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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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仔比小孩大八岁。起初后生仔是小大树,条脩 叶贯地长在小小树当中,一过二十二岁,忽然以成长的速度堕落下去。起初小孩爱后生仔,后来则担心自己会变成下一个后生仔。
后生仔没少被打。爷爷在的时候爷爷打。爷爷不在 的时候爸爸打,是为“代行父职”。打变成一根闪闪发光、别人看不见的银线,联结着小孩和后生仔。所有人撅着屁股埋着头玩万代牌小汽车的时候,小孩能看见那根银线在她和后生仔之间荡来荡去。
否则,浪费牛奶那次,后生仔就不会救小孩了。
爸爸让小孩喝温牛奶。是六岁的小孩。六岁的小 孩恨温牛奶。恨仍未睡饱的清晨一只奶锅放在炉上咕噜
噜发颤。恨满屋乱游的奶香。恨又皱又烫的奶皮一妈 妈用一根筷子挑起,嘴巴半张,亮晶晶的舌头伸得长长的,去够。小孩恨温牛奶对肚子干的坏事,为蠕动的大肠和不可预测的屁味担忧。但爸爸命令小孩喝。这么有营养的东西,凭什么不喝?每家每户门边都钉了一口小木箱,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用一把小钥匙开锁、取牛奶。
小孩跟抽水马桶商量了一下。抽水马桶咬咬牙, 答应替她喝掉温牛奶。可小孩忘记按下抽水阀门。那是在爷爷奶奶家。小孩举着白斑豹一般的玻璃杯说:我喝完了。
抽水马桶一下子就招了供。小孩——现在是小骗子 了——被拖进离她最近的房间。脚跟在地面犁出深槽,比老牛犁得好。犁地像老牛,喊起来倒像猪崽。砰!爸爸把半牛半猪的小骗子拖进去啦,甩上门,从里面反锁。大人们都在门外团团转。怎么能这么打呢?不能这么打啊。他们转来转去地说。
只有后生仔冲上去,一拳拳砸门。门上生出个大 窟窿,像只眼泪哭干的黑眼睛。所有正在长大、正在变老、正在变好、正在变坏的人们,还有新来的已经学会说话的孩子都指着它问:门为什么有眼睛?后来,后生仔打老婆、打女儿、打儿子、酗酒、乱搞女人。但是最让大人们生气的还要数这个名号:寄生虫。打人向来不值一提。奶奶总是举着拳头喊:不能不工作!却从来也不喊:不能打人!
后生仔最好的日子刚好也是这世界最好的日子。后 生仔穿全套牛仔衫裤,身后是晃动的柔光、孩童的尖叫、时升时降的假米老鼠和假唐老鸭:他又重新是工人文化公园儿童乐园职工,坐在“太空飞伞”售票亭里,当着那扇小窗望着你笑;他踢里踏拉走出来,咧着嘴,眼睛故意看别处,船首像一般的刘海颤动着,说,票,接过票,推上飞伞护栏,扣紧,说,坐稳,铃响就开始,走向另一只飞伞;他在售票亭里看一会儿孩子在天上乱飞;看皮带、藤条、温情、酒瓶和别的什么在飞伞舱里尖叫、旋转、攀升、旋转;他喜欢小孩去找他;他必定溜号,带小孩去玩不要票的碰碰车、海盗船、小飞象和茶杯转转乐;他使得小孩那阵子的志向是“在游乐园上班”。
有一天后生仔讲了个笑话,桌上十个人没有一个笑 的。后生仔的笑声空响了很久,听起来像呕吐。于是小孩知道后生仔最好的日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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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拔河的故事。一根粗麻绳,中央缠一细猩红绸
缎。在头十二年,妈妈的胜利是压倒性的。慢慢就不一 样了。慢慢地,红绸扭扭捏捏、优柔寡断,不太想去左边,也不太想去右边。妈妈还不习惯输,但她确实越输越多。等到红绸终于放弃无谓的颤动,果断地、幸灾乐祸地冲向远方,昔日的常胜大将军先是一愣,继而被彻底激怒。她蹭,她爬,她满地打滚,她分明筋疲力尽却还是不愿罢手。我呢?我把麻绳绑在一个什么桩子上,愚弄她,腾出手脚来,无牵无挂地观赏她出丑一只是一种最轻的报复,报复她在我身上使过的坏招:诋毁、贬损、抑制、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一度我相信她私底下害怕我夺走她的丈夫,事实证明夺走她丈夫的另有其人,另有许多人。这就是拔河的故事。我压下防盗门的T形把手,行李箱跟在我身后。妈妈双腿大开仰躺在沙发上看我。
爸爸的东西一件也找不到了。一定有过一连串锚铢 必较的地毯式杀灭行动。我不禁为鞋盒担忧。我潜进湖底打开鞋盒,满目是我和杨白马的肉。我斜眼说:“你还能不能有点自我了,不就是离个婚吗? ”她站着哭,走着哭,坐着哭,躺着哭。她离五十五岁还有十年。唉,退休了倒好!
她既不愿意去奶奶家吃年夜饭(像以往每年),也 不愿意去姥姥家吃年夜饭(自出嫁后就未曾有过)。天很黯,并不冷,一条长街到底空空。我不太想挽她手臂,却还是挽了。
“你别哭了呀,”我说,“我也有我的烦心事。”
“呵,你能有什么烦心事。”
暧,好妈咪,你亲爱的独生女两个多月前失了贞, 对方是个装模作样的流氓,私生活比你那萨提丈夫不知劲爆多少倍;更有趣的是,这样一个正值壮年的花花公子竟被你的贪吃蛇女儿吓破了肾,逃走至今音讯全无,留她哭哭啼啼、打着饿嗝,而讲出口的却是:“人人都有烦心事,不只你有。”然后又背了一段「'一个人的痛苦即使再深重,也会在人群中消散、退却、化作无形。”
好妈咪甩开我的手。
两个大年夜的失意者,孤儿寡母,游魂野鬼,在 无底长街空投她们料悄的影,又变换了阵型,从并肩相扶裂变为一前一后。我抿着夜色,啊夜色,淹没一切的漆黑苦酒;幸福之家则是团团灯火,是我望见过的夜船的辉光,可以免受那苦酒腐蚀的。好不容易遇上一家尚未打惮的食肆(“阖家欢茶餐厅”),我俩头也不抬就钻进去。白炽灯的惨白反光刷在橙色塑料桌和配套噩料椅上,加班服务员刚要用眼神对我俩下咒就反被我的女伴吓个半死,急急脚奔向柜台唱机,请财神出来救场。我俩听着《财神到》点菜。妈妈点了一盘子小炒肉配饭,我点了一盘子咖I®猪扒饭。电子鼓点和电子鞭炮的倾盆大雨砸落塑料桌面。服务员借助镜子研究妈妈但被我识破了一一他和我在镜中世界撞了个对眼之后逃之夭夭。我俩一声不吭地吃,一声不吭地打手势结账。我俩原路滚回像两片被风踢着跑的枯叶,脚步声坠入空空长街底,撞了楼角,撞了灯杆,汀汀汤汤。红灯笼沿街高挂。挥春和菱形福字已经贴好。茶花、年桔、散开的水仙沉在黑影里,灯一亮就蹦出来、变成彩色。每一块窗玻璃都不容落空,金的红的印飘于明的暗的风景上。成双成对的拜年娃娃上门上墙,男娃娃在左,女娃娃在右。可不一会儿男娃娃就扎堆跑路了——我的风骚爹哋、我的苍白爱人。
妈妈每年都要置办年货,深信哪年少了哪样就要 倒大霉。但妈妈的迷信至少不如她的妈妈严重。人真奇怪。姥姥和奶奶都长在漫天神佛之地,也都进化成妇女干部,奶奶把神佛革清爽了袋口一扎扔出脑袋,姥姥却没有。姥姥在自家小偏屋里摆了香案和一案子的陶瓷神仙。观世音、孙悟空、三寿星、八仙、弥勒佛、哪吒、哪吒他爹,你一走进去,神仙们便涌涌然看你的热闹。姥姥传给妈妈的祖传箴言包括:不可送刀给亲人;不可送鞋给丈夫;不可送钟给寿星公。我给妈妈送过刀(母亲节,双立人,“邂逅摩登生活,体验黨饪乐趣”)。妈妈给爸爸送过鞋(皮尔卡丹,贵人鸟,老人头,好几双)。
往年我们一家三口去买花。鲜花的街市望不到底。 花和叶夹道,叶也焕发花的姿色——你的心自会动手涂,把一个世界都涂得花斑绚烂。人挤满了。花、花样的风车瓣、花样的儿童的脸从人怀里向四面八方戳。人潮也像花一样开,开烂了,摇荡作光泠泠一条河。一街的燐烂在日下晃着。新年总不会冷。新年之热啊,好些北方来的花都憋蕎了。爸爸负责开车、付账、搬抬。给奶奶家也送一车。都是妈妈在屁股后面催着干。该洗還遢啦!该剪头发啦!该贴挥春啦!该浸水仙啦!该挂利是封上树啦!妈妈一直做我和爸爸的包工头,我和爸爸呢,又始终爱从她高举的棒尖儿上流下来,流作一摊,蹒瘫着,给她添堵。我和爸爸生命中过半数工程是在妈妈的监控下搞起来的:别人有的我俩必须有,别人没有的要是我俩有了就算违建,要立刻打倒拆除的;要是由着我俩胡来便绝无那些玩意了,一眼望去只有旷野,承着刮来刮去的风。
O二年春天妈妈只能自己干。妈妈一个人坐在静 悄悄的车厢里开车,眼睛肿起来。开车的时候倒忘记了哭。
我说「'今年就别费劲办年货了。福啊,吉啊,跟
我们有什么干系? ”
妈妈破口大骂,一阵飓风似的卷了车钥匙岀门(卷 倒了几把椅子、伞桶和伞)。妈妈在副驾、后座、后备厢里塞满花,袋装鲜切玫瑰、盆栽卡特兰、盆栽黄水仙、盆栽大丽花、盆栽倭海棠、巨大的金桔、巨大的“发财树”,那片临时密林一遇车身颠簸就哗哗发响,而她修剪过的、反应过来时已被染成栗色的头发在密林间闪现。如果你用心感受过,你会发现世界总体是挽留你而非推拒你的。她把它们弄下车,弄进电梯,弄进门。她换开女儿的手,阴着脸继续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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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新世纪的第二个春天 正在向我们走来,这新世纪的第二缕春风飘散着五千年的馨香,二OO二年春节联欢晚会和你们见面了。你们最好已经坐在了红纸金字的海洋里,果盒是满的,均均真真摆出利是糖、红瓜子、油角、糖藕、笑口枣、糖桔、椰角、糖冬瓜八瓣八样;你们最好是团团圆圆、欢聚一堂,那张只在大场面抬出来的折叠圆桌已经撑开、抹净,一层细白面粉已经撒好,擀面杖和装了重重一坨馅儿的不锈钢盆已经放了上去;你们家的媳妇(有时是两个,有时一个都无)最好已经起身,走进厨房端出盖着湿布的面团;你们最好这就开始包饺子,直到你们一个媳妇也不剩——趁还有媳妇晕头转向地包饺子,你们其他人最好已经围着另一张桌子玩起纸牌;你们每人一个座,款式不同的靠背椅、折叠椅、塑料椅、茶几,从角角落落里冒出来,绕着牌桌插塞一圈;你们最好也摆出了庄家座:扶手椅,高,软,堂堂正正;还有赌注,你们最好摆出赌注,摆在鼻子底下,五块钱,十块钱,五十块钱,“买定离手”;你们小孩子放五毛、一块、两块,不要超过五块;超过了,收回去,重新放出五毛、一块、两块;你们最好都用新银纸,沁着酸眯眯油墨味的新银纸;庄家发牌时候,你们的手指最好在银纸角上摸来摸去;小姑父最好用港币;要是小姑父喇地抽出一张大牛I,你们最好立刻起哄,小孩子要立起来喧哗鬼叫、跳跳扎扎;每年都是大姑父坐庄,那样最好。
你们再也找不到这样遗世独立的一夜,遗世独立在 于你们要在每个冬春之交都经历一遍一模一样的一夜;你们最好不要妄想改变因为你们必将失败,你们必将要么痛哭要么陷入回忆就像这对母女,一个丢了丈夫,一个丢了爹哋,母亲正在指责自己的女儿太像自己的母
1伍佰圆港币。 亲:自私、冷血、恶毒;女儿则顺势忆起姥姥孀居的省城。省城的老是千岁的老。珊瑚礁之城。时光的分泌物变硬,街道滋生街道,楼宇娩出楼宇。昏渺渺的钙化时光在大地上起来,亿万孔洞间塞满人类,那些软体,生着灭着,给它添新的灰,作成新的拐角、斜坡、罅隙。省城是荡在深潭里的影,咸水城则薄薄一片。她看着它从平地起来的,因而理解起来容易。省城不同。她年年去,年年看不懂、认不得。那些老街细道都是门牙极细的庞然大物啃出来的。树也是,通身都是妥协、变通、辗转,嵌在碎的时辰之间,碎的时辰便经了金缮,重组起来。“咸水城的树则是很生的,”这个女儿在信里写,“抱着臂,明明是怯却要•假扮成漠然,像我。夜幕降临,姥姥开始走来走去。白沙样的拖鞋声荡开了,你能看见白沙的尖,尖上银鳞鳞的光的打闪;白沙样的声漫过走廊,漫过高挂的软绵绵的睡衣的软绵绵的影子,撞上墙根,荡回来。最后连那声也困了,姥姥就完成了每日的散步任务。姥姥坐进沙发摇晃起来,像一根很涩、很涩的钟舌。这里春天多雨,夏天酷热,没有秋天,冬天短似一阵咳嗽。你站在朝西的走廊上望,一根巷子在红砖洋房、老树和电线杆的拼贴画里游,露出一截细脊背。你所驻足的这个点,各种姥姥亦曾驻足:留解放头、别一根波纹发夹的姥姥,怀抱婴儿的姥姥,孀居的姥姥……这个点变得无法抹去。一扇隔开浴室和走廊的百叶窗也隔开我和我的童年:童年永远在另一侧,冒着水汽。有时姥姥出现了,被时间泡发的身体再被窗叶切成平行的白肉条。我只好迅速走开,哀伤地,想象水汽如何发一种茫然的光,如何吞没渐渐变淡、消逝的姥姥。”“你给姥姥打个电话拜年。”妈妈看着电视机。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
“你到底是什么女儿? ”
我扭过身去抓电话。听筒里很空寂。嘟嘟声很远, 像接连划过的肿胀的彗星。一根通道倒下来,连通此岸和彼岸的春晚。春晚融化作镜液漫至各处,将浸过的都变双份:双份喜庆或双份孤凄。是大舅接的电话。花剑运动员大舅闪转腾挪地试探。
“你们几个人吃年夜饭? ”
“两个。”
“给没给你奶奶拜年? ”
“还没有。我先给你们拜年。”
我把话筒递给妈妈,妈妈愤怒地挥手,像在驱赶苍 蝇。我只好继续敷衍话筒。等我搁下电话,妈妈倒慢慢悠悠盘问起来。
“谁接的电话?”
“大舅。”
“大舅说什么了? ”
“就那些。你听见我答的了。”
“姥姥说什么了? ”
“你到底为什么不自己打? ”
后来世界被烟花爆竹炸得起飞、直冲云霄。“亲爱 的观众朋友们!”电视机招呼道,而观众朋友们已经从客厅吵到主卧,妈妈已经砸完一只陶瓷猫、一口小座钟和一个玻璃杯(砸出一条曲径),正试图咬烂窗帘,“听啊,春天的脚步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拔河比赛为我斩获某种快感,每一次每一次,永 不落空。弗洛伊德并不总是错的。即使妈妈已经身陷泥潭、惨无人样,那种快感依然成立。我知道妈妈向姨妈、蝶蝶姐姐和上官阿姨诉过苦,我也知道他们在背地里称我为帮凶。我知道我是坏女儿了,谢谢。我不知道以及知道的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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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年初一还要吃一顿团圆饭。按规矩,大年 夜下的饺子要炸成金色,在年初一的团圆饭桌上排成月牙形。李黎问:“你一个广东人过年也吃饺子? ”我便
再讲一遍爷爷姥爷参军南下的故事。假如吃饺子的广东 人亦有成因,那么抛弃妻子的丈夫、害死母亲的女儿又怎会没有?
年初一刚过八点,家里电话就响。我肿着眼,站在 楼梯口看妈妈接电话。等到妈妈终于不再打哭嗝,我就走下去,因为妈妈叫我下去。
“你说今天我们去哪里吃饭,你奶奶家还是姥姥 家。”妈妈问。她挂上电话之后什么也没干,坐在原地哭了两个多钟头。
“为什么还要去奶奶家? ”我也坐了两个多钟头, 在楼梯口上。也哭。
我们走进空荡荡的火车厢。那年咸水城至省城还 未通高铁,而绿皮车也已一去经年。妈妈仰脸靠着高背椅,像在强忍肚痛;眼皮紧闭,睫毛潮湿。
我偷偷摸摸查看小灵通留言信箱:空荡荡好似这节 车厢,只有两条不被需要的垃圾短信百无聊赖地仰躺。我恶狠狠按下删除键。我看风景。我看妈妈。我看风景。推小车的乘务员走了过去,懒得跟我们说什么。查票。我递上我们的票。我看风景。我说「'为什么谭定珍要把我爸介绍给你? ”
“怎么说到她了。”妈妈的回答几乎算得上及时。
“真是害人。”我说。
“谭定珍有什么办法?介绍谁都一样,是个男人他 就会乱搞O ”
“屁。”
“你懂什么?你不听不信,将来要在人身上吃大亏的。”
“你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好吗? ”
“他字写得好,我一看就很喜欢。我写不好字。” 我把脸转向过道。
“你根本不懂看人。懂看也没用。你这个人,打都 打不走的。”我说。
大舅开的门。大舅突然冒出来的新老婆和新女儿穿 着红大衣,一左一右傍着姥姥,朝我们挥手。姥爷的小神龛钉在墙上,两根电子红蜡烛一左一右亮着。
新女儿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是女儿,也 是新的。那孩子生了一张来路成谜的大銳嘴,我们家的祖传猫脸则无迹可寻。假如蝶蝶姐姐在场,定会把这一大一小轰出去。然后大舅会赏蝶蝶姐姐一记耳光。然后蝶蝶姐姐会把房子点了。蝶蝶姐姐就长了一张毫无悬念的猫脸。再过两三载,她和大舅就该携手庆祝反目成仇十五周年啦。
一下子就吃完了午饭。大舅提溜着新老婆和新女儿 去睡午觉。妈妈也去睡午觉。客厅老钟每走一秒就发一个响。姥爷从神龛里望着我笑。姥姥倒是不睡午觉了,满屋子来来回回地走。手揣在兜里,像是揣着那件事:摸摸它吧,烫手;不摸吧,又怕被指责失职。
“你中午不睡觉啊? ”姥姥问我。
“一直不睡的。姥姥怎么不睡啊? ”
姥姥张着嘴走了。不多会儿又张着嘴踱过来,问: “你中午不睡觉啊? ”
若干年后我才回神,意识到这场对话大约就是老 年痴呆的先兆。必然还有其他兆头掉落各处,只是无人注意,或会错了意。我朝O二年新正头随便一望,哪里有什么新头正头?全是烂头。人人都烂头、周身蚁。姥姥懵头转向地,被烂头人挤到边缘,挤出时代镜之外,散作一抹香炉灰。姥姥停不下来。要么走来走去。要么坐下来摇晃如钟摆。她已无力抵抗那个推她摇晃如钟摆的大手。她第一次听说爸爸搞外遇时慢慢张大了眼和嘴,“怎么会?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底事,”姥姥茫然四顾,目光在噩耗信使(嵯蝶姐姐)和家具身上扫来扫去,“我没有想到。”
“我没有想到。”她又说一遍。
下午总算相安无事。亲人们假装在为晚上的团圆 饭做准备。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剁蒜。妈妈拿起听筒,一转眼就抽泣起来。棒呆了。宁静的伪装炸个粉碎。现在亲人们在客厅聚集——除了新舅妈仍识趣地待在厨房靡靡磨磨——大舅在电话旁蹲坐;新表妹直勾勾盯着妈妈,反复宣布“细姨哭了”;姥姥摇摆着,只希望女儿是不是能暂时别哭。我呢?我炸毛扑向话筒,妈妈挥舞手臂驱逐我,并且结结实实在我身上打出了瘀青。“你不要来!”妈妈凄厉尖叫,突然把话筒,那个倒霉东西,朝姥姥扔去。可怜的老人条件反射地双手去接,反应不过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是星星还是人头,抑或从天而降的婴儿,举着它,一下子不认得了,忘了是干什么用的,直到她哭成泪人的女儿大喊“你亲家母找你! ”,她才被催眠了似的贴耳上去「'亲家母,你好,你好。” 一种少不更事的天真在她眼底徘徊,大舅还那样坐着只是嘴更瘪下去一点,新表妹贪婪地看,厨房里剁肉声不知何时停了,姥爷仍笑着,妈妈把头歪向一边处理不时成串涌起的急喘,不倒翁复读机来来回回只讲那几句「'我们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底事……是啊,谁想到会发生这样底事。”脸上是无垠的、苍莽的迷惑——最纯粹、最原初的迷惑,迷惑的原浆,繁殖出各种迷惑的迷惑蚁后、迷惑母巢。
电话已经挂了很久,姥姥还是忘记坐下。妈妈头 肿脸肿,红彤彤亮晶晶,像打过蜡的花园矮子精,等不及膈肌恢复平静就开口说话,唾液丝从字和字之间挂下来:“我本来一个字都不想提,我就想好好过个年,可你们逼我,逼我必须把事情摊开来说,好啊,那我们就把事情摊开来说。”
妈妈开始“摊开事情” 了。“事情”并非我想象大 如一张蛋饼;“事情”大得……辽阔。我十岁开始劈柴烧饭,我伺候你(指着姥姥),我爹(指着姥爷遗照),你(指着大舅),高建红(我姨妈,人在美国),你们哪一个在家里不是大爷?你(又指姥姥),从小就训练我、控制我!稍有不称心的,你就黑口黑面要死要活,你知道从你那里得到一个好脸色有多难?你知道有多少次我边干边哭?你和我爹从早到晚只会搞工作,白天搞工作,回家搞工作,我也不知道你们搞来搞去到底在搞什么工作,你管过我吗?哦,上面说去林场你就丢我去林场,你看张新国(指着窗外,指着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我爸)他老娘,千方百计托关系,教他们诈病躲回来,再把他们搞去继续读书,你呢?你管过我们谁?(姥姥张着嘴,一脸茫然)我一辈子听你话,你让去林场就去林场,你让嫁人就嫁人,你让我嫁的什么鸟人?你看看张新国他老娘帮两个女儿精挑细选的人!高建红是自由恋爱,自己挑的陈有成,现在绿卡拿好了,陈有成把她宠成个大傻瓜,回国连个机票都不会买,我呢?我听你的话是个什么下场?我五年级就开始做家务、照顾脸色,我嫁了人做家务、照顾脸色,生了小孩做家务,我他妈的还要照顾这个死小孩(指着我)的脸色!你的血是冷的!人家小孩跟妈妈多亲,啊?我这么用心对你,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对我是什么嘴脸?我今天碰到这种事情(又指姥姥),我到你家来还要做家务、照顾脸色!我还要把你们这帮人的脸色伺候得红红润润体体面面,妈妈把手里的湿纸团重重摔在地上,可那东西没能造出与她的暴怒相匹配的动静,她忍不住又哭,某种血红之物在她脸上绽放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鸟人!你们也配要脸?她枪口一转开始向大舅扫射,你高建设一辈子除了造孽还造过什么?婚也离了,牢也坐了,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十几年,混到五十几岁发神经去捡个便宜女儿(指着一脸痴呆相的新表妹)回来,邻居怎么议论我们家你知道吗?你不要脸我要脸!一又重新转向姥姥——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你表过态吗?你找张新国谈过吗?你做过什么?你知道他妈是怎么说我的吗?她说我生不出男孩就不应该怪张新国一
一声哀嗥。妈妈像表演中弹的蹩脚演员,慢慢、 慢慢倒下,瘫坐在地,放声大哭。那哭声竟不像是人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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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咸水城之前,姥姥把我叫进卧室。“你妈妈说我 什么也没做,也是误解,我给你爸爸写了信,我眼睛不好么,手也肿,抖,就写底比较慢,我看我硬该写完,该表态底确实硬该表态,”姥姥颤颤巍巍地,转身掏着什么,“我读报读到这些,你说好不好给你妈妈看看,会不会对她有帮助——”说着递出一叠皱皱巴巴的剪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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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父,受到——也许是使命感,也许是大姑妈 的一逼迫,邀请妈妈和我在年初六“吃顿便饭”。
大姑父戴眼镜。在年代久远的滑面彩照里,我是刚 会站立的婴儿,扒着婴儿床护栏或谁的棕色肩膀。三十出头的大姑父出现在画面边缘,像不小心漏进去的。那些个大姑父并不戴眼镜,留一层稀稀拉拉的短髭,总穿白背心,皮肤又黑又亮;有几个他茫然地同你四目相对,眼里炸开两团光。
那种照片有许多:地板倾斜,构图紊乱,俨然醉 汉掌镜。这个醉汉偏爱闪光灯和饭桌,一朵煞白反光永恒凝结在茶色窗玻璃、日立牌绿冰箱或巨幅挂画(木框框住一片深邃的苏俄式树林,我以双眼而不是梦或马在其间蹒跚夜行)表面,造出一阵作用于视觉的巨响,衬得环境犹疑、黯沉;那些围着饭桌弓背吃喝的大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姑妈、大姑父、小姑姑、小叔叔)浑身油光,鬼鬼祟祟,腮帮子不对称地鼓起,牙龈或菜渣时隐时现;小孩则散落饭桌之外,被婴儿床或婴儿学步车囚禁,面孔扭曲,气急败坏,伸直手臂讨伐虚空。
一晃眼,人们不那样吃饭了,也不那样拍照了。孩 子大了。老人死了。不过就是一晃眼。
某年某月某日,妈妈说大姑父是工农兵学员。就说 过那么一嘴,我竟牢牢记住,连同妈妈的语气神色、她碗中米饭的弧度、壁扇摆过头来、苍蝇从一片菜叶上起飞。我那会儿不知道什么是工农兵学员,却被那氛围震慑:它穿过妈妈的毛孔,像粉扑摇出爽身粉,摇了满天满地。
大姑父家里有单独一间书房,那是我十四岁之前 见到过的唯一一间正经书房:静谧,神圣,石英灯璀璨夺目。书架是定做的,满墙、通天,还有整整三层德文书。十四岁我们搬新家,妈妈也搞了一间书房,也定做了满墙架子,却凑不出足量的书把架子填满一事实上,离“足量”还有一段令人绝望的距离。大姑妈半倚书架,看都不用看就精准地抽出《咸水城中学生优秀作文选》,托着书脊一抖腕子,书页一阵扑腾后自然而然停在第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页之间,“这是家明初一写的,”大姑妈轻描淡写,“嗨呀,我和我老公都没发现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大姑妈让家明哥哥表演小提琴,家明哥哥就站在圆圆小小的石英灯下,闭上眼拉一段“沃尔法特”。大姑妈让家明哥哥表演钢琴,家明哥哥就放下小提琴,踩着柔软的羊皮拖鞋滑翔到钢琴边,摇头摆脑地弹《土耳其进行曲》。大姑妈说“家明暑假报了个网球班”,妈妈扭头就推着我跟家明哥哥一起去。爸爸和小叔叔还留长方体寸头,大姑父已经梳起发蜡大背头,领带下半截总在餐过一半时钻进衬衫第三、四颗纽扣之间。他越来越少出现在奶奶家,越来越多现身地方台新闻,巡视、剪彩、坐在自己名字后面。家明哥哥总会适时抬头,简单摇一句“哦,我爸”。
音乐声从挑得极高的天顶落下,似老井里的反光 尘埃。两个马来歌手在餐厅中央自转。精美得死气沉沉的用餐区绕着马来歌手转。O二年新春的咸水城夜景(LED灯珠攒成的大红灯笼、“恭喜发财”、到处乱射的惨绿激光)绕着这一切旋转。大姑妈在位子上招手,旁边戴金框眼镜、穿驼色高领毛衣的大姑父假笑吟吟。
家明哥哥呢?
嗨,他就不来掺和了。一 是你的知心老友大姑父。 这事搞的,我们年夜饭也没吃成。——这是慈悲为怀的大姑妈。
四盘沙拉降落在我们面前。
有什么吃不成的——这是阴阳怪气的妈妈——你们 一家人吃你们的。
你还在惬气,你看,我就知道你还在惬气。张桦说 佑恩接受不了,你知道的,张新国一直是孩子们的偶像来的,佑恩把自己关起来哭,说觉得好难受喔,哭完就叫张桦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我们没有一个人好过,老妈连年夜饭都是随便应付,唉,好好一头家,这么好一个老婆都不知道珍惜,大姑妈瞟了妈妈一眼,真的,什么都能散,家不能散。
张新国的好老婆一声冷笑。
汤。餐包篮子。我们做人老婆的应该要主动点,对 不对。男人养家不容易,你知道的,张新国不朽吃软不吃硬,他不过想要个儿子嘛,可以理解。女人呢,大度些。给个台阶,这事过去了。主菜。一盘接一盘的劳什子。一个接一个撤掉的脏盘子。夜景一圈一圈地转。连甜点勺都撤掉之后,大姑妈拉妈妈去“讲讲悄悄话”,大姑父对我眨巴眼,示意“女人啊总是小麻烦多多”。我没接,它眶一声砸在台面上了。“怎么样,”他换上会心之笑,拿起盐罐,“最近心情不太好吧?其实呢,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呢,你不用过多评论的,”他朝左手虎口撒盐,迅速一吮,又捏起一角柠檬麻溜一囁,“你不要受它影响,做好自己,交给大人去办,要对他们有信心,他们能处理好。”
我盯着柠檬角一一躺在盘底,被吸干了一半一 爸爸的说法是,“我和你妈的事跟你没关系”。不过就是上个礼拜的事。爸爸回家取东西,一通乒乓乱响之后,妈妈扯着已经挣扎到门边的他「'你难道不需要给女儿一个交代吗!”爸爸目光扫射过来。我立刻望向别处。
“父母肯定都是一样爱你的。什么都有可能改变, 只有这份爱无法改变。”大姑父说。
真实、直接、懒得搞表面功夫,也许就是爸爸留 给妈妈和我的最后仁慈。•爸爸是那么真实、直接地撞开妈妈,压低椅角冲向我,“老子需要给你交代吗?啊? ”他刺穿我,践踏我。我和妈妈哭啊哭啊,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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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家的打人是有传统的。已知爷爷打人。但打的
是爸爸和后生仔,对女儿们和孙子们碰都不碰。据说爷 爷打人和爸爸打人、和后生仔打人是一模一样的。由这个据说,小孩就大约知道爷爷有多厉害。
爸爸、后生仔打人。大姑妈、小姑姑不打人。于是 你就知道,小孩家的打人是传男不传女。
爷爷打不打奶奶不知道。你绕着奶奶看一圈,就 会发现她根本不像老实挨打的人。爸爸和后生仔都打老婆。后生仔有过三个老婆。爸爸妈妈离婚那年,后生仔暂时闹老婆荒,两年之后才娶的第三个。后生仔每个老婆都打。第一个老婆一碰就走了——她是小孩最喜欢的天津大小姐,白皙、丰满、爱笑,嫁进来之前常和小孩一起玩卡牌游戏。第二个老婆是苍耳子,怎么打都打不走;终于走了,却首要不是因为打,而是因为后生仔不高兴去上班。爸爸自然是打妈妈的喽。但妈妈终究也不是被打走的——走的是爸爸,且是为了别人。
还有啊,你们聊打的时候,总爱聊那种大的、广 大的、巨大的打,一个人对一国人的打,一百人对一亿人的打。你们也应该看看玲珑的、方寸间的、关起门的打。不要看不上三口之家的独裁暴君。做卡利古拉的子民,和做小孩,有哪些方面、何种程度的区别呢?
有一包白色塑料袋装着的花生,袋子摸起来麻麻 的,袋口打了个蝴蝶结。爸爸抓起来就往妈妈脸上砸。妈妈哇哇大哭,哭得像个小贝比。小孩在旁边坐着看。•上官阿姨、欧阳叔叔也看,不过立刻就出去了,轻手轻脚带上门,就像房里有个熟睡的小贝比。那是在一艘船±o他们两家子正相约游三峡。三日三夜都在船上,一家一个小套间。很平很平的大地压着很平很平的江面,上头一层绿的,中间一层褐的,下头一层黄的,一块无穷尽的夹心蛋糕,在套房小露台外缓缓倒退。牛像炒芝麻粒撒着。不过大人们头天上午就看腻了,钻进套间斗地主,一直斗到重庆去。小孩只好和豆豆玩。豆豆是上官阿姨和欧阳叔叔的儿子,头大眼睛大。小孩当然也讨厌豆豆喽。
砸完花生,又砸一把纸牌,爸爸就跨过碎了一地 的妈妈去甲板上抽烟了。甲板上总有很多站着吃泡面的人。面汤、面碗扔进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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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我俩面对面坐着,吃不三不四的几盘菜,用 空气彼此折磨。然后我俩扛着木枷铁锁转移到客厅,指望电视机弄出的声画顶替叛逃的第三个人。但妈妈的脑子被黑水塞得那样满,以至于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挤进去;她还得不断往外吐黑水,才能避免罹患肺水肿、
缺氧、酸中毒、急性反射性心跳……她吐得最多的是 “为什么”。
为什么。
还记得你给我念过的睡前故事吗?有一本人民文学 出版社八八年版《格林童话》,封皮和封底都掉了,封三居中处印着一只刺猬,最常被我迷蒙的睡眼望见,于是仿佛是那只刺猬守卫了我幼嫩的梦境,还有少年儿童出版社八七年版《365夜故事(上下)》,漆黑封皮像极了窗外夜色,一朵烟花冲着一个小娃娃的大圆脑袋猛浇,小娃娃不像要睡觉,倒是一副盛装出门的样子,令所有睡前儿童都妒火中烧,当我对世界而言仍是突然闯入的小小陌客,你的睡前故事对我而言便是某种朦胧昏暗的仪式,使躁动不安的夜晚得以落实、获得解释,世界就像天光澄明、色水甜蜜的《尘世乐园》左月——中月和右>1都被你摘除、藏在未来,一旦时机成熟,无须我去寻找,它们自会联成一只嵌合体美凤蝶跛行而至,但《尘世乐园》不重要,美凤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睡前故事——它们都是盒装牛奶,人造因果律在盒子里咕啷啷地响,你一手往我的小脑瓜子灌,一手往自己的脑瓜子灌,幸福的家庭为什么幸福?不幸的家庭为什么不幸?为什么,为什么,问得就像尘世真的有果必有因,像你这样一个人:初中文凭,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舒舒服服躺进事业单位,抄抄政策,看看报纸,相亲,结婚,用唯一一个名额赌回个倒霉女儿,输得彻底,唉,你上班,做饭,跑少年宫,开家长会,打麻将,斗地主,上班,做饭,斗地主,上班,做饭,突然有一天,痛苦、爱、人性、时代,这些你从未识得的大词一股脑砸向你,你终于看见它们了,因为它们终于弄疼了你,你试着使用它们,就像第一次自己吃饭的我摆弄勺子和米糊,“这是时代的悲剧,”你清清嗓子试着说,你偷用了一种不属于你的腔调,你的表现生涩极了,你本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那些词的,那些防空洞词:埋在一百廿平米温馨小家地板底下,只要万事大吉就永远无须见光,菜篮和冰箱里的词汇足够应付你的小康日子了,“这是现代人的普遍困境,”你说,你初试啼声,“哪段婚姻没有危机?你看你大姑父,你小叔叔,你大舅,你看你爸的同事、我的同事,”你半卧沙发,腿上盖一张毛毯,说上了瘾,“这是现代婚姻的困境,”婴儿挥舞塑料勺,击打形质叵测的米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出租车后座,在羽毛球馆长凳,在皇冠形的煤气炉火上方、浴室门后、碗筷之间,你的大词像行星环无尽的尘埃不停盘旋,而我是沉重的木星(充血的眼球是双份大红斑),我的身份游码癫痫般摆动(标尺刻度值依次为知心小妹、辩友、导师、论敌、异端、魔鬼),所指完全取决于你理智和情感互搏的战果,而那又是何其瞬息万变啊,“瞬息万变是时代的车辙,”——你,因沉思而面色晦暗,擅长用皱眉、闭眼、摇头、喩泪表达异议的四十四岁心碎妇女,总爱用这发万能子弹结束对话,然后过不了十分钟,星际尘埃又再奉命旋动,恍如“时代的车轮”,恍如“五O后的宿命”,夜里我和你睡在一起,我和你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我硬邦邦躺着,不敢动,和你发生肢体接触竟变得难以忍受,光是想象就难以忍受,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肉贴肉、滚作一团,我吊在爸爸身上,你负责计时,看爸爸花多少时间能把我甩下来,爸爸不过假装甩甩,其实根本没用力,我们咯咯咯咯发笑,从那刻起我就知道笑的拟声词可以是“咯咯咯咯” 群挤在泥里打滚的小猪会发出的声音,小时候的肌肤相亲是很容易的,爱与被爱、控制与被控制的边界是很难划定的,变化发生在十一岁,十一岁,有一天,饭后散步时我突然不想再牵你们的手了,我的手从你们的手中挣脱,背去身后,现在我十八岁了,就连躺在你近侧也难以忍受,一股无助的滋味从乳头涌起、贯通全身,像潮湿电流,那股滋味不是首次来访亦非经常来访,算个稀客,戴黑檐帽,穿黑雨衣,我还记得它首次来访的情境:下雨了,我正走过一座桥,(那桥如今只横在记忆的追光灯下,我常感迷惑,桥下奔涌的界河水、偶尔经停的白鹭,都藏到哪里去了?)一滴雨打痛了我的胸脯,我低头看见濡湿衬衣的水迹,然后,第一次,一股混合着羞耻、寂寞和伤感的浪潮涌出,渗进我尚未苏醒的右乳,永远留在里面,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解释那股浪潮,它是世上所有悲伤果实的混合汁,鲜榨的,浓郁的,提醒我:喂!你这只脏兮兮的苦橙!又皱!又酸!有时它会向小腹以下施压,让那个区域也酸得皱起来,那是它特别强势的时候,它随心所欲地来——比如我的秘密情人亲吻我的身体时它就来过,我无法解释、接纳或预知,就把责任都推给那滴雨、那座桥,它们是命运布置好的陷阱,正如这个家是你布置好的陷阱,我情愿留在浓雾城做个孤儿,或者跟我的秘密情人私奔去热岛,唉让我实话实说,我从未真心尊重过你——我不敢向任何人承认也不指望有人能理解——刻进我骨髓深处的你的肖像画,是被爸爸扬起的手击倒的你,是对我绝望的求救背过脸去的你而那个我正在被同一只扬起的手击倒,其他时刻的你都是灰色,阴郁又笨拙,可有可无,你躺在黑暗里,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要不是那个女人怀孕了,我可以原谅你爸的,你爸批准她生下来,看一看,是不是个儿子,”我不出声,你继续,“他想要儿子,他一直想要儿子,我生你的时候,他在产房外头听说是女孩,失望得话都说不出来。”你又在使坏了对吗,我就知道,你惯用这一套搞矛盾、博同情,“你奶奶也很失望,她一直说,我的女儿们多么多么争气,男孩一生一个准,可是争气有什么用,都是给外人争的,”你讲,渐渐起了极重的鼻音,“你奶奶也批准那个女人,批准她生下来看看。”知道啦,知道啦,我听得耳朵起茧啦,我的眼泪不想听了,翻过眼角跳下去,在枕头上摔得粉粉碎,你用什么东西捂着脸嗷嗷大哭,你肯定已经变红了,变成了矮子精,而我收获了一个泪水绞索,凉凉的,又圆又光滑,就套在我的脖子上,人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造出一座无边苦海的,妈妈,你就是海女巫,站在海中央呕吐黑色液体,日夜扩充海的体积,我听你哭还不行么,你把意志和灵魂都哭完之后就昏昏沉沉滑入噩梦,换一个地方哭,噩梦的支架很牢,噩梦的薄膜被哭声划得破破烂烂的,支架仍是不倒,那种薄膜像是翼手目动物——你知道吗妈妈,翼手目底下只有十九科,全部可被称作“蝙蝠”——的翼膜,有弹性的,分布着结缔组织和暗色血管的,一度我支起半边身子,看你在破烂翼膜的覆盖下呻吟、喘息、挪动沉重的头颅,杀人或被杀,受害或复仇,而黎明是斜切入室的,像刀锋,从两片遮光窗帘之间探进来,在我和你中间混乱的褶皱上割出一道苍白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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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面子,妈妈没有把她对时代的泣血追问带上海 滨公路。我们正面色凝重地随车颠簸,赶往风暴山庄赴宴。这是继大姑父之后的第二波攻势,一场鸿门宴。我的一切阻拦手段(循循善诱、满地打滚、威逼利诱、人格羞辱)皆失效。于是我们就在这儿了 :租来的金杯海狮,租来的司机,远道而来的姥姥、大舅、新舅妈、新表妹、一个新近离婚的表姨母,阴天,俯瞰黯淡海湾的盘山公路。
先是表妹吐了,然后是姥姥。在前面那个路肩上 停一会儿?好耶。这块石碑上刻着“望海角”,那么就望望吧。海风吹开枫松之门,一片早春的、闹着小脾气的灰色海水趴在远处,像陈年破布徒劳地抖。姥姥感到好些了。新表妹呢? “不用管小孩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新舅妈说。我对山路、呕吐、海景或即将打响的战役毫不关心,因为我的小灵通短信箱正在被纷至沓来的爱之笺填满一爱之笺昨晚就开始纷至沓来了,芬芳的,满载爱意和歉意的。“小矮獴,”重返人间的爱人写道,“你不知道这两个礼拜以来我经历了什么! ”他编(辑)的每个字我都信了 ;我编了个借口从妈妈枕畔溜走(“妈咪,你连着好几个晚上打鼾。”);我和他窸
窸窣窣聊了个通宵——他的谎话,我的愚蠢;我只觉得 人间再度有了光,春回大地,万事大吉。“今天天气不太好,”我在车里掀我的小灵通,“好像密室杀人电影开场。”不懈的爱人不懈地让我描述沿途风景,“对我讲讲,就像我也在场”;他认为那座海岬的芳名“风暴岬”挺动人,而那责任重大的山庄听着像个哥特梦。“热岛风和日丽,”他回复道,金杯海狮正经过第五片阴沉海湾,盘山公路消失又出现在海对面,“我待在家里看一本清朝小说。”十二点过十分,车子吱一声刹停,我们爬出来,呻吟着,占据了 “老渔人餐厅”里一张大圆桌,吃到一半,一个想不起名姓的阿姨,右手高举,大喊着“建文一! ”朝我们疾驰而来,又在看清我们一家老小的丧尸面色之后冻僵于原地。我们穿过一个滨海小镇,褪色的,泛腥味的,渔具店和水族店顽固地出现又出现,五年前爸爸带我光顾过其中一家,一斤活饵外加一整个泡在浅海里的黄昏,换来六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沙甸鱼,爸爸让风暴的厨师把它们蒸了;还有一次,几个渔夫正在沙岸上收网,妈妈冲过去将蟹笼里的三点蟹一扫而空,仍是蒸着吃。我们紧贴海岬多齿的根部蠕行(姥姥又吐了两趟),一片急剧上升的杉林替换下海景,乌云压迫眼球,什么鸟在枝头嘶哑示警,路面抬升,林冠裂开,风暴岬陡然现身,长鼻被碎浪星星点点地凿,铺排在崖上的便是风暴山庄——鮪鱼色的,冷淡的,假洋鬼子钟楼领携低矮楼群被海风的大曙紧裹。
亲戚和行李堆放在大堂。妈妈办理入住。我在角落 逗鹦鹉:一只雨伞巴丹,在杠子上左挪右挪,一条腿被锁链套住了。“我们入住了。”我汇报道,拉开连接海景露台的落地窗。一座背鳍岛漫不经心地泊在海平线上。表姨母扶姥姥落座躺椅,但姥姥马上提出要去露台“走走看看”。新舅妈已经把肉眼可见的茶包、糖包、咖啡包扫入囊中,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更多。新表妹奋力尖叫、来回弹射。当杨白马揭秘说他此刻坐在风暴岬某块冰凉礁石上、裤腿挽起、注意到背鳍岛尖顶背后的云层越变越稀薄足以让阳光渗出并漂金临近海域时,妈妈正提着篮子步入,问那傻孩子要不要一盒麦精味豆奶或别的什么;露台下方一顶敏锐的树冠开始欢快地晃;草坪上一只雀够撅起尾巴狂跳;小别墅外墙慢慢酿出阴影,描摹变形的窗台、拉长的屋檐和律动的树荫,先是淡若蛋清的一层,然后加深、加深再加深,终于成为那种坚硬牢固、诱发盛夏幻觉的巴洛克式花纹一一我死死抓紧险些一飞冲天的小灵通,把它稳进裤兜。
“出太阳了,”密谋出逃者假惺惺宣布,逛来逛去, 指尖结冰。妈妈走进浴室继续洗她的东西,“哦。”妈妈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待会儿怎么安排? ” ——
刺探,卑鄙的刺探,“等你奶奶他们到。” “他们还要多 久? ” “个把小时。”——彩虹色圆球炸开,把小坏蛋震晕了一秒,但事不宜迟,必须随机应变,“不出去走走?这么好的天气,突然就好了,”咬着嘴唇,期待着,“走什么走,是来玩的吗? ”“……我就在大门口逛逛,我想先跟爸爸讲几句话。”我在“先”字上面放了重音,而妈妈真的信了,探出头来:“讲什么? ”我立刻扮作敏感少女,做一个深明大义的表情:“唉,就是一些父女间的话,你别问了。”
得到赦令之后我立刻收拾背包,四颗香梨,两盒什 么奶,钱包,几包小脆饼,像要去郊游——“要不带上你表妹吧。”——又是妈妈;我一手提着背包开口,一手拿一把糖,僵在那里,“不方便,啧,你怎么就不懂呢,”我说,“我和爸爸需要一点空间……”妈妈没说话,缩回去,等我手忙脚乱滚到房门边上,妈妈突然递出一袋洗净的水果:“给你爸带一点,还有你奶奶,注意安全。”
在走廊上没跑几步就和表妹撞个正脸,只怪长绒地 毯太吸音! “表姐你去哪里? ”骗子表姐苦脸答「'去接我奶奶。”——别问!别要求!——傻孩子没说什么,像得到正确暗号的哨兵,放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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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 诈骗犯,叛徒,没良心的 抛弃了可 怜的妈咪、天真的表妹、连连打嗝的姥姥、沉迷卫星电视的大舅夫妇、无所事事的表姨母,连跑带跳沿着“海滨步道”滚,背包乱颠,滚着,望见温柔燃烧的沙滩在低处闪动。我有多久没见他了?两个月零十八天。在这青苹果色的早春,他会打扮成一只树精吗?快乐的宝蓝色渔夫?光灿灿的星孩儿?抑或最宁静、最明亮的迷途海神?漫长、漫长的步道!我紧凑地看表(16 : 21,16 : 22, 16 : 22, 16 : 23……),我觉得自己已经在这破步道上狂奔了一个礼拜,我能看清被疏林半遮的沙滩、点缀其上的彩色圆点,是哪一颗?蓝的、棕的,还是黛青的?他能看见我,一颗红圆点,顺着步道一路翻滚吗?漫长、漫长的步道!
但总会有尽头的,一如我可憎的一生,一如眼前 的红砖路(抛了个小弯、绕到枫松林背后),袒露在薄阴天空之下被银灰之海轻抚又轻抚的风暴岬终于辉煌登场、扩大至正常比例。淡淡的阳光在云后滑来滑去,背鳍岛仍泊在那里,若干间用途不明的小平房沿着沙滩一路撒向远方。我扔掉步道跳上一条细沙径(把一片香附、泽漆和节节草混生的袖珍丛林劈作两半),一脚深
一脚浅地继续跋涉。沙灌进鞋里,风吹泪眼迷,这些都 不打紧,因为那是他,那是他——就在距我不足三百米之处,站着,望向海角天涯;长长了的刘海迎风掀起,露出亟待亲吻的额头;脚踝以下浸在浪中,后者意乱情迷地扒拉他的裤腿,退缩又迎上;不远处有匹栗色马(某个收费项目的苦工)朝更远的地方奔跑,长尾和鬃毛以一种梦中的慢速飘动;空中横飞一顶三色降落伞,同样的慢,同样的迷茫;阳光呢?阳光,我记得,是这一幕的奇异底片一玫瑰色沁着温柔的绿、愁惨的蓝、雌性的酒醉的黄,梦游的云絮贴着海平线走钢丝,走啊,走啊,擦过我的闪光爱人,衬得他花瓣样的面庞如雾如露。三毫克生疏,三毫克手汗,脉搏每分钟一百四十跳,五公斤欢乐,轻微头痛,一分钟轻咬下唇的缄默和闪烁对视和淹没了这一分钟的失控之笑,之后——我冷热交替的额头贴上他的。我想省去会在这种场合冒个没完的肉麻话,诸如“你这个坏蛋”“我不忍心你一个人受苦”“你早就计划给我这个惊喜了吗”“我希望一辈子给你惊喜”,之类。这是下午16 : 31,时间紧迫,箭在弦上。我们象征性地踏了几脚浪便带着满脚沙砾和同样稠密的爱欲小跑进枫松林深处。
没有你想象的那些事,没有。好吧也许有。我弄了 一头的咸沙、小松枝和小松果,还有好些沙跑进嘴里被臼齿嚼得咯喘响。他趁我低头系胸衣搭扣时塞过来一个坏消息「'我明天就回热岛。”枫松迎着斜阳摇它们发丝般轻柔的针叶,为我们披戴摇曳不已的盐味面纱。我迅速看表(17 : 12)然后伏在他怀中大洒惜别之泪,“别走,”我哀求,“别那么快走。”我的五指纵队又开始颤巍巍地向他(刚刚整理妥当的)牛仔裤逼近,却立刻被他制伏,“天快黑了,再不走我担心没车,而且你爸他们一” “在这里住一晚吧,”我用左膝压他进沙里,右膝也顺势跃进,不知怎的他的脸好像变白了,“这个酒店太贵,我没做预算……”他含糊不清地说,埋头抢夺裤门襟主权,合金扣子叮当乱响,“用我的,用我的,”我弃掉(久攻不下的)裤门襟,回头去进攻他的惨白口唇,空出来的手扯过背包一通摸索,我吻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沙粒调味的耳垂、沁着咸腥嫩似果肉的颈背,我用钱包顶住他(毛量怡人的)小腹,“用我的……用我的……”我气急败坏地呻吟,“留下来,小矮獴需要你。”他的舌头沉思了一秒,随即用力将我卷紧。远处山峦终于透析作半透明的浅蓝,一种肉粉色开始在山背后沉降、最终渗入沙滩。我俩扮演一对陌路人,一前一后踏上归途。那种奶奶或妈妈会突然出现的可能性使我兴奋得发抖。我每走几步就回头张望,假装拨弄头发、伸懒腰或遥望海上霞光;他双手插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浅笑,啊他步履浪荡,他行走在诗上——在大堂也没有碰见任何熟人,可惜,我架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欣赏他斜倚柜台(用我的银行卡卡里存的是我妈的钱)登记入住——暧,你,笑得花枝乱颤的前台姑娘,烦请自重。
妈妈正用右起第一张牌敲打右起第二张牌,其余三 个位置上依次坐着奶奶、姥姥和大姑妈。新舅妈在某个卧室里给表妹念故事。其余的人围着电视机。“你怎么回事? !现在几点了? ! ”妈妈大叫,挑了一块白绿玩意扔出来。奶奶你们怎么就到了?我在大门等了半天没等到你们,哪个大门,酒店大门呀,啧,一定是没注意错过了,我摇头摆脑、连连叹气地在套间里乱转,爸爸呢? “你爸还要一会儿才到,”大姑妈说,“你饿了没?等你爸到了我们就去吃饭。”
哎呀我饿了。我已经很饿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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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年轻,很瘦。她的窄肩、恰好染成鸡屎黄的 中长发和高额骨塌鼻梁让我刚刚开始的十八岁和已经结束的十一岁突然结成环圈。她腹部有一个隆起,她
自己用手兜着。她站在那里,她的旁边站着爸爸—— 我的爸爸。
妈妈抓着牌。奶奶、姥姥和大姑妈不同程度地侧 身、张嘴。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下巴脱臼。一瞬间套房里只剩电视音响、隔壁墙的故事诵读以及天真烂漫的童声“啊”“喔”“为什么呀”。
奶奶、大舅、小姑姑是最先解冻的。然后是表姨 母、大姑妈、小叔叔。大舅的拳头已经挥出去了,又被许多只手拦截住。许多只手纵横搏阖,清脆的皮肉撞击声在屋中回响,家具挪动声、女人尖叫声、鞋底刮擦声迅速加入,而所有这些嘈杂都被一声惨叫终结——人们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窜进浴室的模糊背影,然后是摔门声,然后是上锁声,然后是闷闷的嚎哭声。表姨母和及时赶到的新舅妈立刻上前拍门,“建文!建文!”她们喊,其他人则重回早前岗位:大舅继续挥拳,那些手继续编来织去,皮肉继续孵啪发响,家具挪动声、女人尖叫声、鞋底刮擦声相继签到。姥姥仍坐在牌桌边,茫然地转动头颅。我飞快地撇完“我爸带情妇来了!”并按下发送才从椅子里跳起来去加入拍门小组,“妈妈!妈妈!”我喊,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新表妹哇哇大哭,奶奶反复大叫“是当我这个老娘死了吗”并表现得真的要死了(慢速躺倒,单手捶胸),才终于使这场小型暴乱平息下来。每个人都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面红耳赤。表姨母搬了张椅子坐在浴室门口以便更舒适地拍门,“建文啊,建文,”音量和频率都渐趋祥和。现在这些人就着组合沙发或站或坐,就连黄毛女人也捞到一个座位。我远远坐着,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泪,此外还有一股力量迫使我紧闭双眼——类似于过山车向下俯冲时迫使你紧闭双眼的那股力量。
没什么好谈的。事实摆在眼前。我就是对不起高建 文了,怎么地吧。她有了,是儿子,肚子是尖的,你们自己看,而且老想吃酸。
我突然发现脚边摆着一个机会,你难道看不见这个 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吗?我默默丈量了背包和我之间的距离(我进门之后就把它摺在吧台上了,包里的东西原封未动);我摸了摸裤兜(小灵通塞在里头鼓鼓的);我酝酿情绪,我默念台词,我哗啦——这是来真的了,注意--站,冲那帮人的方向猛然大喊“你太过分
了! ”,精准地抓起背包,十步并作五步,一拧门,一 摔门,乌拉!我踩着长绒地毯飞奔并频频回顾,顶开迎面而来的第一扇防火门钻了进去。
杨白马住B1021o那标间里有一张大床、一块竖在 浴缸和大床之间的玻璃隔断、一个海景小露台。我们打去总台,叫来饭菜、啤酒。我们久别重逢、彻夜狂欢。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睡眼惺松地回去找妈妈,胸有成竹地演了一场戏。他们太担心我,我演得太好,值得劳神的事太多——因此我轻轻松松混了过去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