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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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一到周末,总有人到家鱼斗地主。大姑妈 和大姑父是一对。上官阿姨和欧阳叔叔是一对。那些人来得如此雷打不动,小孩很快就想不起来不斗地主的周末的模样。他们一定要斗到天亮,农民和地主一起和朝阳结婚。在午夜和凌晨,农民和地主改用一种轻轻的声音骂人,但骂着骂着又忘了本,声浪又掀起来。
有一次他们又斗。另外一对是大姑妈和大姑父。 妈妈和爸爸互相破口大骂的时候,小孩从暗处窜出去,喝道:“妈妈,你总让我文明,自己怎么就不文明了呢? ”
妈妈愣住了。爸爸一拍台「'滚你妈的蛋!”
礼拜一清晨,小孩早起上学,看见欧阳叔叔和上官 阿姨走在晨雾茫茫的路口,还在骂来骂去。欧阳叔叔打出一拳,上官阿姨便邮筒似的倒地,骨碌碌来回滚。上官阿姨那天穿一身紧绷的驼色套装,是穿着紧绷的驼色套装,在风尘仆仆的路口滚起来的。等到欧阳叔叔几脚踢上去,则很像幼儿园的踩滚筒比赛了。
小孩从那团噗噜噗噜涌动的尘埃旁边慢慢走过,心 里有一丝清甜。
假如事情发展到,爸爸要开始打妈妈了,那么另 外一对不过就是匆匆告辞而已。可小孩也没有立场怪别人。因为她自己不过就是大被蒙头、装睡而已。妈妈就在凌晨静夜里被爸爸打来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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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路加福音》提供了一个浪子(“死而复活, 失而复得”)。纪德创造过那人的镜像。詹姆斯•斯拜德尔在《性,谎言,录像带》里演活了一个回头浪子。福楼拜的福赖代芮克简直是浪子的模式种(正如林奈|是智人的模式种)。不知打哪儿看到“浪游鸟” 一词之后,我就执意把它贴在杨白马头上。很难讲清浪游鸟是一种
1林奈自我指定为智人模式种。 什么鸟。可能是无脚鸟的表弟。杨白马既是雾海上的旅人也是雾海上的旅人所凝望的雾海。关于杨白马我讲不出更多了。你应该能接受适度的杜撰?
一度他决定学个务实手艺,好在浪游之路上随地赚 钱。学画画太麻烦。学乐器太晚。终于承蒙《理发师情人》的启迪去街尾剃头店做了一阵学徒,勉强能剪个波波头。到处端盘子,专挑那些以装潢、情调、高昂价位著称的小身材餐厅。朦胧逆光,长笛协奏,白衣胜雪,你继续往画面里扔同类项呗,然后惨白(同时必然是)修长的手指捏住一沓厚得离奇的百元钞,再换幕就已置身牛车车斗,重新调校过的清新的正面光洒下来,前头是明眸皓齿、衣衫挺括的农民兄弟,后头是被油菜花田夹紧的原味小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颠簸的旅人的颠簸的浅笑;然后是斜挎宝丽来SX-70的姑娘,“索面朝天”的姑娘,去西藏的姑娘,去云南的姑娘,火车姑娘,依维柯姑娘,马背上的姑娘,不辞而别的姑娘,辞而不别的姑娘。
另一方面,我们的文法和常用意象已因频繁通信不 可挽回地变得雷同。某种文字层面的夫妻相。他供述:“你尚未成型的成熟吸引着我”(二OO—年九月十五0); “我居然在你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身上花掉许多精力,这是不多见的”(二OO—年十月二十六日);以及,看好了,我最爱的一段——“每次展开你的信就像展开一座折叠院落,小巧,藏得很深,布满娴于落叶的乔木和灌木,地面常年堆满花瓣和露水,空气清冷,水汽弥漫,进入之时需要披一件薄毛衣。其氛围杜绝了情欲,所有情感在抵达它之前就失了色,而这恰恰是我最乐见的结果”(二OO—年十一月一日)o
某日,信纸上墨字举报其主人正在筹备一场迫在眉 睫的“灵性漫游”——从热岛出发,在热岛、浓雾城和南部海岸线之间拉一个不太实惠的近等边三角,计划中的终站是距离海岸线一百多公里的省城,我姥姥在那儿孀居。
暧,捧信的小手颤抖起来。
二OO—年冬天,我追着一只篮球满操场乱跑,杨 白马距离我一千三百公里;十天以后,我和李黎手挽手,慢慢经过光秃秃的银杏树,他距离我一千零七公里;我被澡堂热气蒸得又红又软,他的火车正穿过秦岭;再后来,雾极浓的一天,下午四点姗姗来迟,我丢开翻到二百来页却只字未进的《中国园林文化史》走到镜前摆弄自己。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最后还是套上那件改良藏袍:假羔皮内衬,五彩禮雀镶边,一个半月前在藏区纪念品小店买的。步子不可太快,也不可太慢。他就站在图书馆广场台阶上。世上再没有比他看起来更天真的人了,:像是从O号大阿尔卡纳出走的愚者。
也像面包蓬松的部分。絮状的,云团样的,想轻轻 撕咬的。
他倒没说我像什么,只说了我不像什么。“你确实 不像广东人,”他说。我们朝图书馆旁边的西藏餐厅走去。他一点儿也不上相。而且他的轻浮显得道德。我认为不能用“网友”概括我们彼时的关系,噫,那太粗俗。他已租下某农民房某单间,租期九天,九天也是他计划在浓雾城停留的天数。我崇拜他的果决但没有说出口。窗子框住刈过的田:未来几天著名的浓雾城之雾必将弥漫其间而我们的旅人也必将诗兴大发(写下一首名为《秋过甚速》的诗)。饭后,他淡淡地提出要去图书馆“消磨时间”。我掏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在连接西藏餐厅和图书馆的众多路径中,我们不吱声地踏上最长那条:长得几乎兜住三分之二个校区。灵魂沉积于胃袋,过度馥郁的乳香正在染黄血液。可能是路灯可能是寒冷把我变成迟钝的夜蛾。云层像紫色象群。“这就是盆地,”诗人说。看象群贴着地平线移动,又仿佛从未移动过。我指着民族团结方尖碑为他念诵刻于其上的藏文。最后的天光被一扇象耳扑灭了。我看见那些信铺在我和他的手臂之间,手臂尽头深埋于各自口袋。怎么也得有二百封了,来来回回地,不曾中断地。我预感到一种值得期待的东西,随即默默复核了自己的年龄:正好成年。我突然绕到一侧,踩在窄窄的、凸起的路牙子上杂耍起来一一平伸双臂,摇来晃去,自知忘我地笑着——我是首演,而他则见过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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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我熟悉他的灵魂,初见应似久别重逢。却 也没有。他的躯壳像水泥墙在我和他之间横走,还掺了刺铁丝、刀片刺网、铁殡藜。要不是他好看得太离奇,我早就逃跑了。我问他旅行计划,他说没有旅行计划,更不是在旅行。我只是一团被风推着滚来滚去的骆驼刺他说。
我爬上吱嘎呻吟的双层床。李黎问的时候,我称他 为“朋友”。“见个朋友。”我说。“玩得好吗? ” “挺好的。”蹬开最后一根梯把子,躺下,用被子裹紧自己,过了一阵才意识到脸上叮着一个笑。他真是怪。他的普通话像飘着氯味的蓝色泳池水,外套看着既不贵也不便宜,牛仔裤和背包都得体得刚好被遗忘。像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而认真擦净了特征,像是带抹布、戴手套作案的入室贼。第二天我理所当然逃了课,在校门口同他碰头。巧得很:我俩都戴了黑色画家帽,披了斗篷式黑大衣;我多带一沓标本采集袋,他多甩一条手杖一从房东密布蛛网的墙缝里拿的。浓雾把我俩拢紧,他在雾中显得“亲切”(借用自巴尔扎克),出了校门本应望见近郊的田地与屋舍,但雾太浓,倒灌进眼眶,眼珠胡漂乱浮,什么都看不成。小径被砍作悬崖,在我俩鞋尖前以大约一掌来宽的尺寸持续推进,离奇的没完没了。要不断呵白气,才符合童心未泯的角色特征。我俩在一棵人不人鬼不鬼的大树前停住,半是因为气喘,半是为了照拂园林系学生钻研植物的兴致。“国槐。”园林系学生踌躇满志地宣布——又歪又丑,肿瘤从暴跳的根部涌向树冠,树冠则一头栽进雾里;树身裂出一道漆黑窄门,挤进去就能直达地狱;圆白的太阳正好傍在破土而出的老根旁,仿冒一轮全食之月。他拄着手杖,我拄着他。我见他对日沉思便不去打扰,独自挖起碎米莽,又召唤巨石、松林和莽原一它们黄中泛紫地来,他迅速从冥想中抽身、献上对那株野草的赞美(“啊,一旦细看,小小的野草也饱含精工。”)、将我和卢梭相提并论,然后很上道地讲起了鬼故事:《无头鬼》关乎一对在浓雾中结伴同行的旅人,雾遮盖了前因,于是一开场他俩就这么手挽手地走在雾里,我趁机抓紧他的袖口,国槐已被抛诸脑后,碎米弄则落入采集袋,前进方向是随便挑的,拜雾所赐,两个旅人彼此看不见头,而两根蠢大的粗粒花岗岩门柱忙中出错、仓皇登台,险些把主角的额头撞破。两根大家伙合举一条纤细铁门梁,居中处焊了个镂花铁圈,倒是庄严样式;又各在背后藏一片铁门——两封静候许久、心怀叵测的邀请函。
男主角倚着一根门柱朝里望,女主角倚着男主角。
“像墓园大门。”
“是听说学校附近有座墓园。”
尽管阴风、鸦啼、压低的紫黄色天空、因浓雾流散 而短暂显现的狰狞树影此刻都罢演,他还是依剧本突然握住她依剧本已是僵冷的手。
“进去看看吗? ”
“我不敢。”
“行,那我们去那边走走。”
一离开大门就松手了。他把它处理成一次可敬、纯 洁的绅士行为,连事故都不算。无头鬼又出来乱逛,他•的袖口终于再度回到我的掌心。抓紧袖口的同时也抓紧时机忆当年「'小时候我也这样抓住爸爸的袖口。”他听罢淡淡一笑,任由我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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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儿日记摘录:
2001年11月22日
.根本没有那么浓的雾。田境倒有许多,一条 抵遏了一条,一条又从一条上推出新的一条。我们为什么选择了这一条,而不是那一条?倘若整个自然,树、草、花、矿石、飞鸟都是喻体,那本体是什么?本体以风、光、鸟鸣的形式包围我们。我相信一切皆是天赋、天然。是什么让我们对自己凌驾万物的权利深信不疑?——每一个不认同智人至上的智人都将被其智人同类贬谪为“变态”。
他一直走前面,是他在选择道路。我们像一 前一后飘着的,被风穿透的空塑料袋。材质的窸窣翻响是沉思的鸣声。就是应该吹风、淋雨,和这些横的、纵的事物遇一遇。它们可是跑过很长、很长的路的。你看见天地这样平阔,便以为自己也是平阔的。风扫来扫去,每经过你就蘸一蘸你,把你的心灵涂在平阔天地间。会被辽阔、坦荡地涂匀,只是很薄。同这片薄涂着心灵和明亮水彩的土地接壤的,是斜饰着秋阳的山丘,“秋天适合爬山,”爸
爸说,突然平举双臂,满挂其上的孩子便爆发出一 阵叽叽呱呱的尖叫 家明哥哥、佑恩弟弟、我并所有及时赶到的孩子,两嘟噜圆果子似的,咯咯大笑,腿脚乱踢,摇来撞去地冲向山顶。桃金娘紫圆的果串压弯永恒金黄的空气,妈妈钻出林薮,转眼又在极冷的溪里浸脚。我拄着独一无二的登山杖,那是爸爸精选的断枝,他总在山口处就开始挑选,捡起杂陈于林间的天然存货,用臂力猛压:粉碎的被抛弃了,依然坚挺的被留下,交在我手中,被我漫不经心拄着,刺穿烂泥,敲打岩石,碾碎蜗牛,最后随便弃在某处,不知感恩地,寡廉鲜耻地,弃在某处。而孩子形状的佑恩弟弟会为一丛被蓄意踩烂的蘑菇哭泣。
人们想被意义环抱——是我先没话找话。我 问:“迷路了怎么办? ”他头也不回「'我很少迷路。”我想找一些话,灵巧的,漂亮的;我想表现表现。幸好他脑后没长眼,看不见我苦苦憋肿的脸。我盯着他的鞋,一双铺满灰尘的二手添柏岚——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在信里提过:“今天我买了一双二手添柏岚。”我只顾看他的鞋,浪费了许多风景。我在田边发现了一只完整的小萝]我是指它有完整的细叶柄和蕾丝样叶片。他比我先看见,可他只是走了过去。我拎着小萝卜长长软软的叶柄,甩。我说「'我拎了一个酒鬼鼻子。”我马上意识到那是一句哗众取宠的蠢话,可他还是好心地笑了。后来我们经过一个稻草人。是真正的稻草人。斜插在一块边界不明的田地中央。杨白马拿过我的鼻子,把它绑在稻草人腰间。
我们走到日薄西山。天在平野上黯下来。我们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这么走。我的心像盒子一样打开了,可我没有把天空、田野都塞进去的意思;我只是希望盒子能放在天空、田野之间,放在那里就满意了。我没有问他是不是开心,或者至少是还行。我倒是惬意极了。我惬意得变成了桃红色。
可以言传的只有以下这些:
这种漫步是从日常生活辟出一个完全独立的场 所,像桃花源或阿瓦隆。人们完全在一种被动状态中遭遇它。它之于生活,就像明亮走廊之于发霉夹墙。在它之内,所有意想不到的体验慷慨铺陈,你可以随意挑选、夹入盘中。它的功能部分地等同于一场黄昏的降雨,你的心灵被洗涤:不是被普通的雨水,而是被闪着橘红柔光的蜜露。
当我们稍事休顿,他开始抽他的烟,风就赶到 To我能看见布满他眼球表面的灰雾被风吹散,现出内里的褐色光泽。那就像我在空中望见破云而出的雪峰,连积雪的清新香味也一并望见了。可我不敢看太久,有一次他和我目光相触……我把脑袋迅速甩开的模样一定蠢极,更别说脸上失控的红晕……他坐在田间,一如他是从田里长出来的。他是一棵野生的树;他熟知空气和泥土深处的沟渠、弯道、高低起伏,他于是顺着它们伸展身体;他和整个自然如此契合,连成一幅丝绸,接缝一下子就融化无形。我愿意这样长久地静坐,可又不忍放弃同他形影相吊的乐趣。我的腿沿着田境的坡度下垂,裤管被风牵往他的方向,还有围巾穗子、衣领、发丝,都往他的方向。至于后来,回程路上,我所遭遇的恬美温情,又该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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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我终于(向虚空伙伴)承认,所谓漫 步,不过是我屁颠屁颠跟着他、绕着他租的农民房兜圈子而已。一兜就是三天。我是上磨驴,他是拎胡萝卜的手,至于胡萝卜是什么——依然有待探究。
我受邀“参观”农民房时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 那是他在浓雾城的第六天。我试着说服自己「'毕竟也看了那么些风景,采了那么些标本。”也没机会自我说服太久,因为我马上被拉着参观了……别的东西。“参观”持续了好几天,在那过程中我进一步得知,比如,他行过万里路的钱包里工工整整插了两片杜蕾斯——我们把两片都用掉之后他又买了一盒新的。我也收集到若干新体验(像初登新大陆的博物学家),比如疼痛,比如目睹血迹时的心尖一震。唉,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杨白马拥有好猎人应该具备的一切素质.伪装细腻、不动声色、深谙欲擒故纵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