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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老師

顾老师

母亲死前叮嘱的那些话,银霞大多都照着做了。晚间记得客厅和门廊要亮灯;门外多放一、两双男人的鞋子(以后你爸不在了,你每天还得洗两件他的衣服,晾在外头);出门前别忘记开着家里的电视或是收音机……诸如此类,障眼法而已,要让宵小或别有用意的歹人有所顾忌,不敢打这屋子的主意。那时候母亲总觉得她们的住处僻静,对面的土地经久荒置未被发展,许多年下来倒是成了水牛的牧地,野狗的游乐园,猫的猎场,以及牛背鹭结群营巢的温床。那里也培植夜间的蛙鸣,蟋蟀求偶时摩擦翅膀,以致万籁共鸣的声响,也少不了萤火虫忽生忽灭的星星之火。

当然了,还有蚊子,无数的蚊子,自然也有恶名昭彰的黑斑蚊。

电视上常有广播,说黑斑蚊活跃于清晨与傍晚时分,叫人防备,以免被蚊子叮上,感染骨痛热症。银霞却一直搞不清楚“清晨”与“傍晚”的具体时间点。是穆斯林每天做晨礼(从拂晓到日出)以及昏礼(从日落至晚霞消失)的时候吗?银霞也不晓得黑斑蚊叮人带来的痛楚与痕痒,与别的无毒蚊子是否有所不同,更不知道各种蚊子凭什么标准选择它们吸血的对象,随之吐出唾液,将病毒留在这些人的血中。反正银霞住的这一条路上,每年总有人遭黑斑蚊下毒手,不论性别,老中青与儿童皆有。这些人被送到医院里,市政厅接获通报,自会派出一小支戴着防毒面罩的队伍,到这一带来喷雾灭蚊,也让卫生官们挨家挨户上门检查,发现孑孓即开罚单。梁金妹在世时,家里领过一回罚单了,虽当场求情仍被罚去三百元,梁金妹心疼不已,不由得抱怨住家对面那一块野草蔓生的荒地,认为那是罪魁祸首。直至她被验出癌症,在美丽园住下四年了,那一块被她诅咒的野地终于有了发展的迹象,好几台橘黄色挖土机像默默耕耘的开荒牛,不消半个月即将野地铲平,将土地上的绿色全抹煞了去,便也将灰黑色的水牛、黄褐色的流浪狗、白色的牛背鹭以及各种颜色组合的野猫全部摒除,只剩下一片平坦的黄土。

梁金妹的癌症一被发现即来势汹汹,很快去到末期,被医院逐回家中,让她服用吗啡加阿司匹林止痛等死。彼时对面那一块不久前仍像绿洲一般的土地,已经竖起了房子的雏形,是一排双层楼房。梁金妹甚感欣慰,觉得以后对面有了人家,多少可以互相照应。“肯定也不会再有这么多蚊子。”她死时在丧府设灵,喃呒佬在临时加盖的铁皮棚子下唱词招魂时,对面建的房子已有模有样;窗洞如眼,门洞张开如血盆大口。来吊丧的人中,不少借着银霞家的灯火以及路灯的光照,三五成群到对面的屋子里观光;一面追打蚊子,一面猜测住屋的面积,并纷纷打听其售价。

这批住屋很快建竣,待业主们拿到入伙纸和钥匙,各自大兴土木进行装修时,梁金妹的肉身已成灰,放于瓮中被供在了福报山庄。这座新式墓园建在偏远处,就在锡都城外的红毛丹镇上。红毛丹镇风水佳,除了名闻遐迩的幸福医院,如今再有福报山庄。银霞与妹妹逢清明必来,据说墓园中的园林景致甚好,放眼尽是假山假水,连花草树木都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长得像假的一样。银霞第一次来祭祀时,持香遥禀母亲,说她们家对面的新房子已搬来许多住户;虽只隔着一条柏油路,那里却不叫美丽园了。想必这土地落在另一个发展商手中,也可能因为住屋的档次不同,自该另取名目。就几排房子两条柏油路,因后头能遥望几个种满油棕树的山坡,被叫作山景花园。从此那里不但没有水牛出没,黄头鹭绝了踪迹,连青蛙蟾蜍以及蟋蟀蚱蜢蜥蜴等都失去场地,再没有雨后的蛙鸣与各种昆虫合奏的夜曲。

她却没有告诉泉下的母亲,自从对面那一排住屋矗立如雨后春笋,有一只猫像是失去了栖所,甘冒大险深入人类生活的腹地,悄悄窜进了她的房里,受她饲养,与她同床。银霞知道母亲除了旧时在新村屋里养鸡饲鸭伺机宰杀以外,从来不喜欢任何小动物,对猫尤其说不出的厌恶。她晓得母亲会说“自来狗富,自来猫贫”,而父亲则会晓以大义,告诉她这国土上向来有传统,马来人养猫,华人养狗,“就像他们到回教堂念经,我们到神庙拜神一样。”壁垒分明,实不该让一只猫乘虚而入,轻易丢失民族的立场。

无论老古怎么数落她与那只猫,银霞一概不答理。电召台的办事处附近有一老字号雀仔铺,许多年前专卖各种雀鸟(何门方氏曾到过这里来寻钓鱼郎,说要治细辉的哮喘病)。后来城中嗜好养鸟的人老了,无后继者,这店不得已改变形态,店中除了售卖放生雀以外,鸟类越来越少,倒是兼卖起猫狗和观赏鱼的粮食以及各种宠物用品。银霞便是到这儿来买的猫粮,每晚倒出一小盘来,连同清水一碗置于睡房一角。她的猫像童话故事中的什么仙子或妖怪,白日少见,夜里必来,直至清晨回教堂念过唤拜词后离开,盘中的食物一点不剩。银霞便将空盘清洗一下,顺便连给猫的饮用水也倒掉,免得滋生蚊虫。

对面的空地已建起房舍,银霞又这般谨慎小心,不让蚊子在她家中找到繁殖之地,但这条街上终究还是持续有人感染骨痛热症。患者发烧不退,骨头关节发疼,终于要到医院求医。隔壁家的光头佬,不也是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据说家中打扫得妥妥当当,还自少年时便随着父母家人茹素,多少年下来,如今血液恐怕是绿色的,却一样被黑斑蚊缠上,遭了毒吻。他人才刚出医院,卫生局的官员便又登门检查。光头佬家中确实没搜着可疑的幼虫,几个马来官员们倒是在他的卧房里发现一具真人大小的硅胶人偶;长发披肩,丰乳肥臀,穿戴整齐(身着跌膊T恤与超短热裤,脖子和手腕上还戴了饰物)坐在床上,将推门而入的官员吓了一大跳。官员们离开时细声说大声笑,到了银霞家中仍禁不住谈论那人偶的品质和做工,一再赞叹日本人精湛的工艺。老古当时不在家里,银霞将家门打开,被他们的谈话惊得脸红心跳,一步一步悄悄退出屋里,站到了外头的门廊上。

有个官员从厨房里出来,说是有话要问,让银霞跟他进去看看。银霞说看什么呢看?我是个盲人呢,不方便,有话就在这儿说吧。那些官员存了戏弄之心,另一个同僚也欺近来,调笑着说些拉扯的话,语态轻佻,硬是要银霞进屋里。银霞坚持不肯,声音便大了,住在对面新屋子里的一位老先生踱步过来询问发生什么事,说的马来语发音标准,措词文雅,让那几个卫生官闻之不敢造次,丢下几句劝诫的话(后面浴室里的水缸快要长苔了,必须经常清理),即讪讪离去。

老先生刚搬到山景花园不久,银霞记得有一天傍晚下班后父亲来载她回家,说对面屋子今日有人搬进去了。老古站在自家窗前观望,看见小罗厘走了两趟,家具不多,倒是屋主开着一辆不得了的古董跑车。车子保养得极好,通体火红,在日头的照耀下光彩夺目。

因为银霞提起这辆跑车,老先生一时兴起,忍不住多谈了几句,说那车子叫“莲花精灵”注19,是一个老朋友患癌去世后留给他的遗物。

“年轻时我在占士邦的电影里第一次看见这款车,两盏头灯掀匣弹出,像一只蹲伏的豹子睁开眼睛,精光四射。”老先生说。“当时戏院里响起一阵惊叹呢。”

即便是戏里的大美人芭芭拉.贝芝登场,人们也不至于如此惊艳。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朋友,留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银霞问。

“是呀,是很好的朋友。”老先生说。

关于“莲花精灵”,除了那一双豹子眼睛般,会从匣子里弹出来的大灯以外,银霞无从想像它的外形,不明白它何以让人一见倾心,却总知道它不过也有四个轮子(是像哪吒的风火轮那样吗?使起来轮上起火,足下生风,疾驰而挟风火之声?),踩油门时会发出野兽咆哮般的巨响。老先生每天开着她出门,汽车于龙吟虎啸中绝尘而去,一整条路上的人家皆有所闻。老古打听到老先生是个独居的退休教师,满头白发,鼻梁上架一副银丝眼镜,穿的短袖衬衫和西裤虽都旧了,却都熨烫整齐;逢人便颔首,脸上早有多年积累下来的笑影,一派儒生模样,与这如火如荼招摇过市的座驾完全不搭调。

银霞倒是觉得这事好笑。温文儒雅的老先生开一辆风骚妖冶的跑车,大概与隔壁家拘谨的光头佬藏了个童颜巨乳的充气娃娃,或者与她这样一个黑白不分的盲人养了一只猫一样,都是不搭调的事。正如这街上有一中年妇人,老古形容她一脸横肉,罗刹一般模样,平日话没半句,见人不打一声招呼,却每天准时在家中拉开嗓门开唱,唱得家喻户晓。她的卡拉OK伴唱机开得极响,劣质麦克风的声音如有雷电,尤其震耳。银霞家搬到美丽园十馀载,这妇人每日下午两点风雨不改,来来回回唱着特定的几首苦情老歌,苦酒满杯昨夜星辰无言的结局星星知我心(偶尔加插一剪梅),再回来苦酒满杯昨夜星辰无言的结局……如是者循环往复,妇人把嗓子唱哑了方才干休。十多年下来,歌曲没换,妇人的歌喉亦未见提升,像是薛西弗斯每日推巨石上山顶,除了让一条街上的人像修行一样,从憎厌练成了麻木,再到充耳不闻,于她自己本人不过徒劳而已。老古却是从一开始便对这歌声免疫,倒还喜欢它能报时,况且有它折磨众生不分种族,便觉得对抗了回教堂一日五遍播的同一段经文,算是与马来人共享了头上这一片天空。

对面山景花园的新住户毕竟刚修练不久,尚未有这份道行。老先生每日总在两点钟前开着他的莲花精灵出门,一、两个小时方归,显然是要逃避这扰人的歌声。有一回他回来时碰上银霞休息在家,正在院子里收衣服,与阳光拉扯。老先生向她问好,银霞欢喜回答,两人便在大太阳底下聊上几句。

“你在的士台工作的吧,对吗?”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你,我以前在报纸上见过你了。”

“啊,那些报导!”银霞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你如今不在的士台当接线员了吗?”

“当然还在呀。”银霞说。太阳晒得她的脸发烫,空气里有一股沥青的焦味,还隐约飘荡着卡拉OK版的苦酒满杯。“我这样的人寸步难行,也就只好故步自封,去得了哪里呢?”

“说的什么话?你的脑子可厉害呢,装得下整个锡都所有的街道和巷弄,真叫我们这些人惭愧。”

“那有什么用处呢?”

“怎么会没有用处?我求之不得。”

“现在大家开车都用导航仪了。别说锡都,天涯海角都去得了。”银霞摇头苦笑。“我这点本事,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

“但你还可以下盲棋啊!还能以一对二!那是大本事。”

“那又如何?这不能谋生。我爸常说,挣不来钱的技能都只是马骝戏,不能算本领。”

“你爸怎么会明白呢?”老先生说。“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银霞将装满了衣服的篮子捧起来,闻到了那些衣服上散发着阳光的味儿,十分受用。她说你的记性也很好啊。那么久远的报导,你看过了居然没忘记。老先生说是呢。说时,头上的太阳忽然被一朵路过的厚云裹了起来,仿佛蛋黄被裹在荷包蛋里,天色顿时变得柔和。银霞听见老先生再重复一遍,我认得你。

那一天以后,银霞经常在清晨时碰见出门去打太极的老先生,听见他对每一户人家说的“早安”。老先生如此尔雅,邻居们对他多有好感,连隔壁的光头佬碰见他也会喊一声“顾老师”。银霞这才知道老先生姓顾,曾经在光头佬以前读书的学校里教过几年补习班,给参加会考的学生恶补中文,也打听得他壮年时离了婚,独力将一个女儿抚养长大,后来女儿到台湾升学,在那儿嫁人生子,落地生根。几年前老先生年满退休,手上有了闲钱,便舍弃住了三十余年,已然千疮百孔的旧居,买了新屋搬到山景花园。

这一日下午,银霞周休在家,正无所事事,便坐在房里整理她的梳妆台,又翻出她藏着的盲文书。街上准时响起了助人修行的卡拉OK之声。妇人以一把鹅公喉拉牛上树。人说酒能消人愁/为什么饮尽美酒还是不解愁?老古闻歌醒来,躺在沙发上跟着一起唱。杯底幻影总是梦中人/何处去寻找他?/我还是再斟上苦酒满杯。远处有一只狗似是也认出这旋律,在某条路上引颈长啸,以为和应。银霞不禁失笑,也小声跟着一起哼。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她,银霞,银霞。老古从沙发上弹起,见大门外头站着老先生。银霞走出去,叫他顾老师。原来老先生刚有昔日的旧学生来访,给他送上许多胡福记的寿桃和红龟包。“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只好找人分担了。”

兵如港胡福记的红龟包银霞以前是吃过的,那些包子因面团和火候拿捏得好,背上微微撑裂,咬下去甚有嚼劲,非斗母宫外一排摊子摆卖的红龟包可比拟。银霞叹了一声。说怎么又到九皇爷诞了?

“去年的九皇爷诞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好像才过去不久。”

前一年的九皇爷诞,不就是拉祖在他家门前被人挥刀砍死的时候吗?银霞坐着细辉的车子赶到都城,原想送他最后一程,没料到扑了个空,只好在都城随便找了点东西果腹再原路返回。南北大道上大雨倾盆,细辉不得已减缓车速,待回到锡都已接近午夜,雨却仍欲断未断,碰上那天是九皇爷诞最后一日,斗母宫前有花车游行,数千善男信女夹道恭送九皇大帝回銮。细辉的车子被堵在车龙中,只得眼睁睁看着花车行过,鼓队走过,铜乐队经过;醉汉似的信徒摇摇晃晃地抬着九皇爷的轿子走过,手持大黄旗的信众大步流星;脸颊被一根细长铁枝贯穿的乩童大摇大摆地;一个不够,还有一个,再一个……细辉心里点算,说共有九个乩童呢,大概就象征九皇爷吧。银霞因为看不见,没这份心思,只想起少年时受拉祖怂恿,曾瞒着家里,偷偷跟随他与细辉到旧街场去凑大宝森节的热闹。那时除了音乐不同,气味不同,不也有花车游行么?不也有乩童在脸上穿铁枝,银针穿舌,也有的在背上扎了许多钩子或负着巨大的弓形枷锁;有人抬着鲜花装饰的神塔,也一样摇摇晃晃,像要将神明从宝塔中甩下来。那时的信众也一样摩肩接踵,将一整个小印度的街区挤得水泄不通,硬生生将银霞从细辉和拉祖的身边挤开,再一路推搡,使她站不住脚,如被人海吞没。银霞边走边哭,想到自己这下会被湍急的人流冲到迪亚公园那一头的印度寺庙里。那可是好几公里的路呢。正惶惶不能自已,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腕。那手像鸡爪子一样的瘦而有劲,力拔山河,将她从游行的队伍里揪出来。

那是拉祖。他一连说了几下对不起,又手忙脚乱地替银霞拭去脸上的涕泪。回家的路上,其实已经远远抛下游行的人群了,他仍一路牵着银霞的手,说怕她走丢。细辉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充作后盾,比影子更忠实。走过休罗街绰约照相馆,年轻的莲珠发现了他们,从店里追出来,问细辉和拉祖,你们两个作死,把银霞拐到哪里去了?

“不是把她平安送回来了吗?”拉祖得意洋洋。“你看!”他扬起银霞的手,像个裁判员在宣布胜利者。“银霞完好无损。”

这事久远,已经被后来的许多事埋没。银霞坐在细辉的汽车里,它却忽然从脑海浮出,还伸出许多细节,如同八爪鱼的触手将她紧紧缠绕,又像那些刺穿乩童脸颊的细长铁枝,一一贯穿她的胸膛,让她悲从中来;面对恭送九皇爷的人潮与映照在汽车大镜上七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失声哭了起来。细辉手足无措,说你怎么无端端哭了。银霞只顾饮泣,用手背擦泪,怎么也说不出来哽在喉里的一句话。

拉祖死了,居然就这样死了。

银霞心里想的这些,住在对面的老先生自然一无所知。他的手从上头越过铁门,将一袋子的红龟包与寿桃交给银霞,说是啊,人年纪越大,时间过得越快;才一贬眼,九皇爷诞和雨季又来了。这么说着,真的叫“说时迟那时快”,先闻雨声,马上有雨像鞭子似的一撇一撇划在银霞的手和头脸。她不禁一愣,家家户户加盖的凉篷此时都变成了乐器,滴答滴答,连那个唱卡拉OK的妇人也似因为这雨,歌声稍挫,熘走了半句歌词。

注19:Lotus Esprit,源自英国,由一九七六年首推S1系列;至一九九六—二○○四年推出最后的V8系列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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