回来。她的蚊帐总是放下,好像里头有人似的。
有一次趁宿舍没人一我特意掀开孟小婉的蚊帐确 认以保万无一失——我抽出IP电话卡,再用一枚硬币刮开密码涂层。等到那个女机器人请我输入密码串时我挂断了:我突然想起妈妈说的关于男人的话。她在小灵通里给爸爸下定义,也给全体雄性智人下定义,她偏爱“没有……不……” 一类不容商量的句式一
“没有男人不偷腥”;
“没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女孩”;
“没有男人不始乱终弃”;
等等。我没有告诉她近半个月以来发生在她宝贝女 儿身上的那些事,那些……质变:捅破口的袋子、化作一抹血迹的关卡、她所忌恨的下流欢愉。怎么可能告诉她?开玩笑。我在信里发过三次脾气、哭诉过五次、夹塞过一份彻底干燥的白花车轴草。我是信笺豢养者。信笺一哄而起,飞越一千三百公里和牙签般穿插其间的情欲,纷纷坠落收信人脚旁,死于疲惫和脱水。一千三百公里之间挤满湿漉漉的女体,搔首弄姿,连抖带甩,汁液漫天飞溅。我心神不宁。我连挂三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