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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貨

二手货

这国土上的雨真多。顾老师说,他这辈子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雨。银霞想,说话怎么这般夸张呢?真不符合顾老师的作风。

赤道上的雨多是在午后才来的。前半日太阳有多暴烈,后半日的雨便有多凶猛,像是用半日蓄势待发,一举向日头报复,以牙还牙。顾老师说,因为雨下得频繁,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发生的。那些记忆如今被掀开来感觉依然湿淋淋,即便干了,也像泡了水的书本一样,纸张全荡起波纹,难以平复。

这便是当老师的人,说话多么文雅。在他这么感叹的时候,银霞喊了个“车一平二”,打算来一记虎口献车,趁顾老师一心想着往事时,给他的黑棋布一个陷阱。可在等待顾老师说出下一步的时候,银霞自己也忍不住寻思,有什么事是在雨中发生的呢?

有一年她生日,拉祖正在都城上大学,细辉说二十一岁呀是成年人了,以后大选可以去投票,为此执意要为她庆祝。庆生那天晚上不是下雨么?妹妹银铃替她稍微打扮一下,让她坐上细辉的摩哆后座上街吃饭。已记不得吃了些什么,只记得饭后街上下雨,声如大铁镬里炒豆子,雨势不难想像。两人吃饱了在饭店里苦候,茶都凉了,银霞便说这儿不是靠近星光戏院吗?不如我们去看一场电影?

那是银霞人生中第一次走进电影院“听戏”。二十一岁,是成年人了。去到电影院时戏已开场,放映厅里熄了灯,细辉一手拿票根一手牵着她,走得步步为营;说这儿很暗,小心。银霞哑然失笑,细辉忽然省起也忍俊不禁,两人一直笑到细辉寻着了座位。他们看的是那年人人都必看过,甚至有人声称看了好几回的《泰坦尼克号》。彼时电影的热潮已趋尾声,放映厅里的座位空了大半。银霞在里头坐久了便觉得森冷,而那片子甚长;不等船难开始,她便已冷得浑身发抖,不得已瑟缩在座位上。细辉察觉,说你觉得冷吗?银霞点头,细辉像是不知该怎么办,迟疑了许久才伸过手来,抢过她的左手,将它置于在他的两手之间,轻轻摩挲。“这样会暖和一点吧?”他说。银霞没应声,漆黑中听得那主题音乐越来越高亢,像是童话中的杰克沿着豆子树攀上云端,世界因而开阔,让她感觉天高地远,如同置身旷野。

那电影片长三小时,银霞看不见影片如何美轮美奂,便觉得故事简单,戏太冗长,几次打了盹,最终被席琳狄翁的歌声唤醒,始终没被电影催出一滴泪水。没想到散场后外头的雨仍未止息,不过已声嘶力竭,变成了牛毛细雨。那时已经很晚了,细辉载着她迎着斜飞的雨丝回到近打组屋,她戴的头盔没有挡风罩,脸上全是雨水,下车后连忙从布包里掏出手帕来往脸上擦。细辉有点惊讶,说这不是男人用的手帕吗?银霞说是呀,这是男装手帕。

“你爸的?”

“我爸像是会用手帕的人么?”银霞笑说。“他饭后都用衣袖擦嘴巴。我妈说,他连擦屁股都用衣袖。”

“那,这是……”

“以前在盲人院里一个老师借我用的。下雨嘛。我总以为有一天自己会把手帕还给他。”

“盲人院?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不,当银霞把这雨中之事告诉顾老师时,那一段盲人院的生活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前尘往事,变成了历史,被后来日积月累的事情压到了记忆的深处,犹如沉入深海的船艇残骸,许多细节连银霞自己也打捞不着。她甚至觉得盲人院的事已经湮远得像是事不关己了,因而能用戏谑的口吻告诉顾老师,自己离开盲人院时怎样起了贪婪之心,将一本盲文书占为己有,权当留念。

“以后我带给你看看。”

“好啊,我还真没见过盲文书呢,也让我亲手摸一摸吧。”

“你呢?雨中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银霞问;再报上一着,马八进七。

顾老师似有苦衷,起初是不愿说的。老先生为人矜持,说话就像下棋一样的慎重,银霞识趣不追问。要过了许久,在许多个吃过晚饭后的傍晚,或是银霞休息在家的午后,他带着棋具登门,与银霞在棋盘上交手许多遍以后,像被银霞一次一次献出棋子诱使,才一点一点地对她透露往事。他说那一年他的前妻发生车祸,在从西南方海港小镇回来锡都的途中,不就下着豪雨吗?天暗路滑,车子撞上一头摸黑横越公路的水牛,以致水牛死在当场,而她一脸碎玻璃,差点夹毙在副驾驶座上。

“开车的人只怕也受伤不轻吧?”银霞问。

开车的人是亨利,一家国际公司的经理,只受了轻伤。顾老师接到噩耗,冒雨赶去医院,在急救室外头初见这男人。他的前妻对家里说要南下都城开会,却在方向截然不同的海港小镇上与这男人度过了一个周末,归途中在没有街灯的路上,被大雨和一头黑越越的水牛撞破。待顾老师走进病房里,看见被一场横祸“支解”后侥幸捡回命来的妻子──两腿骨折,脸被砸坏,左眼球破损,还有她肚子里怀了两个月的胎儿也被缴了出去,他哆嗦着说不出半句恶言来,只得伺候她,等她终于能下床来行走,便与她签纸离婚。

后来的修复甚为费时,新丈夫亨利陪着她到国外做了几个整形手术,从德国给她订造一颗几可乱真的眼球,身体里还有好些从欧美国家买回来的钢片、支架和螺丝,凑起来活脱脱一个重新打造的人。

那时顾老师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她的母亲好不容易将破碎后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其母性似乎在某一次手术中,随着子宫一起被摘除掉了,对这女儿毫不眷恋。后来亨利把她带到教会,将她的脑子和灵魂都彻底洗涤一遍,还给了她一个洋名字,以后她便成了走过死荫幽谷的见证者,神在她的脸上施行神迹,面容逐渐修复,除了那左眼过于明亮而显得诡异,再难发现修补的痕迹。

顾老师说,当年离婚,身旁的家人朋友远比他愤慨,而他只觉得夫妻情分已尽,而且看在他的眼里,前妻后来已经是新造的人。“就像一个旧车壳换了全副新发动机;即便还挂着同一个车牌号,也不是同一辆车了。”他说。以后他与前妻成了寻常之交,倒是不可思议地与她后来的丈夫亨利往来渐密。亨利晓得顾老师喜欢研究车子,便经常带着各种汽车杂志来找他,周末也常邀他一起到车行去看刚上市的各款新车。偶尔他们之中谁的车子出了状况,便召来对方,两人一起伏身在汽车打开着的发动机盖下。他的前妻走过来,说从那个角度看呀,你们真像被巨鳄叼在嘴里的两只鸭子。

亨利出生在受英语教育的富裕家庭,年轻时负笈大不列颠,与顾老师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人。他一辈子顺景,还天生有捡便宜的好命。那时他在跨国轮胎公司当项目经理,他的一个白人上司离职时,将当初从英国整车入口的一辆莲花精灵低价转手,被亨利买下。整个半岛上就仅有这么一辆莲花精灵啊!那么矜贵的跑车,来到满街牛粪,一路坑洞的东南亚,多少有点沦落的味道,像是越洋来了从此还不了乡的公主汉丽宝。

亨利这一辈子,从顾老师在医院里初见的,一条手臂缠着绷带,被车祸弄得焦头烂额的青壮男子,到后来变成了脑门半秃,肚腩微凸的老亨利,这一辆莲花精灵是他个人“淘宝史”上最值得炫耀的物事。顾老师的前妻在车祸中死里逃生,这一辆看起来野性难驯的车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上去。亨利便邀了顾老师上车,多少次把车子开到南北大道上,由得它风驰电掣,一边还得眼观八方,时时提防埋伏在天桥底下的交通警察。这些交警恶名昭彰,喜欢在阴影里架起测速摄影机,犹如诺曼第海滩上的士兵,神色凝重地守着他们的重型机关枪。

那时车子是亨利的。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和煞车器都在亨利那一边。顾老师坐在一旁,唯一碰得着的是挡在两人之间的变速箱。箱子上的手档球被亨利握在手中。顾老师得以共享的是挡风玻璃前的景观,那些笔直宽敞的路段,斜坡道,大拐弯,飘扬在竿子上(已经破旧)的风向袋;大道两旁飞逝而过的山丘和油棕园,一辆一辆被他们超越的车子,以及那超速犯规的快感,几乎让顾老师觉得自己与亨利共同拥有了这汽车。

他与亨利成了老友,家里的父母和兄长姊姊,甚至他的女儿都觉得碍眼。顾老师倒真觉得他与亨利之间没什么心机。这房子落成时,还没装修呢,早年已经从轮胎公司退下来的老亨利,开着休旅车过来,后面的车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给他的东西──大至单人沙发,落地大花瓶,微波炉,保温壶和摇头电风扇,小至未拆封的两双袜子,既有他在卖场里淘回来后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也有在各种宴会上参加幸运抽奖得来的奖品,还有他家里用过一阵后不锺意了便束之高阁的物品。顾老师掀开休旅车的车背,感觉像是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礼物盒子。

除了这些,还有一只不请自来的生物,大概是趁亨利在搬运东西时跳进了车厢,在物件与物件之间找到藏身的缝隙,一路坐顺风车来到山景花园。顾老师甫打开车背,它率先窜出,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从顾老师胸前跃过,把他吓了一惊。待定睛一看,只见一只猫跑到他新家的门廊上,正回过身来,趾高气扬地盯着他与亨利看。

喵呜。

顾老师与亨利合力将车里的东西卸下来,其中有些不合用的,他后来拿到老人院;老人院用不上的,他再送到环保中心。至于那只“赠品猫”只是坐了一程顺风车,从此迁徙到了山景花园,多在这两条路上流连,并且像是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待半年后顾老师搬进新屋子,它便成了常客。白天它经常到顾老师的院子里,也没打招呼,就在那一方小小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更多时候则钻到他的莲花精灵底下,要么呼呼大睡,要么趴在那儿伸出前爪埝着猫下巴,望着路上的街景──有时候茫茫日光,有时候雨雾弥漫;凝神良久若有所思。

“猫是什么颜色的呢?”银霞问。她再说炮八平五,拿下顾老师的一只马。

“是一只黑白双色猫。黑背白肚皮,像一只白猫披了黑斗篷。”顾老师走士四进五,护住将帅。

“是不是头上也一片黑色,像是戴了个头罩?”

顾老师说你怎么晓得?

银霞不由得莞尔一笑。“我爸见过它了,说这猫长得像蝙蝠侠,又说它像瞎了眼睛。”

这猫,顾老师给它取名“疤面”,说它大概常与别的街猫打架,脸上交叉了不少新旧抓痕。顾老师本来无意养猫,只是日日见面,偶尔它几日没来──也许追逐发情的母猫而去,他不由得念想,慢慢的就有点盼着它来了。之后猫带着新的伤痕回来,顾老师在门廊给它准备猫粮和水,像是偷养一个娇纵的孩子,趁它弓背进食时伸手轻抚它,给它身上的伤处抹一点消毒药水。猫丝毫不抗拒,如此温顺亲人,他最终不得不给它一个名字。

这名字自然与电影《疤面煞星》有关。那是顾老师与亨利最喜欢的电影之一,都说被阿尔.帕西诺那桀骜不驯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所震撼。亨利去世以后,妻子遵循其遗嘱,将他珍爱的莲花精灵与许多电影光碟,包括这电影和一整套《教父》都送给了顾老师,虽然是二手货;却都是正版,包装精美而保存完善,顾老师办了手续以后,到她家里将汽车开走。过了这许多年,这莲花精灵依然闪闪发亮,颜色娇艳欲滴,如同广告板上那些美人樱桃般的红唇。倒是他从望后镜里看见站在门前的前妻,自亨利死后,她了无生趣,头发久未染色,像蒙了尘一样灰扑扑,脸也毫无神采,唯独左眼依旧清澈明亮,仿佛少女的眼睛,又如同一盏明灯,残酷地照见右眼的混浊与那一张脸的憔悴与苍老。

为了这一辆梦寐以求的车子,顾老师将才开了两年的日产车脱手,特地赶在搬家之前,给新屋子的门廊加盖凉篷,好为莲花精灵挡风遮雨。疤面对这车子无动于衷,每天只在车底下昏睡或冥想;饱食后施施然离开,头也不回。顾老师有两回到屋后除草,在静寂的后巷看见这猫沿着一长排屋子的墙根,如忍者般神秘兮兮地行走。顾老师喊它,喂疤面,你到哪里去?猫不看他一眼,或者看了,目光却冷淡得像不识得人一样,纵身跳到干涸的沟渠里,再从墙脚的某个排水口钻进别人家后院。顾老师一辈子没养过猫,不识得该怎么适应,便怔忡了一阵,感觉胸口郁闷难受,如遭一只猫遗弃。

顾老师有好长的似水年华值得追忆,没察觉银霞专注的脸上暗藏心机,这一盘棋终究让银霞赢了。虎口献车奏效,终成绝杀。顾老师一声哀叫,举掌狠狠一拍额头。这天下午他连输三盘,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这不得了,你心思好密;我太大意了,该罚。

“罚什么呢?”银霞笑吟吟地问。

“罚我请吃饭吧。”

“不,吃饭太便宜你了。我想游车河。”银霞说。“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跑车呢。”

“好啊,就这么说定。”顾老师说。“看哪天你不用上班,我们把车开上高速公路,能去多远就去多远。”

话虽这么说,毕竟不是没有顾虑的。银霞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大概是难以想像自己与这么局促的人在一辆车子上,有多远去多远。以后顾老师两度提起这事,说要兑现承诺,她只是打哈哈,说那不过只是戏言,顾老师你太认真了。电台的阿月知道后一味加盐添醋扇风点火,说人家年纪虽然大了些,终究是有缘人。不然,怎么会两人喂养同一只猫?连打兼差工的女孩小晴也凑上一把声音,说这事奇异,白昼那猫是疤面,夜里成了普乃;一只猫吃两家茶礼,像是来牵红线的;谁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普乃照常在夜里到来,风雨不改,偶尔叼着壁虎或什么雏鸟,也有的时候是螳螂或别的什么昆虫,在房间内欲擒故纵,展开追逐。银霞在黑暗中听见猫上窜下跳,也听过它啃咬鸟儿时咀嚼有声,被咬断的骨头嘎嘎作响。奇怪呢,当下没有闻到血腥,要到翌日清晨猫走了以后,房间里才会氤氲着一股禽类的死气,像极了巴刹里鸡贩杀鸡后留下的腥味。银霞每朝都在房间的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试着找出那些死物的残骸。有时候是断了头尾的壁虎,有时候是干枯得换了质感,仿佛一夜之间从昆虫变成了草叶的缺腿蚱蜢;鸟儿则几乎一点不剩,连血迹也被舔干净了,只余下散落各处的羽毛,以及满室的死亡气息。

银霞没有将普乃的事告诉顾老师,其实是她没有太大的把握。尽管都是戴了黑头罩披着黑斗篷的雄猫,她的普乃显然不如顾老师口中描述的疤面那么温和柔软,倒是经常在被她抚摸时,忽然发难,在她的手上抓出血痕,甚至有几回还咬伤了她的手指头。银霞怀疑疤面与普乃可能是太阳和月亮那样两只截然不同的猫,而如果不是,这猫必然是看准了她失明,才把它不愿为人知的一面──它的阴森和残忍,如秘密般对她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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