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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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份人格测评表,被X、Y轴切开的四个象 限里均匀分布着八十种女性形象,来自文学、架上绘画、影视等诸领域,我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点出莉莉丝、星期三•亚当斯(“呼呀,嗨呀,星期三出生的孩子你最倒霉! ”)、猫女、莎乐美,诸如此类。我花了很多工夫思考我的理想女性是否存在缺陷。我在自己各个时期的女性密友身上都找到以下特征:主动、适度的粗野、无来由的自信、非常规的美。我很容易被这类人吸引,像驼背癘子被完美人体吸引;我喜欢看她们拒绝、W犯、固执己见。
不知怎的,总是它们找上我。我呢,反正一直是老 样子:和第一个找上来的人成为母女、父女、朋友,或你所知的别的一切。情欲找上我。世界找上我。死亡找上我。另一方面,我又极易单方面切断这些或深或浅的交情——从我的出生地跑开,密友「换再换,同时应付几个性伴侣就像同时打开许多房间里的灯离去时却一盏也不关,以及,多多少少有点儿厌世。
我对万物的期望与持久、忠诚皆无干系。我对万 物的全部期望只是,越过年头和山水重逢之时,它们仍未失却那些让我一见倾心的品质。而万物中的大多数都让我失望了。我十二至十六岁的密友是陈乐乐、陶臻和刘嘉。我和她们一起泡在被夕阳熏暖的海水里。咸水城不缺海水,连带那些与咸水城相关的记忆也总是浸泡在海里的,就像陈乐乐和陶臻正浸泡在海里,呈趴伏的姿势。先台风一步成事的橘云在海平线上扫出透纳式晚霞。浪头漫过少女们紧绷的臀部又从四面八方落下,使前者如盈凸月升起。刘嘉,那个快要淡出又被及时加深颜色的高个子,正在从防鲨网网眼里取一团纠缠的海藻。半小时之前,一场胡来的沙滩排球比赛给每条手臂都留下青黑吻痕,并让其中一个参赛者想起那些中学体育课——篮球场近旁时而是羽毛球场时而是排球场的空地上,陈乐乐,每击中一球就尖叫一声,软绵绵的体育服已把持不住她提早完工的雄伟胸脯。在下一个场景中,仍是这副胸脯,被五十乘七十厘米的课桌板托住,平静地,微微起伏地,接受同桌余光的来回轻扫,又或是和它们自信的主人一起,平移,跳跃,于夜间潜入几十个青春期男孩纷乱的脑海。后来我们身披半湿浴巾,沿盘山路慢慢走回临海旅馆,天色已暗,海浪声轻舔山脚,几个湿度相近的黄昏泳者同我们擦肩,拖鞋的轻喘,泳衣的红黑斜纹,脚跟上的茸茸薄沙,谁拨开湿发,谁解开浴巾抓在手里……在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咸水城,人们步行至海滨,夏日纵情享乐,冬日哭泣呻吟。海滨风景点缀我各个时期的照片,偶尔,别人的皮球或断肢被借入画面,而大海则在背景处扮演肉眼可见的永恒。
“有过好的回忆。我把它们叠叠整齐,和其他东 西一起带到这里。我对它们好,它们的待遇不比棉絮差一晴天,我也晒它们,让异乡树影做它们的新花纹。但是,你不要期望太高。它们数量很少,它们很轻、很轻。我从耒刻意修剪,它们又不是造型植物一昨天我在园设课上观摩了老师傅如何在八分钟内把一株虎头虎脑的女贞剪成正球体——它们顶多是些自花受精的小植株,又瘦又弱。它们得好好学学生存术了,拟态、寄生什么的。”
“我习惯写进日记。”
“不管你如何写,写下的都不是它们。”
“那你接下来要说的呢? ”
“——也不是它们。可能是它们的倒影、气息。”
“你要对我说了吗? ”
“唔,你知道,它们锁得很深,而我愿意为你开 启……你看见扬起的灰尘了吗? ——那个晚上,我穿过微黄走道,手边正好有条门缝,于是我望进去……说来害臊……我看见爸爸又和妈妈躺在一起,躺在同一张床的同一条被子底下。那是夏天盖的薄被子。我觉得他们应该立刻死去,死在一起。他们应该用这种姿态死,平静而互慰地死。每一对爸爸妈妈都应该这样死去,他们本可以,要不是突然冒出一个女人——”
“你说过他们在闹离婚。什么时候来着,今年夏天?”
“后来他收拾出一只行李箱,拖着,站在门口, '爸爸要走了。’他笑着对我说。
“可一个礼拜之后他又回来。他们又躺在一起。他 们断绝的过程十分漫长。这期间他不断捅她。也许他不是真心要捅她,可她的手一时松不掉,所以他只好捅。在这一刀和下一刀的间隙,他的恻隐之心会晃出亮光吗?看着她变形的脸,他会想起他们有过的好日子吗?他们应该死在一起。有一天,在屋顶花园,他指着他种的一棵杨桃树说「我的骨灰埋在这里。'然后指着旁边一棵「妈妈的埋这里。'他确实是当着我和她的面这么说的……他们又躺在一起。她的大门多么松软啊。她双手捂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突然哭了,我不能承受的往昔变成滔天巨浪,一股让气管震颤的冷冷的水汽——然后,我原谅了爸爸,暗暗同意他们最终以这种方式死去,并恳求它成真。”
“这不是好回忆。我们只说好回忆。”
“我们互道了晚安。天亮之后他又走了。我盯着那 两棵许过诺的杨桃树,想用一件什么东西把它们砍死,最后只是上前摸了摸它们发白的枝干。我移植了一棵百合,妈妈哭到睡着之后我就去看百合日渐膨胀的花苞。花苞被扫上红粉。花苞打开如同新娘。蜜蜂拜访这些淌蜜的少妇。韶华易逝。我把它们枯萎的器官放逬水池。锦鲤碰撞它们,使它们徒劳地轻转。
“你真该在夏天站在那座花园里。爸爸颇花了些时 间才把它变成那副样子。起先只是个楼顶,水泥的光秃秃的四壁与地。后来做了防水层,砌了一个小池塘。他和她一起挑的雕花铁门已经被金银花藤爬满。要配土,要在土里撒草种。一根橘色的橡胶管被他捏在手里,由近而远地淋湿所有植物。她穿着白睡衣和木屐从屋里上来,露出小腿。小腿肌肉已经松弛了,它们曾经紧绷着包裹她的筋和骨,把她从少年带到青年,带到他身边,再在他手中渐趋柔软、睡去。有一段时间,他随身揣一把剪子,到处去偷他感兴趣的品种一不管在路边、花圃还是公园里,他走上去就剪下一截。被他爱着的幸福感,你想象不到。”
“如果他需要的无法在一处得到,你让他怎么办呢? ”
“他有责任。他不爱她吗?他为什么要摘下她?他 以为姑娘们都是没心的花吗? ”
“嗤,责任?责任是骗子的镣铐、弱者的救命稻草, 任何人都不该用任何方式强迫任何人去做不情愿的事。”
“什么是情愿? ”
“出于本能、欲望、激情。”
“……你跟他一样让人失望吧。”
“让谁失望?我没有要求任何人对我抱有任何希 望。另外,我建议你别太把自己的'小烦恼'当回事。'一个人的痛苦即使再深重,也会在人群中消散、退却、化作无形。'你以为它天大,其实它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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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不欢而散。第二天两人一整日没见面。手机 静似棺材。杨白马一个人去代售点买了南下火车票。他满手香皂泡地擦拭自己时意外地膨胀起来——最近一
次使用它是在热岛,姑娘是个老熟人,一边系鞋绳一边 问「'你要走多久? ”他躺倒在床,遥感着那团十分钟前充盈过他的液体,想象它摆动晶莹长尾,一下一下,朝看不见的星云游去,离开了,消逝了,他决定暂时不把它召回。
——和杨白马一刀两断后,我沉迷用虚构织物(譬 如上面这段)去填充他身前身后的万顷留白。“一刀两断”也是我编的。并没有什么一刀,也没有什么两断,我们是另一种……情况。我还能继续编——田地是连绵的谜,只有春天能带回谜底。每棵栾树都捕获了-•只轻信的风筝。张枣儿站在每一扇向阳的窗边,不加选择地把眼见之物记在纸上。她什么都记,什么都稀罕。太嫩啦,对什么都大惊小怪。心房尚未开放,热腾腾的膜瓣,哑然的血管,全都被她牢牢藏好。像小鸡一样瑟瑟发抖。手脚不协调。他还没碰过她羞得通红的湿热手心。为什么不呢?
一幢烂尾楼压在右眼角落,他说不准是第几次看见 它。可能它总爱以雾遮羞——它染了麻风病的空洞躯壳确实不宜外磚。他拿出火车票,再次确认发车时间。他有一张火车票、两片安全套。他想象一个没有张枣儿的浓雾城。摸摸那些铅黑色、微微下陷的钢印字……条形码下方的数列……车票背面,一道黑杠重重划过。
她问「'昨天你都干嘛啦? ”他答「'去买了车票。 明晚八点发车。”他以为她会流露些许离愁。她没有。好像。她又问:“我们今天干嘛呢? ”她看着远处一个溜旱冰的姑娘,一群挽手走路的女学生逼得那倒霉孩子摔了一跤。他说想回趟住处放下东西(拍了拍手里的书:啪,啪),她答应了。他们在路上买了一斤橘子(而非西瓜)o
粉色窗帘折在墙角,一排布娃娃挤在飘窗上傻笑。 一只茶杯,杯壁上的裂纹像一根被粘住的湿发。她正襟危坐于床沿,听见他在身后打开了某件家具。纸页翻动声。一件东西落在床上。什么玩意儿破开了,噗的一响,像一团带软壳的轻屁……他走到她对面,手里剥着一只橘子。他身上是另一件外套,这会儿被正午阳光淋湿了半边。第七天了,他依然英俊、温柔,谢天谢地。她咬着他递来的橘片。她希望他一宜递,没完没了地递。她深情演绎“咬橘女孩”:缓慢地、层次丰富地咬橘。他伸出碗形手掌,无声示意她可以把核吐进去。她试吐了一颗。他们静静地吃完一斤橘子:他静静地喂她,她静静地吐核。
他问「'你累吗? ”她摇头。她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回答“有点儿”。他说他要到外面沙发上躺一会儿。“你可以在床上休息。我把门关上。”门果然关上了,留下她和茫然的卧室。掀被子的时候她闻到一股香皂味儿。枕边书是《牵小狗的女人》,校图书馆条形码扒在书脊上像个密探。她躺下。阳光在她脸上舔出一道大卫•鲍伊闪电,然后顺着她不太明显的胸脯(今日胸衣:是总体说来朴实无华但又毫不简单地饰有蕾丝衬边的那件)下滑,最后失足坠落床崖。她听见门开了。她不确定自己麻溜闭眼的同时有没露馅儿,比如眼皮不慎抖动啦,斜角肌不慎抽搐啦。一股皂味气压降临、掠过她。呼吸声。晕眩。心跳擂动宇宙。枕边书缓缓升起。一阵闷闷的、叽叽咕咕的书页声。门轻轻合上。
她浑身轰鸣。她从眼皮缝偷看。好哇张枣儿!竟 敢躺在一个陌生(美)男子的双人床上!这个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体味清新、英俊潇洒、温良恭俭让,怎么,张枣儿,还有廉耻吗!就在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满脑子的漫游、自由,还把他当作知心大哥吐露不轻易示人的破碎身世,好哇小荡妇,他可能不叫杨白马、不住在热岛,也没有写过那些信;或者他写过那些信,但每个字连同每个问号叹号都是假的。
这事绝不能让妈妈知道。
她被他叫醒。“你睡了一个多小时啦,”他说,背 对她,等她起身,“看见那幢烂尾楼了吗?想到里头看看吗? ”
每层楼面都阴沉着脸。水泥墙对他们虎视眈眈。赤 裸的梁子压得很低,像吃人伯爵的浓眉。地面凹陷处积水(如果不是积血)涟涟。这幢七层建筑本该成为办公楼、医院、学校……眼下只能站在野雾里适应新身份:凶兆大饭店,阴风四面穿堂过,鬼影一步一婆娑,至少一百五十个血光单间任君挑选。宵小之徒在它干硬的肠道里捉迷藏。杀人凶手挑一间抛尸,再挑一间上吊……很明显,张枣儿不是一个那种程度的冒险者,但杨白马的体温(他们很自然地手牵手——考虑到环境险恶,此举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确实唤醒了某些童年记忆:花坛灌丛,通往随机图案中心的纷乱小径,那个半蹲在地、梦想珠兰丛可以扩张为原始密林的小孩。她恳求这一次这一座迷宫让她煞费苦心,她恳求这一次这一座迷宫将她困住并用香甜的恐惧轻轻将她撩拨。通向迷雾吧,通向秘境吧。所有她造访过的镜子、镜宫、“哈哈镜乐园”,所有她以为是镜像的出口和她以为是出口的镜像——入口处的黑布帘一经掀起,玻璃齿轮立刻启动,那是另一口钟上的另一种时间:一口银钟(而庸常时间都由一口铝合金钟记录)。无从想象的星星的光泽。无数镜面亮起,私禁那束时间;如果遇到玻璃,时间穿过去,辟一条虚妄的路;这是时间的八面体、十二面体、二十四面体,这是旋转的时间、分裂出时间的时间,无尽个路口招呼着“来这里,来这里……” ——真实的通路却只有一条。
电梯间呜呜低吼。杨白马探出头去探视了它的上下 两端。他们朝里头丢碎石块。啪。啪。啪。五楼楼梯口躺着一只电力耗尽的闪灯儿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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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大钟连敲十七下(巨人朝四面八方胡甩十七只 黄铜盘子),把天空敲出瘀血。离吃晚饭还有一段距离。啊真的耶。两个人假装苦苦思索,果然思索不出应该如何打发眼前可长可短的一两三个小时。到我那儿坐会儿吧,顺道把你们图书馆的书还你。也好。她第二次坐进那张床,但这次没有橘子,于是他先撑着窗沿抽烟(雾景,背影,没有手杖),等到天光从慈祥正派的鲜橙色变节为暧昧的幽蓝,便要拉不拉地拉上窗帘,就着地板坐下,左臂一不小心就要靠不靠地靠上她静垂的小腿。
现在她不在地球了。她被秘密传送至幽蓝空间,疇 啪打闪的电流到处乱窜。她的心脏(蓝色的)已经肿得像吹好的猪。她腿侧烧着一条漫长、漫长的蓝焰,阴柔的,致幻的,冷冷地发甜。纵火犯虽然大体模糊,但那段弯垂似花茎的苍白颈子、沟通额头和鼻梁的深谷、无缘无故就饱含哀伤的右手每一秒都在试图摆脱混沌底色、贴近她炽热的核心。什么地方的卷帘门降了下来。火舌惊得一闪。她轻咽唾液之后重新守株待兔:呼吸、倾听、静待,直到他终于翻起身子半跪在她跟前,他仍是一团模糊甚至更加模糊因为暮色更浓幽蓝发酵为深蓝,他呼出的深蓝气息撞在她唇上,他不断上升的胸膛顶住她的膝盖(膝盖开始起火),他的脸突然倾斜至梦幻角度并加快了坠落的速度……她接住他了,在一团令人心碎的柔光深处,湿的、软的、逗趣般的摩華,她短暂地松开,想笑完一个笑,可他紧紧追上,他握住她的肩头于是肩头也烧起来,现在他下倾的上身从高处压弯她,她仰起脸,后脑勺贴向脊背,细颈折叠成U型管,放心,筋骨柔软得很因为学过土芭蕾,感谢妈咪……他捧住她的脑袋像新娘捧住捧花,他的唇舌要往她的更深处去她却突然挣脱了。她缩身上床。她缩身上床的动机有许多可他选择相信那是一种邀请,一种孩子气的引诱,他踢掉鞋,她吓了一跳,她的后背已经抵住墙壁退无可退,啊他微微喘息匍匐前进的模样真是迷人至极尤其是在蓝色焰火映衬下一一他撵上她,这次他要从耳垂开始,她听见他呼出风暴……“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她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胸膛,带着哭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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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在黑暗底部汩汩搅动,最后一颗灯泡也寂 灭,墙壁渗出鬼影。等到房间里一只新鬼都挤不下了,小孩就浑身汗湿地爬起来,抱着枕头,踵入黑暗。枕头是浮木,拖鞋是蛙掌,踵啊,踵啊,抓到爸爸妈妈的房n,爬上去。
有时小孩能得到一个拥抱外加一块临时封地——在 爸爸妈妈中间,或在妈妈那侧。香喷喷,软绵绵,像杯子蛋糕蓬松的云顶。有时小孩得到一碗闭门羹。恕不解释。然后是游回头、群魔乱舞的长夜、颈窝处的泪湖。
还有一次,小孩没敲门,一拧把手就进去了。房中 漆黑。两条黑影,不像人,倒像蟾蛛,一只叠一只,不住地拱腰。
小孩一愣。是一连串的结冰。身体先于意识结冰。 两条黑影也结冰。等房间的结冰完成之后,小孩、黑影和房间就冻成一件作品:巨型黑琥珀。永远在记忆博物馆展出,少有人搞到门票。
门把手突然变烫了。小孩反身就跑。地板也烫。高 温劈出一条火路,地板嘛里啪啦地烧啊!耀目的炭芯、白灰、热气……逃回房间时已成半熟小孩肉,外皮焦脆,心子带血。关门,钻进被子,笔挺躺好。开门声,
嘀咕声,脚步声,浴室水声。这些声响像撒向暴风雨的 一小撮木屑。小孩装睡,仿佛装睡是有用的。门开了。闯入者毫不留情地捅破了小孩的装睡。但还是要装完的——慢慢睁眼,眉头也要皱起来,“啊? ”小孩假模假样地揉眼。只穿一条裤衩的爸爸站在那里,脸上两团红晕上下颠簸,眼珠子一下子小一下子大,耳洞子呜噜噜喷浓烟。爸爸的大拳头唠唠唠唠把小孩砸扁啦!小孩变成一截弹簧,叮叮眶眶弹跳。
小孩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妈妈正从浴室走出来。小 孩希望妈妈能进来帮帮忙,可妈妈径直走掉了。小孩听见锁舌咔嗒一声顶进槽里。爸爸大拳头继续唠唠唠唠砸。小孩弹簧只好继续叮叮眶眶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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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问题让他吃惊,谁知道呢,也许他常听,也 许每个姑娘都或真心或假意地问过。他饱含深情、几近痛苦地压住她的下唇,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饮泣起来,“傻瓜,”他轻声说,像是不忍惊动沉沉暮色一正是那暮色迷了天地万物的魂,“傻瓜,”他哀伤地呼唤,他的拇指继续温柔地抚弄她愈渐柔软、松懈的口唇,他叽里咕噜地吻上去,当它是熟透的浆果,小心翼翼地吃,他后半截话融化成果泥、果汁,起先她还天真地试图听清,后来便像喝醉,忘了那个悬而未答的问题,或误以为他用行动回答了——她软化下来,不可遏止地要去顺从那个黑色的重心。他扶住她,先用手,然后用身体。他蓝色的火焰的身体熔化了她。牵小狗的女人从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看见她熔成汩汩流淌的铜水,而他朝她俯去,加深她液态的阴影,加深她紫金的晕眩,他潜入那泓颤动的液体里,他迟疑过吗,他感到她是一排紧绷的弦,他一遍遍亲吻不断扩张的默许之地,沿着袅动的肌肤细纹、迷乱的纯铜路径,出发又归返,每次都朝那微启的金蚌更近一步,舌尖被无法承受的温柔割伤,又退缩,又整装,循着一道光、一根高温之绳,重蹈覆辙,用叹息掩饰热望,他们擦过又擦过,像两只打招呼的小狗,他愈深了,尝到她曾有过的所有梦境的味道,尝到她五岁时一件伤心事儿,她从奇异触觉中(舌苔丘陵,H.R.吉格尔式的上顎天穹)得到了满足,她用额头示意,想把一切结束在柔情蜜意之中,可他不,他要更荒唐的,手开始发狠,侵略了她如在梦中的肩头,并且往下,往下,像个醉鬼,滞重又猛烈,她推他,他以为那是嬉戏,她终于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她并不反感,倒是充满好奇,像个捏着票子翘盼入场的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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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一支姑娘的队列。像《金色阶梯》,或杜尚对 同一场景的粗野变形。她们是折剪的纸带子,成串荡着,收拢时叠作一个:最初的那个。蓝图就着她勾勒,剪刀就着她剪,所有的雕琢、巧思都属她。底下一嘟噜不过是偷懒,是看都不看的折叠、复制。张枣儿是那一嘟噜中的一片。杨白马将另外十数片命名为河湾、晚霞、赭石、阴天、迈山……同理,他将张枣儿命名为浓雾。她们是贴在城门上的纸片,从此他只记得她们而忘了城市。河湾城是怎样的?别问他。他只记得河湾女±,坐在水声旁,河湾城的河像她;他只记得多河的河湾城,每条河都是河湾女士,都是她被灰色尼龙丝包裹的小腿;她用脚趾头踩下高跟鞋时弄出一声“毗一”,像划燃一根火柴,火光映在水上。还有晚霞女士,总在把她的长发揉起又放下,于是晚霞城是一团蓬松、鬆曲、染成褐色的毛,像烦躁缺水的云。赭石城太瘦。阴天城有表现癖、妄想狂和舔嘴唇症。远山城没一句实话——无妨,他最不需要实话。他离开她们的路径呈现为焦黑色泽,是厌倦烧焦的——是厌倦吗?时而在旅馆时而在女士们的寝宫(都是些奇境,墙壁被刷成葡萄紫、工厂蓝或青椒绿,太笨重或太轻佻,太蠢钝或太博
学),臀部升起,在皮面椅或布面椅上留下品质不一的 拓印,最后连拓印也消失了。她们去倒水、开电视、对镜梳妆,较常见的是倦倦然步入卫生间弄响了什么东西,留给他烟花熄灭后的寂静夜空。他听见一枚伪币从高处坠落。他压在自己手臂上,倾听直至它落到了底。每次都是伪币。纯金的那枚藏于记忆的禁林:纯金、纯金的指和掌,摩準过他青涩的肉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